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隱藏心意
夜間的酒店安靜得早,忙於奔波的暫住者或閉門挺屍,或開始愉快夜生活,十點鍾,裝潢大氣的大廳已不見幾個人影。
趁著於飛卸掉精致的妝,貼上一張麵膜精養的工夫,江尤揣著手機來到酒店外。
這條街離大學城不遠,沿街小販煎炒油炸賣吆喝,再遠處某寶的服裝擺著長龍,沿途行人或閑逛問價或駐足還價,煙火氣息濃重,和精致卻冰冷的酒店儼然兩個世界。
江尤在小攤買一杯熱飲,找個擋風處坐下來。她搓搓掌心,熱乎些後給江雲瑾撥了個電話。
容若木坐在矮凳上,抱拳半倚著病床望向窗外。梧桐樹在凜冽寒風中僅剩光杆,卻堅毅挺拔,來年等待它的又是三季風光。
江雲瑾輸完吊瓶,在藥物作用下睡過去了,鬢邊華發刺眼,一夕之間似乎老了十歲。
梧桐尚有新春四季,她卻時日無多了。
櫃上的手機呼吸燈忽然一閃,照亮江雲瑾蒼白的臉。容若木直起身,看清屏幕的刹那,點在劃鍵上的手有些猶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屏幕漸漸熄滅。
容若木把手機拿起來。
像考驗誰似的,手機屏幕又再度亮起。他瞬間劃開,將手機貼在耳邊,推門出去。
“喂。”
江尤正捧著奶茶溫暖僵直的指尖,乍聽見低沉的男聲從電話裏傳來,有些詫異:“怎麽是你?”
“你媽上樓睡覺了,手機落在下麵。有事?”
“你還沒回去?”
“怎麽,擔心我?”
江尤聽到那邊嵌著笑意的口吻,順著電流刺刺地遞過來,莫名臉蛋發熱,她冷哼一聲:“你想多了。”
回應很幹脆,聲兒卻大得都不像她自己,話音消弭的那瞬,兩邊都沉默了。
江尤輕咳一聲,把奶茶貼在耳邊,垂下眼:“那什麽,我沒什麽事,幫我報個平安吧,謝謝,掛了。”
“等一下。”容若木喊住她,清冷的聲音夾雜一絲少見的急迫,“你……什麽時候回來?”
“還不清楚……”她疑惑,容若木可從沒打聽過她的行程,這樣亟待她歸家莫名有些怪異……
她的心急速跳了兩下:“你怎麽了?”
“這個月底,能不能到家?”
“大概不行吧,這邊麻煩事一堆,學長說要見機行事。”
容若木握著手機的姿勢頓時僵硬下來,“學長”二字像盆冷水,把他舌尖差點吐出的“你媽”又灌了回去。他注視著走廊盡頭有些昏暗的光,聲音冷了下來:“一天之內,你們的感情似乎升了好幾度。”
“你別瞎說。”
“否認這麽快,被我說中?”容若木嗬笑一聲,燦亮的眸並不含笑意,“年輕有為,也不怪這麽多人趨之若鶩。”
“我不是!我沒有!”
“江雲瑾大概不必擔心你的婚姻問題了,照這樣算,你回來後可以直接把他領進家門。”再過兩個月,就能和他走進婚姻殿堂。容若木想到這裏,心髒像被誰捏在手裏,有些窒息。
江尤的心狠狠沉下來,在容若木眼中,從未對她有任何改觀,“貪婪愚昧”就是她文在靈魂上的標簽。他的觀念大概是刻在骨子裏的,鄙夷不屑才是他最真實的態度。她卻還心存希冀想要改變,曾經那零星的想要突破某個囚籠的悸動……
悸動!
寒冽冬日,裹在薄羽中的她瞬間浸濕了後背,卻又妥協。
曾幾何時,或許是在他救她於危難的刹那,或許是楚長城邊,她與他對視時,望見那清冷眼眸中溢出的熠熠星光,她心動了。
可那又怎樣,他和她之間……相遇就已經像彗星撞了地球,概率微乎其微。比這概率更低的,大概是聽到他口中那句——
我喜歡你。
“容若木,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淡,容若木一愣,覺察到她的情緒,還欲張口對麵已經掛了。
屏幕黑漆漆的,像沒亮起過。心頭一股難言的酸澀蔓延開來,夾雜幾絲後悔,還有心疼。方才的自己像被注入另一個靈魂,衝動而暴躁。
容若木摸摸胸口,若有所思。
江尤當晚睡得並不好,腦中兩個貼著“情感”和“現實”的小人,吵架吵了一晚。她煩躁地輕輕翻身,強迫自己睡去。
睡意蒙矓間,她又掙紮著清醒,睜眼就是離腦門沒半米的天花板。一時思緒有些轉不過來,她掀開涼被,窗戶沒關,柳絮被風輕托著進來,這是四五月份。
行屍走肉一樣,她漫步在校園。
這是本科教學樓,大四的學生在忙實習,大三的學生課程量又不大,人流相較八九月份稀少。她遙遙望見李格從數科樓出來,想打個招呼,卻被一群人擋住。
她努力想避開,卻被抓住,努力想掙脫,卻無力。一道不知哪兒來的光,將她狠狠打倒在地,她慢慢爬起,驚喜地發現那群人走了,環繞著另一個“她”。
接下來,她是個旁觀者。
辱罵像是不要錢似的甩過來,“她”死死咬著牙,頭發被拽得亂糟糟的,雞窩一樣,狼狽又難堪。她怔怔地望著,那股疼感同身受。
“給我離穆清遠一點。”是學生會那位行事張揚的學姐,丟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再然後,天突然黑了。
她又置身一家酒吧,看“她”被學姐起哄敬酒,看穆清挺身而出。
酒局結束,“她”被帶到後門。
涼意襲擊全身,江尤忍不住打戰。她不想再看了,她想醒來,閉上眼自虐般地咬緊自己的手指。這痛覺幫她大口喘息著掙脫出夢境,像被掐住脖頸的人突然灌入一口氧氣,整個人都活過來。
江尤睜著眼愣了好久,才緩緩摸出床頭的手機,淩晨四點。
她毫無睡意了。
於飛定了六點的鬧鍾,打著哈欠醒來,洗漱間已經有人了。她揉著眼睛過去,江尤正撩著劉海在洗漱,眼眶下掛著兩團黑,熊貓似的。
“沒睡好?”
“沒事兒,大概認床。”江尤掬把水把臉上的洗麵奶洗淨,清醒了些。她拿過毛巾擦擦臉,撫慰地說了句“別擔心,不會壞事的”,給於飛騰地方。
於飛看她挺直的脊背,皺皺眉,卻沒多說。
和穆清約在七點,簡單吃過早餐,三人坐上出租車,去阜西路的門店。
估計是淡妝都難掩江尤眼底紮眼的疲憊,副駕駛座上的穆清看過來好幾眼,江尤躲了躲,挨著於飛更近了些。大抵是昨夜的夢境又揭起心底如影隨形的一絲恐懼和反感,連對穆清麵上的親近都演變成漠然。
七點半,準時到達目的地。
下車時,穆清或許有話說,想繞到後方,卻被幾個身著藍襯衫的人畢恭畢敬地圍起,打斷了動作。
於飛和江尤趕忙跟隨上去。
憑借郵件傳來的身份信息,他們大概鎖定幾人的身份,門店副總裴勇、保護部經理曹源,還有幾位主管。
店總不在,據說在外地培訓。
榮成集團副總裁打電話來,說堵車會晚些到,讓門店副總裴勇先帶領眾人巡店。裴勇做領頭羊寒暄幾句,穆清簡單回應後,就被領著往一層走。
一行人浩浩****,裴勇打頭陣,介紹概況。
“這家門店是阜西路最大的超市,共三層,再往上有十二層,是白領寫字樓。從緊急通道下樓,是超市北出口,右拐就是地鐵五號線,鄰近星紀元小區,總而言之,消費者基數並不小。”裴勇遞過來一份文件,“這是近幾年門店的一些賬目,收益良好。”
穆清翻看幾頁,江尤注意到門店前幾名商品銷售利潤報告和全年總收益,近兩年數據的確在攀升,她靜下心神,趁裴勇講解的時候,朝曹源走去。
“曹經理,麻煩您了,我想參考一下保護部的文件。”
曹源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不自然地扯扯麵皮,把東西遞過來:“在這兒。今年還沒盤點,這是去年和前年的盤點數據以及門店內外部盜竊事件匯總,還有消防檢查的一些文件。”
“好的,謝謝。”
江尤接過來打開,兩年的損耗率都控製在0.3%以內,內外盜事件記載詳細,消防演練達標,政府突擊檢查也無安全風險。
她迅速瀏覽數據,越看越不對勁,散裝零食、高價日化品等損耗率為零,不起眼的低價日用品損耗率在0.01%左右,加上丟掉的幾件高價衣服,雜七雜八“湊”成0.28%。
江尤沒接觸過實體店零售流程都知道,全門店上萬種商品,以零食居多,因為零碎,所以盤點不力或保存管理不力很容易造成損耗,損耗量也是最多的。此外,門店會在**、高級護膚品專櫃及小型家電區域配備監控探頭,那是最易失竊的商品,而這份報告中,全年損耗為零,簡直瞎扯淡。
“曹經理……”江尤有些嚴肅,“這份……”
“江助理,”裴勇打斷她,眼睛微眯,神態和藹,“我們先去收貨部,UPC部辦公室也在那兒,全店票據在UPC部辦公室存檔,我們看看有沒有紕漏。”
收貨部……
江尤和於飛對視一眼,點點頭。
通往收貨部的貨梯在家電倉庫內,裴勇快走幾步掀開簾子,讓穆清進去。江尤距離他們有些遠,和於飛挨著,猛不丁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
她恍然回頭,見到一張混血兒漂亮的臉。
“你怎麽在這兒?”
“拍平麵廣告的攝影棚在這邊,我安排她過來的。”於飛皺眉,“我不是給你酒店門卡了?”
“我沒帶出來……”
“算了。”於飛看眼已經走進倉庫的眾人,又道,“工牌帶來了沒,帶來了就戴上跟進來。”
“好的。”李格點頭。
江尤捧著文件,看李格從包內掏出工牌夾在胸前,包內的一張卡一閃而過,簡直要亮瞎她的眼。
這似曾相識的劇情……
李格擠擠眼:“乖。”
江尤:“……”
貨梯到了,沒給她們閑聊的時間,江尤抿唇拉著李格進去。
見到李格,穆清雖有些詫異,卻沒多說,於飛介紹這是新宇的人事主管,方才讓她取了趟文件,來得有些晚。
借口有些拙劣,畢竟李格的手上光禿禿的,其餘人卻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等走出貨梯,被一行穿著綠色工裝T恤的人圍住,四人徹底知道他們的心思重點放在哪兒了。
穆清冷笑:“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門店四分之三的人都在這裏,昨晚江尤見過的光頭男叼著煙,正一腳踏在凳子上,他大概想施壓,大冷天挽著袖口把“左青龍右白虎”露出來,捏緊拳頭把肌肉擠得梆硬。
他笑:“能什麽意思,不就想跟你們這些高層人士聊聊?”
光頭男站起身,邁到穆清跟前,黃牙一齜,揪揪他的領帶:“瞧瞧你們,人模狗樣的。資本家是能耐啊,拿著我們的血汗錢,說收購就收購,說裁員就裁員。想用幾個月工資就把我們打發了?我呸!”
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仰頭想拍拍穆清的臉,穆清閃過,一把將領帶抽出來。
光頭男讓他一激,“嘿”了一聲,貼得更近,眼角餘光打量到他身旁,眼前一亮:“喲,還有洋妞。”
**邪的目光剛挪過去,就被穆清擋住,李格往他身後躲了躲。
光頭男嗤笑一聲,看向江尤和於飛:“你小子倒是豔福不淺,身邊花紅柳綠的,當自己是賈寶玉啊!”
他身後幾個收貨部員工哄然大笑。
江尤看向裴勇,裴勇沒跟在光頭男身前,大抵是文兵角色,不扮硬茬,他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處,冷眼旁觀。
於飛皺眉:“你們從哪兒聽來的收購?”
“總部財務抄送郵件抄錯了,發到我們店總那兒。”裴勇插嘴道,麵露滄桑,“人總要為自己做打算不是嗎?”
“都上有老下有小的,憑什麽收購就被裁員啊?”
“這家門店生意這麽紅火,季度獎勵也不低,我們指著這個過日子的,要逼死人嗎?”
“對啊,就是……”
裴勇話音剛落,人群裏抗議聲此起彼伏。
光頭男扔掉煙屁股碾了碾,敵視他們:“總部那邊說,要麽轉店,要麽按N+1模式拿錢走人。這家門店就開了四年,五個月工資夠幹什麽的?榮成這邊的規矩又是都調鄰省,這一家老小丟在這兒,誰能幹?”
江尤心頭將這順序一捋,恍然大悟,身側於飛眼神微冷:“榮成那群王八蛋。”
他們的預感是對的,榮成集團從沒想促成這單生意。無人售貨項目太冒險,而阜西路這家門店更是塊肥肉,壞就壞在裏頭有幾顆老鼠屎,鏟不掉。借新宇科技這個推手,讓他們揭竿而起,到時大有法律來治他們。
為這場策劃,榮成集團點的大概不止抄送郵件這一把火。
穆清眯眼:“我們公司從沒打算收購這家門店,你們聚眾威脅我們沒用。”
“拉倒吧,你這種話也就蒙蒙三歲孩子。合同都簽到一半了,遣散費你們這邊出吧,我們不找你找誰!”光頭男一把拎住穆清領口,語調惡狠狠的,“我們要加錢。”
穆清靜靜地和他對視,語氣泰然:“江尤,報警。”
“渾蛋!”
光頭男一拳打過去把穆清掀翻在地,兩人撕打起來。旁邊的眼鏡男掰掰手指,也加入戰局。
江尤心跳如擂,這會兒腿有些發軟,手機剛按了三個數字,被人一個猛力打掉。
李格的尖叫從圍觀的人群中傳過來:“你們別打了!”
於飛踩著細高跟,掰開人牆,一腳踹在光頭男背上。光頭男罵了一聲,抄起手邊的板凳,被人及時攔了下來。
江尤看向裴勇,握緊滿是冷汗的手心:“萬一鬧出人命,你們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嗎?”
裴勇旁邊的主管顫顫巍巍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顯然也是怕了。光頭男王忠華在阜西路這片是個狠角色,年輕時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托關係進了這家門店混日子,帶出一批老油條。他們隻是討生活討說法,控製不住這個變數。
三人被拉扯開,穆清喘著粗氣被李格攙扶起來,有些狼狽,所幸沒太受傷。
裴勇把UPC部辦公室的門打開,看向他們:“穆總,麻煩你們先在裏麵休息一下。”
穆清的眼神冷冷的,卻未再反駁,率先進了房間。
曹源將四個手機放入塑料箱內,扔進儲物櫃裏鎖上。UPC部辦公室隻剩了他和另一個女主管在這兒,樓麵需要人,員工都上去了。
李格幫穆清處理額頭上的傷口,於飛閉目養神,一副不想搭理此等凡人的模樣。江尤想到昨天曹源跟同事合力將扒手擒拿在地的英勇,開口道:“曹經理,您常跟警察打交道,這樣的行徑往重裏說可是非法監禁。”
“停,你別嚇唬我,也別給我搞心靈雞湯那一套……”曹源製止她,眉頭緊皺,能看出內心波動卻極大,“我們就是為賺錢養家,這一百多名員工,都是從建店起就在這兒賣命的,起早貪黑……這不公平。”
“您自問人人都起早貪黑嗎?”
曹源被噎了一下,厚唇微張,又被江尤打斷:“我們公司自始至終與榮成是合作關係,公司機密我不便透露,但能告知您的是,你們說的合同,是我們考察榮成數據來預估前景的保密協議。保密協議,您在這個部門,更懂這是什麽意思吧?”
曹源懷疑地看她一眼,又聽江尤繼續說:“榮成想裁掉的,從來不是你們。”
“你跟他們說這些沒用,被鈔票填了腦子的蠢貨是聽不懂的。”於飛睜開眼,麵露嘲諷。
曹源麵紅耳赤:“你說什麽?”
“說你們蠢,被人當靶子還不知。”
“你們想挑撥離間?”曹源在屋內轉了幾圈,一米八的高壯個頭這會兒像頭困獸,“你們這些管理層都是嘴上長心眼的,別想蒙我。”
“曹經理……”
“閉嘴!”曹源吼江尤一聲,麵目猙獰。
江尤沒被嚇到:“我要去廁所。”
李格站起身:“要不要我陪你?”
江尤給李格一個寬慰的眼神:“不用。”
她看向女主管:“你也別跟著我,你們把貨梯關了,卷簾門也拉下來了,我插翅難飛。”
穆清想到隔壁的光頭男,麵露擔心:“你小心點。”
倉庫南角有間一層通用的廁所,女主管指示後,料定江尤撲騰不出大水花,又回票據室處理數據去了。倒是旁邊收貨部的眼鏡男瞧見動靜,出來瞧了一眼。
江尤麵無表情甚至是冷冷地看過去,那人瑟縮了下,退了回去。她鎮定地舒口氣,摸摸口袋,所幸天氣驟冷,在外麵套了件麵包服,於飛趁人不注意偷掖過來的備用手機並不明顯。
快走兩步到門口,江尤快速擰了下鏽跡斑斑的把手,剛打開門,身後一隻手捂上她的嘴。
她心裏一激靈,高跟鞋狠狠朝腳下踩去,卻被人躲過。捂著她的手鬆了些,懷抱卻是更緊了,她緊張得出了汗,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掙動間,被那人帶著一轉,進入一片光亮。
再能看清時,入目的是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地鐵站出入口人潮湧動,轉過頭,看到了容若木。
江尤訕訕地從他懷中掙開:“你就不能換個方式……”
“你就是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
江尤歎口氣,當光芒匯入眼中時,身後的人是誰,她就猜到了。昨夜還在電話裏冷言冷語地對他,這會兒麵對他有種描述不出的尷尬,但莫名地,她心安了。
她拉起他的手比畫,演示了一遍他方才“殘暴”的動作:“這樣,還有這樣,哪裏是救人,分明就是個劫匪……”為顯逼真,她整個人偎在他懷裏,手抓得緊緊的,這樣的姿態,更像是投懷送抱。
容若木空著的手抬了抬,還是放下了。
“你確定我們要為方才的姿勢繼續爭執?我是不介意的,我們大可以爭執到你下班。可是,你確定要嗎?”
江尤一愣,想到正事,抓緊他的手往酒店跑:“我們得去找任總。”
曹源接到超市有團夥作案的信息後,就坐貨梯去了一樓。保護部辦公室門口有幾個員工在議論,他沒當回事,推門而入後,見到西裝筆挺的年輕男子和兩位警察時,有些傻眼。
“不是說團夥作案?”
任垚眯眯桃花眼,笑得風情萬種:“這不在這兒嗎?”
“我們接到報案,有人被非法囚禁並受到威脅恐嚇。”阜西路派出所的黃警官是這裏的老熟人,超市抓到的扒手都被扭送到他那兒。最近正是掃黑除惡的關鍵時刻,他也沒料到老友身上能背上這個名頭,歎口氣,“你們……唉,太衝動了。”
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敲響,門店副總裴勇皺著眉進來,他在賣場巡視,聽見員工的碎嘴,心下小九九計量一番,知道躲不過,也過來了。
江尤和容若木嫌外間擠,去了內部監控室,瞧見人湊齊了,緊跟著出來。
曹源有些詫異:“你怎麽下來的?你報的警?”
江尤搖頭:“我早說過的,你不信。”
“我們家三個人前腳剛進門店五分鍾,派出所就接到報警了。”任垚看曹源懵懂的神情,笑得更歡,“你們東家也是處心積慮地除蛀蟲,連帶著我們都被遛了一圈。”
在榮成集團總部的同學打過來電話,說高層正在窨井商場巡視,連根汗毛都沒飄到這裏,堵在車上的怕是鬼。他前腳接到信兒,後腳江尤就過來了。
想到這裏,任垚臉倏地冷下來:“榮成把我們當軟柿子咬,也得掂量下自己有沒有一口硬牙。”
“江尤,給法務部打個電話,起草一份起訴書。就以消費者權益受到侵害,在門店受到毆打和精神傷害為名,至於合作的相關損失,我們回公司慢慢算。”
說完,任垚站起來拍拍裴勇的肩膀:“我太喜歡你了,會演戲會狗腿會出謀劃策,跳槽來我這兒吧。”話音一頓,他又搖頭,“嘖嘖,不對,到我這兒可是屈才了。過幾天你可是要調到窨井商場當店總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裴勇的臉唰地白了。
曹源的榆木腦袋這回總算開了竅,怒目而視,挽了挽袖口:“裴勇!你!”
兩位警官趕忙拉住他,一米八的漢子臉氣得通紅,人終歸憨厚,髒話顛三倒四也就甩幾句“王八蛋”。
江尤早想結束這場鬧劇了,沉聲打斷他:“曹經理,幫忙把他們帶過來吧。”
曹源安靜下來,點了點頭,人卻趁著眾人撒手的工夫,又扭身一拳打在裴勇身上。江尤站得近,感受著冷颼颼的拳風,心下無奈。
看來整個賣場的大拿都不是省油的燈。
涉案人數太多,黃警官就單拎動手的、到場的去了派出所。
做筆錄時曹源很老實,大概破罐破摔,把王忠華組織裴勇迎合遞方案的事都交代了,裴勇無縫可鑽,一臉灰敗地坐在那兒。
容若木插兜站在派出所門口,李格在大廳坐著等,目光時不時地飄過去,見他冷冷瞧過來,又趕緊移開。這人她在江尤媽媽的書店見過,一尊神似的立在收銀台前,生人勿近的模樣。
說是江尤的高中同學,李格印象中可從沒這號人物。
想著想著,她額角就冒了冷汗,一抖一抖的。一隻手忽然伸過來,貼在她額頭上,驚得她差點跳起來。江尤也被她嚇了一跳,目帶擔憂:“你沒事吧?嚇到了?”
李格無力地搖頭,再看向她身邊時,露出璀璨的笑容:“學長,你怎麽樣?警察沒為難你吧?”
江尤無語地騰地方,看李格歡喜地拉穆清坐下,她起身朝門口走去。
穆清忽然叫住她:“江尤,你怎麽出去的?”
江尤腳步一頓:“啊,廁所那邊不是有扇不牢固的窗戶嘛,我鑽出去的。”
“她很瘦,而且爬窗爬習慣了。”李格插嘴,抓著穆清的手扣得緊緊的,“我都見怪不怪了。”
穆清的神情莫名平靜下來。
“進派出所要去晦氣,學長你記得把鞋子扔掉,好好洗個澡……啊,還有,中國人都興跨火盆的,我們去商場買一個吧……”李格開始嘰嘰喳喳。
穆清有些無奈:“我們不是被拘留,該辦這事的,是裏頭那幾位。”
“這樣啊,我是又丟臉了嗎……”李格麵露羞愧,嘴上不停,小手卻從背後衝江尤揮了揮。
江尤會意:“學長,我還有事,就先走了。”說完沒等回應,她走過轉角拉住容若木的手就往外跑。
穆清的耳朵被小鳥似的李格肆虐,心思卻都在另一邊,目光黏在那兩人拉住的手上死死不放。
直到盡頭沒了兩人,他猛然站起,打斷李格的興致昂揚:“我們回去吧。”
李格輕輕抿了一下唇,揚起頭笑得燦爛:“好呀。”
江尤沒帶容若木跑多遠,容若木跟在後頭,看女生細碎的發絲隨她奔跑的動作一跳一跳的,目光移到她緊扣著自己的手上,不自覺地握了握。
江尤以為他有話說,停下來:“怎麽了?”
容若木看了兩秒,舉起她的手:“我發現,你對我是越來越沒男女之分了。不是有句老話,男女授受不親嗎?”
江尤臉一熱,想趕緊鬆手,卻發現這樣有點欲蓋彌彰,便握得更緊些:“你以為活在清朝嗎,大清都滅亡多少年了?這樣——”她把兩人的手舉得更高些,“這代表我們的純友誼,代表我對你同甘共苦的讚賞,更代表我正式接納你成為我的朋友。”
“朋友?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容若木懶懶一笑,彎下腰,眼中的深沉倒映在江尤眼底,明明是冰涼的,卻讓她覺察到一絲難言的炙熱。
“那真可惜,我沒準備跟誰做朋友。”他直起身,忽視江尤眼中的慌張,“不過,我收回昨晚的話。怪我研究不充分,就今天你對穆清的反應,大概還沒你閨蜜來得熱絡。”
他的眼中漾出一抹笑:“做得不錯。”
江尤語塞,緩緩鬆開容若木的手。
掌心頓時空****的,容若木蜷了蜷手指,寒風吮吸著指尖,他把手揣進大衣。
“既然不是朋友,在我和穆清之間,你又扮演什麽角色?”
江尤厭倦了他的口是心非,她想他大抵是知道那些事了,否則怎麽會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不,更像是警告。
警告她別再走入深淵嗎,因為她曾經走過的泥潭?
“容若木,我不會那麽傻的,其實我……”
心頭驟起的火熱要融化一切一樣,急需一個出口,她在那一刻有些明了,為什麽飛蛾總會撲火,因為懷揣希望,渴望那絲溫暖吧,即使沒有結果。她的眼神亮起來,想說下去,卻被打斷。
“知道為什麽每個時代都要考古嗎?”
“什麽?”
“因為要鑒往知來。”容若木躲開她的目光,“每個時代的曆史都有漏洞,每個人的曆史也有漏洞。上帝給你放眼過去的能力,不是讓你喟然歎息的。
“你也說過,人要活在當下。你要我用不帶偏頗的眼光看待人性,你呢,有沒有做到?你的曆史從不是讓你做噩夢的,而是讓你認清,你需要的是什麽。”
需要站在你身邊的,是怎樣的人。
而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容若木從大衣裏掏出手:“人貴有自知之明,貴在善於自省,不懂迷途知返,一頭紮進南牆,那不是浪漫,是愚蠢。”
無論她選擇的是穆清還是自己,都是愚蠢。
“而你的愚蠢太過顯而易見,我本不想插手的。”
“可你沒做到啊。”江尤揪緊他的袖口,“不然,你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是不是證明……”
她急切地看入他的眼,裏麵卻是空洞的,如兩人初次見麵一樣。
容若木輕輕扯開她的手,不再沉默:“我們是朋友啊,你不是承認了嗎?”他笑得眉眼彎彎,“這是來之不易的友誼。”
江尤的心狠狠沉下來,笑得勉強:“你不是沒準備跟誰做朋友嗎?”
“遇到你,我從不做的事剩得不多了。”
“真的嗎,”江尤將手放入他的掌心,本想貪戀溫暖,卻發現他的冰涼讓自己更清醒了,“那朋友間重在‘和樂’二字……
“我和李格相識多年,哪怕她曾經喜歡的愛豆劣跡斑斑,我也尊重她愛的那份心意,我們避過那些話題,牽手在大街小巷,我們拋棄一切會令我們不愉快的因素,那麽以後……”
江尤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頓:“我希望我們也如此。”
“好朋友。”
容若木沒說話,低眼笑了笑,眼中光芒迅速淡了下去。
L市的出差之行到此為止,穆清讓江尤訂好返程機票,便拉任垚去了酒吧。
Left是個清吧,化著淡妝的女孩在舞台上輕悠悠地唱,郎情妾意你愛我我愛你的歌詞四處回**著。
兩人找了個卡座,任垚蹺著二郎腿閉目晃著腦袋聽,活像民國時候抽著煙聽小曲兒的紈絝大爺。穆清平日受不住他這樣,總埋汰兩句,這會兒卻沒多說,悶頭喝酒。
“榮成老總來過電話,我給掛了。這邊生意是做不成了,你有沒有別的打算?”任垚睜眼。
“G市那邊我看中一個樓盤,不過還沒完工。開發商中途遇到資金問題,停工了,我準備接手。”
“地理位置怎麽樣?”
“挨著G市中心小學,周遭的老式住宅區大部分都拆遷蓋成新樓了。如果用這個樓盤做項目,客流量可觀。”
任垚點點頭,他對穆清向來放心。這一路過來,穆清費的心血比他多,絕不會任由這個項目擱置。他舒口氣,看穆清緊皺的眉頭,又笑:“問題都解決了,怎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沒什麽。”穆清悶頭抿了口酒,**火辣辣地滑過喉管,一路燒到心裏。
“為情所困?”任垚嗬笑,給自己倒滿酒,“你和馮錚,一個個的,還真是……”
他和穆清碰碰杯子,單刀直入:“說吧,到底喜歡江尤什麽?”
穆清合上眼搖搖頭,他大概也說不出來。明明交集少得可憐,眼中還滿滿都是她的影兒,午夜夢回間似乎已將她的輪廓描繪了千百遍。
穆清想起他第一次見江尤,彼時他意氣風發,剛做完演講下台,正見馮錚扯著懷抱玫瑰的學妹,花瓣上還沾著水滴,襯得女生紅透的耳垂更是豔麗。
他上前正欲解圍,聽馮錚語帶戲謔:“你穆清也有被人嫌棄的時候啊,我本想找個美女給你送捧花,應應場,誰承想人家拒絕給你這表麵風光!”
他看她,女生耳垂上的紅蔓延到白皙的臉頰:“我沒有!”
等“門禁”二字從女生口中說出時,馮錚訕訕的。他也驚訝,大概是未料到女生會橫跨半個校區聽他的演講。低眼看表,他本想送她,但想到當初聚餐後,借著由頭回不去宿舍,死活賴在他車內的女同學,“你”字剛冒出,後麵的話又不想說了。
女生淡淡地說聲“我有辦法的”就跑開,快得他隻來得及瞧見她的影子。
左右放心不下,他打聽到女生的宿舍樓,驅車過去。停下的那瞬,正見女生穿著白鞋的腳,從窗口蹬進去,靈活得像隻小猴子。
女生探頭朝外看了眼,視線轉到他的方向時,停了一瞬,小心地關上了窗子。
他坐在車內,想了許久,莫名地笑出聲來。
再次見她,是馮錚和林町吵架的時候。
看到馮錚的那條曖昧短信,林町很有骨氣,幹脆利落地撤離他們的項目,天南海北投簡曆。火車票存了一厚遝,就曬在朋友圈,不拉黑馮錚,就讓他數。馮錚每多掰一個指頭,心頭就哆嗦一下,心肌腫大前忍不住了,去教科樓找救援。
他做完答辯被馮錚拉著,把小姑娘堵在樓梯口時,才發現是她。碎發遮掩下的眼眸有絲詫異和驚慌,讓他有種周扒皮強迫良家婦女的罪惡感。
“江尤,江妹妹,江恩人。”他聽見馮錚這樣喊她,諂媚哀求委屈軟箭似的射過去。
馮錚的軟磨硬泡終歸是讓她心軟了,她無奈卻又堅定地說:“以後,不要欺負學姐了。”
馮錚和係花林町的情情愛愛早是一段佳話,冷戰矛盾更是校園網津津樂道的八卦,由不得別人不知曉。馮錚有苦難訴,含淚咬牙點頭,最終被套上玩偶裝,被江尤送上樓去。
他在樓下等,江尤沒逗留多久,蹦跳著下來。許是對宿管阿姨謊稱節目演出要換裝,她特意穿了身青綠色中長裙,裙擺飄飄,像一顆可愛的牛油果。
他唇間不自覺地就帶了笑,這樣,真像是要見等在樓下的男朋友。
思緒來得快,他向來縝密,捕捉到便驚訝了。掩飾著情緒等她立在身邊,兩人一起朝林町那層看去。
“兩人把話說開,大概就能和好吧。”他有意找話說。
“但願吧。”江尤無意八卦別人的情事,但以己做助力推動的事,還是希望能成功的。馮錚性格跳脫,自來熟,在學弟學妹間向來是開心果,這兩年追林町的事也聽過不少,真心誠意這樣待一個人,旁觀者瞧著也覺得分了可惜。
見她無意交談,他卻不氣餒:
“對了,你快大四了,有安排嗎?”
“大概會實習半年,之後備研吧!”
“你要……考研?”他有些失落,“不準備工作嗎?”
“應該說還沒能力麵對自己想要的工作吧。”(他看女生往陰涼處站了站,抬手擋住陽光。)“畢業後準備考本校經濟類的研究生,電子商務專業涵蓋太多,這四年覺得學得太雜了,準備專攻一項。
“隻是學得這麽淺,”她用手遮住眼睛,“手一遮就沒了。
“再深一點的話,哪怕這處有缺失,”她張開五指,看陽光透過,“這種程度也都應付得來嘛。”
他低眼,看微光跳躍在她瑩白的臉頰,長卷的睫毛似乎都亮晶晶的。他勾唇,眼神溫柔:“那研究生畢業呢?”
“回G市吧,那裏還有需要我的人。”
心驟然就墜落了下去,他還想細問,對麵樓熙攘的人潮往這邊湧來,吵鬧叫喊嬉笑湊在一塊兒,慢慢移向門口。他看見女生眼前一亮,朝對麵跑去。
酒窩彎彎,像有什麽也紮進他的心裏。
他開始控製不住地往校內跑,從大三起閑暇時都在辦公樓度過、不再貪戀校園生活的他,那會兒竟在惋惜僅剩的兩個月,或者後悔沒更早借助馮錚的牽線,認識她。
他借由學生會交替,需要人手,求她幫忙。馮錚說得沒錯,江尤是善良的,哪怕臨近學期測試,她見他緊皺的眉頭,不忍之下還是鑽進會長室,幫他整理文檔。
“總能學到些什麽。人生在世,走的哪一步哪條路都不是無用的。”她望進他帶著心虛的眼,歪頭道,“我媽說的。”
他看著她唇邊的淺淺笑意,心頭的漣漪最終還是擴大,衝破那道情感的閥門。
他想得很好,在和校園生活告別時,他要和江尤走上另一條路。
可願望最終沒有達成。
春天還沒結束,江尤在他的世界消失了,在她的世界,他似乎成了瘟疫。
逃避是她遇見他唯一的動作,在他追上去想要詢問究竟時,她那位混血兒室友攔住了他。那晚,他喝得爛醉如泥,耳邊感受馮錚追回林町的春風得意。
可是,他的春天提前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