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雪的謊言
1
梁文康背對著陽葵站在自己家門口時,正好跟自己爸媽打了個照麵。
女孩是誰?家住哪裏?家裏人電話呢?
一問三不知。
倪杏子女士差點兒沒吐出一口老血,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那你把她背回來幹嗎?”
梁文康疼得嗷嗷叫:“校門口撿到的,女孩子家家的又喝醉了,我這不是擔心出事兒嘛!”
撒起謊來一氣嗬成。
倪杏子更氣了:“找警察啊!又不是什麽小貓小狗可以隨便往家領的!這麽一個大活姑娘——”
“汪!汪!汪!”刁民特別有眼色地從梁文康腳後跟處鑽出來,極盡諂媚地衝梁媽搖尾巴。
倪杏子愣了一下,河東獅吼:“梁文康!你怎麽還帶了狗回來?”
梁文康本來聽到警察兩個字,耳根子忍不住一紅,害羞不過三秒,聽到自個兒媽媽憤怒的尖叫聲後立馬清醒過來。
“這不是天冷嘛,我們家剛好近,我就想收留她一晚上也沒什麽問題……那什麽,狗是跟著她的……”
“喲,小姑娘長得老漂亮的嘍!”老梁看熱鬧不嫌事大。
“我看!是你小子!色迷心竅!從小這樣!狗改不了吃屎!”倪杏子呼呼呼幾巴掌拍上梁文康後腦勺。
陽葵被這動靜鬧得咳嗽了幾聲。
倪女士刀子嘴豆腐心,摸摸小姑娘的臉蛋和額頭,立馬讓梁文康背進屋裏,裏裏外外把女孩子收拾了一遍,喂過薑湯,蓋上被子,鎖好房門——還讓刁民看門。
梁文康被鎖在門外——今天他睡西廂房。
2
梁文康一家在麻辣燙店後麵租了一個小小的四合院的主房和東廂房。
西廂房被一戶有錢人家買了,據說是為了讓孩子落戶學區,而孩子才剛滿三個月。那家人也不用這房,就被梁家拿來當客房了。
客房裏隻有一張中式木床,木格窗子還漏風,倪女士毫不偏心地把身壯如牛的兒子丟進去。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看你以後還隨便撿人回來!”倪女士甩了一床十斤厚的被子過來。
梁文康在客房裏輾轉反側,自己喜歡的姑娘就睡在自己的房間裏,自己的床和枕頭上,他怎麽能睡得著!
於是,蟄伏了大概一小時,等主屋的燈熄了以後,梁文康偷偷摸摸溜出房門。
月色明亮,空氣裏像結了一層薄冰,吸進肺裏都覺得疼。
少年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蹲下來抱起刁民,拉開東廂房的木門,影子一樣滑進屋內。
屋裏開著空調和加濕器,暖和又濕潤,和梁文康自己住起來完全是兩個待遇。
梁文康都不知道自己家空調是可以吹暖風的。他不敢開燈,就把窗簾拉開半邊,讓月光透進來,屋子裏一下子像籠在透明的水色中。
刁民看到了**的女孩,動了一下耳朵,噌地一下,直接跳到床邊,往陽葵腦門上拱。
梁文康趕緊去捉狗,把刁民弄亂的頭發掖到陽葵耳後,卻突然發現女孩睜大眼,看著自己,目光很清醒。
“你……你醒啦!我……我……”在女孩漆黑瞳眸的注視下,梁文康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梁文康。”陽葵拉開被子坐起身。
“怎……怎麽啦,要……要不要喝水?”梁文康緊張起來,手裏一緊,把刁民捏得嗷嗷叫。
“我這裏有點痛。” 陽葵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痛到睡不著。”
女孩眼角亮晶晶的,是夢裏落下的淚。梁文康不知道怎麽的,心一陣鈍痛。他缺席的這幾年,她是怎麽過的呢?
“你不要走,我想借你的心躲一躲。”隔著刁民,陽葵抱住了梁文康。少年的胸膛就像小時候一樣溫暖。
很久很久之前,陽葵做噩夢被嚇醒時,身邊就有一個小男孩,頭發亂蓬蓬的,眼角堆滿了眼屎,腮幫子上還沾著口水印子,邋遢得不得了。
這個小男孩卻說:“我很厲害的,我連妖怪都不怕的。你說,是誰在夢裏欺負了你,你不要怕,我鑽進你的夢裏暴揍他!你放心睡,我會守護你的!”
陽葵相信了,她一直相信的。
時間一晃過去了,男孩長成少年,胸膛一如既往地赤忱、溫暖。
“你身上有一股味道。”陽葵鼻子齆齆地說。
被梁媽打理過的陽葵身上是一股淡淡的洋甘菊的香氣,梁文康就不同了,這個晚上,一連跑了好幾條街,回來也沒洗把臉,他有些心虛地想:糟了,該不會是汗味兒吧!
不是——
“蠟梅開了。”女孩輕輕說,近乎呢喃,在一陣淡淡的花香中,睡去了。
梁文康呆了一會兒,這才想起,院子裏有一株含苞的蠟梅,原來在今天晚上開了。他剛剛從院子裏過來,大概沾上了些香氣。
他把陽葵送回被子裏,讓刁民在旁邊守著,悄悄地拉開門。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院子中央,蠟梅樹枝頭綴滿了嫩黃色的花苞,像一顆顆飽滿的夢。
月色下,少年嗬著寒氣,在蠟梅樹邊繞了好幾圈兒,折下一枝開滿花兒的,再次溜回房間。
梅枝帶霜,少年用掌心拂去,輕輕放到少女頰邊。
月色朦朧,細細的花蕊輕輕晃動,散發出一陣幽香,蠟梅花瓣輕盈到近乎透明。
“做個好夢。”少年趴在床邊,眼裏裝著喜歡的人,懷裏抱著毛茸茸的小狗,慢慢地,睡著了。
我會守護你的。
睡著前,少年這麽想。
3
陽葵迷迷糊糊中好像接了一個電話,好像讓她早上九點去學校門口集合,有一個什麽比賽,去韓國?
電話裏很嘈雜,那邊聲音很大,陽葵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忍不住嘟囔了一聲:“小點兒聲!”
“梁文康你小子怎麽啦,感冒了嗎?嗓子細細的跟個小姑娘似的!”
梁文康?
陽葵立馬清醒了,一睜眼就發現,手機主人的臉正貼著枕頭的另一半,睡得正香。
晨陽透過凝霜的玻璃,在少年身上籠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梁文康!梁文康!!”手機裏傳出吼聲,“快點兒起床,聽到沒!”
陽葵趕緊推了推少年,少年睫毛簌簌抖動,不情願地睜開眼,一臉蒙地對著陽葵,一隻毛茸茸的白色小狗從少年懷裏鑽出來,眼巴巴地望著陽葵。
這小狗有點眼熟?
“梁文康!”手機聽筒在咆哮。
陽葵趕忙把手機塞到梁文康手裏。
梁文康剛舉起手,就像有一萬隻螞蟻咬住骨頭似的,縮了回來,他苦著臉哼哼:“手麻了。”
陽葵不得不把手機舉到他耳邊,順便觀察了一下這個房間。
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間,整個房間是藍色調的。
白牆上掛著簽名版球星照,書桌上雜七雜八堆著課本和卷子,書櫃裏沒幾本書,擺著一個積灰的地球儀,還有一堆棒球。
書櫃右邊擺著一個木製的簡易衣架,衣架上橫七豎八搭著幾套棒球服,上衣顏色不同,主要是黑、紅、藍這三款,褲子一律是白色的,帶著髒兮兮的劃痕。
衣架下端做成了一個插棒球棍的簡易架子,從左到右,從小到大,立著大約十根棒球棍。每根棍子上套著一頂相同色係的棒球帽。
床靠牆,少年趴在床頭,眯著眼,哼哼唧唧地接著電話。床尾是鞋架,少年的鞋像船一樣大。
再過去就是木製推拉門了,黃楊木的門框鑲著厚厚的雕花毛玻璃,很有中式建築的味道。
飛塵在陽光中亂舞,空氣中縈繞著淡淡的花香,少年帶著起床氣的低沉嗓音就在耳邊,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浮上陽葵心頭。
刁民似乎也感受到了陽葵放鬆的情緒,想從梁文康懷裏掙脫出來,卻被少年下意識地按了回去。
刁民也不惱,扒拉著少年的肩,“吧唧”舔了一口少年冒出青胡楂的下巴。
似曾相識的畫麵從陽葵腦中閃過,昨晚的記憶泄洪一樣衝破了陽葵的記憶柵欄,一幕幕重現,陽葵嚇得扔掉了手機,對上梁文康疑惑的目光,紅透了臉。
“欸欸好,我現在已經在收拾東西了!”梁文康撿起手機,掛了電話,立馬摸摸陽葵的額頭,“你怎麽啦?發燒了?”
對著少年關切的目光,陽葵同學不打自招:“我失憶了。”
梁文康愣了一下,旋即笑開:“我也沒指望你記住。”
少年揉亂少女的頭發:“我記得就好了。”
白閃閃的小虎牙配上青青的胡楂,少年的青澀與男人的成熟混在一處,猶如加了薄荷的伏特加。
4
梁文康讓陽韞去校門口接姐姐是有私心的,這樣陽葵就不得不順便給他送行了。
趁著電燈泡小弟還沒過來,梁文康抓緊時間聯絡感情。
“我走了。”梁文康心存僥幸地想著:萬一陽葵酒勁還沒過,會給他一個吻別呢?他還貼心地微微俯下身,縮小身高差。
少年一身黑金色運動服,雖然挎著臃腫的訓練包,卻因為肩寬身長,更顯清爽利落。
陽葵撇開目光,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哦”。
梁文康頗為不滿,經過了昨晚那麽些事情之後,在這難舍難分的離別之際,她竟然隻有“哦”!
“我要走兩個月呢!”梁文康彎下腰強調。
“哦。”陽葵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我不一定趕得回來過新年呢!”梁文康歪過脖子,湊到陽葵眼前。
“那……那先預祝你新年快樂。”陽葵轉過身,捂住滾燙的臉。
陽葵覺得自己可能病了,少年的每一句話都讓她心怦怦跳。
梧桐樹葉嘩嘩作響,陽光跳躍閃爍,如同少女的心事。
“喲!梁哥威武!還有姑娘給你送行啊!”
一個穿著棒球服、挎著訓練包的男生從陽葵身邊經過,不怕事兒大地吹了聲口哨,接著一排腦袋從大巴窗口裏探出來,震天動地地齊吼一聲:“嫂子好!”
陽葵嚇得手裏的豆漿滑了下去。
梁文康眼疾手快,捏住杯口,同時扭頭教訓那幫小子:“不準當麵叫!人家姑娘不要麵子的啊!”
意思是:私底下,你們盡管就這麽叫。
隊員們領悟精髓,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腦袋紛紛縮回大巴。
梁文康把豆漿遞給陽葵:“對了,那個刁民你先養著可以嗎?祁遠家那條阿拉斯加動不動就往我們店裏跑,可會欺負小狗了!”
刁民?陽葵有些沒反應過來。
“就是昨天晚上在滑梯筒裏——”
“我知道了,我會照顧它的。”陽葵搶過話頭,滿臉通紅,顯然是想起了更多的事。
“梁文康!磨蹭什麽呢!還不上來!”教練吹了一聲口哨,同時扔來一顆棒球。
“來了!”梁文康反手接過,甩了甩發麻的手。
“那什麽,我真的要走了。”少年撓撓板寸頭,“這次比賽對我還蠻重要的,你可以送我一個禮物嗎?一句話也行。”
“姐!”陽韞在街對麵歡快地揮手。
正是紅燈,10秒鍾的紅燈。
陽葵終於鼓起勇氣,扭頭直視梁文康,淡淡的剃須水氣味迎麵撲來,少年的心炙熱且毫無遮攔。
陽葵從脖子上解下一塊玉墜,是白玉刻的貔貅,黑金線串著,精致圓潤。
“這……太貴重了。”梁文康下意識地擺手後退。
7秒。
陽葵把玉塞進少年的掌心:“拿著吧,貔貅開運的,梁文康,願你得償所願。”
貔貅在冬陽下泛著瑩白的光澤,附著少女的體溫,還有許許多多的心動。
梧桐樹葉嘩啦啦搖動,小奏鳴曲一般撥人心弦。
3秒。
梁文康呆呆看著掌心的玉貔貅,隻覺得掌心發燙。
“嘟——”一聲,紅燈變綠燈。
“快收起來,等我弟過來,你想收也收不了。”陽葵捂住梁文康的手,推了他一把,“祝你旗開得勝!”
“姐——”陽韞幾乎是擦著梁文康跑路的腳後跟趕到的。
“姐!你怎麽能把貔貅給他呢!這可是奶奶給我們的生日禮物啊!我都沒看你摘下過!”
陽韞對著大巴尾氣,氣得直跺腳。
梁文康自然沒聽到這些,他一路跑回大巴座位上,緊緊貼住窗玻璃往外看,高挺的鼻梁被壓扁,鼻孔外翻成小豬樣,上下唇堵在窗玻璃上——從外麵看,完全就是一頭春光燦爛的豬八戒。
很多年前,有個小男孩就經常這樣哄生氣了的小女孩。
陽葵抿嘴偷笑,嘴角掛著藏不住的快樂。
梁文康也跟著笑了,窗玻璃上立馬籠起一層白霧,梁文康手忙腳亂地擦掉。車已經開遠了,少女的身影朦朧成一條細長的線,少年手裏握著玉貔貅,笑得跟傻子一樣。
5
梁文康離開的日子裏,脫喪團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
首先,脫喪棒棒團上了《青城晚報》的頭條。記者以“赴一場生命的盛宴”為標題,還原了整個事件的過程,高度讚揚了範仁賢(鑒於團長去韓國參賽,陽葵不願邀功,範仁賢同學代為接受采訪)等同學的團結、勇敢與才智,稱脫喪團這次救援為“藝術救援”。
範仁賢還在《青城晚報》搞了一個小兼職,就是將脫喪團接手的案子寫成一篇欄目文章,在4開的報紙上一個拳頭大的版麵上刊登。
文學也成功跨校轉專業,從T大轉到P大學俄語了。
其實,文學父親是P大民俗學專業的教授,母親則是有名的話劇演員。神奇的是,夫婦倆竟然希望兒子學計算機,但文學喜歡文學,並想以此為職業,而不是消遣。
文學父母有很多理由,他們拿自己的親身經曆說事兒,類似於文科專業在評職稱上和拿項目上,比起理科專業有很多局限。
或者,他們經常說,當喜歡的事情成為職業,你就不再會喜歡了。
文學也猶豫過,但顧冬陽讓他更確定了自己的選擇。
而文學的選擇,永遠都是陶醉的選擇。而且,正如陽葵所保證的那樣,陶醉的跨專業考試成績比文學還要好。
祁遠和路漫漫還參加了校園十佳歌手大賽,拿了優秀獎。
大家似乎都忙忙碌碌,都得償所願,都火熱地生活著、追求著,隻有陽葵的日子像是靜止了一般。
從那次大巴告別後,已經三十三天了。
明天是平安夜,後天就是聖誕節了。
過去的那麽多年,沒有那個樂嗬嗬的小男孩,陽葵也就這麽長大了。可現在不過一個月,沒了梁文康在身邊嘻嘻哈哈,陽葵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好在他留下的鸚鵡和博美都不省事兒,女王和刁民幾乎是天生的對頭。
女王總愛趁刁民打盹兒時啄它腦袋,氣得刁民追得它羽毛滿地掉。
女王有一個會說話的優勢,每到危急關頭,她就聲嘶力竭一通叫,把人招來。
因此,多數情況下,禍都是女王闖的,責任都是刁民擔的。
陽葵很公平地每頓飯都給刁民加小排,女王就眼紅了,扯著嗓子唱《小白菜》。這一唱,外公老心疼了,什麽好東西都往女王籠子裏塞。緊接著,刁民心理又不平衡了……
鑒於家禽內鬥,外公偏心,陽葵幾乎每天都過得相當充實。
6
女王離家出走了。
原因是老爺子讓刁民睡在他腿上,以前這可是女王的禦用寶座。
好好的平安夜,陽葵不得不滿花園地找黃毛鸚鵡。
“女王,你再不出來,我就——”
“救命啊!”
尖銳淒厲的叫聲打斷了陽葵的威脅,要不是陽葵已經熟悉了女王遼闊如西伯利亞平原的音域,她或許真的會被嚇到。
陽葵裹緊大衣,哼著小調,去逮鸚鵡。誰知道真的出事了。
有事的不是女王,它正撲棱著翅膀,在一個暈倒的人身邊跳來跳去。
暮靄沉沉,陽葵借著昏黃的燈光發現,倒在地上的人穿著P大醫學生的實習大褂,側臉有些眼熟。
“葛小英!”
陽葵嚇了一跳,趕緊喊來護士,一番折騰下來,等人醒過來,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
葛小英第一反應是看時間,確認完時間後,立馬拔掉輸液針頭,跳下床。
“你有急事?”陽葵放下手裏的水果刀,攔住還晃著的人,“醫生說你過度勞累,得好好休息兩天。”
“我晚上九點在附近的商城有個兼職。”葛小英匆匆套衣服。
“你乖乖待著!你都累成多比了還去兼職!”陽葵把人按回床邊。
葛小英因為沒力氣,拗不過陽葵。她坐在床頭望著陽葵,因為太瘦,下巴很尖,眼睛顯得過分地大,閃爍目光中有陽葵熟悉的倔強與固執。
陽葵歎了口氣:“你把今晚的兼職消息發給我,我代你去,拿到的錢,你八我二,不許說不!”陽葵齜牙,模樣神似醉酒那天攔住警察的刁民。
葛小英剛要說話,就被陽葵凶了回去:“不許拒絕!”
瘦黑的少女笑了笑,虛弱地問:“多比是誰?”
陽葵神秘一笑,邁著輕盈的步子滑到電視機前,找到《哈利·波特與魔法石》的影片,對葛小英眨眨眼:“你今晚的任務就是找多比!我回來要檢查的哦!”
葛小英抿了抿唇,感激的話滾到嘴邊,鼻腔卻忍不住一酸,就這麽錯過了說謝謝的機會。
少女纖細的背影從門縫裏閃過,同時,神秘的魔法世界在病房悄然展開……
7
青城的初雪落在平安夜。
毛茸茸的雪瓣從空中旋轉而下,在昏黃的路燈下飛舞,行人們紛紛伸手接雪花,試探著初雪的溫度。等看夠了,覺得冷了,才一個個地縮起脖子,哈著白氣,往地鐵、商場或者其他暖和的地方鑽。
商場裏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透明瓷磚上倒映出一簇簇人影。
商城中央的噴泉池裏,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鮮翠的鬆枝上係滿彩帶,掛著一串串金色和銀色的小鈴鐺,池子裏漂著五顏六色的精美禮盒。
不少孩子探著身子在池邊夠禮盒,都被大人給拉回來了。正要鬧時,池子周圍變魔法一樣,變出十幾個聖誕老人,扛著紅彤彤的編織袋,開始給商城裏的小朋友們發放禮物。
陽葵也是聖誕老人之一。
這是商場的活動,每個禮盒上都有編號,用來抽獎。九點開始發禮物,十點抽獎。
陽葵一開始覺得就穿著玩偶服發發禮物而已,一個小時五百塊,難怪葛小英病了也要兼職。
結果……
她套在一個聖誕老人的布偶袋子裏,負重前行,一路上被人扯扯胡子,摸摸衣服,還要時不時配合小朋友們拍照,甚至還有家長讓孩子跳到“聖誕老人”的背上合照,關鍵是新時代的孩子都長得那麽強壯……
這麽陪玩賠笑陪拍照地發了一圈禮物,陽葵氣喘籲籲地明白了:資本家果然是吸血鬼。
好不容易把一對黏人的雙胞胎送走,陽葵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一下時間,離開獎還有十分鍾,便悄悄鑽進一個道具壁爐的洞裏,借著壁爐前紅氣球的遮擋,摘下頭套,接了語音電話。
“可累死我了!從上午十點一直到下午四點,大小姐,你得付我勞務費!”
是陽葵原來高中同學的電話。
陽葵好友不多,楊曦算得上一個,這個女孩簡直就是為追星而生,顏控癌骨灰級患者。當初死纏爛打一定要和陽葵交上朋友,也是因為陽葵那張漂亮臉蛋。
於是,讀大學時,她果斷奔赴偶像之國。她的朋友圈是陽葵的快樂源泉之一,除了曬俊男美女,就是求新鮮蔬菜。
陽葵查過,這次梁文康去韓國參加比賽是編入國家隊的公開賽,她就拜托楊曦去觀賽,實時匯報戰績。
可白天楊曦就像是失聯了一樣,直到現在才來了電話。
“比賽結果怎麽樣?”
“中國隊贏了!你等一下啊,”電話裏傳來了翻閱紙張的聲音,“前幾局2比6落後,後來兩局就突然反轉了,好像說有個投手連投三個什麽……”
“三振!”陽葵趕緊補充。
“對對!然後轉場,中國隊又有一個本壘打,最後是10比6反敗為勝。”
果然贏了!
陽葵鬆了一口氣,商場裏淡淡的香薰味,混著蛋撻、布丁的齁甜氣息溜進肺中,讓她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
“不過,你別說,帥哥還挺多,一個個的,那個肩,那個腰,那大長腿,哇!簡直荷爾蒙爆棚!可惜比賽規則太煩瑣,後麵幾局,我都睡過去了。還好我機靈,結束時抓住一個帥帥的韓國小哥,問清楚了,記在小本本上,人家還請我喝咖啡了呢!還送我回家了呢……”
陽葵寵溺地笑,難怪比賽下午就結束了,現場觀眾到晚上才傳回消息,原來約會去了。
電話裏嘰嘰呱呱不停,陽葵很想問問梁文康,可又害怕楊曦狗鼻子一樣靈的八卦細胞,正猶豫著,商場廣播突然響了起來。
“親愛的顧客朋友們,由我們商場舉辦的聖誕抽獎活動已近尾聲,最後一分鍾倒計時開始,六十,五十九……”
陽葵按下免提鍵,把手機塞進聖誕老爺爺的頭套裏,再戴上,拎起紅袋子,鑽出壁爐。
“四十七 ,四十六……”主持人把數字念得格外慢。
陽葵的禮物袋裏還剩下一個禮盒,得抓緊時間,在開獎前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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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擠到噴泉池的聖誕樹前,叫鬧著,笑嚷著,等台上的主持人開獎。聖誕歌的背景音樂無限循環,歡樂的氛圍就像燒開的水,在商場裏“噗噗”滾動。
陽葵在那一鍋沸騰的人流裏,看到了一個怎麽都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人。
“你在哪裏呀,怎麽那麽吵?”頭套裏,楊曦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
陽葵沒有回答,她的目光緊盯著人群裏格格不入的少年。
商場有中央空調,格外暖熱,大部分人都脫了外套搭在臂彎裏,隻有少年渾身包得嚴嚴實實。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脖子裏繞著米白色的圍巾,還戴著一頂棒球帽,黑色的帽簷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白雪。
包得這樣嚴實已經夠奇怪了,少年還捧著一束盛綻的黃玫瑰,逆著人流,四處張望。
他在找人,找聖誕老人。
每遇到一個聖誕老人,少年就去掀頭套,確認不是要找的人後,鞠躬道歉,又去找下一個聖誕老人。
“十,九,八,七……”
人越來越密集,少年臂彎裏的黃玫瑰被擠掉一朵,落在地上,瞬間被踩成花泥。
“楊曦,你說今天的棒球比賽是什麽時候結束的?”陽葵抑製住瘋狂加速的心跳,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有力。
“下午四點鍾啊,怎麽啦?”楊曦回答。
少年把黃玫瑰高高舉過頭頂,更顯怪異,他卻全然不顧,找著下一個聖誕老人。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陽葵身上。
“那如果我讓你下午四點回國找我呢?六個小時,你能現在就出現在我麵前嗎?”陽葵的聲音近乎顫抖。
“開玩笑呢!我又不是都教授能瞬移,也不是鬼怪,開個門就能跨國了!陽大小姐,拜托你實際一點兒,我從球場坐地鐵到機場都要快兩個小時了。就算能立刻買到票,立刻飛,也要倆小時到北京機場,再從北京到青城,也是倆小時,到了青城還要坐地鐵去找你,這中間還一分不差的!你自己算算!六個小時我能站在你麵前,就是奇跡!”
“奇跡……”陽葵下意識地重複著楊曦的話。
“三——二——”主持人的報數聲陡然升上去。
高高舉著黃玫瑰的少年站在了陽葵的麵前,他單手拎起聖誕老人的頭套,陽葵的手機摔落在地。
“喲,小妞你是不是想爺啦!你放心,我在外麵絕對不會拈花……”
透明地磚上,楊曦得意的絮叨突然變得遙遠。
陽葵迎上少年熾熱的目光,感覺腦漿都被烤化了。
“一!開獎!”——像一根緊繃的弦猝然繃斷。
空中紛紛揚揚飄起彩色絲帶,音樂聲、歡呼聲、口哨聲、衣料摩擦聲,匯成一股龐大的忙音,撞擊著陽葵的耳膜。
少年額間帶汗,笑出尖尖的小虎牙:“找到了!”
陽葵沒聽到他的聲音,也不會看口型,但少年滾燙的目光已經說出了所有。
“聖誕快樂!陽小丫!”梁文康把黃玫瑰塞進陽葵懷裏,揉了揉少女的腦袋,把因為戴頭套變亂的頭發揉得更亂。
陽葵鼻腔發酸,拚命睜大眼睛,把眼淚逼回去。
“現在還不能感動,我有話跟你說,還有禮物要給你。”梁文康得意地擺擺手指頭。
“一百三十號!一百三十號在不在!請到台上來領獎!”主持人開始公布獲獎名單。
更多的人往聖誕樹這邊擁來,梁文康撿起陽葵的手機,拉住陽葵,逆著人流,路過壁爐時,躲了進去,並扯住一束紅氣球,擋住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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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爐空間有限,兩人膝蓋貼著膝蓋對坐著,黃玫瑰靜靜躺在兩人膝頭,臉與臉相距不過十厘米,外麵吵吵嚷嚷,裏麵卻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少年的呼吸摩擦著空氣,炙熱,羞澀,一時間,壁爐裏熱得好似燃起三昧真火。
梁文康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陽葵套著重重的玩偶服,不一會兒,兩人額頭頸間都滲出汗珠。
少年一路旅途的風塵味,海水一樣的汗水味,與少女發間淡淡的馨香混在一處,彌漫在小小的壁爐裏。
隔著一層層的花瓣,梁文康偷偷瞄了陽葵一眼,少女的臉燒得似深秋晚霞。
少年喉頭幹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吞咽的聲音異常響亮。少女受驚,往後一縮,少年的反應更快,探身伸手,撐住壁爐後壁,少女的後腦勺緊跟著重重砸下。
少年自己卻因為這一番動作,頭撞上壁爐頂端,“咚”一聲,讓人聽得都覺得疼。
“我不會亂來的,你放心!我隻是……隻是緊張。”梁文康結結巴巴地解釋。
陽葵本來是嚇了一跳,可看梁文康的反應,忍不住笑了起來:“疼嗎?”
“什麽?”
“腦袋,”陽葵在頭頂比畫了一下,“剛剛撞到壁爐頂了。”
“啊?啊——啊……”
梁文康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疼起來,抱住腦袋往後一仰:“疼死我了!嘶——”
“哪裏疼?我看看!”
陽葵著急地掀掉梁文康的棒球帽,捧著腦袋仔細看。壁爐光線陰暗,陽葵看不清,卻覺得指尖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還是血。
她有些著急,拉著梁文康就要出去:“裏麵太黑了,看不清楚。我們先出去!”
少年反手拉住少女:“我有話跟你說,說了才能出去。”
“出去了再說!”陽葵再拉。
“現在就說。”梁文康把人扯了回來,眼睛貼著眼睛,“我喜歡你。”
陽葵愣住了,類似於鬆脂燃燒的聲音在心底爆裂開來。
一群小孩呼啦啦從壁爐前跑過,帶起的風吹跑了紅氣球,大廳裏強烈的光線湧入壁爐內,點亮了少年的麵龐。
“我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你這麽聰明,肯定知道,可是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親口告訴你——
“我喜歡你,十九歲喜歡,九十歲時還喜歡,九十歲時還會喜歡。
“還有,還有……就這些,我……我說完了。”
其實他沒有說完,還有很多話。
那一年,一個小女孩的出現,給了梁文康最棒的聖誕禮物。
可是過去這一段漫長的時間裏,女孩消失了,她好像經曆了很多很多不開心的事,有人離開了她,有人傷了她的心,有人假裝她沒有心,這些人,這些事,她都深深藏在心底。
梁文康知道自己無權追問,可是,他想告訴這個小女孩,既然她又出現了,出現在自己麵前,那麽,接下來的歲月,不管有多麽冰冷,多麽難熬,他都會一直待在她身邊,守護她。
可惜,梁文康沒有那麽多時間準備。
這是一場趕在聖誕節前的告白,在從首爾到青城的飛機上,梁文康打了好多稿子,背了很多很好聽的話,可是事到臨頭,他卻說得磕磕巴巴。
對麵的陽葵卻異常安靜。
一滴汗從少年額間滾落,滴在他濃密的眼睫上。
空氣沉默得讓人難受,少年緊張得不敢眨眼。
“先出去,我看看你的頭有沒有事兒?”
陽葵故意忽略掉梁文康眼巴巴的目光,把人拉了出去。
確認完腦袋沒事之後,陽葵看了看少年疲憊的臉色,不動聲色地問:“吃飯了嗎?”
“吃了,剛從家裏吃了熱乎乎的麻辣燙過來的!”梁文康笑著露出小虎牙。
那一瞬間,陽葵很想哭。
他在騙她,那又怎麽樣呢?媽媽去世之後,從來沒有誰這麽在乎過她。
那一瞬間,少女的心近乎沸騰。我可以為他去死,她想。
陽葵生生壓下這股熱血,別過臉,拉住梁文康,到商場的地下美食城,給他點了一碗熱乎乎的豚骨拉麵。
“你先吃,我去交接一下,回頭找你。”陽葵指了指身上的聖誕老人套裝。
“哎!我跟你——”梁文康站起身。
“好好吃,一滴湯都不許剩!要是剩下了,我就不過來了!”陽葵突然凶梁文康,眼眶紅紅的。
梁文康縮回座位。
“小姑娘,珍惜糧食是對的,可也犯不著凶自己男朋友呀!”老板探出半個頭調侃陽葵。
陽葵瞬間紅了臉,轉身就走。
“不是我女朋友。”梁文康看著陽葵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解釋。
“小夥子你也別急,你看小姑娘穿成那熊樣兒還抱著你送的玫瑰花兒,早晚都是你女朋友啦!”
老板笑嗬嗬地調侃,一句話讓梁文康喜滋滋地吃起了麵。
10
陽葵回來時給梁文康帶了一杯奶茶,說是商場經理請客的,然後一路沉默地出了商城。
雪越下越大,地麵上積了厚厚一層,陽葵剛出門就打了個噴嚏,梁文康趕忙把羽絨服脫下來,罩住陽葵。
少年的體溫,溫暖得讓人忍不住依賴和眷戀,陽葵咬緊牙關,拉下衣服,還給梁文康。
“我現在可以回複你了。”
“回複什麽?”梁文康吸進一口布丁,麵上裝傻,心裏發甜。
“你的告白。”
“那什麽,我也不是說現在就讓你當我女朋友,我——”
陽葵打斷了梁文康的話:“你可以收回你的心意嗎?別說九十歲了,十九歲的你就已經讓我很為難了,接下來的七十一年,我不知道該怎麽去承擔。”
少女的聲音清脆,涼薄。
“承……承擔?”
“對,承擔。”
梁文康從小語文不好,卻也學過組詞造句,“承擔”這個詞,後麵跟的是“苦痛”“壓力”這些詞,從來沒有“承擔快樂”“承擔幸福”這種說法。幸福與快樂隻要敞開心胸,接受就是了。
梁文康不敢相信,他認真地看了陽葵好久。
少女的眼睛透亮、坦誠,不帶一絲牽強與作假。
是真的。
如果一個人的心意得讓另一個人去“承擔”,那麽,梁文康已經長大到足夠明白,對他來說,最禮貌的辦法是,收回心意。
收回他欠缺了多年的和想要預支的七十一年的心意。
少年有些羞澀,有些難為情,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得體地退場,也完全忘了怎麽說告別,隻是傻乎乎地盯著少女,看她把玫瑰花還回來,看她轉身,看她離去,看著她折回——
梁文康心跳急劇加速,或許她後悔了?或許她隻是開個玩笑?或許……
“貔貅。”陽葵重新站在梁文康麵前,發間夾雪,人微微發抖。
梁文康的腦袋一片空白,完全沒辦法消化“貔貅”兩個字的含義。
少女伸手捏住自己纖長的脖頸:“出發前借給你的貔貅,那個是我奶奶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現在比賽完了……”
陽葵越說聲音越低,眼睛盯著積雪的大理石地麵,局促,尷尬。
少女的手冰涼,少年把外套脫下,裹住少女:“我家近,跑回去很快的。”語氣執拗。
少年脫了外套,隻剩下一件單薄的球衣,分明是剛從賽場上下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趕回來了。
球衣燙眼,貔貅燙手,陽葵裝作什麽都沒看見,默默轉身,走入茫茫大雪中。
雪地裏印出一個個腳印,少女纖細的身影越來越遠,隱沒在紛紛初雪中。
梁文康在韓國聽到一個說法:初雪那天向喜歡的人告白,心願就會實現。
直到初雪這天真正來臨,梁文康才明白:
你喜歡的人也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是初雪的美麗謊言。
初雪年年有,可初戀,一生隻有一次。我喜歡你,你也剛好喜歡我。
這麽難的事,梁文康卻把它當成理所當然。
就像陶醉那麽喜歡文學,文學對她和對別人一樣冷冰冰的。這才是常態。
陽葵得“承擔”梁文康的喜歡,這也是常態。
梁文康在回家路上還想通了很多事情。
陽葵回來這麽久,卻裝作不認識他,一直躲著他,或許沒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就是簡單的不想見麵而已。
警察攔人那次,是陽葵喝醉了酒,喝醉了的人,做的事情,說的話,怎麽能當真呢?
就連小時候,陽葵身邊也不止他梁文康一個人喜歡她,還有顏醴,還有許許多多的男孩子,憑什麽陽葵就非得選擇他呢?
他隻是比其他男孩子更厚臉皮罷了,他卻把陽葵的寬容誤會成真心。
少年走到家門口,發現手裏還拿著那束黃玫瑰,他突然覺得花很重,就隨手丟在街邊的垃圾桶裏。
仿佛是故意報複似的,黃玫瑰被扔在了“有害垃圾”的垃圾桶裏。
雪花碩大,紛紛揚揚,很快在禮盒上積上薄薄一層。
街道對麵走來一個少女,踮起腳尖,從垃圾桶裏撈出那束黃玫瑰,悄無聲息地離開。
11
是一顆髒兮兮的棒球。
月色照亮的雪光中,粉色的禮盒被拆開,綢帶散落一邊,少女的掌心,靜靜躺著一顆棒球。
這是梁文康準備送給她的聖誕禮物,在少年給少女披上的外套的口袋裏,他都沒來得及送出。
陽葵幾乎能夠想到,這是少年今天下午,在異國的賽場上,拿下關鍵一分的球。
他想把這份勝利,這份喜悅,這份運氣,最重要的是,他坦誠的心意,一起送給她。
她卻把少年溫暖的心意丟在冰天雪地裏。
明明那麽喜歡他。
陽葵感到委屈,媽媽出事那天,她沒覺得委屈;知道外公病重後,她也不覺得委屈;家裏長輩偏愛弟弟,她從來都不放在心裏——可是這次,真的是好委屈啊!
回到青城,遇見梁文康,幾乎是她長大後最最開心的事。
而當年那個瘦瘦小小的男孩,長大後成了高大英俊的少年。
少年長得那麽好,陽光、挺拔、仗義、真誠,雖然不太聰明,偶爾還有點調皮,但和陽葵這些年來的想象一模一樣,一點兒都沒有長歪。反而是她自己,孤僻、陰暗、不討人喜歡。
他可能覺得她漂亮,可是總有一天,她內心的陰暗會把他嚇跑。與其這樣,陽葵寧願他沒有認出她。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加入了脫喪棒棒團。
少年燦爛似驕陽,陽葵覺得自己像一株向日葵,總是忍不住圍著他轉。
後來,祁遠開始提醒她,梁文康已經忘了小時候的事,他家裏人尤其不希望他記起。
陽葵又默默退了一步,誰知道梁文康追上十步,他說他記起以前的事兒了。
陽葵偷偷地高興,她可沒提醒他,是他自己記起來的;她也沒讓他纏著自己,是他自己愛往她跟前湊。
她想,或許她可以敞開心扉,坦誠地說出自己的陰暗麵。事實上她也這麽做了,她借著醉酒,坦露一切。她其實沒有那麽醉的,她隻是需要一點兒偽裝,一點兒勇氣。
結果,她喜歡的少年沒有嫌棄她,一丁點兒都沒有,他背她回家,讓她睡他的房間,半夜還偷偷跑來看她,她剛好被噩夢驚醒。
她夢見媽媽出事那一晚,她沒有和他一起出去找螢火蟲,這是這十多年來,她最最後悔的事情。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個晚上,說什麽她都要陪在媽媽身邊。
在夢裏,她真的留在了媽媽床邊,可是忽然之間,被單上全是血,剛出生的弟弟是血糊糊的一團肉,她被嚇醒了。他剛好在身邊,真好。
很久了,從來沒有這麽好。
那晚的蠟梅,很甜很香,讓人心安。她決定敞開心扉,接納少年。可是事情就是那麽諷刺,少年的媽媽伸手替他關上了這扇門。
那天早上,在梁文康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時,倪杏子熱絡地拉著陽葵吃早餐。
飯桌上,擺著豆漿、油條、小籠包,還有一本墨綠色的銀行存折。
倪杏子耐心地等陽葵喝完一碗豆漿才開口:“我不希望你給我們家梁文康一些不切實際的念想。”
“阿姨——”
“你先聽我說。”倪杏子翻開存折,指著一串數字,“這是我們家一年的收入,不知道能不能占你家的一個零頭。”
陽葵蒙了,呆呆地看著存折,不明白倪杏子的意思。
倪杏子又打開了電視,指著新聞裏穿黑色西裝、戴無框眼鏡的男人說:“那是你爸?”
陽葵默默點頭。
“你從小穿的衣服、讀的學校、認識的人、去過的地方,和我們家梁文康,都不一樣。
“你們家住在南楓街的別墅區吧?這個破破爛爛的四合院是我們租的房子。”
倪杏子指著他們住的地方,譏諷地笑。
陽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院子裏看,她看到了蠟梅、金橘、用鵝卵石圍了一圈的小菜畦,還有瓦灰屋簷下掛著的臘肉,廚房上方炊煙嫋嫋升起。
陽葵不覺得破破爛爛,她覺得這就是家。
“我們在這個城市二十多年,甚至都沒有一個家。你們呢,你們或許在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家。”
“房子不是家。”陽葵小聲地反駁。
少女的皮膚光潔如玉,亮到透光,眼睛更亮。
正是倔強的年紀。
倪杏子微微歎了口氣:“這個話,我現在不跟你說,將來你的爸爸就會跟我兒子說。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你打算怎麽辦?這些,你都想過嗎?”
陽葵從院子裏收回目光,鼓起勇氣打量了倪杏子一眼。
梁文康的媽媽燙著一頭中年卷,皮膚略黃,眼尾下垂,嘴角死死抿著,昔日記憶中慈祥的阿姨竟然有點像八點檔狗血劇裏惡毒的婆婆。
十七歲的少女頭一次碰到這事,驚訝到不知該如何回應。
倪杏子對上少女清澈的目光,語氣軟了許多:“如果你沒有想清楚,我希望你不要給他希望。
“我兒子看著皮,心眼卻死。小時候我給他買了一個變形金剛的組裝玩具,他喜歡得不得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買過其他的組裝玩具。
“小學時,他說他想要打棒球,他就一直打到大學。
“他要喜歡一個人,那就是一輩子的事。
“你說,換作是你,你舍得把自己兒子的一輩子這麽隨隨便便交出去?”
……
陽葵不知道。
她記得,爸爸與媽媽是相愛的。奶奶當然不同意,早年喪夫,家裏年少有為的長子好不容易留學歸來,卻為了一個繡娘自毀前程,甚至意氣用事,斷了與家族的聯係。
但奶奶是聰明的,她默不作聲,等著兒子自己回頭。
後來爸爸果然回頭了,卻因此賠上了她的媽媽,還有她未出世的弟弟。
陽葵最不能原諒的是,爸爸立刻就娶了第二任妻子,而她,很快又有了一個弟弟。
太快了,快到陽葵不敢相信爸爸曾經愛過媽媽。
他們也天真過,也強求過,結果呢?結果,陽葵永遠地失去了媽媽。
門當戶對真的有那麽重要嗎?陽葵不知道,她的父母交出了一份痛徹心扉的答卷,她無法回答倪杏子的問題。
可是她真的很喜歡那個少年啊!
那個第一次見麵就騙走她三顆章魚小丸子的小男孩。
那個把她滿口牙砸掉了哭著鬧著說會娶她的小男孩。
陽葵抑製不住地哭出聲:“我喜歡他呀,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淹沒了少女低聲的啜泣。
同一片大雪,不同的窗內,少年呆坐在書桌前,桌上幹幹淨淨,隻有一本書。
書很舊,封麵呈鋸齒狀被撕了半邊,剩下的半邊畫著一個戴黑框眼鏡、揮動魔杖的小男孩。
梁文康翻開泛黃卷邊的書頁,從裏麵抽出一張照片。
照片也有很多年了,邊上的白框早已泛黃。
是一張舞台照。
禮堂上方掛著長長的紅色橫幅,用燙金的字體寫著“2010年青蒲幼兒園中秋晚會”。
幕布前方,站著一個小女孩,穿紅裙,紮圓鬏,臉蛋圓圓,眼睛黑亮,漂亮極了。
還有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穿著背帶褲,帥而潮的打扮,可是男孩的臉蛋卻被鉛筆畫成一團毛線球。
毛線球上扯出一條線,繞出一個圈兒,圈兒裏寫著五個字:“此乃梁文康”。
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手緊緊牽著,高高舉起,空中飄散著五顏六色的彩帶。
梁文康久久盯著照片,一片雪花打在窗上,發出細微聲響。
少年被驚醒,握緊指尖的橡皮,把照片的男孩的臉上那團毛線團擦掉。
小男孩的臉露出來了,雖然有些模糊,但還是能看得出眉清目秀,是好學生該有的模樣。
梁文康再一用力,把圈兒裏的五個字擦掉了。
然後,把照片翻到背麵。照片背麵有鉛筆寫的,醜而歪的字跡:
“陽葵和梁文康是天生一對。”
雪光裏,少年閉上眼,擦掉“梁文康”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