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要皈虛劍給他陪葬

1.

分明隻隔了幾天而已,但再次相見,林無妄好像忽然就變得不那麽正常。

他一會兒是黎晝的徒弟,一會兒變成另一個人,連帶著那雙眼的瞳色也一時一換。前一刻還語氣嘲諷問黎晝“你刺我一劍,你把我救走,你有毛病嗎”,下一刻便立即解釋說“師尊,那不是我,你要信我”。

黎晝看在眼裏,卻毫無辦法,他滿心都是無力但無從下手,隻能這麽眼睜睜看著林無妄發瘋。

然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又一次林無妄與自己辯論之後,他往後一倒昏迷過去。

在這一覺過後,林無妄莫名又正常了起來。

“師尊。”

在林無妄於人前昏倒之後,黎晝帶他逃到一處斷崖。也不曉得這是個什麽地方,深淵在側、不可見底,崖上卻有滿樹繁花攬著明月清風,叫人一絲危險都感覺不出來。

“醒了?”黎晝這麽問,卻沒有鬆口氣。

他仍在擔心下一秒的林無妄會變成什麽樣子。

看出黎晝的想法,林無妄安撫地笑笑:“他不會出來了。”

黎晝微愣:“什麽?”

“我將他壓製在體內,他暫時出不來了。”

夜裏的寒意很重,涼風拂來,黎晝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便先嗬出口白氣,月輝在他周身覆上一層浮光。他聽了這句話,先是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很快又肅穆起來。

他凝視林無妄,認認真真地問林無妄一句:“他是你嗎?”

“不是。”林無妄垂著眼睛,“他不是我,也不是皈虛劍所生出任何相關的東西。他像是一縷寄居劍身的靈魄,如粗藤纏樹,日子久了,它們便有些長到了一起……他與皈虛也是這樣存在下來。”

“那你能控製住他了?”

林無妄抿了抿唇:“暫時可以。”

“暫時?”

林無妄艱難道:“他不是一個好應付的對手。”

晚風習習,星月微微,林無妄坐姿端莊,像是普通學堂裏一個等待先生訓斥的學生。他老老實實地這麽坐著,臉上一半是知錯認錯,一半是無辜無措。

黎晝看在眼裏,若不是眼下情境實在讓人笑不出來,他恐怕早彎了眉眼。

長夜裏,萬籟俱寂,周圍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黎晝長歎一口氣,摸了摸林無妄的頭:“我沒有怪你。”

感覺到額上覆蓋著手掌溫熱,林無妄抬起眼睛,亮得像一顆跌落人間的星星。

“師尊?”

“這件事怪不得你,你也辛苦了。”

雖然個中仔細他沒有說,但那東西不好對付這件事,黎晝深有同感。

分明先前還在認錯,聽到這句話之後,林無妄又有些委屈起來。

“師尊。”

黎晝收回手:“這麽大的人了,撒什麽嬌?”

“沒有撒嬌。”

林無妄坐在崖邊,看看黎晝又看看月亮,越看越覺得月亮像師尊。他伸手在額上碰了碰,依稀還能觸碰到那個地方沒散完全的溫度,繼而收手,在袖中握拳。

他想到一件事情:“師尊,我殺了多少人?”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林無妄的麵色白了幾度,他不願意麵對,可有些東西無法逃避。

黎晝微頓。

“十四個。”說完,黎晝又補一句,“傷者未計。”

“十四個……”

暖意在掌中消散,林無妄渾身發冷。他的眼皮不受控製地顫幾下:“十四條人命。”

不同於最初的懵懂,現在的林無妄承載了劍體的記憶,他不是沒見過皈虛殺人,相反,他見得太多了,枯骨成山、血流成海,他都見過。

可這回不一樣。

那個邪靈想錯了,他見到廝殺,便以為世間全是髒惡,以為什麽都要用命來填,以為殺星降世便是皈虛。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天地靈器終究是靈器,它不是邪器,殺伐不是它的本意。

而另一個靈魄的誕生,或許就是皈虛劍的自救。

林無妄能感覺到,他的神魂並未發展完全,在這個時候被皈虛劍提前造了出來,或許便是皈虛劍的自救。它不願意自己被那個邪靈操縱,成為一柄完全的殺器。

可他辜負了皈虛,他出來了,卻依然叫那十四人喪命於此。

他……

“無妄!”

林無妄不受控製地往下想,幾乎要陷入魔障,還好黎晝及時打斷他。

“師尊?”

“你方才……”

黎晝欲言又止:“你方才眸色有異。”

林無妄一愣,很快反應過來。

“是他。”

那個邪靈仍不死心,想擺脫他,也想控製他。

黎晝握住林無妄的手腕:“無妄,不管你在想什麽,不要被他蠱惑。”

林無妄閉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氣。

“好。”

2.

先前沒有意識到,是那天晚上黎晝一聲打斷,林無妄才發現,當他懷疑自己的時候,便是那個邪靈出來的好時機。

有了這一分警覺之後,他便時時注意,沒有再給邪靈半點兒的可乘之機。

皈虛幻境裏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可林無妄始終找不到破除幻境的方法。

“還是不行嗎?”

林無妄搖搖頭。

他們這幾天做了商議,雖說先前的事情不是不去想就能解決的,但現在最主要的,還是先從這兒離開。好與不好,所有的一切,都隻有離開才能夠定下一個結局。

“我無法完全掌控皈虛幻境。”

林無妄按了按額角,看上去很是疲憊。

“我想,隻要那個靈魄存在一天,我……”說著,他忽然想到什麽,“師尊,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黎晝聞言望著他:“什麽?”

“我要去找他。”

“找他?”

這話聽起來匪夷所思。

“你要去哪兒找他?”

林無妄抬手,在自己的頭上點了兩下:“這裏。”

他的想法太過大膽,黎晝一時語塞。

世間幻境分許多種,而其中人為創造出的最不穩定。類似的情況也有記載,黎晝便曾在一本古書裏讀到過,隻是,上麵說的多是要避免的危險,比如,在幻境中,不可進入創造者的意識,否則稍有不慎,幻境便會坍塌。

“你……”

但皈虛幻境十分特殊,林無妄說得沒錯,眼下要離開這兒,這或許是唯一的辦法。

黎晝問:“你有把握嗎?”

林無妄誠實地搖搖頭。

黎晝:“……”

他歎氣:“那我們再想想,總還有別的可能。”

林無妄乖巧地點頭:“嗯。”

可惜,又過了些日子,他們依然沒有找到所謂的“另外一種可能”。

黎晝是修行之人,雖能辟穀,但也終究是人,隻不過他們大多是靠靈氣養著的,在外邊看上去更接近仙人些,所以大多被尊稱一聲“仙師”。可尊稱是尊稱,人還是人。

困頓於此,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吸納修習,這些時日難熬,他憔悴得厲害。這天,他終於再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坐在黎晝身邊,林無妄借著夜裏的微光看他。拜師許久,但像現在這樣仔仔細細看他,林無妄還是第一次。

斷崖之上,繁花開了滿樹,熱熱鬧鬧開了一整片。林無妄記得黎晝很喜歡熱鬧,也很愛在外邊和人閑扯,他好像從不在乎真話假話,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人家。隻要能讓他說得開心,哪怕是個和現實半點兒不挨著的故事也能信口就來,也能聽得起勁兒。

想起跟著他進四合宗的那一路,林無妄不自覺地笑出聲來,連買糖葫蘆的小販,他都能聊起來。

林無妄撐著臉看黎晝,看著看著就出了神。

他想起殿內小貓,想起燈市人海,想起無定城外的楓樹林,想起了所有尋常日子裏的細枝末節。而所有他能記住的片段裏,身邊都有一個黎晝。

在這一刻,林無妄忽然發現了一件事情。

一件他早該發現,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清風徐來,落花如雨,有幾片不懂事的,沾在黎晝的發上,林無妄細細看了幾眼,小心地將花瓣拾起來,收進了衣袖裏。

接著,他轉過身去。

今夜月光原本疏淡,但在有人望向它的時候,它便溫柔而奇異地亮了起來。

掬明月在手,林無妄眼睫輕顫,他望一眼天邊,望一眼身側,望一眼手心捧著疏疏淡淡一片清白月光,末了輕笑一聲,好像放棄了什麽。他隔山隔海,隔著長夜漫漫,閉著眼睛,偷偷吻了一下月亮。

興許是因為黎晝吧,林無妄很喜歡這個人間,可那個邪靈,他想毀了這個人間。

這樣不行。

林無妄喃喃一聲,揮揮手,動作帶著幾分不舍卻又異常堅決。

等袖袍再次落下,黎晝便消失在了原地。

從一片虛空中,林無妄看見黎晝出現在那些修行者之間。方月去將黎晝搖醒,好像在問他什麽,而他滿臉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忽然到了那兒。

他心裏有了一個打算,不論成敗,總能送他們離開。

這聽起來是一件好事。

隻是……

隻是如果敗了,這或許就是他見師尊的最後一麵。

林無妄不是不猶豫,可師尊不能再在這裏拖下去了。

他握著那片花瓣,心底有些堵。

到底還是走上了這一步。

3.

四周一片寂靜,林無妄是第一回來到這個地方。

是幻境,是夢,是他意識的最深處。

這裏是一片荒城,入眼是斷壁殘垣,腳下的沙土因喝過太多人血而結成塊狀,泛著不正常的黑褐色,遠處有累累人骨,地上四散著卷刃染血的兵器。

林無妄動作極慢地轉了個圈兒,將四周打量了個徹底,他一邊毛骨悚然,一邊又覺得這再正常不過。

“雖說這是初次見麵,但我們也該算是……神交已久了?”

他正看著,不防背後一個聲音響起。

他回頭,對上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那人除卻一雙紅眸之外,與他的五官長相皆無不同,可對方像是常年泡在血海裏,生殺予奪,久而久之便習慣了,看誰都是居高臨下的姿態。

林無妄轉過身來:“我是來找你的。”

邪靈一挑眉:“找我?”他說完,惡意地上下掃視林無妄幾眼,語氣譏誚,“怎麽想起來找我了,不應該躲著我嗎?畢竟……你是我的贗品啊。”

不同於在黎晝麵前習慣性的討巧賣乖,此時的林無妄氣度沉穩,仿佛深淵在側也能遊刃有餘,他不急不氣,隻是平靜地陳述:“我想你是弄錯了什麽。”

“我弄錯了?”另一個“林無妄”環住雙臂,往柱子上斜斜一靠,在那雙紅眸的陰沉下,連他眉梢帶著的幾分笑意都顯得妖異詭譎。

林無妄走近幾步:“你以為你是我。”

好像聽見了什麽可笑的事情,邪靈捧腹道:“哎喲,我原以為你隻是蠢了那麽一點兒。”他用手指比畫出一小段,“現在才發現,我低估了你。 ”

他抬眼,頃刻間表情收得幹幹淨淨,他不過朝前邁了一步,但這一步便到了林無妄麵前。

“我不是你,我是皈虛劍意的化身。”他說,“才不是你這種不知道哪兒躥出來的東西。”

林無妄無波無瀾,也不說話,隻是靜靜與邪靈對視,靜靜聽著。

“是我指示你到了這個地方,是我用皈虛劍劈開時空,創造出這個幻境。”邪靈伸出手,一下一下點在林無妄的肩膀上,“現在,你說我以為我是你?怎麽,你當自己是誰?”

林無妄頓了頓:“我不是受你指示來到這兒,我是自己來到這兒的。”

“哦?”

林無妄隻是安靜地陳述:“你也不是皈虛劍意的化身,我不知道你從哪兒來,是哪一年依附在劍上,竟生出這樣的幻覺……”

“嗤。”紅眸青年冷笑著打斷他,“是嗎?”

話音剛落,紅眸青年便平舉了手,在他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劍。

那柄劍通體漆黑,劍身繞了一圈灰金色光霧,那是皈虛。

可他們所在的地方便是皈虛劍劈開時空造出的幻境,這裏不可能出現實體,所以,那也不過是一柄虛劍。

林無妄心裏有數。說來,他是在梵穀森林前、邪靈進入他身體的那一刻,才與皈虛劍建立起聯係、才感知到過往一切。

他的神識覺醒的時間不久,這是他的弱勢,雖然這是他的世界,調動和改變都是本能—— 但他還是忌憚眼前的人。

這個家夥活得太久,即便隻論時間,那也是個來自上古的魔物。更何況邪靈還一直寄居在皈虛劍上,就像他對黎晝說的,如枯藤纏樹,要說邪靈對皈虛劍沒有一點兒影響,那是不可能的,否則他也不會一路失控,也不會差點兒陷入那走不出的迷怔裏。

林無妄與邪靈對視,他們離得很近,這樣的距離險些讓他錯以為自己在照一麵會將人扭曲的奇怪鏡子。

但很快,眼前的人退了一步,他持劍指天。隻見在他所指之處,生出雷電轟鳴,不一會兒便有狂風卷起沙石打著旋兒往這邊過——它一邊行進,一邊升高,幾乎將天上雲層都吸進卷風裏。

接著,他拋劍,躍起,身形比風雷更快,足尖一點在劍柄借力,如同被射出的箭矢,青年紅眸如火,直直向林無妄襲來。而皈虛淩空幻出劍影重重,以劍為形,它織成一張細密的網,遮天蔽日,將整片空間都攏在裏邊。

風聲雷聲劍鳴聲裏,林無妄孑然而立,仿佛天地間被遺落的一隻孤影。他袖袍鼓**,很不合時宜地,他想起了黎晝。

腦海中畫麵閃現,是他回憶過千萬次的初見。

他從未說過,比起人,他對劍更敏感。可當時靈智未開,邪祟相隨,他躲在樹洞裏,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威風凜凜的宿雲,是仿佛踩在雲端俯瞰眾生的那個人。

當時清空明月都成了那個人的背景,而他也變成了背著光的一道剪影,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第一時間攥住那個人的目光。

林無妄想著想著,不自覺彎了眼睛,於是霎時間,冷刃寒光、風雲黃沙,所有的景象都在他眸中縮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

他神情淡然,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也不過他就是方才念著的那段記憶,還有記憶裏出現的那一個人。

淩空有人攜劍而來,劍尖如芒,眼見就要刺向他——

這時,林無妄抬了抬眼。

他沒有動,沒有說話,連搭在左肩的發絲都沒滑下去。隻一個抬眼,那細密的劍網便從中而破。

紅眸青年大驚,他眼看著手中皈虛突然消失,眼看著不知何時劍柄被握在了林無妄手中,劍尖沒入他的左胸,又從背後刺穿出來。

而這一切都隻在須臾。

“我說過了,你不是皈虛。”

不知過了多久,林無妄開口。

紅眸青年跌坐在地上,像是自語,又想在問他:“那我會是什麽?”

林無妄撇了撇嘴:“寄生蟲吧。”

寄生蟲?

地上的人垂頭,輕輕搖了搖,好像在否定什麽。

林無妄睥他一眼,轉身,拾起染血的殘劍:“還不懂嗎?就像這柄劍。”他伸指在劍身上一抹,那劍便化作飛灰散去,“都是假的。”

“不,你才是假的,你在說你自己。”紅眸青年突然抬頭,他半勾嘴角,扯出一個詭異的弧度,“不是我。”說完,他覆手朝地一拍。

那一刻,似乎有道光跟著他那一掌被拍入地下。林無妄隻來得及看見紅色微光一閃而過,卻摸不清那到底是個什麽。

眼前之人仿佛一條垂死的魚,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要掙破打魚人的網—— 這是林無妄預料過的,但毫無疑問,他比魚有本事。

陡然間天地劇震,天邊的雲層日光莫名便變成一張古老的脆紙,它們碎裂成渣,一點點被風煙剝落,而大地也裂開無數細縫,透過那道道縫隙,林無妄能看見地下的熔漿烈火,能看見流動著湧來的熔岩……

“你瘋了!”

林無妄終於知道邪靈拍入地下的是什麽—— 那是他凝出的元神。

林無妄做好了與邪靈同歸於盡的準備,也留了一分意識在幻境深處,隻要他有什麽不測,幻境便會自動消散,而幻境裏的人也會回歸現實。可他沒想到邪靈能瘋成這樣。

林無妄到底理解不了這邪靈。

邪靈是真的覺得自己是皈虛劍意的化身,是真的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地靈器。而今,多年來的堅信被戳破成謊,他能做出的唯一反應,便是魚死網破。

他要皈虛劍給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