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不似天涯

方月去是除了黎晝以外,唯一知道林無妄還活著的人。

而他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晨昏決。

自那件事之後,林無妄便半步不離清予閣,活得像一隻被圈養的貓。起初黎晝覺得這樣不行,勸說過他許多次,但每回都被他打著太極推回來。

“師尊就當我在贖罪吧。”他誠懇道。

外界紛擾,他沒有想要的,沒有想看的,什麽都比不上待在這兒看師尊修煉有意思,有什麽好出去的?這樣的日子,他能過上一輩子。

更何況有一件事沒說錯,皈虛劍正邪難辨,還易引起貪念欲念,實是不好。反正在世人眼裏,皈虛劍隕,晨昏決破,至此,天地法器隻剩四合宗內被封著的一個乾元鼎。那他一個不知定義的活魂魄,不如學學乾元鼎,死物一般待著。

他也舒心,大家也舒心,誰都清靜。

這種日子,林無妄過得開心,卻沒想到方月去會來。

和晨星從前說的一樣,靈器之前互相會有感應,皈虛劍未破,這件事兒的確是瞞不過他。

“是為了晨星?”

清予閣中,兩人相對而立。

方月去麵容憔悴,眼神卻堅定,整個人都魔怔了似的:“我要你再度開啟皈虛幻境。”

“再度開啟?”黎晝抿了抿唇,半擋在林無妄前麵,“少門主在出來時也看見了,那個幻境已經塌了,這世上沒有……”

“不,皈虛幻境沒完全塌。”方月去深吸幾口氣,整理好情緒,慢慢開口,“在我們出來的時候,幻境不過剛剛開始崩裂,幻境破碎需要過程,不是一瞬便能毀滅完全的。從前不是沒有這種事情發生,大多數被人為製造出的幻境,崩塌前期都會被這麽封住,這個封存沒有時限,換句話說,隻要製造幻境的人願意,便能隨時再度將之開啟。”

黎晝聽得一愣,他回頭,望向林無妄,似乎是在詢問他“果真如此嗎”?

而林無妄微頓,頷首。

所謂幻境,有生靈在才是幻境,若是無人,那裏便冰寒過境一樣會被無限凍住。

方月去不知多久沒合過眼,整個人憔悴得厲害,心氣神氣都不在了似的,變得不像他,唯有氣度依然。即便是這樣的時候,他也能耐著性子將話講個清楚。

林無妄望向方月去腰間:“那是靈珠草袋?”

“是。”

聞言,黎晝一驚。

他大概明白了方月去想做什麽。

幻境不同於現世,那裏是一個小世界,裏邊的魂魄碎片是散不去的。既然不會消散,那麽隻要有心總能收集完全。而南海斷崖之下,有百年靈珠草,它能修魂護魄,若能將之尋見、編製成袋,再回到幻境裏收集她的靈魂碎片進草袋裏,養久了,說不定那個人能回來。

“很難找吧?”

方月去低頭撫上草袋,苦澀一笑:“不,不難。”

有東西可找,有盼頭可念,沒什麽比這更好的事了,有什麽難的?

林無妄與黎晝對視一眼。

“好。”

林無妄脫口便答應他。

“可你要知道,那個幻境已經塌得差不多了,我即便勉力維持,也隻能給你現世中的一炷香、幻境裏的短短七日時間。若你在裏麵不出來,超過了這個時限,即便你手上有晨昏決,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黎晝垂眼。

開啟一個破碎的幻境當然不容易,要進去收集碎裂的魂魄便更難了。可林無妄不能拒絕,正如方月去無法放棄。

總有些事是他們必須做的。

當晚,四合宗內,一個起夜的小弟子看見清予閣的方向有強光閃現,雖然轉瞬而過,卻也實在叫人心驚。他見狀轉身就回院子叫醒了師兄。

而師兄隻是擺擺手:“說不定是宗主修為精進了,天降異象呢?清予閣的事兒也是你能操心的?”

小弟子聽得一愣一愣,心說有理,轉頭就睡了過去。

而清予閣內,黎晝布下陣法,勉強將皈虛劍勢封印院內。這遠比他想的更久更吃力,巨大的神元消耗,每一步都是考驗和折磨,他甚至能想象成陣法完畢之後自己真元消耗一空、站都站不住的狼狽模樣。

可與他相比,更難的是林無妄和方月去。

他們在外,看不見幻境裏邊的狀況,這裏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幻境裏卻是整整七日。說來漫長,但要尋到所有碎片,時間還是不夠。

黎晝望一眼幻境裂口:“你說他能找到嗎?”

“能。”林無妄篤定道。

“你這麽肯定?”

持劍送靈,林無妄轉不開頭。

“當然。”他臉色蒼白,卻仍是笑了,“如果那次出現什麽意外,今日便是我進去。哪怕我不要命了,我也要把碎片都找回來。”

他一句話說盡了偏執,黎晝聞言,不受控製地紮了眨眼,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燙著了,愣在原地。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幻境也終於再看不出個完整的樣子。卡在最後一秒,林無妄收劍,淺淺金光裏,劍勢沒入幻境將方月去拽了出來。

近乎脫力地倒在地上,方月去發髻散亂、外袍被割裂成碎布掛在身上,雙眸緊閉,麵上身上到處都是血痕,幾乎看不出人樣,唯獨右手緊緊拽著一個草袋。

袋子裏鼓鼓囊囊,好像裝著什麽東西。

黎晝收陣,真元的巨大損耗令他渾身刺痛,他踉蹌幾步,第一反應是確認林無妄的狀況:“能怎麽樣?”

林無妄眨眨眼:“頭暈,要師尊扶著。”

黎晝笑歎一聲,卻沒有反駁,他攙上去:“他呢?”

林無妄往那邊望去,道:“命是在的,隻是養回來不知道要多久。”

黎晝沉了口氣,好半晌沒說話,竟是有些害怕再問下去。

眼睛緊緊盯著方月去手裏的草袋,過了許久,黎晝才終於再度開口,開口前平複了一下呼吸:“那……晨星怎麽樣?”

聽見身邊動靜,方月去嘴唇翕動幾下,發不出聲,卻是林無妄替他說話,還沒言語,先笑了聲。

黎晝回頭,夜色裏對上一雙微彎的眼。

林無妄說:“差點兒就沒戲了,好在那一點兒他拚命補了上去……成功了。”

黎晝一愣,再回頭看地上的人,方月去無知無覺,昏迷得很徹底,嘴角卻隱約帶著弧度。

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