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長城之行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

安新醫院的VIP病房,頭發斑白的男人坐在輪椅裏。陽光透過窗戶,照耀在窗沿的一盆杜鵑花上,那是生命的活力,和兩個年過半百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江雲瑾被陳放帶到這間病房,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我也知道你……恨我。”

任家家主,L市首富,任青鬆,如今身體也被時間摧垮,目光雖矍鑠,卻帶著悲傷。他這一生愛著麵前這個女人,被迫分離,被迫脫離她的生活,被迫成為江雲瑾口中江尤早死的生父。

年輕時內心燃起的火焰足夠燃燒一生,他是這樣想的,卻不知在江雲瑾心中,這股熱烈早成了灰燼。最俗套的富家小子和平民姑娘的故事,誕生於婚姻後的愛情,愛恨癡纏,大半生被這四個字概括。

“我們沒什麽好說的。”江雲瑾麵無表情,“你說過不打擾我們母女。”

“我知道你們過得不好。”

江雲瑾回以冷笑:“你要看是誰逼的。”

她在年華最盛時遇見愛情,承受背叛,經曆絕望,未婚先孕成為小鎮的笑柄,自此被攆出家門。沒有一技之長,她強撐起天,養育出如今熱情而善良的女兒。

江雲瑾慶幸沒把孩子養成情感缺失而淡漠的模樣,生而為母,她該給予的就是全部。

“你不能左右女兒的意願,更何況,你還沒告知她。”

“那是我的女兒!你還對她存著妄想嗎?她從小就沒有爸爸,你奢望早就身死的父親出現在她麵前時,她要痛哭流涕地擁抱你,向你傾訴這些年她受的委屈,她沒有父親照樣努力成長的日子嗎?”

“雲瑾……我……”

江雲瑾站起身,渾身都在發抖:“你死心吧,我在一天,江尤就沒有認祖歸宗的那天。哪怕我哪天沒了,我在地府召喚,她也是我江家的鬼。”

任青鬆頹然地癱坐在輪椅上,縱然兩鬢斑白,眉眼間亦是不難瞧出年輕時的俊朗。江雲瑾將他這副模樣瞧在眼裏,這就是她愛了半輩子的人,縱然她恨,用自己的刺同他抗爭,卻還是忍不住難過。

任青鬆輕喘兩聲,指示身旁的陳放將抽屜打開,裏麵是一遝文件和一張銀行卡。這二十多年,江雲瑾沒收過他一分錢,他年複一年存了金額進去,看裏麵的數額與日俱增,好似自己的愧疚便能減少,他期盼親手交予她這天很久了。

“我想補償,補償虧欠,從離開江尤那天就在想,想她能不計前嫌,遠遠撲過來喊我一聲爸爸……”

這句話狠狠戳中江雲瑾心中最疼的痂,她失力地坐下來,把臉埋在手中,沒說話。

“這份文件是我子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轉讓協議,未來你們還需要用錢……更何況,江尤大了,步入社會還需要推手,任家會給她最好的。”

江雲瑾身軀一震,她抹抹眼角的淚,深吸口氣:“你死心吧。江尤自己有能力,不必依仗你。”

任青鬆苦笑。

“更何況豪門是非多,我十月懷胎的孩子,不是在我入土後,進你們家當靶子的。”

任家少爺,任家主母,甚至任家高壽的任老太,都是橫在女兒江尤麵前的坎,她年少時經曆的那些,不想再讓女兒承受了。

她拎起包,把臉頰邊冰冷的淚抹掉:“任總,話不投機,我還是不打擾了。”

江尤把文檔拷進U盤,再看外邊,天已經暗沉了。她伸伸懶腰,把U盤放進夾層,拎包往外走。

除了榮成集團的事,還有大堆應酬要穆清忙活,江尤製作了Excel表格,整一周都是標著對號的備注,她瞧著都替他心累。

有關無人售貨項目的事,兩人在吃工作餐時聊過,細致規劃沒說,但縱觀大局和粗略流程,就知道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更何況,這是項跨越式的電商線下融合,成功與否根本未知。

江尤不由得感慨,膽子太大了。

離開公司前,江雲瑾給江尤發消息,讓她去書店把新做的菜拎走。

江尤拉開書店卷簾門,裏麵沒人,前台放著包裝好的飯菜,帶著騰騰熱氣。

她給江雲瑾又撥了電話過去,被掛斷了,發消息來說是在複印部打印最新廣告單,讓她先回去。

江尤有些納悶,她回來後,和江雲瑾的聯係似乎還沒在校那會兒多。

江雲瑾大抵是真的忙,成天見不到人影。

那容若木在書店都幹嗎了?

江尤皺眉,又把卷簾門闔上了。室內恢複寂靜,隻留牆上的掛鍾在滴答走著。

沒多久,樓上隔間的木門被人從裏麵打開了。

江雲瑾眼眶紅腫,扶著樓梯下來,整個書店的潮濕氣和方才的飯菜香混在一起,不太好聞。她走到前台,一眼看見貼在電腦後的字條:媽,飯我拿走了。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淚,又止不住了。

翰林書店到中央帝景有一段路,江尤沒安裝那些小黃車軟件,一直步行。迎著月色剛走到樓道口,就見三樓的自家窗口趴著一個小人影。

她嚇了一跳,這會兒四下無人,她也不敢喊,怕他一不留神跌下來。

屏息跑到花叢邊,她飛快地給容若木打電話。

幾秒鍾後,容若木懶懶的聲音傳過來:“幹嗎?”

“客廳窗戶!”江尤目光掃到不嚴實的窗簾,有影影綽綽的光透過來,幾近崩潰,“你又在家幹了什麽?”

“研究數據。”容若木皺眉,想了想,關閉按鈕,一把拉開窗簾。緊貼在玻璃上的小屁孩呆愣地看著他,肉手使勁扒著窗戶把手,手用力得泛白。

江尤這會兒又走回樓下,見容若木冒頭,莫名地放心下來,揚聲喊道:“程一維,你這臭小子,又想幹嗎?”

這是五樓郎姐家的小孩,鄰裏間走動得比較多,大學放假期間江尤給他補過課,他認了家門,沒事總來找她。這次他幹脆門都不敲,另辟蹊徑。

小家夥一慌,手有些發軟。他沒看江尤,持之以恒地把目光放裏麵:“哥哥,你家有投影儀!”

容若木冷冷掃他一眼,從裏麵把紗窗打開,寒風透過來,吹得臉都要僵了,也難為他待外邊看這麽久。

“你自己爬進來,還是跳下邊那姐姐懷裏?”

程一維嘴張成了“〇”形,正常來說,不是他把自己抱進去嗎?

“哥哥……”

容若木無動於衷。

被人間冷漠刺激到的程一維失落地往上蹬了蹬小短腿,中間還滑了幾下,讓江尤看得心驚膽戰。等瞧見熊孩子終於以圓潤的弧度滾進去後,她三步並作兩步噌噌就邁上了三樓。

門一打開,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正望著她。

熊孩子頭上戴著針織帽,光潔的額頭下一雙電眼忽閃忽閃的,臃腫的羽絨服把他包裹得像個球。沒待江尤說話,這位小小巨蟹暖男顫顫巍巍走過來,用冰涼的小手攏攏江尤因為跑步敞開的外套拉鏈:“外麵冷,別凍著。”

江尤一把將他的手握在掌心暖著,橫眉冷眼道:“別跟我來這套,你媽呢?”

“我媽知道我到這兒來。”

“知道你攀窗戶嗎?”江尤冷笑,太陽穴隱隱作痛。

程一維這小子純粹是被放養慣了,郎姐心大,能放他在整個社區亂跑,自小到大惹貓逗狗的本事與日俱進,脾氣好的金毛都能被他追成二哈,簡直是個混世魔王。

程一維人小鬼大,知道這是秋後算賬的節奏,眼珠滾了滾,扭頭看向容若木。容若木被這小不點灼熱的目光燒得不自在,轉身從冰箱裏拿了瓶水,走向臥室。

“哎,哥哥!”小短腿咚咚跟著跑了過去。

“叫什麽哥哥,叫叔叔。”江尤一把將他拽回來,心想更恐怖的真相是他該叫你祖宗。這個想法在腦子裏滾了一圈,她因為自己的惡趣味打個寒戰。

看那人懶洋洋地留下個背影,江尤警告小鬼:“下次再爬窗戶,我就讓你爸整治你。昨兒我瞧見你爸買了新的習題冊吧,再搗蛋,我讓他把《亮點激活》《開心寒假》《快樂寒假》都給你買全了。”

本來憋在胸腔的好奇被這句恐嚇震懾得消失殆盡,淚珠啪嘰一下就從程一維眼睛裏掉出來了,他吼得撕心裂肺:“我不要做題!”

“不想做題就乖乖的!我把電視給你打開,到十點,我就送你回去。”

這邊搞定,江尤走去陽台給郎姐打電話,講了幾分鍾,再回頭,沙發上早沒了人影,容若木的房間門微敞著,程一維正貓腰往裏看。

電話那頭郎姐滿口道著添麻煩了,江尤回了幾句就掛斷電話快步走過來,她怕他再搞事情。

剛到門口,門被一下子拉到最大。程一維盯得聚精會神,以為自己下意識地把門拱開了,回頭看到背後的江尤嘴衝鋒槍似的把話突突出來:“江尤姐姐推的!”

容若木忍不住先笑了:“你也是個人才。”

見容若木麵色稍霽,程一維順杆爬,問得小心翼翼:“我能看看你的投影儀嗎?”

江尤在樓下的時候沒聽清小家夥那聲喊叫,這會兒乍一聽,稍稍寬心,但轉念一想,一個投影就能讓這小子置安危於不顧了,又惱火起來。

“臭小子,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不能!”程一維撇著嘴,“我同桌給我炫耀好多天他家彩電能投屏了,我要找個投影儀,壓過他!”

江尤抱拳冷笑:“嗬,你目標還真是遠大。”

程一維見狀,嘴撇得更高:“江尤姐姐,我不信你就沒跟同桌攀比過……”

“我攀啊,”江尤臉上露出嫌棄,“但我不崇尚這種享樂奢靡主義,你姐姐我上學那會兒,可是用做題速度碾壓同桌的,他做對一道,我做十道,攆著他邊做題邊掉眼淚!”

“……”

江尤瞥他一眼:“小同學,《亮點激活》滴要不要……”

程一維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容若木抱拳望著這搞笑二人組,靜默一下,大手一攬小鬼的腦袋瓜,把他摟過來:“進來。”

走了兩步,目光落到安利不成反被鄙視的某人身上,他衝她揚揚下巴。

江尤遲疑了下,跟進來。

容若木的房間和江尤的房間相隔一個洗漱間,平時兩人房門都關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江尤很少進他的房間,上次進來沒有細看,房間裏和他搬進來之前比變化不大,衣櫃放了幾件他常穿的衣服,台式電腦開著,背景圖是江尤摟著江雲瑾的合照。

台式電腦是從江尤房裏遷過來的,江雲瑾說是方便容若木查找資料。這人大概抱著盡量減少痕跡的想法,除了在桌麵保留一些網頁和表格,電腦裏一切都沒變過,等他走的那天,這些估計也會刪幹淨。

想到這兒,江尤莫名有些悵然。

目光瞥到身側仰著頭滿眼崇拜的小鬼,她又自我安慰。日久生情是人之常情,哪日這小不點一家搬走,她大概也會舍不得。

“哢嚓哢嚓”的聲響傳過來,把江尤的思緒打散,她回神。

容若木和程一維這會兒正麵對麵坐在地上,將她的高透放大鏡鏡片卸下來。她眼皮一跳:“喂!”

容若木懶洋洋地看她,指尖靠唇,輕輕比畫一下:“噓。”

江尤不甘心地抿抿唇,半蹲下,看他操作。床底堆放的空鞋盒被他扯出來,挖了幾個有序的窟窿。內裏用幾塊摳下的紙板組成小空間,可容納一個手機,她看他專心致誌的模樣,似乎有點明白他想做什麽。

容若木動作很快,幾下把鏡片黏在側邊的洞口,從身後掏出自己的手機。他隨意找了個視頻播放器,把屏幕倒置,闔上鞋盒蓋,看向江尤。

兩人一對視,江尤沉默著站起身,把燈關上。

一瞬間,亮影投在牆上,清晰不已。整麵白牆都生動起來,海綿寶寶嘻嘻哈哈地笑著。

容若木調高了音量,程一維看得目不轉睛。

江尤盤腿坐在一旁,手肘壓在腿上,托腮瞧著,有些新奇。七彩的光從牆上投過來,映在這一大一小身上,氣氛莫名地柔和到了極點。

“感覺有時你和我想象的還是不太一樣的。”江尤喃喃道,“難得瞧你對孩子還有這份耐心。”

容若木收起地上的紙屑,輕拍褲腿,她的身邊總有那麽多的“變故”,他不得不學會應對。想到什麽,他挑眉問她:“你想象的我什麽模樣?”

“毒舌、冷酷、難纏……”江尤一一數來,看他青筋突起,吐了吐舌頭,“好啦,別生氣,你溫柔時給人的感覺簡直炸裂好不好!”

容若木沒理她,站起身看向小鬼:“過癮了?”

無論方式如何,投影的目的還是達到了。程一維的新奇勁這會兒達到頂峰,思緒幾乎和動畫情節融為一體,敷衍地點點頭。

“乖乖的,到十點,讓你江尤阿姨送你回去。”

江尤:“……”敢情這家夥剛才都聽著,還不忘毒舌報複一把。

她皺皺鼻子,迅速閃身出去,怕透進去的光亮擾了小鬼興致。拿回的菜已經溫熱,她這會兒胃口全無,想著吃兩口隨便將就一下。

門“吱呀”又響了一聲,高大的身影投下,對麵的人不請自坐。

江尤沒說話,撥開盒蓋。

兩人靜靜的,容若木拿筷子,她沒阻攔的意思,扒拉口米飯,開口道:“說真的,你糊弄孩子的本事真強。”

“孩子的求知欲不填滿,後患無窮。”

江尤咬著筷子尖:“這也是你心理學研究出的成果?”她又搖搖頭,“你那是普遍案例,對這小鬼你不能按照常理來推。”這兩年的遭遇讓她痛定思痛,“欲壑難填知道嗎?你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他以後就是你的常客。”

容若木皺眉:“很難纏?”

江尤遲疑了下,沒說得太絕對:“怕你精力不夠。”

兩人沒再說話,吃完收拾了碗筷,時針正指向九點,小家夥噔噔又跑出來了,手裏舉著的手機還在語音通話中,他眨眨眼,語調很興奮:“哥哥,我也要去長城。”

這神展開弄得兩人一頭霧水。

容若木額角一跳,接過手機,是沈瀟。

沈瀟是個話癆,江尤和容若木都知道,可程一維不知道。他正看章魚哥被海綿寶寶折騰得死慘死慘的,通話消息就過來了。

程一維平時沒少玩手機,胖胖的指尖輕輕一戳,就點了綠鍵。

沈瀟先是訴苦一番故宮數據的複雜,又吐槽了一下盛教授的壓榨,歌頌了一番兄弟情,發現容若木脾氣還蠻好,一言不發,又給他點個讚,猶豫著說這邊還想要楚長城的數據,想讓他實地勘察一下。

程一維聽不懂沈瀟的專業術語,但在語文老師的教導下,很會抓中心思想,紮根在腦中的就兩個字——長城。

沈瀟在那頭聽見,人都蒙了:“這是哪位小英雄……”他後知後覺,“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容若木看一眼被程一維撲上身滿臉生無可戀的江尤,心態還算好:“沒事。”

江尤被程一維晃得快散架,看某人悠然旁觀,氣不打一處來,指指他:“你找容叔叔,跟我沒關係!”

程一維眨眨眼,小臉紅撲撲的,轉身往前靠了一步。

容若木掌心向外,製止他:“站在原地。”

程一維噘噘嘴,滿眼委屈,還想找江尤,卻見她手機響了。

容若木靜在原地,看她接通後往外挪了兩步,輕聲道:“學長。”

他的眼睛瞬間眯起來。

穆清收到國際差旅發來的差旅申請,知道於飛和江尤溝通過了,叮囑她別忘記要帶的文件。

江尤在這頭點頭應著,聽穆清又問道:“明天周末有沒有空?”

室內空間不大,雖說是三個人,另外兩人卻都特意為她留下通話的靜謐氣氛,所以這句話,清晰地傳入在場的人的耳朵裏。

程一維明顯感覺大哥哥身上的氣息驟變,瞧見對方並不好看的臉色,他下意識地挪動了下小腳。

容若木眼神盯準了他:“可以。”

江尤一心兩用,聽見這話差點奓了毛,瞪著容若木。

“磕了碰了我不管,吃喝拉撒我不管,丟了我也不管。”容若木笑了笑,笑得毫無溫度,“你,要不要去?”

夢想成真的喜悅早在體內形成衝擊波,程一維還管什麽丟不丟、吃喝拉撒的,歡呼雀躍著在屋裏跑了一圈:“耶!我去!”

江尤閉目靜靜心神,再睜眼時,語含歉意道:“抱歉,學長,我有事……”

容若木嘴角勾起,轉身慢騰騰地進了屋。

程一維沒待多久,被郎姐遛彎順帶著捎回去了,臨走前,小手揮舞著像個Hello Kitty,不斷提醒著江尤明日之約。

江尤隻覺得身心俱疲,她坐在沙發上想了一會兒,朝容若木的房間走去。

臥室門沒關,有光從門縫透出來。她推開門,容若木整個人愜意地半倚在**,見她進來,眼神都不給半個。

“你故意的吧?”江尤語帶不滿,把大燈打開,拖了張椅子坐下。

光芒瞬間照入整個視野,有些刺眼。容若木合上書,語氣冷淡:“嫌我妨礙你約會了?你可以不去。”

“什麽約會,隻是工作上……”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容若木打斷她,語氣像是結了一層碎冰,涼颼颼的,“我不是你的誰,再說,你也說小鬼是個麻煩,我照看不了麻煩。”

“那你不用帶他去的。”江尤斜他一眼,“大不了明天我帶他去趟舍利塔,就在城郊。”她語氣幽幽,“轉移他的注意力就好,小鬼是精,但終歸是小孩,對各種玩來者不拒的。”

容若木:“你不早說……”

“你哪裏問我了祖宗?”她打個電話的工夫,他就拍板定了。

“而且對孩子,要有最起碼的誠信。”

“沒瞧見郎姐聽見我們照看小鬼樂成什麽模樣了嗎?”

江尤默默給明天的長城之旅燒了炷香。

“早點休息吧……”

天還沒亮,江尤就被“咣咣”的砸門聲弄醒了。耳邊聽到隔壁去開門的聲響,她卷卷被子,還想再眯幾分鍾,未料,鎖住的門被人在外麵攪動得“哢哢”作響。

她皺眉坐起身,愣了幾秒,捋捋頭發,走過去。

門被打開時,外頭的人大概沒料到,隨著慣性一腦袋就紮在江尤腿上。程一維穿得厚重,肉肉的一團撞過來,江尤也沒覺得疼,就是太陽穴因為睡眠不足而隱隱作痛。

“這麽早?”江尤揉揉眼,看一眼小鬼身後的容若木,著裝整齊,也不知他幾點就起來了。

程一維蹦了蹦,怒刷存在感:“媽媽說最早一班的火車在六點,我們現在趕去正好。”

“坐火車去?”大概大腦供血不足,江尤渾渾噩噩的,覺得哪裏不對勁,她下意識地看向容若木。

卻見他拍拍小家夥的腦袋,說道:“晚點也來得及。她沒睡夠,我們等等她,你也再睡一覺。”

“我睡不著。”小家夥仰著頭。

“去茶幾那兒喝點熱水,休息一下,我們這兩天會很累。”

程一維聽話地點頭,跑過去了。

江尤愣愣地看著,難得這人還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剛想調侃一下,就見那頭杯子一歪,小家夥倚著沙發呼呼睡著了。

“你給他喝什麽了?”江尤趕忙跑過去,聲音有些急。

容若木道:“放心,對身體沒副作用,到目的地就醒了。”他又補充一句,“難道你想他回去跟父母愉悅地說坐了‘過山車’?

“……那下次勞煩您先給我打個招呼。”

“看心情。”

江尤磨磨牙,轉身去洗漱了。

二十分鍾後,城郊荒僻之地,程一維在江尤背上睡得香甜,從家裏到衛矛叢要很久,她累得氣喘籲籲,額角的冷汗經冷風一吹,透心涼。

心裏的怨念快升到極點。

出門前這人雙手抱拳實打實一個甩手掌櫃,她咬著牙想把沙發上的小人給拎起來,卻未料身側人快她一步,她正想感激涕零,小人被他拎著放她背上了。

“減肥。”他語調悠悠。

江尤帶著小鬼上秤都不到一百四十斤,聽見這話,心裏狠狠豎了個中指。

天慢慢被他們走亮了,這一段路四顧無人,隻有江尤微重的喘息聲。容若木往後看了一眼,小鬼臉頰湊在她的脖頸,整個人睡得愜意舒適,他停住腳步。

背包轉瞬被他卸下來,扔在腳邊,他伸伸手。

江尤這會兒累得都想打跌,喘口氣,滿臉央求:“大哥,別逗我了行不行。”

容若木沒說話,從她背上把人接了過去。

江尤愣了愣,嘀咕一句“還算有良心”,撿起了地上的包。

容若木把小鬼往上顛了顛,男孩子骨頭重些,但終歸是小孩,背起來壓力不大。他瞥一眼江尤的細胳膊細腿,這會兒正微微打戰,他麵無表情道:“你這樣山腳都爬不上去。”

江尤調調肩帶,想都不想反駁道:“你有勁,你有勁背我上去啊!”

話一出口,內含的熟稔讓兩人都愣了下,江尤抿唇快走兩步趕在他前麵,替他扒開前方的衛矛叢,有些尷尬。

江尤的短發微微遮住她秀氣的耳垂,晨光映照下,是石榴般鮮豔的顏色,容若木跟在後麵,眼神暗了暗,快走幾步追上。

到南召楚長城沒花多長時間,除了江尤在驚懼下差點把容若木脖子摟斷這點小插曲,一切很順利。程一維悠悠醒來就見到遍地皚皚白雪,小腿一蹬,還沒說什麽,容若木就把他放下來。

“我們來得真快!”

程一維往前跑兩步,前方路途不通暢,有落葉砸在純白無瑕的雪麵,濺起點點雪霜。雖是山腳,獨有的涼意令他打了個寒噤。

他興致高昂地踩著落葉一步一邁,江尤趕忙跟上,這裏人煙稀少,地形也險峻,大意不得。

容若木從背包裏拿出相機,順著山岩拍了幾處,信步跟上。

“我們來得大概不是時候。”江尤哈哈手,握握拳。她爬過古北水鎮的長城,那會兒是夏季,坡不算陡,拾級而上,耗些時間和體力就能爬上頂坡,這邊卻並非她印象中長城的模樣。

壘石成牆,未經任何雕琢,沿途全是碎石,坎坷難走,加上積雪,更是舉步維艱。她瞧前麵那蹦跳的小身影瞧得心驚膽戰,腳下雪地靴又打滑,一個趔趄,被身後的容若木伸臂扶住。

隔著厚厚的手套似乎都能感覺到那堅實的肌肉,明明沒有直接接觸,江尤卻燙到似的鬆開手,有些狼狽地站起來。

容若木擰眉,衝前方的小人冷冷道:“你再亂跑,我把你丟到下麵寨子做童養婿。”

程一維很懂什麽叫“識時務者為俊傑”,邁出去的一隻腳彈簧似的嗖地縮回來了。江尤踩過薄雪把他提溜回來,提提他的口罩:“你給我老實點,不然滾到山下救都救不了你。”

“那我跟你走。”小鬼怯怯地看一眼容若木,估摸著情勢,拉緊了江尤的衣袖。

江尤撲哧一笑,到底一物降一物。

越往上走,溫度越低,距離沈瀟說的墓地所在地還有好幾裏路。沿途的植被在冬風的撫摸下,枯萎得淒涼可憐,岩石**在外麵,邁在上麵硌腳。

程一維硬撐著抓緊江尤的手套,小臉凍得紅撲撲。

“這路真難走。”他有些嫌棄地踢著石子。

容若木低眼看他:“這算保存完好的一段,其他段會更難走。”

“為什麽?”

“大概因為人。”容若木嘲諷地笑笑。

程一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江尤眼神一暗,她懂他的意思。她昨夜搜索過,楚長城是現今曆史最悠久的長城,時間可追溯至春秋戰國。多年來,豐富的礦石石材資源是商人免費的財富,無節製的開采令山體**,城牆與地麵幾乎相平,城牆坍塌,存活千年的古物在幾十年間麵臨生存危機。

江尤拉過程一維的小手放入自己的口袋,麵上不帶絲毫情緒:“那走吧。”

氣氛又恢複壓抑,她想,她辦不到同他一般,針砭時弊,宣揚真善美。他對人性的看法已然根深蒂固,她一己之力無力扭轉。

三人又步行二裏地,江尤腳底的雪地靴都被凍透了,潮冷氣息湧上來,整個人都冰冰涼。她想了想,把身側的程一維一把抱起來。

小家夥的興致這會兒散了不少,但心裏憋了口氣,累也不說,走這麽久已是極限。他還想死要麵子,掙紮了下,胳肢窩卻被人一摟,又換了方向。

正對容若木冷若冰霜的臉,他安分了,趴到容若木背上。

江尤垂眸,快走幾步,給他們帶路。

這時,有錯亂不堪的腳步聲出現,鞋底踩過碎石,聲響細碎,但在這片靜謐天地也是尤為突兀。

三人愣了愣,往後看去。

轉角冒出一隊人,穿著厚重的羽絨服,正滿臉焦急地趕過來。

容若木往前邁了一步,把小鬼放下,江尤從側麵看到他繃得緊緊的下頜,她想了想,和他並排而立。

容若木看她一眼,目光閃了閃。

“你們是做什麽的?”領隊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名叫周民,臉上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他走得很快,這段路似是走了成千上萬次,不存任何擔憂。

江尤剛想回應,被容若木暗暗拉了下胳膊。

她細細觀察領隊身後的人,有兩位文質彬彬、胸前掛著相機的男子,躲在人群中正滿含好奇地望著他們。然後,她聽到容若木說:“我們是小雜誌的編輯,準備寫些遊記專欄。”

周民對整片區域了解得透徹,有些納悶:“你們怎麽上來的?”昨夜剛下過雪,這一段路泥滑難走,沒人過來,他們的腳印跟憑空出現似的。

江尤心中一凜,身旁的程一維忽然插嘴道:“叔叔,我們坐火車來的!嗚嗚嗚……”

他比畫了兩下,小手揮舞著,描繪得有聲有色。末了,一陣寒風過來,他還狠狠打了個噴嚏,這下把大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還有孩子?”周民皺眉,“現在溫度太低,別往上走了,大人都受不住,更何況孩子。來,先跟我回住處,等中午吃過飯,我帶你們過來。”

江尤看看容若木,想聽他的主意。

“我們是下邊鄉鎮的人,平時有來訪者都是聯絡我帶人上去。”周民瞧出她的猶豫,繼續道,“你們剛經過的那處有監控,我們怕有危險,就趕過來了。”

“來前我們都跟老周打好招呼,這邊確實難走點兒,有他帶路也方便些。”掛著相機的眼鏡男子主動上前,笑了笑,“我是地理雜誌的林田。”

容若木和他握握手,想了想,點點頭:“那麻煩了。”

一行人又浩浩****朝下走去,江尤三人跟在隊伍中間,周民在最後。腳下皚皚白雪被踩得碎冰顯露,程一維邁了幾步,腳一滑蹲在了地上,周民嗬嗬笑著,提起來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林田能言善道,有他倒是不顯沉悶。淳樸的鄉民聽他的所見所聞聽得津津有味,江尤跟隨其後,又聽他問道:“小兄弟在哪家雜誌社就職,同行圈不大,沒準有共同認識的人。”

江尤覺察到容若木掃過來的視線,默默舉杯喝了口水。這種撒一個謊就要圓一百個謊的事她做出心理陰影了,回答就留給他去想吧。

容若木對她的袖手旁觀並不惱,淡淡道:“大魚文學。”

江尤一口水噴了出來。

那家專注出言情書刊,她上大學那會兒偏愛這種青春文學,攢了不少堆在床下,後來被塞了滿嘴狗糧,肚子太脹,就放棄自虐,大掃除時都收進了客房,誰承想這人連這也要一探究竟。

滿滿兩箱子的書……

江尤想,他大概又在鄙視她缺愛……

後麵的路江尤走得生無可戀,沒腦子再去想容若木說了什麽。

到山腳鄉鎮時,已經十點多。

周民家是個打印部,各類廣告傳單和楚長城的照片掛了滿屋。其他幾個鄉民打了招呼都各回各家了,周民從裏屋拎了幾個矮凳出來。

周嫂是個熱心腸的人,早早準備了薑湯給他們暖胃。程一維虎頭虎腦的模樣很招人喜歡,江尤謊稱是她侄子,周嫂略微驚訝,打量下他們,笑了笑:“那你們也該快點了。”

“快什麽?”江尤捧著茶缸子有些茫然。

容若木掃了江尤一眼:“快點閉嘴。”

周民見狀,有些責怪地看妻子一眼:“別瞎說,他們是同事。”

“哎,我還以為……”

話到這裏便打住,但足夠江尤明白了,她不自在地笑笑。人們偏愛從外表方麵看問題,她和容若木的關係,大概用同仇敵愾的戰友來形容更為恰當,至於敵人是誰,應該是全世界各族人民。

廚房的水燒開了,周嫂掀簾進去,周民讓他們多喝薑湯,看林田在和同事討論著照片角度問題,聊了兩句也和他們一起推門出去。

室內瞬間隻剩他們兩人。

容若木半倚在椅子上,眼皮一抬:“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菜。”

江尤無意讓人誤解,卻又被容若木嫌棄似的口吻激到了:“你什麽意思?”

容若木還能記起塞在床底的那些書,扉頁娟秀的字體在腦海揮之不去。他嘴角的笑容有些壞:“大一:未來,男友要高要帥要有文化要成熟,他愛我,我愛他,我們是和諧的一家。

“大二:未來,男友高富帥。

“大三:未來,男友善良體貼。

“大四:未來,男友愛我就好。

“研一……”

江尤撲過去堵住他的嘴,溫熱的氣息從指間透過來,癢癢的,讓她的心悄然一跳。她說得沒絲毫底氣:“閉嘴!你這個偷窺狂!”

她的力氣不大,動作卻顯得凶狠,指尖冰涼,如冰碴貼在唇上似的,容若木偏頭躲了躲,堅持不懈地把話說完:

“我們倒是有緣分。”

江尤撤離手,掌心潮潮的,大概是汗。

她坐下來:“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大三時,江雲瑾患囊腫住院,江尤從學校請假做陪護。隔壁床的阿姨和江雲瑾年紀相仿,丈夫每日陪在身旁,噓寒問暖。她整日在那兒,有了對比,才意識到江雲瑾多年來的落寞。

四歲前,江尤依稀記得她有父親,個頭高挑、脊背寬厚,會讓她騎大馬,會摟著她望向高層樓宇,會逗得她咯咯笑。四歲後,記憶開始清晰之時,父親與病逝畫上等號。

突如其來,卻慢慢習慣。

她站在江雲瑾的肩上經曆這些歲月,在江雲瑾轟然倒下時,手足無措。她被迫強撐起一切,可夜深人靜時還是渴望有父親摸摸她的頭說“還有我”。

陪床時,江尤會翻看雜誌,情情愛愛看得多,卻會想起江雲瑾這半生。或許初上大學,還對這些有所眷戀,現如今,現實的重擔壓在肩膀上,她根本無暇去觸摸這些情感了。

研一時,她憤憤在雜誌扉頁寫下“虐狗沒朋友”,就把書丟在了一旁。去年聖誕前夜清掃時,她又翻出來,翻看許久,不知當時是什麽樣的心理,在扉頁留下這樣一段話——

但願聖誕節前賜我溫暖守護,賜我生命中該有的那場冒險。

可誰能料到……

江尤狠狠拽住容若木的衣領,欲哭無淚:“我哪裏想得到,你竟然來了。”

周嫂推門進來時,正見兩人“深情款款”地對望著。江尤聽見聲響,反應極快地抽離,整整頭發坐在一邊。

“你們同事間感情倒是好。”周嫂迅速收拾好表情,把餐盤放在茶幾上,心中越發覺得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

江尤幹笑兩聲,手想挪過去狠掐某人一下,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周嫂的眼神更為意味深長。

周民掀了擋風簾進來,無視略詭異的氛圍,問道:“一維那小鬼呢?”

江尤一怔,暗下和容若木對抗的勁兒鬆下來,陰錯陽差被他攥住,她顧不得這些,仰首看了看四周:“不是剛才還在嗎?我以為他跟大嫂進廚房了。”

“那壞了,剛聽周常說瞅見個小孩朝山那頭跑去了,估計是他!”周民叼著煙,拿起掛在衣架的大衣裹在身上,掀開簾子,“我去找找。”

冷風吹進來,幾乎將一室溫暖掃盡,江尤慌張地站起身:“我也去!”

容若木隨她起來:“等我一下。”

時間太匆忙,周民怕程一維跑遠了,來不及通知太多人,喊了臨近的鄰居就上了山。山腳下有岔道,周民讓周常帶江尤、容若木他們去一頭,他和另一個男人去了另一頭。

江尤、容若木他們走的是來時的道,還算熟悉,沿途不少腳印,是不久前留下的。周常是個少言寡語的人,悶頭叼著煙,大步邁著走,鞋底踩在碎石上,“哢啦哢啦”的,聽得江尤心慌。

她沒法想象如果程一維出事要怎樣向郎姐交代。這一次,不再像來時那般精神奕奕,整個人都似霜打的茄子,漫無目的地尋找程一維的身影。

周常走得快,和他們拉開一段距離。江尤看他過了拐角,立馬抓住容若木的手。皮質手套厚厚的,容若木隔著兩層料子,都能覺察到她在顫抖。

容若木沉默了下,拽著她逆行到一處比較隱蔽的矮石旁,沈瀟已經發了信息過來,大抵是職業病,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堆代碼。

江尤看不懂,隻能焦急地看他臉色:“怎麽樣?”

容若木往矮石下望了一眼,周常的聲音從上麵傳過來:“你們去了哪裏,跟上來!”

話音剛落,有腳步聲一路往下。

江尤心一提,情急之下拽了容若木往下蹲,矮石不知經曆過什麽,經她一碰竟然鬆散開,她瞬間失了依附,電光石火間,她推了容若木一把,卻又被他拽住。

兩人間隔著幾塊碎石,又是個斜坡,順應地勢就滾了下去。

江尤隻覺得有手護住自己的腦袋,她被緊緊悶在容若木厚重的羽絨服裏,他的拉鏈半敞,柔軟的毛衣蹭著她的下巴,衝擊不大,脊背卻在和地麵接觸時被硌得生疼。

兩人沒滾多久,就停了下來。這是個緩坡,兩人命大。

江尤氣喘籲籲地從他懷裏出來,再看向上麵,已看不清下來時的位置。身下的人動作略微僵硬,她著忙起身,上下看他:“你有沒有怎麽樣?”

容若木隻靜靜盯著她,眸中竟有些許寬慰和放心,但沒多久,他恢複冷淡,伸伸手:“拉我起來。”

他的聲音有些啞,氣音從嗓子口呼出來,似乎帶著難言的疼痛。江尤嚇壞了,將他的胳膊扛在脖頸,膝蓋微屈,慢慢撐他坐起來。

“你別嚇我……”江尤的聲音幾乎帶了哭腔。這邊四處無人,周常是否知道他們掉在這處,程一維那小鬼又跑去了哪兒……無數疑問圍繞著江尤,他再在這裏出點事,她真不知道要怎麽辦。

江尤擦眼淚的動作一頓,看他無礙,沒好氣道:“你不該跟著下來的。”

容若木夾帶私貨,在上麵還能幫忙提供尋找他們的線索。如今兩人掉在這冰天雪地裏,就隻有給人獻祭的分兒……

但江尤私心覺得這樣也好,她怕自己承受不住獨自等待救援的孤寂無依,所以沒像之前那樣真槍實彈地懟他。

容若木聞言,抬起手伸到江尤麵前,江尤往後縮了下,見他在眼前打個響指:“下次,我會控製好它的。”

江尤白他一眼,憤憤地把身上的冰雪撲打掉,拽住他手腕:“先起來,我們走走想想辦法。”

“不用想了。”容若木任她使力把自己拽起來,抖抖身上的雪,順著坡度緩緩走去,“我帶你去找他。”

“你……”

“我什麽我?”容若木一副受不了她呆蠢模樣的表情,“當我真要跟你殉情?沒猜錯的話,他在這兒滾下去了。”

他指指另一處被打亂的純白痕跡:

“你太胖了,他滾得沒你近。”

江尤的神經這會兒被他刺激到了極點,但苦於沒有他毒舌的本事,隻悶頭朝他說的方向走,邊走邊可憐自己惹了這樣一個妖孽,但更可憐沈瀟竟然跟他共處這麽些年。

看來那也是個非凡人。

容若木跟在她身後,腳踝有些痛,疼痛感並不劇烈。他又抬起自己的右掌,方才女生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頸間,那一刻心中對自己下意識動作的震驚和近距離接觸時的悸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的確沒有控製住這隻手,但也許更沒控製住的,是自己的心。

兩人沒花多少工夫,就找到哭得沒力氣的程一維。

小孩乖乖地找了塊沒有冰雪的石頭,羽絨服帽子蓋在腦門上,小臉凍得發青。他大概歇斯底裏地喊過,見到江尤時,蹦下來,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淚汪汪的,張張嘴,嘶嘶兩聲,沒說出話。

江尤知道他這是嚇壞了,趕忙將人摟在懷裏,給他搓搓小手。

“你怎麽自己就跑出來了?”江尤其實又氣又急又心疼,但又不舍得大聲責備,把他整個人抱得緊緊的。這會兒已是下午,溫度上來些,要是清晨那個天氣,再短的時間他也挨不住。

“我偷偷跟著林田叔叔出來的,”程一維往她懷裏湊了湊,小聲道,“後來,就找不到他們了。”

“我們得上去,這裏溫度太低。”容若木將小鬼接過來,輕車熟路地往回走,江尤默默跟上。

離滾落處距離近一些時,江尤看他從程一維口袋裏摸了一根竄天猴出來,火苗亮了一瞬,隻聽“嗖”的一聲,小炮兒躥上了天。

江尤深一腳淺一腳邁在雪裏,凍得都沒了脾氣。

“你給我閉嘴。”

人來得很快,周民後期通知的人和周常在坍塌的城牆邊會合,有人綁了繩索慢慢摸索下來,先接了程一維上去,又把容若木和江尤拽上去。

周嫂早準備好熱湯在一旁候著,江尤披著棉襖,在眾人簇擁下,回頭看了眼,周民和周常一堆人還蹲在遠處,正叼著煙,慢慢壘著磚石。

容若木又不見了人影。

周嫂看江尤一眼,安慰道:“小容拽著繩索又和其他村民下去找磚塊了,縣政府下達過文件,要修固這一處,掉下去的每塊磚都有價值,不能不管。”

“施工是周大哥負責嗎?”

“哪輪得上他呀,有專門的施工隊。”周嫂幫她把大衣攏了攏,“我們整個縣都依傍這條長城,縣城也就成了香餑餑,先前來遊覽的人啊,螞蟻似的,後來都被新書記攆了出去。書記說啊,掙錢雖是王道,可不能建立在毀壞老祖宗東西的基礎上。我家老周第一個響應,和親鄰兄弟搭夥,開始保護楚長城的行動,哪兒都有他。”

周嫂低頭,撲打著身上的雪花,似怨似嗔道:“看自家孩子都沒這麽熱絡,這些年風裏來雨裏去,哪位記者過來采訪宣揚文化,他都樂嗬地打頭陣,真不知該說啥好……”

話說著,容若木攀著繩索上來了,江尤抬眼,正見周民笑嗬嗬地將煙遞給他,他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卻仍接過來,在手中把玩著。

“給你們添麻煩了。”

“嗨,沒有的事兒。”周民哈口氣,滿眼雄心壯誌,“不過看來修葺要提上日程了,書記說,天寒地凍活兒不好幹,準備擱置一段時間,誰承想啥時候都有風險。趕明兒我就把這兒的情況上報過去,等審批下來,拉兄弟們來幫忙。”

周嫂搖搖頭:“瞧瞧,又開始攬活了。”

周民白她一眼:“老娘們懂啥,往後年代久了,遺跡保留完整,我們可就是辦了件天大的善事。”

“是是是,就你們是大善人,我是惡人,沒我,你回家吃冷灶台去吧!”

“哎哎,媳婦您是我堅實後盾……”

“哈哈哈,周哥你還真是……”

眾人笑作一團,一片喜樂聲中,容若木看向皚皚白雪籠罩下的長城,枯黃矮草隨風搖擺,雪沙飄舞,似乎共同演奏出一聲嗚咽。

他們的確是在做善事。

容若木透過重重人影,轉向遠方。女生披著軍綠色大衣,臉蛋通紅正望著他,細沙在她短發上結出晶瑩,這個哈口氣似乎都要結成一團的季節裏,她歪頭勝利似的一笑,好像冰雪都要被融化了。

“是,你說得對。”

江尤明明離他很遠,卻好似聽到他柔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