第七章 不是外人,難道是內人?

(一)

麥當勞裏,田姝拿起漢堡端詳了一會兒,猛然將嘴張到最大,麵目猙獰地咬下一口,然後又極淑女地閉嘴咀嚼起來。一套動作下來,漢堡竟然沒沾上一星口紅。直把坐在對麵的徐樂樂看得是目瞪口呆。

田姝咽下漢堡,不耐煩地說:“別大驚小怪的,大家閨秀都這麽吃東西!”

“哦……”徐樂樂一臉愁雲,憨憨道,“那這漢堡你也吃了,可樂你也喝了……總該幫我想想辦法了吧?”

田姝放下漢堡,捂著嘴笑:“徐樂樂同學,我覺得你根本就是杞人憂天。你居然懷疑歡歡跟小莊先生有‘奸情’?這不是開玩笑嗎?”

“你不知道,歡歡最近幾乎天天跟他在一起。偶爾跟我吃個飯,也是‘小莊先生’不離口。她……她從來就沒對一個異性這麽在意過……”徐樂樂哭喪著胖嘟嘟的臉。

“你放心,就算歡歡意亂情迷了,小莊先生也不會看上她的,好嗎?我們家瑾瑾現在可是萬千少女心中的男神,眼光怎麽可能這麽差?”

田姝說完,又齜牙咧嘴咬了口漢堡。

徐樂樂大聲反駁:“歡歡多好啊!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兒!我還覺得那個成天‘之乎者也’的小莊先生配不上她呢!”

田姝嗤笑:“你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不過,你既然從小就喜歡歡歡,那怎麽還沒表白啊?等上菜呢?”

徐樂樂低下頭,歎了口氣:“我……我不是怕一旦說破了,萬一……萬一連朋友都沒得做嗎?”

“可是你壓根都沒想跟人家做朋友啊!”田姝搖頭晃腦分析得頭頭是道,“你想想,人家歡歡誠心誠意把你當朋友,當弟弟,而你呢?一天到晚暗搓搓地垂涎人家的肉體,多猥瑣!”

徐樂樂眨眨眼,驚呼:“有道理呀!”

這時,許歡歡一路小跑氣喘籲籲進來了。她一屁股坐在徐樂樂身旁,拿起可樂呼嚕呼嚕喝了大半杯。

這邊,田姝暗暗給徐樂樂比了個加油的手勢,還用口型說了個“上”。

徐樂樂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定許歡歡,甕聲甕氣說了句:“歡歡,我垂涎你的肉體!”

“啥?”許歡歡先是一愣,接著掄起雙肩包便往徐樂樂頭上砸,嘴裏還罵道,“破孩子!跟誰學的?敢跟你姐耍流氓,不想活了是不是?”

“哎喲,哎喲……”徐樂樂捂著頭,左躲右閃,“不是……我……我一緊張說錯了……我是想說……”

他忽然悲摧地發現,這個時候已經不適合表白了。而對麵的田姝已然笑岔了氣,差點鑽到桌子底下。

許歡歡怕引起圍觀,打幾下就住了手,但明顯氣還沒消,指著徐樂樂發出警告:“徐樂樂,你要是再不學好我就告訴你爸!”

“別,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樂樂同學委屈得都要掉眼淚了。

許歡歡坐下來,喘了兩口氣,平靜了一下,又對徐樂樂說:“對了,最近如果你們樂隊再有活動,帶我一起去。”

徐樂樂一皺眉:“你又要幹嗎?不會……又是跟小莊先生有關吧?”

“是啊,那天小瑜姐姐,就是小莊先生的妹妹,已經承認自己就是你那個樂隊的主唱‘小魚兒’了。而且,她跟家人有些隔閡。我想,既然她之前都肯跟我吐露心聲,不如再找機會接近她,說不定就能化解了呢!”

這些話,是昨天晚上俞子羨在電話裏交代的。

徐樂樂一臉不爽:“歡歡,他們家的事跟你有什麽關係啊?你用不著這麽上心吧?”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許歡歡反駁道,“小莊先生一家人都對我很好的。再說,我現在是專門負責他的編導,當然要幫助他解決問題了。”

“那也不用負責到人家家裏去吧?”徐樂樂嘟起嘴。

許歡歡又瞪起眼:“哎,我說徐樂樂,你今天就跟我較上勁了是不是?我讓你往東,你就偏往西?”

“哪敢?”

“那我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少廢話!”

“遵旨……”

(二)

小莊先生近幾日特別勤勉,頻頻出現在公司,搞得一層樓人人自危。截至目前,已經有五個無辜員工因“才疏學淺”遭受了平板支撐的懲罰。而他除了跟進一下公司的新項目,大部分時間都在“審問”俞子羨關於秦握瑜的事。

“你為什麽就認準了我會比你知道的更多呢?”俞子羨被小莊先生死纏爛打的疲勞戰術搞得筋疲力盡。

莊懷瑾笑眯眯地望著他,一臉乖巧:“因為,你的反應跟我不一樣。不管是在看見小瑜演出後,還是在聽歡歡講述後,你都太平靜了。”

“那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個成熟穩重的人,不愛大驚小怪……”俞子羨繼續強詞奪理。

莊懷瑾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略思索了片刻,忽然轉了話題:“對了,你不是一直向往像李白那些文人那樣遊曆天下嗎?給你個機會!我們計劃明年在電視台辦的那個節目,需要到一些名勝古跡搜集資料。這樣,你回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出發吧!這大半年就都在外麵遊曆,不用回來了。”

“什麽情況?你這是不想讓我見小瑜?”俞子羨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假公濟私,“那你幹脆把我解雇得了!”

“解雇可不行,你閑下來了可不要天天圍著我們小瑜轉悠。還是走遠點好。”

俞子羨氣樂了,調侃道:“老板,那我辭職總行了吧?”

“行!”莊懷瑾眼神無辜又純良,“合同還沒到期,違約金十倍,錢付清了就可以走人。”

俞子羨連哭的心都有了。想當年創辦“瑾瑜文化”時,俞子羨覺著這是他和莊懷瑾共同的理想,他也把這當作畢生的事業,就主動簽了份不平等到令人發指的“賣身契”。因為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合同不過是個形式。可沒想到,今天卻被這家夥拿來當作要挾。真是自己挖坑給自己跳。

莊懷瑾看著他鐵青著一張臉,收起了笑容,忽然語重心長道:“子羨,我知道你愛小瑜。可我是她親哥哥,我不愛她嗎?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這個哥哥沒做好,讓她受委屈了?如果是,我想彌補。所以,我們的初衷是一致的,你應該跟我站在一條戰線上。”

“好好好,先威逼打壓,再打感情牌搞統一戰線。小莊先生,你這一張嘴可真厲害!可惜生錯時代了,要是生在春秋戰國,估計就沒蘇秦、張儀他們什麽事了!”俞子羨翻著白眼,諷刺道。

“我不想合縱連橫,更沒有什麽‘治國,平天下’的大誌向。我隻想我們家每個人都開開心心的。”莊懷瑾低頭輕歎,“自從我媽去世,我爸就沒真正開心過。他還每天強顏歡笑,裝得像個老頑童,其實是為逗我們開心。而小瑜,我本以為她是受影響最小的一個,畢竟她連母親的麵都沒見過。可現在看來,我的判斷或許是錯的。子羨,我現在就是想知道,到底錯在哪兒了。”

“好了好了,我招了!”俞子羨舉手投降,“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多。小瑜曾跟我說過,她無意間聽見你家老爺子自言自語,說是當初本來跟醫生說保大人,可沒想到最終是她活下來了……她覺著自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更覺得,爸爸和哥哥都不喜歡她……”

莊懷瑾緊鎖著眉:“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這些?”

“小瑜不讓我說……”俞子羨抬起頭,眼中滿是無奈,“而且,就算我告訴你了,能改變什麽嗎?”

“當然!我會讓她知道,她那些想法是錯的。我和爸從來就沒有不喜歡她。她是我們莊家的小公主,我們都很愛她……”

“忘了歡歡的話嗎?你跟她說這些,她隻會覺得……你們還是在演戲……”俞子羨看著莊懷瑾的眼神忽然犀利起來,“況且……小瑜的感受雖說有些偏激,但……也不都是錯誤的吧?”

莊懷瑾一怔,追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記得老爺子曾經當玩笑話說過一件事。說剛把小瑜從醫院抱回家,你哭著找媽媽,差點把妹妹給扔了。你說,你要媽媽,不要妹妹,後來老爺子哄了半天,才把你哄好。”俞子羨的嘴角泛起一絲輕蔑的笑,“你說,你這哥哥多‘惡毒’?”

莊懷瑾苦笑了一下:“這事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媽走的時候,我才四歲。一個小孩子,能懂什麽?我懂事之後,一直對小瑜很好的……”

“有些東西,是藏在心靈深處的。就像老爺子希望保大人,就像你要媽媽不要妹妹……當然,理智會隱藏這些想法,但有時候不經意間還是會流露出來。小瑜又是個敏感的孩子,你們的那些‘不經意’,都會對她造成傷害……”

莊懷瑾輕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半晌才疲憊地說:“或許……你是對的……我一直以為,小瑜隻是性格沉靜了些,我真的不知道,她心裏有這麽多委屈……”

“既然今天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不妨都告訴你吧。”俞子羨輕輕笑了一下,“每一年,我都會給小瑜過生日。在你們全家上墳回來之後,就是我們倆的生日聚會。這是從她七歲那年就開始了的。我至今還記得那天,她穿著白裙子,坐在你家門口,哭得特別傷心。她說,她也想像其他小朋友那樣過生日,吃蛋糕……於是,我帶她去吃了生日蛋糕,以後,每年都是這樣……”

莊懷瑾聞言,立即睜開了眼:“這事你為什麽不早跟我說?”

俞子羨輕歎了一下:“好,我承認,我是有私心。一開始我也隻是個孩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後來長大了,我喜歡上了小瑜,就覺著跟她有這樣一個秘密特別甜蜜。再後來,我發現即便我告訴你,也改變不了什麽。難道,你們能在妻子和母親的忌日那天高高興興給小瑜過生日嗎?根本不可能!所以,我想,她既然對親情失望,那麽就用愛情來溫暖她吧!我就盡我所能去愛她……”

“可人家給你機會嗎?”

俞子羨苦笑:“不要總往別人傷口上撒鹽。我不是一直在努力嗎?或許……就要有轉機了……”

“什麽意思?”

“你沒感覺嗎?有個人意外出現,似乎要將這個僵局打破了。真的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要發生什麽一樣……”

“你是說……歡歡?”莊懷瑾星眸一閃。

俞子羨點點頭:“是啊!雖然我不是宿命論者,但不得不承認在她身上發生了太多巧合。她會唱當年你母親沒唱完的歌謠,她又誤打誤撞看見小瑜玩搖滾。她就好像注定要跟你們莊家扯上點什麽關係……”

莊懷瑾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張帶著嬰兒肥和梨窩的笑臉,嘴角又不自覺上揚了……

許歡歡再次見到秦握瑜,是在一個廢棄的地下車庫。“Mask”在這裏排練,而徐樂樂這個“備胎”也被找來一起練習。

秦握瑜這次沒有戴麵具,也沒有化大濃妝,隻穿著白色棉T和直筒淺藍的牛仔褲,素麵朝天卻依舊清麗動人。許歡歡不禁又暗自感歎了一下莊家的好基因。

“歡歡,樂樂,你們來啦!”秦握瑜熱情地迎了上來,“你們這對小情侶還真有意思,連名字都這麽和諧,叫起來真順口!”

徐樂樂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而許歡歡則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小瑜姐姐,不要亂點鴛鴦譜!徐大頭是我弟。”

“啊?”秦握瑜瞪大眼睛看了看徐樂樂,“你們是親姐弟嗎?”

徐樂樂趕緊解釋:“不是不是。我們小時候是鄰居,又是從小到大的同學。沒有血緣關係!”

後麵一句加重了語氣。

“哦,那就是青梅竹馬啦!”

許歡歡無奈了:“哎呀,小瑜姐姐,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徐大頭根本不是我的菜!”

徐樂樂眨巴眨巴眼睛,嘟起了肉嘟嘟的嘴:“那誰是你的菜?三句話不離的小莊先生?”

許歡歡的臉騰地紅了,緊張地看了一眼秦握瑜,又推了徐樂樂一把:“哎呀,你不要在人家親妹妹麵前胡說八道!”

秦握瑜看著許歡歡的眼神忽然多了幾許深意。

樂隊排練的間隙,秦握瑜手把手指導徐樂樂彈吉他。徐樂樂學得還挺快,不一會兒就能自己練習了。

秦握瑜見歡歡一個人坐在木桶改造的凳子上有點無聊,便遞給她一罐可樂,然後坐在了她的身邊。

許歡歡自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笑嘻嘻道:“小瑜姐姐,你剛剛八卦我跟徐大頭,那……我也該八卦你一下了!”

秦握瑜輕笑:“我有什麽可八卦的?”

“嘻嘻,我可聽說……俞師傅喜歡你好多年了。”

秦握瑜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你說‘俞師傅’,我差點沒反應過來。”

“哎,小瑜姐姐,你為什麽不接受俞師傅啊?”許歡歡湊近秦握瑜,忽閃著眼睛,一臉好奇,“雖然……他沒小莊先生好看,也沒小莊先生那麽仙氣飄飄,不過也算是很帥的了!”

秦握瑜眼中一亮,促狹道:“歡歡,你還真是三句話不離我哥。”

身後,徐樂樂手一抖,彈錯了一個音。

許歡歡的臉紅成了番茄,急忙解釋:“哎呀,小瑜姐姐,我……我在說俞師傅,就隨便找個參照物嘛……我等凡人可不敢對神仙哥哥心存邪念……好啦,不說他了。差點跑題。小瑜姐姐,你為什麽不喜歡俞師傅啊?”

秦握瑜抿了下嘴唇,露出一絲苦笑:“俞大哥人很好,對我也很關心、照顧……不過……他並不了解真實的我……”

“真實的你?”

“是啊,他喜歡的應該是莊家那個文文靜靜的小瑜,會彈箜篌的小瑜,而不是化著煙熏妝玩搖滾彈吉他的‘小魚兒’……”秦握瑜看定許歡歡,“所以,這件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不想讓爸爸和哥哥失望,更不想……讓他失望……”

早已出賣了靈魂的小細作,又是一陣陣心虛。可在心虛之餘,許歡歡從秦握瑜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疼痛。

靈光一閃——秦握瑜果然也是喜歡俞師傅的。

(三)

花圃裏的香草在微風的吹動下帶來滿院幽香。水池裏的錦鯉悠閑愜意地吐著泡泡。

莊舟拄著拐,沐浴著夏日的晨曦,慢悠悠地走到廊下,一邊給琬琰添食,一邊逗弄道:“白發三千丈。”

琬琰低頭用喙梳理著色彩斑斕的羽毛,並沒有理會。

莊舟笑著搖頭:“你這小東西,怪會看人的。還真就是隻聽那小子的話。”

莊懷瑾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笑著說:“琬琰本就是個孩子,爸,你非要教它說什麽‘白發三千丈’,它怎麽肯說呢?”想了想,他又對琬琰開口,“兒童疾走追黃蝶……”

那鸚鵡一抖毛,馬上尖聲尖氣接了句:“飛入菜花無處尋。”

“哈哈哈哈……”莊舟笑道,“這鸚鵡都快被你養成精了。”

莊懷瑾扶著莊舟在石凳上坐下。莊舟看著自己的腿,不由得感歎道:“到底是老了,筋骨恢複得太慢。唉,過陣子就是你媽的祭日了,這一瘸一拐地上山可要費些力氣嘍……”

莊懷瑾坐在他對麵,思忖片刻,忽然笑著說:“爸,您行動不便,這次就我自己去吧。”

莊舟使勁擺擺手:“不,我隻要能走得動,就一定要去!”

這回答,在意料之中。

莊懷瑾又想了想,盯著莊舟的表情,試探著說:“其實……我打算給小瑜過個生日。她都二十四歲了,還從沒怎麽過過生日呢……”

莊舟的臉色驟然一變,皺著眉頭道:“每年不都是給你過生日時,也帶上她嗎?怎麽說是沒過過生日呢?”

“可那畢竟不是她的生日呀!”

莊舟疑惑地看著莊懷瑾:“你明知道……你為什麽還要這麽說?”

“我覺得,這對小瑜不公平。”莊懷瑾語氣淺淡,態度卻很堅定,“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想媽在天上,也是希望看到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吧?”

莊舟沉著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讓我哪一天開心都行,唯獨這一天,我開心不起來!”

“爸,有些關於小瑜的事,你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什麽事?”

莊懷瑾抿了下嘴唇,把這幾天的所見所聞講了一遍。

最後,他語氣沉重地對莊舟說:“爸,我知道您對媽的感情。說實話,在那一天,我也高興不起來……二十四年前的那天,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可是……這些不該由小瑜來承擔。我本以為她沒見過媽媽,是受傷最少的那個。可事實正相反,這些年,她都一直活在陰影裏。小瑜,她是媽拚了命生下的孩子……我想,媽在天上看到她活得這樣不快樂,也是會心疼的吧?”

莊舟的嘴唇動了兩下,試了兩次才艱難地用拐杖支撐起身體。他緩緩轉身,眼中蒙上了一層水汽。

望著父親稍顯佝僂的落寞背影,莊懷瑾的心倏地一緊。其實,他並不確定這次談話會帶來什麽結果,但他可以確定的是,父親肯定會備受煎熬。而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呢?但這一家子人的“病”真該從根源上治一治了。何況,還有那個誤打誤撞打破僵局的小人兒……

還真是想到誰,誰就登門了。門口傳來一陣叩門聲,莊懷瑾一開門便看見了那張帶著嬰兒肥的笑臉,心中的陰霾,忽地吹走了大半。

許歡歡一進院子,就像隻小鳥一樣歡欣雀躍。她跑到莊舟跟前,笑嘻嘻地打著招呼:“莊先生,早!”

莊舟溫和地點點頭,道:“早啊,歡歡,你是來找懷瑾談節目的吧?”

許歡歡搖搖頭,捧起手裏的保溫桶:“不是。我是特意給您送餃子來了!我昨天回了趟家,跟我爸媽說起莊先生和小莊先生都喜歡吃我包的餃子。他們特別高興!我爸還說,沒想到那電視上的名人還能喜歡咱家的手藝。於是,他們倆特地包了好幾種餡,都是我們家的特色,讓我帶回來給你們嚐嚐。這不,怕涼了,我剛下車就往這兒來了。”

說著,她將保溫桶放在了石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還冒著熱氣呢!你們沒吃早飯吧,趕緊趁熱吃!這是素三鮮,這是豬肉青椒,還有豬肉芹菜……”

莊懷瑾看著嘰嘰喳喳的許歡歡,嘴角不自覺上揚。這女孩兒真是有種與生俱來的,讓人快樂的能力。

而莊舟也笑了:“歡歡,真是麻煩你了。替我謝謝你父母。等我的腿好了呀,一定去光顧你家的餃子館!”

“哈哈哈……”許歡歡笑得沒心沒肺,“這個我也跟我爸媽說了。他們可激動了,我爸還說,一定要跟莊先生和小莊先生合個影,然後掛在店裏最顯眼的位置。讓顧客都看看,咱這許記餃子館也來名人了,哈哈哈哈……”

“好好好,沒問題!”莊舟笑嗬嗬地一口答應了。

莊懷瑾從廚房拿出餐具,三個人就圍坐在石桌旁,一邊吃餃子一邊聊天。

許歡歡真就好像一陣春風。剛剛院子裏的氛圍還蕭瑟淒楚,她一到便是冰也化了,草也綠了,花也開了……

“歡歡,我每次見你都笑嘻嘻的,你怎麽就這麽開心呢?”莊舟笑眯眯地望著許歡歡。

“我啊,心大,哈哈哈哈……”

莊懷瑾放下筷子,眸色漸深:“歡歡,你就沒經曆過什麽痛苦的事嗎?比如……親人去世……”

許歡歡與他目光一碰,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圖。

“有啊,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特別傷心,一直哭一直哭……”許歡歡嘟起了小嘴,努力擺出悲傷的表情,“但後來我爸說,奶奶並沒有離開我們,隻是搬到天上去住了。我們看不見她,但是她能看見我們。如果奶奶看見我一直哭,她也會很傷心的。所以,我就想,我得天天笑,這樣奶奶在天上看見了也會笑的。對逝者最大的安慰,就是生者更好地活下去。”

莊舟看著她,心中一陣波瀾起伏。莊懷瑾淡淡笑著,眼中有晶瑩閃爍。

“好了,你們慢慢吃,我回房休息一下。”莊舟拄著拐杖,起身走了。

許歡歡趕緊壓低聲音問:“小莊先生,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莊懷瑾笑著搖頭:“不,你說得非常好!”

“我感覺你在cue我,就想那肯定是跟小瑜姐姐有關了,於是我就編了這一大篇。沒想到還蒙對了,看來我還是挺聰明的嘛,嗬嗬嗬嗬……”

“編的?”莊懷瑾啼笑皆非。

“哎呀,我還沒斷奶呢,我奶奶就沒了。那麽小,我能記住啥呀?”說著,她又雙手握拳做祈禱狀,口裏念叨著,“奶奶呀奶奶,我也不想驚動您老人家,但咱們這也算是做善事,積德了。您在天上好好待著呀!”

莊懷瑾被她給逗笑了。

“對了,我前幾天跟徐樂樂去樂隊排練,又見到小瑜姐姐了。我發現……”許歡歡故意拉長聲賣起了關子。

“發現什麽了?”莊懷瑾很是配合。

“嘻嘻,我發現小瑜姐姐其實是喜歡俞師傅的!”

莊懷瑾眼睛一亮:“是嗎?她跟你說的?”

“她倒沒直接承認,不過……我聰明呀,我看出來的!”許歡歡得意地搖頭晃腦,“我覺得小瑜姐姐其實挺幸福的,她就是想太多了。有爸爸和哥哥嗬護她,還有俞師傅愛她,多幸福呀!可她偏偏就要鑽牛角尖,覺得大家都不愛她。”

“這是我沒有做好……”莊懷瑾笑望著許歡歡,發出了邀請,“歡歡,我想給小瑜過個生日,到時候你也一起來!”

許歡歡撓撓頭,傻嗬嗬地笑:“你們一家人過生日,我……我一個外人來,不太好吧?”

“那就別太見外,不要把自己當外人。”

許歡歡琢磨著這句話,有點沒太聽懂。她不是“外人”,難道是“內人”?

莊懷瑾又逗她:“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就喊老莊‘家父’,不如幹脆就把他當‘家父’吧!”

許歡歡的臉騰地紅了:“你……你怎麽還記得這個?哦,對,你記憶力好,你過目不忘……可、可那就是我一個口誤,莊先生我可高攀不起!”

“那……你就‘攀’我吧!”莊懷瑾笑吟吟地看著她,眼裏話裏都帶著深意。

可一根筋的許歡歡哪裏聽得懂,直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啥?認你做‘幹爹’?那豈不是要叫莊先生爺爺了?輩分太小了,我才不幹呢!”

莊懷瑾看著她,眼睛笑得彎彎的。

“好了,不開玩笑了。歡歡,我是說真的,小瑜生日那天,我讓子羨去接你。你一定要來。”莊懷瑾抿唇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有你在,大家都會比較開心。”

“哦,我明白啦!”許歡歡夾起一個餃子,蘸了蘸碟子裏的調料,“你們呢,就好像是餃子,而我,是這調料!”

“嗯!”莊懷瑾鄭重地點頭,“所以,要在一起!”

許歡歡似乎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勁,但一時間也琢磨不出來到底哪裏不對。

一整天,莊舟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晚上,莊懷瑾做好了飯菜,又沏了一壺茶,輕輕推開了莊舟的房門。他見父親輕倚在椅背上,閉著眼,胸口均勻地起伏著,似乎睡著了。他目光移到書案上,卻見一首詩墨跡未幹——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莊懷瑾自然知道,這是元稹悼念亡妻韋莊的詩,字字泣血。可想那元稹之後也續弦兩次,而莊舟卻一直孑然一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放在他身上,似乎更貼切。

將飯食放在桌上,莊懷瑾默默歎了口氣,轉身朝門口走去。可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莊舟疲憊的聲音:“我們……提前一天去給你媽媽上墳吧……那天……就給小瑜好好過個生日……”

“爸……”莊懷瑾轉身,眼中閃爍著晶瑩。

他知道,讓父親邁出這一步,太不容易了。

莊舟輕輕歎了口氣:“小瑜說得對,自從你媽去世後,咱們家每個人就都病了。而這病根,在我……二十多年了,我始終沒有放下……”

“爸……”

莊舟一擺手,別過頭去,聲音發顫:“歡歡說得有道理,逝者最大的安慰,是生者更好地活下去。你媽媽在天上,若是看見了小瑜一直活在陰影裏,一定會心疼的……我沒照顧好小瑜,我對不起你媽……”

“我也‘病’了……”莊懷瑾的聲音也哽咽了,“我一直研究媽做過的菜,一直想找回那個熟悉的媽媽的味道……其實,我是怕自己忘了……媽走的時候,我太小……我怕時間長了,真就把她忘了……總想著保存一個記憶可以去懷念……”

一滴清淚溢出眼角,莊懷瑾抬手拭去了。

“放下吧……都放下吧……”莊舟笑中帶淚,“放下不等同於忘記。一家人開開心心的,你媽在天上看見,也會高興的。咱們啊,好好給小瑜過個生日。”

“好……”

“哦,對了,把子羨和歡歡也叫上。我就喜歡看一群孩子在一起,熱鬧!”

“好!”莊懷瑾的眼睛亮晶晶的,忽然笑著說,“爸,我現在再也不怕會忘記了。因為……每次聽歡歡唱那首歌,媽媽的臉都會浮現在我的腦海裏,特別清楚……”

他從褲兜裏掏出了那個粉紅色的小音箱,小心翼翼地放在莊舟的書桌上。

“這……這是什麽?”莊舟盯著音箱。

莊懷瑾淡淡笑著,按下了開關。許歡歡清甜的歌聲像一陣柔軟的風輕輕柔柔飄**而出。

莊舟怔住了。

莊懷瑾閉上眼,輕聲說:“最近,每天晚上,我都聽著這首兒歌入眠。夢裏,好像我媽又回來了……”

他睜開眼,定定地望著莊舟:“爸,不如今晚您也試一下。如果媽到您夢裏了,您可以跟她解釋一下,我們為小瑜過生日,也是希望她在天上看見了,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