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本命第一顆星

周日,上海市中心商場內人滿為患,喧鬧聲如沸騰的熱水。

中午來換崗的保安站在門口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他茫然地看著絡繹不絕的人群,問身旁人:“今天有啥打折促銷活動嗎,怎麽這麽多人?”

“你不知道啊?今天舉辦簽售會,這群小姑娘都是來看帥哥的。”身旁人指了指前方兩米高的巨幅海報,“喏,就是這個組合。”

海報以深藍色星空為底圖,印著四位樣貌精致、身材挺拔的年輕男孩。中間是一行金色大字——頭頂銀河眼底星火·Starlight新專輯簽售會·上海場。

商場內,粉絲滔天的呐喊聲打破了櫥窗內名牌包的歲月靜好,各家品牌店的櫃姐和銷售員無不探出頭來,正是那海報中的四位美少年登場了。

“歡迎大家來參加簽售會,我們是S-T-A-R,Starlight!”

他們齊聲喊出組合的口號,台下的數千名粉絲瞬間熱情沸騰,手裏高舉著各色的手幅,大聲呼喊著自己偶像的名字。

而在這片人群的前方,有一群人卻格外冷靜。

前排中央,一位年輕的女孩紮著丸子頭,戴著印有“我遙巨帥”四個大字的頭箍,左邊臉蛋上印著Starlight的文身貼,黑色口罩遮住了半張臉。她手裏舉著單反相機和長焦鏡頭,鏡頭上用藍色的絲帶打了個蝴蝶結略微裝飾。

她個頭並不高,腳下卻踩著一張折疊板凳,登時在人群中脫穎而出。

與狂熱呼喊的粉絲不同,這位姑娘不喊不叫,一切熱情都用猛烈的快門聲傳遞。而在她的身邊,幾十位打扮相同的女孩同樣高舉相機,眼裏隻有三腳架,和取景框中的四位偶像。

單反相機、長焦、黑口罩,飯圈站姐四件寶。拍照、磨皮、調色調,轉發破千夢不遙。

她們,是飯圈的中心人物,食物鏈的高層群眾,被尊稱為——站姐。

簽售會進入中場休息,女孩立刻從相機中取出SD卡,通過直傳器導入手機,用三四個修圖軟件輪番上陣修圖,最後添加上“ChasingStar”字樣的水印,編輯微博,發送至宣遙的超級話題。

一整套操作行雲流水,一秒鍾時間都不耽誤。

一位胖嘟嘟的男青年站在她身旁,生生看直了眼睛。他目瞪口呆地說:“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姐,你這出高清圖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說這話的人名叫胖虎,他人明明比這位站姐年長,可這一聲“姐”卻喊得真心實意、發自肺腑。胖虎是隔壁女團TwinkleGirls的男粉,被這個站姐遇到強行拉過來當工具人。

女孩瞪他一眼,不留情麵地說:“幫我把燈牌舉好了,舉高了,等會兒宣遙一上場,一定要讓他一眼看見!”

胖虎低頭看了一眼麵前的燈牌,LED電子燈串成了六個大字——宣遙媽媽愛你!

他疑惑地問:“你為什麽要喊宣遙是媽媽?”

“你會斷句嗎?”女孩翻了個白眼,“是——宣遙,媽媽愛你。不是——宣遙媽媽,愛你。你們男飯追星的時候都不舉燈牌的嗎?”

“我們都是在劇場內打call,不用這種晃眼睛的玩意兒。”

女孩齜了齜牙,恨不得隔著口罩咬他一口。

胖虎沒體會到她的憤怒,低頭看了眼手表,問:“你幾點的高鐵回去啊,看時間要來不及了吧?”

“這不才晚上八點嘛,還早還早,我訂的最後一班車的票。”女孩不以為意,儲存卡32G的容量幾乎全部用盡,她更換了一張新的卡,準備接著拍下半場。

胖虎再三確認了一下時間,幽幽地說:“八點是你一個小時前看到的時間——現在已經九點多了。”

女孩蒙了:“那我豈不是……”

話音未完,主持人的聲音從立體聲環繞的音箱中響起:“讓我們再次掌聲歡迎Starlight組合的成員,官朗!宣遙!”

周圍登時響起一陣歡呼聲,蓋過了女孩後半句煩惱話。

胖虎友情提醒:“你要是現在打車去高鐵站,還勉強來得及。”

女孩看了看舞台上的小偶像,又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來回躊躇了半分鍾,最終咬了咬牙,甘願為愛走鋼索。

“算了,先不趕車了!拍圖更重要!”

胖虎嘖嘖了兩聲,為她的奉獻精神豎起了大拇指。

建陵高鐵站外,夜色已深,天幕如蓋,月朗星沉。

剛入十月不久,這座位於江南的城市被一場大雨澆得淋漓透徹,秋老虎潛逃無蹤。深黑夜幕之下,風吹得呼嘯,蕭索的寒意鋪展秋日的到來。

一位紮著馬尾的女大學生乘坐的高鐵剛剛到站,她拿出車票刷過閘機。她穿得單薄,離開高鐵站時不禁哆嗦了一下,趕忙從背包裏尋找外套。包裏東西太多,不經意間一個燈牌掉了出來。

她下午去了偶像組合Starlight的簽售會現場,雖然沒能抽到入場券,但仍舊站在人群外圍舉著燈牌,尖叫了一整個下午。

燈牌掉到地上的時候觸碰到了後頭的開關,藍色的燈管瞬間亮了起來,拚成了一個大大的“遙”字。她正準備去撿,一個身影快她一步,彎腰將燈牌撿了起來,遞給她。

黑夜中,藍色的光芒照亮了男生的麵龐。

那是一張十分精致的臉,雕刻著跟國內的偶像男星比起來也毫不遜色的五官。

一雙桃花眼,眼尾極長,下眼瞼顏色微深,襯著恰到好處的臥蠶,眸光瀲灩動人。眼窩深邃,鼻梁高而直,麵部五官立體。嘴唇微薄,唇色明亮。

即使這位女生早已見慣娛樂圈各類帥哥,此刻也不免愣了愣。

這個好看的男生看了一眼燈牌右下角一行發著光的字母“ChasingStar”,下意識地問了句:“逐星?”

女生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什麽會認識宣遙家的“站子”,眼前人卻已經走開了,都不等她說句“謝謝”。

遠遠地,她看見男生將手機放在耳邊,對著電話那頭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童不二,你怎麽還沒回建陵?”

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從上海開往建陵的最後一輛高鐵準點駛離站台。

童爍一扛著比磚頭還重的佳能5D3相機和“大白兔”長焦鏡頭趕到檢票口時,正看見列車呼嘯著往天邊駛去,在黑夜裏劃出一條銀色的光芒,轉瞬又消逝。

最後一批旅客全部上車後,深夜的高鐵站空曠而安靜。商店開始陸續關門,工作人員提著工具出來打掃衛生。檢票員同情地看了看麵前的小姑娘,收拾東西下班了。

童爍一抹了把臉,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座椅上。她掏出手機,冷靜地給備注為“三三”的人發了消息,通知他這個慘痛的事情。

一分鍾後,對方直接撥了個語音電話過來。

童爍一戴上耳機,接聽了之後將手機揣進兜裏,手裏同時盤弄著相機,從下午拍的照片裏挑選出質量好的傳到電腦上。

三三的嗓音一向清朗,如風吹大海般清新敞亮,是那種辨識度極強的薄荷音。隔著千萬裏的距離,他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大概是電流作用,竟微微發啞。

他今晚暴躁得出奇,微顫的語調裏壓抑著怒火,難以自持地吼了一聲:“童不二,你怎麽還沒回建陵?”

手機音量開得太大,童爍一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耳膜都快被震碎了。她手一抖,差點把相機裏的照片給刪了。

盡管如此,她仍舊故作鎮定地說:“我今晚不回去了,我要留在上海和我‘愛豆’共度春宵。”

電話那頭的人很冷酷地警告:“說人話。”

她安靜了半分鍾,最終隻好誠實作答:“好吧……我沒趕上高鐵。”

她還不忘再馬後炮一句:“你就不用去高鐵站接我啦。替你省了一趟路費,我是不是特別體貼?”

聞言,被她叫作“三三”的男生抬起頭,發著光的“建陵高鐵站”五個大字正明晃晃地掛在漆黑的夜空裏。

“你不是說簽售會六點就結束了嗎?這都能誤車?”男生冷冷地問。

童爍一嘿嘿一笑:“今天到場的粉絲太多了,拖到七點鍾才結束。宣遙接著還有個采訪,八點多才下班。我拍完圖又跟著姐妹們去搓了頓海底撈。這不就……嘿嘿,你幹嗎這麽生氣,莫非你已經在建陵高鐵站等我了?”

“嘟嘟嘟!”

對方果斷掛了電話,拒絕再聽廢話。

童爍一:“……”

姓藺的這個家夥,怎麽上了大學脾氣越來越差了?

她衝著空氣做了個鬼臉,目光轉到相機上的美少年宣遙,她的表情又瞬間變得柔和而生動。

嚶嚶嚶,果然還是追星好,“愛豆”使我快樂。

不久,手機又振動了一下,點開一看,是朋友大毛發來的消息。

大毛:【不二,今天的圖什麽時候出!我等不及要舔我兒的絕世美顏!】

“不二”是童爍一的圈名,熟悉的同學和網上的朋友都這麽喊她。

童爍一回複:【快了快了,修完圖立馬發微博。】

她快速地打了幾個字,立馬振奮精神,從背包裏取出筆記本電腦,打開Photoshop,開始深夜加班。

對了,你問童爍一是什麽人?

是她,就是她,偶像歌手宣遙的母親粉、Chasingstar的站姐。

飯圈人稱她為逐星,“基友”愛叫她不二。

哦,還有一個叫藺晨的男的,喜歡罵她“傻子”。

童爍一剛上初中那會兒,正值韓流文化風靡亞洲,她也沒能幸免於難。在男團女團的追星大潮中,與臭味相投的大毛相遇,結下了多年的友情。

高中時,內娛漸漸興起,各家娛樂公司紛紛推出各類組合團體,試水娛樂市場。在大毛的“安利”下,十六歲的童爍一粉上了當時還隻是練習生的宣遙,親眼見證對方以偶像團體Starlight組合成員的身份出道,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愛得死去活來。

高考填誌願時,她毅然放棄繼承建築師老爸的衣缽,也不願意像母親一樣做個人民教師,每一所大學的第一誌願都填上了新聞係,立誌要在新媒體時代中激出浪花。

最終,她如願被建陵大學新聞係錄取。

建大是長三角地區最好的大學,父母樂得開心,幾萬塊的相機和鏡頭也買得毫不手軟。原本是為了幫助女兒學習專業課才買的,結果一年過去了,這套相機卻變成了童爍一的追星利器,拍出了不少宣遙的絕美高清圖,在無數少女的手機屏保上閃閃發光。

高考完的那個暑假,宣遙所在的偶像團體Starlight去了渝城開演唱會,童爍一用這套新相機拍了人生中的第一組高清圖,也正式從上一任站姐的手上接手了“ChasingStar_宣遙個站”,成了一名光榮的站姐,為延續逐星站的輝煌而不停奮鬥著。

童爍一修完兩套九宮格高清圖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

偌大的候車室裏燈全都滅了,隻有檢票處的顯示器還亮著燈,綠色的燈光滾動播放著明日列車的到站信息,像幽幽磷火。夜裏更深露重,幾陣秋風從窗外吹來,寒氣侵體,童爍一不禁打了個哆嗦。

候車室的座椅都是鐵質的,硬邦邦地硌硬後背不說,一屁股坐下去也十分透心涼。她為了漂漂亮亮見“愛豆”,隻穿了單薄的長袖和短裙,早已凍得四肢冰涼。

童爍一朝著四周張望了一下,有兩位中年男人跟她一樣誤了車,此刻正躺在不遠處的按摩椅上,鼾聲四起。火車站實名製檢票進站,不是真買了票的人進不來,應當不會有太奇怪的人。她一麵警惕著,一麵安慰自己。

將電腦和相機都裝進了包裏收拾好後,她打開手機準備發微博時,才發現有一條未讀消息。那是半個小時前三三發來的。

三三:【那你晚上怎麽辦?】

童爍一:【我買了早上五點半的高鐵票,還有四個小時,在車站的椅子上躺一會兒就行了。】

她記得對方一向作息規律早睡早起,明天是周一,國慶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原以為對方早就睡下了,沒想到卻秒回了她的消息。

三三:【注意安全。】

深更半夜的,她獨自待在黑咕隆咚的候車室,說不忐忑肯定是假的,收到這句話,心頭登時一暖。

還沒來得及說句感動的話,對方又補上一句:

【別把椅子睡塌了。】

童爍一:“……”

你去死吧。

候車室的兩邊都安裝了按摩椅,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方便童爍一這樣沒錢睡賓館的倒黴蛋,即使不付錢坐在上麵,也不會響起惱人的提示音。

童爍一將背包抱在懷裏,躺在按摩椅上試了試,還挺軟挺舒服的。她一麵感謝著科技進步使她免於睡冰椅子,一麵回想著簽售會上偶像的容顏,疲憊感漸漸入侵大腦。

快到五點的時候,童爍一清醒了過來。

其實這一晚上她睡得很不好。窗外不停刮著大風,她冷得要命,躺在按摩椅上縮成了一團。她一直神經緊繃,但凡周圍有個什麽風吹草動都會打起精神,基本就沒怎麽入眠。

醒來後,童爍一簡單洗了把臉,到樓下的商店和快餐店轉了轉,原本是想買個簡單的早餐,但是火車站的食物都貴得很,她想起昨晚浪費的車票,舍不得去肯德基買三十幾塊錢的早飯,隻好去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罐八寶粥,嚐了一口,冷颼颼的。

淩晨五點半,列車到站後,童爍一終於準點上了車。

大清早的第一班高鐵,車廂裏基本上沒人。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時,手機又響了一聲。

三三:【上車了嗎?還活著?】

童爍一翻了個白眼,回複:【暫時沒死,抱歉讓您失望了。】

隔了幾秒,三三又問:【早上的毛概課怎麽辦?】

童爍一算了算時間。從上海坐高鐵到建陵要兩個小時,從建陵火車站坐地鐵到學校要半個小時,她如果速度夠快,正好能趕上第一節課。

但是她一晚上沒睡,雙眼充血,實在沒力氣應付那位沈老頭,想來想去,索性把課給翹了。

她回複:【你幫我跟沈老頭請個假,就說我大姨媽來了,疼得起不來床。】

三三:【……】

童爍一:【咋了?我連痛經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對方大概實在無語至極,連省略號都不回複她了。

童爍一見三三不回複,也懶得再管。她設了個鬧鍾,兩小時之後叫醒自己,雙眼一閉,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早上八點,建陵大學綜合樓的一樓大教室,烏泱泱地坐滿了人。

毛概課是公共基礎課,全校各係學生都統一在星期一的早上開課,人數眾多,人員也很混雜。雖然選課之前打聽過每個老師的給分情況,但是童爍一手速太慢,選課那天手一抖,別的老師的課就全都滿員了,隻剩下這位沈老頭的課。

沈老頭的課是出了名的嚴厲,每節課必點名,曠課超過兩次,這門課就別想過了。而就算請病假事假,平時成績也得大打折扣。

上課鈴聲打響,沈老頭走進階梯大教室,喧鬧的學生們登時安靜了下來。

他將長長的學生名單拍在講台上,抬了抬眼鏡,銳利的眸子掃了掃在座昏昏欲睡的大學生,言簡意賅地說:“下麵開始點名。”

此刻,坐在倒數第四排的藺晨同學不禁握緊了手機,他的手機屏幕上是兩個小時前童爍一發給他的消息。

——我連痛經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藺晨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班級的學生名單是按院係的順序整合排列的,藺晨讀的天文係在新聞係前麵,點到藺晨的名字後,沒過多久就輪到了童爍一。

沈老頭看著名單,報出下一個名字:“童爍一。”

全班寂靜,無人回應。

他抬起頭,又重複了一遍:“童爍一,新聞係的童爍一來了嗎?”

人群仍舊沉默。

“沒來是嗎,沒來就算曠課了啊。”

沈老頭拿起筆,正準備在她的名字後頭寫個“曠”,突然有一位坐在後排的學生舉起了手,站了起來。

那是個氣質清冷的男生,麵上沒什麽表情。他穿著白色連帽衛衣,身形偏瘦但個頭很高,肩膀寬而有力。他黑茶色的頭發是童爍一的染發實驗品,額前劉海微卷,蓬鬆地垂在眉上。

在全班矚目之下,藺晨禮貌地說:“老師您好,童爍一今天身體不舒服,想跟您請個病假。”

沈老頭教書幾十年,聽過無數次相同的借口,當即冷笑一聲:“不舒服?哪兒不舒服啊,說來聽聽。”

藺晨看了眼手機屏幕,心理激烈鬥爭了一番。

他艱難地回複道:“她今天生理期……不太舒服……”

階梯教室很大,他的聲音不夠響亮,而且還坐在靠後的幾排,與講台隔著烏泱泱一大片的人。沈老頭上了歲數耳朵不好使,皺著眉問:“你說什麽,大點聲。”

藺晨:“……”

該死的。

他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高昂著下巴,深深醞釀之後,扯著嗓子喊了出來:

“童爍一同學因為生理期痛經!請一次病假!希望沈老師批準!”

聲音洪亮、貫徹全場。

所有人登時鴉雀無聲。

如此理直氣壯的請假理由,沈老頭背了那麽多毛概,此時卻不知該用什麽話語來反駁對方。

默了半天,沈老頭隻好點了點頭。

藺晨鎮定地坐了回去,懶得管周圍人的竊笑,波瀾不驚地在聊天窗口裏輸入六個字——

【童不二,你完了。】

童爍一輾轉一路回到學校的時候,幾乎隻剩下一口氣了。

“你終於回來了!”

剛打開宿舍門,舍友張琪就聞聲撲了過來,她張開雙臂,作勢就要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

童爍一心中感動,謙虛道:“別愛我,沒結果。我勉為其難地給你一個擁……”

下一秒,張琪抱住了她的相機包,仿佛懷裏的是個繈褓裏的嬰兒一般,目光慈愛地說:“我的高清圖!你終於回來了!”

和空氣親密相擁的童爍一:“……”

張琪對她的尷尬渾然不覺,一邊翻著相機相冊一邊說:“讓我看看昨天的婚禮現場都發了什麽糖!”

童爍一瞪她一眼:“你醒醒,那隻是個簽售現場。”

張琪在飯圈是位小有名氣的寫手,她筆下的感人故事曾在飯圈廣為流傳。但是,她生性不愛湊熱鬧,很少去活動現場,隻活躍在網絡世界。

雖然至今沒有見過偶像一麵,但她是個名副其實的雙擔CP粉。宣遙和組合的隊長官朗關係極好,兩個人常常被拉出來組CP,CP名也叫得響亮——官宣。而張琪,就是這對CP的鐵血死忠粉。

用張琪的話來說,光是“官宣”這兩個姓氏,就注定了這對CP必須是真的。

麵對隻喜歡宣遙一人的唯飯,張琪充耳不聞她的廢話,沉浸在自嗨之中:“聽說他倆喝了同一杯飲料呢!”

“用的兩根吸管。”童爍一當場辟謠。

“還戴了一模一樣的胸針!”

“這是造型師的失誤。”

“那別人怎麽沒有?”張琪理直氣壯。

“可……”童爍一有些迷茫,“那不就是個胸針嗎?”

“你這種沒談過戀愛的人不會懂的。”張琪憐憫地看著她,“這是胸針嗎?這是愛情!”

童爍一:“……”

什麽愛情不愛情的,童爍一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她洗了把臉,開始剪輯昨天錄的視頻,趁著熱度還在,要早點發到網上去。

視頻剪到一半的時候,童爍一才想起自己下午還有個中外電影賞析的選修課,隻好匆忙地扛著電腦去了綜合樓。

她這個人一向運氣不大好,選課的時候基本沒選到什麽輕鬆的選修課,被逼無奈之下,差點選了醫學係的法醫課。不過好在藺晨搶到的課多,不情不願地分給了她幾門。

提到藺晨,童爍一終於想起了自己早上翹掉的毛概課,翻了翻微信,名為“三三”的對話框裏隻有一句毫無殺傷力的“你完了”。語氣雖凶了點,但也從側麵說明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了,否則以對方的性格,現在一定在嘲諷自己。

童爍一和藺晨是發小,小時候兩個人住在同一片社區,從小學到高中都是一個學校,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好不容易考了大學,沒想到藺晨竟然辜負了父老鄉親們的期望,沒考上北大,反而跟她一起來了建大。

這說明什麽呢?

童爍一想了想,這說明北大真的很難考。

中外電影賞析課結束時,童爍一的視頻也渲染完了,她摘了句歌詞編輯了一下文案,發到了宣遙的微博超話裏。

#宣遙##舞台王者ACE宣遙#

10.07《第一顆星》專輯簽售會Focus

我想我已開始想念你,明明我剛剛才遇見你了。

作為一個站姐,童爍一很是成功。視頻發出去沒十分鍾,轉發就破了五百。她看著噌噌噌往上漲的轉發數和評論裏的讚美,心滿意足地關了電腦。

就在這時,藺晨發來消息:【下課沒?我在你教室外麵。】

新聞學院這學期剛剛從市中心的老校區轉到了位於大學城的新校區,在此之前,童爍一雖經常通過聊天軟件騷擾藺晨,但畢竟相隔很遠,見麵的機會並不多。因而驀地被他找上門來,她心中不免還有些忐忑。

童爍一眉頭緊蹙,想起上周找藺晨借了兩百塊錢。這家夥也太摳了,竟然不惜親自上門討債。

她試探著問了一句:【現在追債都流行來教室堵人了嗎?】

三三:【……】

三三:【給你三秒鍾。】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從後門逃走,了解她心思的藺晨又及時地補了一句。

三三:【不是找你還錢。】

她撓了撓頭,將電腦塞進背包裏,往教室外走去。

大概因為這節課原本就是藺晨搶來的,所以他自然知道童爍一會在哪裏上課。教室在一樓,他就站在一樓外的花圃旁,白衛衣、牛仔褲,身後的黑色背包和童爍一的藍色背包出自同一個牌子同一個係列。

藺晨身材頎長,又是寬肩窄腰大長腿,隨便往哪兒一站,都是人群裏最出挑的那位。

童爍一遠遠就看見了他,隻是忙於回複微博下麵的評論,老半天才走出教室。

劉雪悠就是在這個時候衝出前門,一陣白煙兒似的飄到藺晨麵前的。

隔著好幾米,童爍一同藺晨對視一眼,用眼神無聲地質問他:這是什麽情況?

這位穿著白色長裙的劉雪悠,人如其名,是個走清純知性風的漂亮姑娘。她和童爍一是一個係的同學,但不是同一個班,大家也不太熟,隻是看見了能叫出名字的程度。

藺晨沒搭理童爍一,他雙手插兜,下巴高抬,垂眼看著麵前的姑娘。

“同學有事?”他問得簡潔。

劉雪悠雙手捧著一本《銀河鐵道之夜》,有點緊張:“藺同學你好,我……我是來還你書的。謝謝你呀。”

藺晨接過書,表情紋絲不動,淡淡地說:“不客氣。不過……這書你什麽時候借的?”

劉雪悠雙頰泛紅,慌張又無措:“不……不好意思啊。上次我在圖書館看見你有這本書,就跟你舍友說了一聲……我還以為他問過你了呢。”

“莊梁借你的?”藺晨一下猜中那位“舍友”的名字,接著說,“沒事,還回來就行。”

“其實……”劉雪悠拽著衣角,艱難地說,“本來書裏夾著一張書簽,但我不小心給弄沒了……要不我賠你一張吧?”

藺晨搖了搖頭:“不用了。”

劉雪悠卻堅持:“不行,弄丟了你的東西,要是不賠給你,我怎麽過意得去。”

“我是說——”藺晨澄清,“你賠不起。”

劉雪悠:“……”

雖然被拒絕得很無情,但她是一個不輕言放棄的姑娘:“那我……請你吃晚飯吧,就當是賠禮道歉了。”

藺晨聽出來了,這姑娘的目的壓根就不是還書。他婉拒道:“抱歉,我晚上約了人了。”

“那下次吧。”劉雪悠尷尬地扯了扯衣角,“我就先走了……”

她同藺晨道了聲別,逃也似的跑出了綜合樓。

童爍一在微博上溜達了一圈,存了幾十張“愛豆”的高清圖,這才不耐煩地走了過去。

“你跟人小姑娘說什麽呢,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

剛才二人講話的時候,她隻聽見了前麵幾句,說到後麵的時候,她隻顧著看“愛豆”的精修圖,啥也沒聽進去。

藺晨挑眉,將《銀河鐵道之夜》遞給她:“喏。你的書,還你。”

“你看完了?你一個理科生,看得懂嗎?”

童爍一的目光充滿了不信任,她翻了翻書頁,奇怪道:“我記得我在裏麵夾了一張書簽來著,怎麽沒了?”

“哦,你說那個印著卡通人的書簽嗎?”他漫不經心地說,“我給弄丟了。”

童爍一登時合上了書,瞪大了眼睛:“你弄丟了?”

他點點頭,語氣一點也不真誠:“真不好意思,我賠你十張行不行?”

她卻一腳踩上了對方的白色球鞋,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了過去,怒吼一聲:

“這是我‘愛豆’去年生日絕版發售的限定書簽啊,你這個渾蛋!”

藺晨:“……”

我腳上這雙也是限量聯名帆布鞋來著。

去食堂的路上,童爍一一直都氣鼓鼓的,一句話也不肯講。

她故意走得特別快,悶聲直往前走,刻意和身後的藺晨拉開了好長一段距離。

老實說,這個結果,藺晨是有預料的。換個方式講,這甚至是他有意為之的。

從初中開始,童爍一就喜歡去校門口的商店裏買大把大把的明星海報和貼畫,課本、文具盒上貼得到處都是。高中時,她沉迷追劇和團綜,在網上和追星小姐妹聊得熱火朝天,常常說出很多他聽不懂的名詞。

考上大學後,童爍一更是肆無忌憚地全國跑,一場活動接一場。暑假計劃好和藺晨一起去渝城旅遊,結果卻被拉過去看了場演唱會。他還在**威之下,被逼在宣遙MV取景的地方拍了一張羞恥的同款合影照。

但這一切,都沒讓藺晨覺得,童爍一的所作所為有什麽不對。

人人都有愛好,雖然摸著良心講,他並不情願對方追著帥哥喊哥哥,但是他也並沒有立場去斥責童爍一追星有罪。

如果說這麽多年來唯一有什麽讓藺晨覺得無法接受的,那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他在建陵火車站吹了很久的風,卻等來對方一句“沒趕上高鐵”。這倒也無妨,隻是她一個長得,咳咳,還挺好看的小姑娘,獨自一人在火車站哆哆嗦嗦熬了一宿,連頓正經飯都吃不上,隻是為了見一個根本不認識她的男人。

藺晨真的惱火。

他對弄丟書簽這件事也很愧疚,隻是的確沒料到一張書簽會有這麽重要。

藺晨看著前方小姑娘的背影,她腦後梳了個小辮子,走起路來左搖右擺,像節奏錯亂的鍾擺,一雙筷子腿噠噠噠地往前跑,趕著去火拚似的。

他歎了口氣,邁著大步追了上去。

“我就是想提醒你——以後別一個人追星了。不安全。”

憋了半路,藺晨終於吐出了一句話。

童爍一原本做好了準備,等著聽他訓斥自己“追星無用、浪費青春”。因而驀地聽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時,她愣了好久才聽明白。

他……不是反對我追星?

她撓了撓頭,嘟囔道:“大家都很忙,哪有人能陪我一起?”

藺晨突然停下了腳步,童爍一沒刹住腳,直直撞上他的後背。

當她捂著額頭莫名其妙地看向對方時,卻從初秋微涼的晚風裏聽見了他清朗的聲音——

“我啊。”

藺晨額前的劉海被清風吹起,露出濃密而鋒利的眉毛。他看著她,深褐色的眼眸像點亮新月的天幕,星星沉睡其中。

“不二,還有我。”藺晨對她說,“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童爍一呆呆地看著前方的人,愣了很久。

“你……”暮色四合中,她緩緩開口,“你是不是‘飯’上宣遙了?”

藺晨:“……”

這個傻子究竟為什麽可以在飯圈混得風生水起?

為了賠償童爍一丟失的書簽,藺晨答應請她去吃二食堂的醬汁排骨煲仔飯。

盡管童家父母給女兒的生活費不算低,但到底經不住童爍一追星的巨額開銷。上一個月她為了攢錢去簽售會,頓頓吃素,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還是透支了。

童爍一垂涎這個窗口的煲仔飯很久了,今天終於逮到機會免費蹭了一頓,恨不得把骨頭裏的骨髓都給啃個幹淨。

藺晨雖也點了一份肉末茄子煲仔飯,但是沒吃幾口就飽了,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握著手機,目光卻總是不經意地落在狼吞虎咽的童爍一身上。

童爍一渾然不覺,一邊啃著排骨一邊含混不清地問:“你們一食堂沒煲仔飯賣嗎,怎麽老跑我們這邊來?”

藺晨用勺子戳了戳米飯,點點頭:“對啊,一食堂特別難吃。”

建大的男女生宿舍隔得較遠,一食堂在男生宿舍附近,二食堂在女生宿舍附近,但童爍一總會撞見藺晨繞一大圈來二食堂吃飯,今天才問出了個答案。

她表示理解:“二食堂的飯的確挺不錯的,就是價格也不便宜。”

她囊中羞澀,吃了這頓又開始擔憂下頓。

“這次去上海見宣遙,花了多少?”藺晨問。

童爍一瞪他一眼:“我對‘愛豆’的感情能用金錢來衡量嗎?膚淺!”

藺晨白她一眼:“但是你給‘愛豆’買的專輯都必須用金錢來衡量。”

童爍一說不過他,索性夾了一塊排骨塞進他的嘴裏,徹底堵住他的聲音。

藺晨咂咂嘴,果然不再講話。

藺晨回到宿舍後,接到了一通從老家襄津打過來的電話。

來電顯示是童爍一的媽媽。

兩個孩子還小的時候,藺家和童家就關係很好,兩個母親一起在幼兒園門外等孩子放學,常常交流育兒心得,彼此羨慕對方家的孩子。後來藺家出了種種變故,搬了家,童媽媽對藺晨,卻始終相待如初。

想起國慶回家時聽到的一些風聲,藺晨毫不猶豫地接起電話,走到了陽台上。

童媽媽體貼地詢問了他最近的生活情況,例如換季了記得加衣服,被子多拿出去曬曬太陽,吃飯不要省錢,多出去運動運動別天天窩在宿舍……再接著說下去,卻支支吾吾不斷,顯然有心事。

藺晨心細,主動說道:“阿姨,您別擔心了。我過得挺好的,爍一也和我一樣。”

童媽媽被戳破心事,反倒覺得鬆了口氣,她委屈地說:“一一這孩子,從小就被我和她爸爸慣壞了,脾氣強死了。前幾天放國慶假,我不就說了她幾句而已,結果這孩子收拾東西就走,到現在都不肯接我電話。”

藺晨有聽母親說過,國慶在家的時候,童爍一和她老媽狠狠地吵了一架。原因也沒有其他,仍舊是因為童媽媽反對女兒追星。

高考之前,童媽媽和童爍一約定好了,隻要高考考上大學,她今後再也不會管女兒追星的事情。但是童爍一雖如約考上了建大,她老媽仍對追星偏見極大。

在童媽媽眼裏,世界上隻有教室、醫生、公務員和無業遊民。因為童爍一追星過火,她誤以為女兒之所以學新聞,也不過是為了方便自己追星,總是百般阻攔。

但藺晨不一樣,藺晨是未來的科學家,科學家嘛,雖然也搞不懂是靠什麽吃飯的,但是聽起來就倍兒有麵子、倍兒高級。

電話裏,童媽媽抱怨道:“她一個女孩子學新聞,以後是要吃苦的呀。做記者做傳媒很累的,她從小嬌生慣養的,肯定遭不住啊!我就勸她考個證,回襄津當個語文老師,不是挺好的嗎?她非要跟我大喊大叫,真是氣死我了呀。”

童爍一是個倔脾氣,跟母親吵完架就改簽去了上海追星,連生活費都忘了要,難怪隻能在火車站熬一宿,沒錢住賓館。

藺晨歎了口氣。

他還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資格,插手童家母女的家事。隻是……他眼中的童爍一,絕不是那個邁出金絲籠就會墜落懸崖的無用之人。

“阿姨。”藺晨的聲音柔和而清澈,“你就讓爍一試一試吧。

“不管她能不能成功,會不會受傷,至少讓她試一試。

“反正有我們……有你們在她背後呢。您說對不對?”

二十歲的少年,剛剛跨進成人世界不久。尚未磨平的棱角,裹挾赤子的無畏果決。

他想要將這世間全部的信任與愛,完好如初地送給他的女孩。

十分鍾後,藺晨來到女生宿舍樓下,給童爍一發了個消息。

三三:【我在你宿舍樓下。下午忘記跟你拿藥膏了。】

他下午去找童爍一,原本就是為了取藥膏這件事,結果卻因為一個書簽的事兒給耽擱了,到晚上才記起來。

藺晨有過敏症,每逢換季就會發作,生出許多紅色的痘痘,從小去過不少次皮膚科,總是沒什麽效果。直到去年在上海的醫院治療後,總算找對了治療方法,隻是那種藥膏比較特殊,必須隔半年就去上海補一次。

三天前,童爍一負氣出走上海之前,曾去找過藺晨訴苦。

那日襄津剛好降溫,藺晨一覺醒來,胳膊上已經生出不少紅色的小點。見童爍一時,他特意穿了件長袖來遮蓋,卻仍被對方發現了。

彼時,藺晨扯了扯衣袖,一直拉到手背的位置,他裝作無礙的模樣,笑道:“沒事,一年得發作三次,早習慣了。我打算提前一天回學校,順路去上海買藥。”

童爍一皺了皺鼻子,瞪他一眼:“你媽那麽疼你,你多陪她兩天吧。”

藺晨家裏情況特殊,早幾年父親不在了,隻剩母親一個人支撐全家,怪不容易的。童爍一跟自己老媽吵得天翻地覆,反過來關照起了別人的母親。

她想了想,主動請纓道:“反正我後天要去上海參加簽售會,順路幫你買個藥不就完了,省得你多跑一趟。”

“你……”藺晨看向她,“可是你追星不是很忙嗎?一大早就得去發應援物什麽的?”

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他多少對這個圈子有些了解。童爍一為了這次的簽售會準備了好幾個星期,他盡數看在眼裏。

她說得輕鬆:“我提前一天去唄,正好我也不想在家待著了。我有飯圈姐妹在上海訂了酒店,我去蹭一晚,不是什麽大事。”

卻沒料到那位姐妹隻住一晚,簽售會結束後就直奔機場,童爍一把最後一筆錢花在了海底撈和第二天的火車票上,因而才在火車站睡了一夜。

枝葉敗落的玉蘭樹下,藺晨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埋怨自己著實太蠢。

沒等多久,剛剛洗完澡的童爍一踩著拖鞋就過來了。

她原本已經上床躺著了,卻被一個短信給叫了出來,懶得收拾妝容,穿著粉藍色的兔子睡衣就出了宿舍門,頭發還是半濕的狀態。

童爍一看見藺晨,從口袋裏掏出兩盒藥膏,隔著兩米遠就扔了過去:“你的東西,接好了。”

好在藺晨反應快,一手抓住一盒藥,腳下踉蹌了幾下,在快踩到肇事者之前趕緊一個急刹車,穩穩地停了下來。

童爍一被他逗樂了,笑道:“藥收好了啊,記得一天塗三次。還有事兒沒,沒事我回去做數據了。”

“等一下。”藺晨喊住她,“有事兒。”

他一向最穩重,很少這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童爍一收回邁出去的腳,抬頭看向他。

藺晨咳嗽了兩聲,說:“你媽……剛剛給我打電話了。”

童爍一當下翻了個白眼:“我媽怎麽還找上你了?非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跟她吵架了是不是?”她阻攔道,“這是我跟我媽的家務事,你別吃力不討好了,到時候裏外不是人,惹得一身……”

“她挺擔心你的。”藺晨打斷她的警告,“我也不指望勸你兩句就能和好,但你至少給你媽回個微信吧,她在電話裏都快哭了。”

童爍一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兒,嘟囔道:“就你會做好人。”

藺晨抬手拍了拍她的腦門,忍不住勸道:“阿姨也知道不該逼你,你生了這麽幾天的氣,也該消停一下了。你對你偶像都那麽有耐心,這麽對家裏人反而……你又踩我。”

一提到“偶像”這個字眼,原本就挺委屈的童爍一登時就奓了毛。

她惡狠狠地踩了對方一腳,吼道:“能不能別動不動就拿我偶像說事兒?我跟我媽的矛盾是一天天積累下來的,關他什麽事兒啊?我媽是個老古板,一點都不願意理解我。怎麽連你也這樣啊!煩死了!”

童爍一越說越激動,通紅的雙眼溢滿了淚水。她不願意在藺晨麵前哭,惱怒地跺了跺腳,轉頭跑回了宿舍。

藺晨的掌心還懸在半空中,直到僵直的肩膀發酸了,他才遲緩地放下了手臂。

他……並不是這個意思啊。

這一夜,藺晨心緒煩亂、深夜難眠,輾轉反側許久。

隻要一閉上眼,他就會回想起童爍一鼻尖泛紅,閃著淚光,緊咬牙關忍住淚水,倔強地擰過頭去的模樣。他知道小姑娘一向好強,從不在別人麵前哭,小時候被她媽教訓慘了,她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等自己哭夠了再出來。

他深深歎了口氣,他竟然把童爍一惹哭了。

藺晨徹底睡不著了。

他穿上外套走出宿舍,思來想去,最終往天文台走去。

建陵大學有一座教學天文台,建立在全校地勢最高的小山丘上,大二大三的學生都會在這裏開設天體觀測課。

初秋的天際遼闊高垂,濃稠的夜幕零星地掛著幾顆星,隱在徹夜明亮的路燈下,暗淡而遙遠。遠山淡影隔著很遠就能看見,山尖的圓頂閃著動人的金色。

這座教學天文台的設備在全國都數得上前三。重達數噸的卡塞格林望遠鏡①與頭頂隻有一層天花板的距離,屏住呼吸時,耳畔響起的嗡嗡聲,是來自它在追蹤天體時發生的電機旋轉。

觀測天體聽起來新鮮又有趣,實際操作卻遠沒有這麽浪漫。除了觀測太陽,其他的天體都要等到夜間才能觀測。特別是在深夜大部分城市燈光都關閉之後,效果才會最好。

藺晨來到天文台時已是淩晨,剛進門,一股濃鬱的咖啡香迎麵飄來。大二的學弟學妹們癱坐在地上,除了一兩位值班的倒黴蛋,其他人都昏昏欲睡。

在沒有老師指導的情況下,觀測組都會由一名學長來負責管理。不巧,今天的組長莊梁已經睡死了過去,某學弟的包擱在了地上,被他當作了枕頭來用。

“藺學長?”鍾亦揉了揉泛紅的眼睛,還以為自己太困產生錯覺,“你怎麽過來了?”

藺晨踢了踢睡成死豬的莊梁,後者翻了個身,麵朝牆角接著睡過去了。他無奈地搖搖頭,隻是問:“你們觀測得怎麽樣了?”

鍾亦拍了拍身旁的同學霍鑫,問:“剛才的那個星軌軌跡數據呢?給學長看看。”

霍鑫打了個哈欠,茫然道:“不是說好了你記錄數據,我拍照的嗎?”

“說什麽呢?剛才拍照的不一直是我嗎?”

他們說著說著就爭執了起來,電腦上的數據閃了兩次,通通被他們錯過。

藺晨歎了一口氣,強行分開這兩個人,果斷地說:“我去觀察數據,你們把莊梁叫醒過來拍照。”

“那我們呢?”兩位學弟問。

“你們隻有一個任務——去補覺。”藺晨坐到電腦前,拿出手機開始掐表計時,“你們自己定個值班表,三個小時後輪流過來值班。”

學弟們相視一眼,點頭如搗蒜。

一夜無眠。

清晨六點,學弟學妹們陸陸續續地醒過來,一睜眼便看見坐在電腦前的那人,竟是大三的藺晨學長。他雙眼熬出了血絲,眼圈泛黑,數據表卻被填得滿滿當當。

藺晨敲了敲學弟的腦袋,囑咐道:“下次睡飽了再來天文台,寧可不觀測也不能瞎編數據。”他指了指第一張數據表上字跡潦草的幾個數字,“照你們這個數據來分析,行星都要撞地球了。”

走出天文台時,天色已微亮。

藺晨一夜沒有看手機,聊天框裏還留著昨夜沒發出的那句“對不起”。他現在的心緒平靜了許多,決定把這句話發出去。

手指還沒來得及在“發送”按鈕上按下去,屏幕上方突然彈出了一條消息提示——那是微博的特別關注。

【特別關注】@不二一點也不二更新了一條微博。

“不二一點也不二”這個微博,是童爍一的個人賬號,也是藺晨微博裏唯一的特別關注。

藺晨愣了一下,沒有按下“發送”按鈕,而是先一步點開了微博。

特別關注這一欄裏,從頭滑到尾,一連十幾條微博,全都是童爍一剛剛轉發的微博。

具體內容如下——

“啊啊啊啊啊啊哥哥發自拍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活過來了嗚嗚嗚謝謝哥哥今天也是愛哥哥的一天[心]!”

“絕了!這個男人真是絕了!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類啊!”

“大家都別閑著,這條微博多轉一轉,先輪到兩萬再說!”

“美好的一天從哥哥的美貌開始!”

藺晨徹底沉默了。

他之前是不是還覺得童爍一應該特難過特傷心來著?

這就是她特難過特傷心的樣子?

她比宣遙大了三歲,還好意思喊人家哥哥?

藺晨切回聊天界麵,噠噠噠地把聊天框裏的三個字給刪了個幹淨。

天文學院科教樓。

即使已經大三了,天文係的課程仍舊繁重。上午的專業課三節連上,中間不停頓不下課,講台上的胡教授精神抖擻,講台下的學生頭昏腦漲。

莊梁昨晚打了無數次瞌睡,頭剛歪下去就立馬被藺晨給拍醒,煎熬了一整夜。他趴在課桌上睡了整整兩節課,第三節課渾渾噩噩地醒過來,完全不知道一上午都講了些什麽。

他戳了戳藺晨的胳膊,諂媚地笑道:“晨哥,老師上節課講了啥呀,筆記借我抄抄唄。”

藺晨入學成績是專業第一,聽說是院長千辛萬苦才挖過來的北大苗子。開設天文係的高校並不多,建大的天文學院也算國內頂尖了。前兩年換了個院長後,一心要將本係做到全國第一,像藺晨這樣的好學生,幾乎是捧在手心裏培養的。

沒想到,好學生卻冷冷地回複了一句:“不知道,我沒聽。”

莊梁眨巴眨巴眼睛,懷疑藺晨在開玩笑。

“莊梁,你來說說。”胡教授敲了敲黑板,“恒星的光譜分為幾類?”

藺晨咳嗽一聲,左手在桌下比了個數字七。舍友立刻心領神會,回答:“分為七個光譜型。”

誰料這還沒完,教授又接著問:“那你具體說說看,是哪七類?”

沒等藺晨翻到這一頁的知識點,教授犀利的目光掃了過來,警告道:“看著課桌幹什麽,看著我回答。”

莊梁撓了撓脖子,支支吾吾一番後,小心謹慎地猜測:“這七類是……紅橙黃綠青藍紫?”

全班爆發笑聲。

胡教授敲了敲桌子,冷著臉點起另一個人:“藺晨,你回答一下。”

藺晨站了起來,答:“恒星的光譜按有效溫度從高到低,符號和顏色可分為:O型,藍星;B型,藍白星;A型,白星;F型,黃白星;G型,黃星;K型,紅橙星;M型,紅星。”

一分鍾前還在說自己啥也沒聽的藺晨,回答問題卻行雲流水,是個十足的大騙子。

他在教授讚許的目光下坐了下來,莊梁憤怒地瞪著他,用唇語小聲地咒罵:“說好沒聽講的呢!”

藺晨聳聳肩:“前天預習的時候順手就把這章內容給背上了。”

莊梁翻了翻課本,第八章《恒星世界》,光名詞解釋就近四十條,您未免太“順手”了些。

童爍一上完新聞學概論後,立馬奔回宿舍,把宣遙的最後一套高清圖給修完了。

別看簽售會不過才幾個小時,可童爍一從上個月就開始準備現場應援,到今天把所有拍的圖都發出去後,終於告一段落。為此,她一掃昨日的不快,開開心心地去食堂買了份臘味雙拚煲仔飯,一邊吃飯一邊刷微博。

昨天宣遙深夜發了一張自拍,她今天就設置為了手機屏保,越看越喜歡。

大毛在這時候給她發了條消息。

大毛:【頂流就是頂流。去年他生日的那套書簽你記不記得,五十塊錢就買了十張破紙的那個。我給掛到閑魚上了,竟然還真的有人收。】

不二:【提起這個垃圾周邊我就生氣,成本兩塊錢的書簽,竟然賣五十!桑榆娛樂,垃圾公司,毀我青春,敗我錢財。】

她們的話題突然跑偏,大毛義憤填膺地問:【今天桑榆娛樂倒閉了嗎?】

大毛是童爍一在網上結識的朋友,她是深圳人,平常兩個人見不著麵,但在網上聯係很是緊密。

和童爍一一樣,在宣遙還沒出道的時候,大毛就開始支持他了,可以說是最早的一批元老級粉絲。但是宣遙出道後迅速紅了,大毛卻因忙於生活,無暇顧及飯圈,等童爍一畢業後,就直接把站子交接給她了。

沒見到真人時,她一直以為大毛是個傻白甜的大學生,直到有一次去深圳參加演唱會,才發現大毛竟是個有丈夫有可愛女兒的甜品店老板娘。

走進食堂的時候還是豔陽天,晴空萬裏,一頓飯的工夫卻忽然下起了雨。雨勢雖不算大,但淅淅瀝瀝,久久不停。

童爍一來時一向兩手空空,隻帶了手機和宿舍鑰匙。剛剛踏出食堂大門,豆大的雨點砸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宣遙的照片,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天色已變,灰溜溜地跑了回來。

她午飯吃得太晚,已經過了一點鍾,舍友們大概已經睡午覺了,她在宿舍群裏發消息求雨傘,卻遲遲沒人回複。

其實她昨天本來沒打算衝著藺晨發火的。就像國慶回家,她其實也不想跟老媽吵架。

隻不過是從很早以前開始,心裏就憋了一口氣,每被誤解一次、嘲諷一次,這口氣就會像氣球一樣不斷膨脹,一直堵塞在胸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和老媽的那一架是導火索,在火車站苦熬的那一晚是一桶汽油,而藺晨則恰好成了火柴。

一點就燃,一燃就炸。

她並不是因為藺晨的話而生氣,她隻是覺得委屈。明明從小到大,她什麽委屈都能跟藺晨講,人狠話少的藺晨一直都是她的樹洞。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僅僅擁有一個樹洞,已經無法滿足她了,她還想要更多。

包括藺晨的理解與包容。

就算千萬人都覺得身為站姐的童爍一是在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信仰浪費著時間,藺晨也絕不可以是那千萬分之一。

童爍一注視著手機屏保,電子屏幕上那個笑容燦爛的宣遙突然變得麵目模糊,恍惚間,竟變成了藺晨的模樣。

一陣冷風從門外吹進來,一個黑色的身影穿過晃動的塑料門簾走了進來。餘光裏的人影與幻想中的重合,童爍一渾身哆嗦,打了個激靈。

“你在等我嗎?”

如同腦海中的想象照進了現實,她猛然抬頭,入眼的卻是本該在睡午覺的張琪。

“怎……怎麽是你啊?”童爍一慌忙後退兩步,受驚不小。

張琪摘下衛衣帽,茫然地問:“你不是在群裏說沒帶傘回不去嗎,我來給你送傘啊?”

童爍一生氣地瞪她一眼:“你沒事穿什麽男裝啊,我還以為是……”

“男裝怎麽了?這是我們官朗的同款衛衣好不好?”張琪轉了轉眼珠子,挑眉問,“原來你在等別人?而且還是個男的?”

張琪一頭齊耳短發,身高超過一米七,平時愛穿深色、寬鬆的衣服,常常被誤認為是哪位帥哥。但連自己的舍友都能認錯自己,實在有些蹊蹺。

童爍一咳嗽兩聲,掩飾情緒:“瞎說什麽呢,我今天沒戴隱形眼鏡,看不清人臉而已。”

張琪開始感歎:“你竟然開始想男人了,小童童,你的‘愛豆’還在這裏,你的心裏卻還想著別的男人。嗬,女人啊。”

“我的‘愛豆’在哪裏?”她慌張地看了看四周。

對方鎮定地回答:“來,打開你的手機,按下home鍵。”

手機屏幕上,被設置成屏保圖片的宣遙,正燦爛地笑著。

童爍一:“……”

周圍寂靜了幾秒鍾,張琪問:“是我看錯了嗎?為什麽你這個眼神看起來很想揍我?”

童爍一冷眼看著她。

童爍一暫時放下新仇舊怨,攬上張琪的胳膊,和張琪並肩站在傘下。沒走兩步,一個熟悉的人名卻被風吹到耳畔。

“藺晨同學,你的傘可以借我一半嗎?”

十分鍾前,食堂二樓。

莊梁吃完一大盤炒飯,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坐在他對麵的藺晨卻好像沒什麽胃口,煲仔飯隻動了兩筷子就推到了一邊,也不知是為了什麽而埋頭刷手機。

莊梁忍不住發問:“你為什麽總喜歡來二食堂吃飯?離我們宿舍好遠。”

藺晨頭也不抬地回答:“這邊的煲仔飯好吃。”

“一食堂也有煲仔飯啊,也挺好吃的。”

“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一食堂的肉還給得多一點。”

“我覺得這邊的好吃。”

“可你都沒怎麽吃啊。好吃的話你不是應該……”

藺晨“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涼涼的目光掃向莊梁。

莊梁立馬認:“哎喲喂,外麵是不是下雨了啊?也不知道我們悠悠帶傘了沒,我去打個電話哈,拜拜!”

對麵的人憨笑一聲,拎起書包就往外走。

一宿沒睡的藺晨頭痛地揉了揉眉心。

他一中午連飯都無心吃,並不是白白浪費在手機上的。為了彌補先前的失誤,他特意在各類購物APP上逛了一大圈,萬能的網購平台竟沒有那張“生日絕版發售的限定書簽”出售。

難不成真的絕版了?

藺晨皺著眉頭想了想,又去下載了一個交易二手物品的應用軟件。他在搜索欄裏打出“書簽”兩個字,想了想,又加上了“宣遙”兩個字。點擊搜索,頁麵上立馬彈出許多個商品。

瀏覽篩選一番後,總算不負所望。

寶貝詳情上寫著:【宣遙生日會限定書簽,九成新,脫粉甩賣。買就送CS站子出的手幅和鑰匙扣,不包郵。具體價格私聊。】

閑魚上很多東西都這樣,標價隻標了個“一元”,但是實際價格是要跟賣家具體詳談的。

藺晨懂這個規矩,於是點擊賣家的頭像,給對方發了則消息。

手機用戶2352352787:【您好,請問這套書簽怎麽賣?】

等到藺晨與賣家溝通完時,外麵的雨勢卻漸漸大了起來。

他猜想以童爍一的性格,出門前根本不會看天氣預報,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隱隱有些擔憂。想要在聊天框裏說些什麽,猶豫許久卻又放棄。

那個家夥滿腦子隻有追星,這點小事根本打擾不了她的好心情吧?他有時也會好奇,除了偶像以外,到底什麽樣的人才能走進她的視線?

說不清是因為想得太多,老天爺也來幫忙,還是藺晨的特意繞道達到了效果,他剛準備往樓下走,隔著十幾層台階,瞧見了站在樓下的童爍一。

他可以走到童爍一的麵前,也可以兀自走開。但他都沒有這樣做。他隻是站在原地,站在她看不見的視野盲區裏,靜靜地看著這個姑娘。

或許是因為剛剛跑出去淋了些雨,童爍一的劉海被打濕了,懶洋洋地伏在額前。她今天難得地梳了兩條麻花辮,乖巧地掛在耳朵兩邊,她總會下意識地摸一摸辮子,原本完好的發型被摸得亂糟糟的。

藺晨總會關注到很多她的小細節,大部分是連當事人都不知道的。比如說,她走神的時候常常抿嘴,從齒尖到嘴角,暈開一道漸變的粉紅;她的手腕上總是會套著一根備用的頭繩,無聊時總會撥弄著玩;急躁的時候會原地徘徊,在小範圍內不停轉圈……

他看不見連綿成霧的雨,隻看得見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和由這些細節所構成的她。

藺晨一步一步,沿著台階,以極慢的速度往下走。他離她越來越近,而她卻渾然不覺。

在剩下最後幾級台階之時,她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這樣也很好。

藺晨想得豁達,沒有走過去,而是拐了個彎,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個時候卻出現了另一個人。

“藺晨同學,你的傘可以借我一半嗎?”

說話的人是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生,藺晨認人的本領不算好,正在思考這個有些麵熟的人到底是誰時,她又走近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真是拜托了,我宿舍離這裏很近,可以麻煩你嗎?”女生注視著他,眼中泛著眸光,像極易受驚的小鹿。

這女生雖說得軟糯,音量卻不算小,恰好是能讓過路人聽見的程度。童爍一聞聲望去,側過頭來,正對上藺晨下意識看向她的目光。

就在這一刻,童爍一竟有些晃神。

天幕陰沉,日頭藏在灰色的雲層裏,漏出稀疏的光線。偌大的校園都籠罩在朦朧的水汽裏,細雨飄到臉上,涼滋滋的。而藺晨那雙澄澈的眼睛,也好像在雨水裏浸泡過一樣,水光瀲灩。

周遭安靜了幾秒,短暫卻足夠讓她確定,他所看向的那個人,是自己。

“請問可以嗎?”

——直到這個聲音將童爍一拉回現實。

童爍一認出了那個女生,黑色中分長發、四季不改的白裙,除了她的那位同係同學劉雪悠,不會是其他人。

“這不是我們係的劉雪悠嗎?”張琪沒戴眼鏡,看得有些吃力,“她身邊站著的……不是你那位青梅竹馬嗎?”

童爍一慌忙轉過頭來,假裝沒看見那邊的兩位,嘴硬地說:“什麽青梅竹馬,普通同學而已。”

張琪調侃:“普通同學?那你現在的表情怎麽跟看見男朋友劈腿一樣臭?”

童爍一還想反駁,張琪卻一把將她推進雨幕中,自己則舉著雨傘,離她三米遠。

“小童童,作為你的僚機,我就隻能幫你到這裏了。”不待對方反應過來,張琪拔腿就跑,迅速消失在天外。

童爍一看著藺晨,藺晨也看著她,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許久。

“過來。”

終於,藺晨開了口。

童爍一堅持倔強到最後一秒,故作鎮定地哼起歌:“I am dancing in the rain,I am dancing in……阿嚏!”

沒唱兩句,她就打了個十分響亮的噴嚏。

“最後一遍。”藺晨催促,“過來。”

童爍一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灰溜溜地躲進了他的傘下。

這二位之間的氛圍太過詭異,劉雪悠本以為自己是主角,卻突然成了狀況外的角色,隻能尷尬地為自己找話。

她問:“同學,你是童爍一吧。我是新聞係三班的學生。我叫劉雪悠,你還記不記得我?”

不同班之間交流不多,但也並非完全不認識。童爍一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你也沒有帶傘嗎,那不如我們一起走?”她皺著八字眉,可憐兮兮地說,“本來我是想等雨停的,但是我……我今天身體不太方便,這天又太冷了,隻能過來拜托你們了……”

她大概是想說自己正好生理期,但是抬眼看了看藺晨,又不好意思地換了種說法。

童爍一撓了撓頭:“可是這傘隻夠兩個人撐啊,要不我還是……”

她半條腿已經退到了傘外,沒來得及開溜,藺晨突然將傘塞到她的手上,動作太過迅速,不由分說。

“你們倆撐傘回去吧。”他說,“我走回去。”

“可是……”

童爍一還想說什麽,劉雪悠卻主動走了過來,插在了她和藺晨的中間。

“同學,這樣太對不住你了。”劉雪悠羞澀地道謝,“你幫了我好幾次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她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注視著藺晨,沒有發現童爍一當場翻了個白眼。

藺晨被後者的小動作逗樂了,手握成拳捂著嘴角掩飾笑容。

他想了想,微笑著回複道:“不用客氣,我叫紅領巾。”說罷,轉身就走進了樓梯間。

劉雪悠愣愣地回過頭,問身邊人:“他剛才……說什麽?”

童爍一微笑著重複:“你沒聽見嗎?他說他姓‘紅’,名‘領巾’。”

劉雪悠:“?”

多虧了紅領巾同學的幫忙,童爍一和劉雪悠並肩撐著雙人傘,在雨中不緊不慢地往女生宿舍走去。

她們沉默了一路,各懷心事。

劉雪悠又不傻,當然知道那個長得好看的男孩子是故意不想告訴她名字。其實她早就知道對方名叫藺晨,是天文係的全係第一,她不過是想找個理由和對方相識罷了。

她記得童爍一這個人,大一軍訓的時候,她們曾經在同一個營。

當時,教官組織大家自我介紹,大部分女生都害羞靦腆,而童爍一卻咋咋呼呼地說:“大家好,我叫童爍一!我的愛好是追星,宣遙大家聽說過沒?Starlight的門麵擔當!大家有空多了解了解唄!”賣力的安利惹得哄堂大笑。

劉雪悠自然也對她“印象深刻”。

劉雪悠心裏千回百轉,用餘光瞥了身旁人一眼,卻見童爍一左手撐傘、右手握手機,正樂嗬嗬地看著宣遙的采訪視頻。

劉雪悠醞釀了一下,微笑著問道:“爍一,剛才的那個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嗎?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呀?”

她早就打聽過了,藺晨壓根沒有女朋友,她故意這樣問,隻是想要試探對方。

童爍一立馬搖頭:“他怎麽可能是我男朋友?你誤會了,普通朋友而已。”

“啊……那太不好意思了。”劉雪悠又問,“那,他是什麽係的呀?”

“你……很好奇?”童爍一挑眉看向對方,“我跟他很熟哦,你想打聽什麽?”

劉雪悠慌忙擺手:“沒有啦沒有啦,隨便問問而已。”

童爍一打量了她幾眼,不自覺地就在心裏盤算了起來,漸漸生出幾分惡趣味來。

“咳咳。”童爍一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我悄悄告訴你哈,其實啊,這個人叫藺晨,是天文係的。我倆啊是在追星的時候認識的。”

劉雪悠愣了:“追……星?”

“對呀。”童爍一的表情十分真誠,“Starlight組合的宣遙你聽說過沒?他就是我們的‘愛豆’!你別看這個藺晨長得無欲無求的,其實是我們飯圈十分知名的一位男飯,給宣遙砸了不少錢呢。”

劉雪悠的嘴角抽了抽:“不……不可能吧。他一個男孩子,為什麽要追男歌手啊?”

“我本來也是不相信的,但是那不趕巧了嗎?我去年暑假去渝城玩的時候,正好在宣遙錄MV的地方遇見了他。”

童爍一一麵說著,一麵打開手機相冊,翻出了一張藺晨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她們飯圈知名的追星聖地,宣遙出道第一支MV的取景地。這幾年Starlight組合有了名氣後,這個公園門口還專門拉了條橫幅,上頭寫著“來洪濱公園,享Starlight同款”。

橫幅前站著一位男生,正是藺晨本人。

其實,這張照片是童爍一逼著給藺晨拍的,要不是因為藺晨日常一副高嶺之花的清冷範兒,旁人一定會辨認出他滿臉的不情願。

劉雪悠看到那張照片,三觀都要炸裂了。

童爍一還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可能不知道,藺晨的高考成績可高了,本來是能去北大的,但是他偏偏來了建大。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因為桑榆娛樂就在建陵呀!”童爍一猛拍大腿,“就市中心的東榆大樓,在頌月飯店對街的那個——那就是宣遙的公司呀!”

桑榆娛樂是全建陵最大的娛樂公司,學新聞的學生,有幾個人會不知道它?

劉雪悠身形一晃,已經不太站得穩了。

氣氛都烘托得差不多了,童爍一突然裝傻,故作不知地問道:“欸,對了,你為啥對藺晨這麽好奇呀?你也喜歡宣遙嗎?”

劉雪悠:“我……”

我喜歡個屁的宣遙。

她擠出一絲笑容,搪塞道:“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童爍一和劉雪悠同一個係,宿舍也住得近,隻不過一個在一樓另一個在二樓,她們走到宿舍大廳時分了手。

臨走時,劉雪悠看著那把屬於藺晨的傘,含蓄地說:“這把傘……”

“我下次還給藺晨!”童爍一搶白,“正好跟他一起聊聊前兩天遙遙簽售會的事。”

劉雪悠聽了一路的“宣遙”“遙遙”,頭都大了。她嗬嗬笑了一聲,告辭:“那我先回去了,打擾。”

“慢走哦。”童爍一朝著她的背影招手。

樓梯間裏傳來對方噠噠噠跑上樓的聲音,童爍一甩了甩濕淋淋的雨傘,往自己宿舍走去。

她回想起劉雪悠仰頭看向藺晨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歎了口氣。這個姑娘的想法,真的是太好猜了。

大概是從高一開始,童爍一就學會辨認這種眼神了——你看見喜歡的人時,眼中不自覺地綻放出光芒來,就像是星星沉睡在眼眸中。

藺晨在初中時還隻是個瘦瘦矮矮的書呆子,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遮住了好看的一張臉。男孩子發育晚,到了初三時才開始抽條,個子噌噌噌地往上躥。初三開學時他還坐在教室前排,畢業時卻快長到一米八了。

那一年,藺晨以全市第三的成績考進了襄津最好的重點高中育淮中學。童爍一比他差點,全市前五十,沒能考進他所在的英才班。育淮中學從他們那一屆開始正式設立英才班,聚集了全校最好的師資,目標是衝刺清北。

童爍一所在的重點班也不算差,大家也都是衝著985和211去的,但是一朝淪落為二等公民,看向英才班學生的目光都變成了仰視。

每當藺晨冷著一張臉從四樓的英才班來到三樓的重點班,來找童爍一討要昨天借了沒還的數學筆記時,全班的女生都會驟然安靜下來,雖然仍是一副看書和聊天的模樣,但下嘴唇早被咬得泛白,兩隻手都是冰冷的。

後來,童爍一不借筆記了,藺晨每天早上也不再來三樓敲門,那些女生卻還是會在同一時間朝同一個方向張望,有人走過窗前時,她們眼中眸光亮起,卻在看清是別人時,再度黯淡下去。

也有女生旁敲側擊地詢問童爍一:“你和藺晨認識這麽多年了,真的不喜歡他嗎?”

彼時,童爍一猛然合上《當代歌壇》雜誌,義憤填膺地說:“狗屁!這家夥連‘蘇坡揪你耳’有幾個成員都不知道!我跟他道不同不相為謀!”

女生:“……”

對方愣了半天,才明白“蘇坡揪你耳”是SuperJunior,是一個韓國組合。

後來,韓國哥哥去服兵役了,童爍一在傷心寂寞的日子裏邂逅了新的真愛——新晉組合Starlight。

從此,她對藺晨的控訴就變成了:“你這家夥!竟然連Starlight的應援色都搞不清!星光色星光色!星光色當然是和星星一樣的藍色啊!”

藺晨:“?”

藺晨合上書,認真解釋:“星星的顏色是由其表麵溫度決定的,我們看到的星星都是恒星,恒星表麵進行著劇烈的熱核反應,核燃料釋放出能量,產生較高的溫度,從而發出光線。星星也會經曆青壯年、中年、老年時期,在這個過程中,星星的顏色是不斷變化的。所以星光色是藍色這個認知是不準……”

童爍一憤怒地捂上耳朵:“你閉嘴!”

雖然撐了傘,但是風雨飄搖,童爍一的衣服還是濕了一大半。她回到宿舍後立馬洗了澡,換了身幹淨衣服。片刻的工夫,夜幕已降臨了。

秋雨未歇,晚風更盛。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預示著暴雨將至。

童爍一吹幹了頭發,看著掛在陽台上的黑色雨傘,忽然擔憂起了藺晨。

他淋到雨了嗎?

說來實在懊惱,原本是她主動向藺晨發脾氣,鬧得兩人關係尷尬。但是藺晨一開口,她就不自覺地回應了他。現在,她已然接受了他的幫助,想要再冷戰下去都不好意思了。

童爍一的手在微信界麵上滑了滑,點開了名為“母上”的聊天窗口。

昨天,童媽媽發了很多條很長的文字消息,童爍一看都不看一眼,現在後知後覺,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讀了起來。

母上:【一一,媽這兩天也想了很多,那天的確不該發那麽大火的。但我的初心也是為你好。高考成績剛出來的時候,媽覺得你考得不錯,一時高興,就沒有多管你的專業選擇,想讓你學自己喜歡的。但是後來我和你爸聊了很多次,越來越覺得學新聞不適合你,所以才想勸你轉專業。】

五分鍾後,又發了一條。

母上:【但是,可能就像晨晨說的那樣吧,媽還是應該多給你一點信任,不能因為怕你吃苦就阻撓你的選擇。媽知道錯了,你要是原諒媽媽了,就回條消息好不好?】

還有一條,是今天早上發的。

母上:【襄津下雨了,你們那裏下雨了嗎?出門記得帶把傘,千萬別感冒了。】

童爍一看著窗外的大雨,眼眶漸漸發酸。

她想了很久,點開文字窗口,打下了一行字。

童爍一:【別擔心。我帶傘了。】

雖然沒法張口說對不起,但你是我媽,你一定能明白我想說的話。

童爍一想通了,人與人的相處為什麽要計較那麽多,坦誠點不好嗎,在心裏憋太多的話不說,是會生病的。

她思考片刻,又給藺晨發了一條微信。

童爍一:【親愛的三三,能否去二食堂幫我打包一份什錦炒飯呢?】

三三:【胖死你算了。】

童爍一:【謝謝喲(^U^)ノ~】

不過三句話,卻也算是破冰。

過了十分鍾,藺晨發消息說他到了宿舍樓下。童爍一立馬穿上拖鞋,噠噠噠地跑了出去,走到一半又折回去,帶上了兩把雨傘。

雨又下大了,藺晨進不了女生宿舍,撐著傘站在樓下。男孩子體質好,不怎麽怕冷,因為下午有體育課,他特地換了運動短褲和寬鬆的藍色短袖,風雨飄搖中,越發顯得清冷。

初秋已至,遍布建陵的法國梧桐走向衰老,泛黃的枯枝與堅韌的綠葉交錯於枝頭,清淡與濃烈混雜。無根水衝刷人間,根莖衰敗的枯葉被風雨裹挾,零落於花壇泥濘,為大地蓋上一層薄薄的錦緞。

藺晨站在梧桐樹下,久久佇立,像一幅靜默的畫像。

“我來啦!”

童爍一撐起自己的星光色小傘,一麵喊著一麵衝進了大雨。

她將屬於藺晨的那把黑傘擦幹淨,折疊完好後扣上扣子,完好無缺地遞給了它的主人。

“喏,還你。”她感激一笑。

藺晨也將打包好的食物遞過去,囑咐道:“天涼了,我給你多點了碗湯。現在可能有點涼了,你用微波爐加熱一下再喝。”

她將堆疊的兩盒食物抱在懷裏,胸膛感受著食物的餘溫。

“我……”

“其實……”

他們同時開口,似乎都有話要說。

童爍一主動說:“那什麽,你先講吧。”

藺晨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泠泠雨水一般的聲音鄭重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她眨了眨眼,不知對方是在為什麽而道歉。

“昨天晚上……是我魯莽了。我想了很久,還是要跟你說聲抱歉。”藺晨說,“我隻是希望你也替阿姨想想,她畢竟是你的媽媽。但是,我絕對沒有斥責你的意思。隻要是你喜歡的事情,我都支持。”

“謝謝你的支持。”童爍一將食品袋掛在手腕上,感激地握住了藺晨的手,“既然你這麽支持我,明天我們宣遙的時尚雜誌發售,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

晚上,藺晨洗完澡後翻《理論力學》的課本,一麵翻書,一麵做筆記。

從小到大,所有老師都誇讚藺晨是個穩重踏實的孩子,特別是學習上,從來不要家長催促。但是,清淨無求的三好生自從上了大學後,卻時常受到紅塵世俗的紛擾,寫了一半,突然擱下了筆。

他忽然想起,雖然童爍一總是滿嘴講胡話,還故意說一些關於“愛豆”的話來氣他,但是當他離開女生宿舍的時候,童爍一卻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好似有什麽心事要說,而直到最後都沒能說成。

藺晨從書包裏翻出手機,顧不上班級群裏99+的群消息,點開了名為“不二”的聊天窗口。

藺晨:【剛才,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來著?】

不二:【啊,被你發現了。】

藺晨:【現在說吧。】

不二:【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

屏幕前,無欲無求的三好學生,心跳漏了一拍。

不二:【你缺不缺洗衣液呀?】

藺晨:【……】

不二:【宣遙新代言了藍星星牌洗衣液,不如我們一起組團買吧!】

藺晨:【不缺,不買,滾。】

踏實穩重的乖寶寶再度奓毛了。

藺晨重新握起筆,一個字還沒寫上,身後又傳來了舍友的躁動聲。

“跑毒了跑毒了!快開車去安全區!不是你等等我啊我還沒上車呢!”

“啊……我死了。”

帶妹吃雞的莊梁原本打算秀一把莊槍神的魅力,沒想到妹子比他還狠,開著車自己跑了,丟下他一個人在安全區外失血而亡。

輸便輸了,那妹子卻還不忘諷刺他一句:“喲,果然是裝槍神。”

莊梁憤怒地摘下耳機,哀歎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無情!”

對這句話感同身受的藺晨難得一次沒有譴責他亂改莎士比亞的名句,而是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對方。

莊梁扔下手機,跑去洗手池準備洗衣服。

藺晨盯著他的背影,問道:“莊梁,你缺洗衣液嗎?”

莊梁莫名其妙:“還剩半瓶,咋了?”

藺晨咳了咳:“那什麽,藍星星牌洗衣液還挺好用的,你想拚團嗎?”

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