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智齒
1
“來,頭朝上,下巴朝下,張大嘴,再大,再大……”
頭頂聚光燈強烈,陽葵感覺嘴都要被牙醫給撕裂了。
連續兩周,陽葵的牙一直痛,一開始隻是隱隱的,慢慢地,越來越尖銳,痛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無奈之下,隻能看牙醫,成了刀俎上的魚肉。
“昨天那個外國姑娘,嘴一張,跟劈叉似的,看得清清楚楚的。今兒這姑娘的嘴跟河蚌似的。”小護士跟主治醫生調侃。
陽葵忍著嘴巴被撕裂的痛苦,默默翻了個白眼,心裏吐槽:你才是河蚌!你全家都是河蚌!
醫生仿佛看透陽葵心思似的,關掉大燈,從陽葵嘴裏取出張口器,笑眼彎彎地說:“一般東方人嘴都小些,不是你張得不夠努力。”
陽葵從那張戴著口罩、隻露出笑眼的臉上,判斷此牙醫必定是個帥哥,怪不得護士那麽殷勤搭話。
醫生麻溜地扒下手套,摘口罩,交代道:“是智齒,長在左下顎,第一顆,其他的還沒長出來,長得挺早,一般人都要到二十好幾才長出來。”
陽葵打量著醫生的臉,果然帥,貓係美男。
護士不著痕跡地往前擋了一步:“智齒又稱智慧齒,現在這些小姑娘,都早熟。”
陽葵無語得想翻白眼,這位大姐,麻煩讓一讓好嗎?帥哥的臉可是公共資源。
醫生笑了一下:“我倒覺得跟智慧沒關係,智齒更像初戀,招呼也不打一個,突然就冒出來了,又痛又癢,又酸又脹,止痛藥都拿它沒轍,隻能拔,拔完了,不疼了,空位卻會一直留著……”
醫生一臉陷入回憶中的表情,美目溫柔,臥蠶含情,成功地讓小護士閉了嘴。
陽葵嘴角忍不住往上翹,翹到一半覺得嘴巴疼……
病曆單上,陽葵的初智齒,長在十七歲。
初智齒症狀一:痛。
初智齒症狀二:癢。
初智齒症狀三:酸。
初智齒症狀四:脹。
初智齒阻斷法:無。
初智齒根除法:拔。
初智齒後遺症:缺失感。
雖然拔掉了,但空位永遠存在。
醫生仔細地給陽葵說明了智齒的位置,長得周正與否,拔智齒的注意事項等。
“所以,拔嗎?”
……
“不拔。”
2
初智齒症狀一:痛,冷不丁地,像手榴彈一樣,砰——炸得你五髒六腑都疼。
陽葵在醫院的小花園裏遇到梁文康時,智齒突然鬧了起來,疼得厲害。
少年單手抱著一隻小白狗,另一隻手被繃帶吊著,掛在胸前,臉色比以往蒼白許多。
“你受傷了?”話脫口而出,陽葵沒有辦法控製。
梁文康搖頭,把小白狗遞出去。
毛茸茸的小白狗看到陽葵肩上的黃毛鸚鵡後,喉嚨裏嗚咽了好幾聲,可憐兮兮的。
“搜瑞搜瑞(Sorry)。”
女王抖抖頸毛,傲嬌地道歉,綠豆眼骨碌轉,時不時偷瞟一眼刁民。
陽葵這才想起自己下樓,是為了找被女王氣得離家出走的刁民。
她接過刁民,強忍著牙痛問:“傷得嚴重嗎?”
少年搖頭,似乎沒有開口說話的意願。
空氣就這麽凝滯住了。少年少女的腳也被地麵粘住了。
這時候,女王飛快地在刁民的尾巴上啄了一口,刁民嗷嗷叫疼,躥出陽葵的懷抱,撲騰著追咬女王。
女王銜一嘴狗毛,低空飛行,把狗逗得汪汪叫,一轉眼兩隻不省心的祖宗鑽進假山石洞裏。
陽葵跟著追過去,逮住了刁民,卻讓女王溜走了。鸚鵡還得意地在她頭頂打了個轉兒。
陽葵氣得磨牙,猛地轉身,假山石縫兒窄,剛好在同一秒,陽葵往外,梁文康往裏,結果,少女的雙腿剛好卡在少年雙腿之間,姿勢過分曖昧。
刁民瞅準時機,從陽葵手裏掙出來,汪汪叫著追女王去了。
陽葵下意識地往外擠,結果隔著冬衣清晰地感覺到了少年的肌肉和骨骼,她嚇得縮回去,一動不動。
少年的鼻息噴在少女頭頂,少女的呼吸灑在少年頸側,兩人重新陷入尷尬模式。
原來被拒絕了以後還會心動啊,梁文康心想。
當然會心動,隻要想起那個名字就會心動,更何況緊貼著這個人。同樣心動的陽葵心想,卻裝作一副冷靜的模樣,示意對方先挪腿。
梁文康小心翼翼地抬腳,努力不碰到陽葵。
“姐你別攔著我!我今兒非要跟小英說清楚!”暴躁嘹亮的女聲炸在兩人耳邊。
梁文康腿一歪,沒抽出去,反而往陽葵身上撲。
陽葵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微微張開嘴,一口好牙迎麵撞上少年的鎖骨,疼得眼淚瞬間飆出來。
更要命的是,那顆智齒受到了震動,一陣電鑽絞肉似的劇痛讓陽葵疼到發抖,冷汗直冒。她什麽也不顧忌了,垂頸弓腰,額頭死死地抵住少年的肩。
少年的心跳如脫韁野馬,一聲一聲砸得陽葵耳膜疼。
與此同時,爆竹一樣的女聲又劈裏啪啦響起:
“是!當年爸媽是看上了葛家的錢,讓你嫁過去給小英當後媽,可葛大成出事後,在**一躺就是十來年。要我說,就算是天大的債,你這十幾年也還清了,眼看著就快把自己這條命搭進去了!那個小崽子倒好,不說體諒媽媽一點兒,動不動就慪你。你現在生病了還瞞著她,要我說,就是該讓她知道!要不是你偷偷在後麵墊著,她還真以為她爸的醫藥費都是她打工掙的小錢交的呢!”
葛小英的……後媽?
3
陽葵和梁文康同時側頭,山石錯落嶙峋,透過翠竹掩映的石隙,兩人看到假山另一邊的長椅上,坐著兩個中年婦人。
穿病服的那個拉住另一位,細聲細氣地勸:“我們姐妹倆這麽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當年為什麽要嫁給葛大成,別人都覺得是我們家貪聘禮,實際上啊,我瞧葛大成時,他把小英帶過來了。小丫頭才十個月大,黑黑醜醜的,可是,她一看見我就笑,我真是一眼就喜歡上她了,她還揪住我的手不放。本來爸媽是偏向另一家的,可我怎麽舍得讓這麽小的孩子讓個糙漢子帶著。這麽一晃,都好些年了,果然後媽不好當啊……”
葛小英的後媽歎了口氣,額間皺紋更深了。雖然她有些老態,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個美人,跟葛小英擰巴的五官完全不一樣。
“那你生病了,至少告訴她一聲吧?這也不是什麽小病,醫生都說了手術有危險!”妹妹又勸。
“你也說了這不是小病,她學醫本來就辛苦,就不要給她壓力了。你也知道她那個剛性子,要是知道了,又要多打多少份工……算姐求你了,你就說我回老家照顧爸媽了,萬一……你先騙她我在老家重新嫁人了,等她大學讀完工作了再說……”
“姐——”
“你不答應就不要叫我姐!”姐姐說完就咳嗽起來,妹妹低聲咕噥一句,扶著人進樓了。
陽葵和梁文康同時鬆了一口氣,淡淡的藥膏味鑽進陽葵鼻子裏,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抵著梁文康的傷肩。
縮回腦袋,陽葵又看到少年鎖骨上一排鮮明的牙印。
讓我遁地吧!陽葵想找一塊豆腐撞死自己。
梁文康看她眼色,小心地往右移了半步,兩人終於錯開。
“你的肩——”對上少年清澈的目光,陽葵又說不出什麽了。
明明昨天剛拒絕了人家,現在又假惺惺地去關心……
陽葵有些害臊,不自然地轉移話題:“剛剛那些話,先不要告訴葛小英。”
梁文康沒有說話,點了一下頭。
結果,兩人剛鑽出石縫,就撞見淚流滿麵的葛小英。
“你們相信她們的話?”葛小英質問對麵的陽葵和梁文康。
不等兩人回答,她又激動地說:“她們知道我爸在這個醫院,知道我在這邊實習,知道我……所以……所以才故意跑這邊說給我聽,想讓我同情她,想讓我歉疚……對……對一定是這樣……”
少女身形瘦削單薄,靠著燈杆,一路滑下去。
4
陽葵走近,蹲下,把葛小英攬進懷裏,呢喃道:“沒事的,沒事的,我都明白。”
葛小英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我……我一開始真的以為她是我親媽,她對我那麽好,可是我越長越醜,她呢,那麽漂亮。後來有人說,我的親媽生下我就跑了,而她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爸……
“我開始惹她生氣,我再也不叫她媽了,不吃她做的飯,不穿她買的衣服,不認真讀書,到處打架,反正隻要看到她漂亮的臉因為生氣變醜,我就很開心。
“中考那天,我的舊手表剛好壞了,她竟然提前備了一塊新表。我沒要,還惡心了她一句,爸爸生氣極了,甩了我一巴掌,我飯都沒吃直接去考場了。後來,後來……”
葛小英緊緊抓住陽葵的肩,渾身都在發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話:“我爸爸去考場給我送早餐,還有手表,闖了紅燈,被車撞了——”
葛小英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心頭像有把尖刃來回地絞,很久沒有說話。
一直站在假山石旁的梁文康突然想起,脫喪團準備國慶會演時,他隨口編的那個故事。
“女孩爸爸為了去考場給她送手表,闖了紅燈,被車撞了。”
“也死了?”有人問。
“死不了,成植物人了。”梁文康胡扯。
所以,那個時候葛小英之所以那麽反常……
“成了植物人。”葛小英帶著哭腔說。
梁文康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原來他隨口編出的一個故事,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他怎麽會知道呢?他這個年紀,還沒辦法理解,生活往往比故事更戲劇化。
一時間,梁文康很怕葛小英看到他,他悄悄地躲進假山裏,從另一個出口回病房了。
而住院部的小花園裏,葛小英在陽葵的安撫下,逐漸平靜下來,繼續講著她的人生——
“我變得更壞了,我把罪過都推給了她。對我自己,對別人,我都這麽說,是她非要讓我爸給我送手表,所以我爸才會出事的。她沒有反駁,也沒有解釋,在爸爸那邊的親戚裏,她成了掃把星。
“爸爸的住院費很貴,很快就花光了家裏的積蓄,伯伯們也不願意借錢給她。她開始打工,一個人打好幾份工,脾氣也越來越差,我們經常吵架,但她總是會把學費和零花錢給我,也不管我要不要。
“所以我才會拚命打工,我不想欠她的。我想,等我讀完大學,等我工作了,賺錢了,等我把這一筆筆賬算清了,我就可以脫離她了……
“我是不是想得很美?”
陽葵沒有回答,她隻是輕輕拍著葛小英的背。
“可是她怎麽能生病呢!一直以來,她都那麽……那麽……像鋼鐵俠一樣,她是女勇士。我就不懂,女勇士怎麽會生病呢!
“她這麽一生病,搞得我跟個壞人似的,明明應該她更壞啊!她應該扮演惡毒皇後的角色啊!她這樣,我反而成了世界上最壞最醜的白雪公主了……”
葛小英宣泄完,靜靜趴在陽葵屈起的雙腿上,像是累極了,睡著了。
陽葵捋著少女幹硬的頭發,仰頭看星空,天上繁星密布,哪一顆是自己的媽媽呢?曾經,她也有這樣一個媽媽真心愛她呀!
“她愛你,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愛你,你呢?你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去回應她。”陽葵呢喃說,“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你還來得及,我……我什麽都來不及了……”
少女的眼淚滑過麵頰,落到另一個少女的脖頸裏,滾燙、酸楚。
葛小英伸出手,抱緊了陽葵的腰。
漫天的星光,灑在相擁的兩個少女身上。
5
初智齒症狀二:癢,像剛愈合的新肉,忍不住去碰,忍不住想撓,明明知道不能,卻每時每刻蠢蠢欲動。
“那可是波司登呢,抖森代言的羽絨服呢,還有點兒小貴呢。這麽冷的天,必須還回去,是吧,嗯嗯,是的。”
陽葵給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才推開了那扇門。
病房昏暗,隻開著一盞小夜燈,門被推開的一瞬間,走廊強烈的燈光漲潮一般湧入房內,照亮了少年半裸的上半身。
梁文康腦袋上搭著一條毛巾,頭發濕漉漉的,一臉驚詫地看向門口,嘴裏還咬著半截繃帶。
他剛沐浴出來,按照醫囑給發炎的肩部冷敷。他習慣了把冰袋塞進繃帶裏,斜挎住胸肩,打個結,就像日常訓練時一樣。可惜沒有隊友幫忙,打起結來沒那麽方便,隻能上嘴。
這時候,門開了,他喜歡的姑娘逆光站在他麵前。
梁文康嚇呆了,眼神像受驚的小鹿,牙一鬆,剛拉緊的繃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鬆開,散在腰間。
冰袋從梁文康肌肉飽滿的肩臂上滑落,在病**打了個滾兒,落到地上。
少年肉體就這麽暴露在陽葵眼前。
因為常年運動,少年渾身沒有一絲贅肉,肌肉線條流暢而俊美,與他麵龐和脖頸褐色的皮膚不同,少年的胸脯和手臂呈現出一種奶油般細膩的白色。鎖骨上方,有一排清晰的牙印……
在陽葵的注視下,梁文康的皮膚慢慢泛紅,從腰際到胸脯,到脖頸,到耳郭。
其實日常訓練也有不少女生圍觀,換衣服冰敷時也沒覺得有什麽可害臊的,可陽葵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貓爪,又像鵝毛,少年的呼吸忍不住加重了。
空氣裏充斥著青春特有的荷爾蒙氣息,類似於盛夏海灘邊防曬油在皮膚上燃燒的味道。
陽葵臉皮滾燙,手心滲出細汗。她知道自己應該轉身,或者閉眼,可是有大約一分鍾的時間,她的身體不受大腦的控製,全身的感官都不由自主地湧向那個少年。
這樣羞恥的一分鍾內,陽葵都有點兒驚訝,自己竟然還注意到梁文康有六塊半腹肌(還有一塊半隱藏在繃帶之下)。
門外傳來的腳步聲打破了這個靜止的畫麵,陽葵閃進門內,順手帶上了門。
腳步聲漸漸遠去,病房裏越發安靜。
四目相對,又撇開,接著偷偷回瞟,又錯開……
如果此刻室內有華氏溫度計,那上麵的刻度該是一秒一寸的速度往上升。
陽葵趕在空氣著火前,低著頭上前,把手裏的黑色羽絨服往梁文康**的上半身一蓋:“衣服,還你。”
說完,又火速地撤離到門邊。
她再轉頭時,衣服已經滑到地上……
梁文康有些笨拙地彎腰,想撿起衣服。
陽葵急吼一聲:“你別動,你肩膀還受著傷呢!”又馬上跑到少年跟前,把衣服和冰袋撿起來,擱在病**。
她暗吸一口氣,“坦坦****”地撿起鬆掉的繃帶,盯著梁文康頭頂的空氣,咬牙切齒地宣布:“我幫你。”
這一個一個蹦出來的字讓梁文康稍微清醒過來。
“她在可憐我,因為拒絕了我,所以想補償我。”少年心想,於是隔著衣袖拉住陽葵的手腕,輕輕搖了搖頭。
梁文康坐在床邊,比站著的陽葵矮了小半身,他抬頭看她的時候,唇微微張開,剛好露出尖尖的小虎牙,顯得很天真,卻更顯誘人。
搖頭的動作被陽葵的反射弧給屏蔽了,她正拚命壓住想咽下口水的衝動,接著一咬牙,閉上眼,直接上手,三秒鍾,成功地綁住了自己的雙手。
梁文康一個傷號,不得不用那隻沒受傷的手,給某人解開了死結。
陽葵進入“假裝自己不在此空間”狀態。
突然,一隻溫暖的大手捏住她的手,陽葵的目光跟著那雙手遊走。
隔著一層繃帶,少年的掌心覆在少女的手背上,從右肩下方繞到左肩上方,穿過胸膛和背脊,一圈一圈地固定住冰袋,最後,陽葵在左肋骨處打上簡易的結。
“謝謝。”梁文康鬆開陽葵的手時,陽葵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少年就笑了,很溫柔地笑,陽葵看懂了那笑裏的揶揄:明明是你幫我,怎麽變成你跟我說謝謝了?
陽葵的臉更紅了,垂著腦袋問:“你的傷要緊嗎?”
梁文康搖頭,接著往門外看了一眼,目光很是擔心。
雖然沒有說話,陽葵卻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是想問葛小英好不好。
“她說想一個人靜靜,我待會兒再去看看她。”陽葵避開梁文康的上半身,盡量隻看他眼睛。
梁文康點頭,拿起羽絨服,披在肩上。陽葵趕緊幫忙,指尖不小心劃過少年的背脊,微麻。
“我現在就去看她。”
少女逃出病房,少年眼裏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
不用對我過意不去,別關心我的傷,別跟我說話,別看我,也別對我臉紅,我會誤解的,即便知道真相,我也會誤解的。
6
盡管陽葵不想承認,可梁文康已經整整三天零十個小時沒有跟她說話了。
陽葵曾經試圖搭訕過十一次,對方拒絕回答,並向她投以禮貌疏離、微笑表情包式的微笑,具體情形如下:
陽葵順路進T大棒球場散步,不經意偶遇梁文康,便湊上去,期期艾艾地問,“你肩膀的傷怎麽樣了?”
梁文康微笑,搖頭。
“現在就訓練不要緊嗎?”陽葵追問。
他繼續微笑與搖頭。
陽葵鍥而不舍,獻出誘敵法寶,熱切地遞過去:“馬上期末考試了,要不要我幫你補習高數?”
梁文康微笑,搖頭。
油鹽不進,陽葵頭疼。
“梁哥練球去!”一個穿棒球隊服的大塊頭吼道。
陽葵肉眼可見,梁文康的微笑表情包笑容從“微笑”秒變“齜牙”,然後,拎起球包,龍卷風似的跑遠了。
陽葵無語。
7
梁文康是有意避開這樣的場麵的。他覺得陽葵在同情他,可是,他卻忍不住地喜歡她,這樣不公平。
少年在棒球場上扔了五十個球,球速嗖嗖嗖地往上飆,捕手周成冠感覺手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連忙打手勢求休息。
梁文康練出一身汗,右肩隱隱發痛,他拖著步子到觀眾席躺下。
冬陽燦爛,梁文康摘下帽子,蓋住臉,才眯了不到三秒,有什麽東西破風劃來。他抬起左手,穩穩接住了,卻被冰得跳起,對著來人無聲呐喊:“你謀殺啊!”
祁遠撿起棒球帽,嗤笑一聲:“喲,還發不出聲兒呢!十九歲的人了,感冒發燒成啞巴的,你可是第一人。還搞運動的呢,身體素質這麽差!連帶著肩周炎都犯了,你小子是想提前結束你的職業生涯嗎?”
梁文康瞪了祁遠一眼,用冰袋敷住右肩,空出的左手比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意思是“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祁遠挑眉:“表明心意啦,被拒啦,心裏難受啦。”
梁文康剛剛的狠勁兒一秒鍾泄掉了,大雙眼皮和嘴角以相同弧度耷拉下來,活似喪家犬。
真難受了,祁遠默默歎了口氣,搭住梁文康的左肩:“其實陽葵她對你——”
一顆足球從天而降,好在兩人球感不錯,險險躲過。
“喂!兩位帥哥!麻煩撿下球。”一個穿足球服的男生在觀眾席底下招手,長相秀氣,皮膚白皙,右耳上一排閃瞎人眼的黑鑽耳釘。
梁文康把球扔回去,祁遠跟著喊道:“同學,這裏是棒球場,棒球滿天飛,小心被砸到,你還是回足球場去練吧!”
耳釘少年右腳勾起足球夾進臂彎,瀟灑地揮了揮手,結果轉身就跑進了投球訓練區,一個轉身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腳接了一顆棒球。球在空中劃出一條白色的弧線,超出外野護欄老遠,踢出了一個本壘打的水平。
棒球隊員們個個目瞪口呆,打擊手們尤其受打擊。
肇事者卻吹著歡快的口哨,大搖大擺地出了棒球場。
祁遠趕忙站起來鼓舞士氣:“同誌們!你們梁老大今天請吃食堂!雞腿、牛排、魷魚串隨便吃!”一邊說,一邊高高舉起梁文康的校園卡。
全員一秒被治愈,歡呼雀躍。
失聲的梁文康默默蹲在座位上畫圈圈,確認了小時候自己眼瞎,才會跟祁遠交上朋友。
8
梁文康開嗓第一天,脫喪團就接到了新任務。
被吃瓜群眾頂上榜首的帖子是一個跨年心願帖,ID是實名的,叫“武文韜”。
帖子標題為:“我最愛的老師要嫁給我最愛的錢啦!在那個富可敵國的土豪完全擁有她之前,我要給她一場盛大的告白,讓她終生難忘!!!”
梁文康不禁感歎,原來學校BBS的帖子標題可以輸這麽長啊!
帖子的內容就更奇怪了——
跨年心願倒計時方案:
時間:12月31日 3點44分
地點:保密
人力:脫喪團成員
物力:保密
評論區裏更是炸成一鍋:
蘇打汽水:3344,生生世世,受不了了,太帥了吧!
蒙娜麗豬:搞這麽神秘無非就是為了吸人眼球,wwt根本就是表演型人格,也不考慮一下人家老師願不願意接受她的告白。
Hi,舊時光:我偶像才不是那樣的人,跟自己喜歡的人告白有什麽錯啦!
阿令衝鴨:姐妹們,來,跟著我,一二三,吐口唾沫,衝走二樓的!
上學這件小事:周芷若求問是哪個小仙女老師?
土圓肥:一把辣條堵蘇老師,她可是體院最漂亮的輔導員了!
莊周夢雞翅:拜托樓上的,蘇老師孩子都有仨了,難道再婚嫁給土豪?
Miao:我覺得是外語學院的慕容老師,就是今年剛來的那位,完全是從《仕女圖》裏走出來的美人,wwt教師節還送她一大捧紅玫瑰呢!
現女友NO.100004:我們文韜沒有這麽膚淺的好吧,說不準就是女足隊的教練呢?
誓死不入足球隊:嗬嗬,誰敢娶那個母老虎……
……
梁文康在脫喪群裏問:“有誰知道武文韜是誰嗎?”這帖子也不是什麽脫喪任務啊,怎麽就被置頂精華了呢?
範仁賢:同問。
路漫漫:你們連武文韜都不知道啊!她可是全校女生最想嫁給的女生欸!
男生們整齊劃一地發出黑人問號臉的表情包。
路漫漫:武文韜,女,2002年2月2日生,A型血的水瓶座,T大校女足隊隊長,曾帶隊以3∶0的成績大敗校男足隊,一戰成名。
範仁賢:222,大敗男足(微笑,微笑)
文學:222男足,嗬嗬。
祁遠:@梁文康,快謝謝師父,沒帶你入錯行。
路漫漫:關鍵是人家身高175厘米,長得還好看,側臉特別像柏原崇,簡直秒殺全校99%男生。
祁遠:不好意思,我不巧是那1%。
路漫漫發了一個“嘔吐”表情。
文學:(舉手)同不好意思。
陶醉發了一個“讚成”的表情包。
路漫漫還真發了一張側麵照。照片裏,少女腰挎足球,迎風回望,額前劉海細碎。
群裏突然沉默了兩分鍾。因為長相的確相當優越。
陶醉:可是今天就是三十一號了,她這個倒計時方案這麽神秘,我們就是想幫她,也不知道在哪兒呀。
梁文康:她已經聯係我了,今天下午青蒲高中大禮堂準備。
範仁賢:天!今年元旦隻有一天,學校好不容易提前放半天假,老子單身狗一個,還跑過去幫別人告白作嫁衣!
文學:同上,不爽。
陶醉:可是回母校看看,不是很好嗎?
祁遠:附議,超不爽!
路漫漫:同想回母校看看!
梁文康:所以去不去?
一時間,梁文康的手機振得跳起來,全體團員同時回複:去!
他無奈地搖搖頭:人這種充滿了好奇心的動物啊!同時想起前天在操場上遇到的少年——不,少女……
9
2020年12月31日下午3點30分。
陽葵和葛小英偷偷溜進青蒲高中校廣播站,打開設備,搜到備用歌曲,掐著表待命。
陶醉和路漫漫兩個女生在老師辦公樓下嚴陣以待。
禮堂已經布置成雪山背景了,內有雪山(範仁賢飾)一座、紅杉(梁文康飾)一棵、白山羊(文學飾)一隻、黑山羊(祁遠飾)一隻、羊倌兒(武文韜本人)一個。
“雪山”抖抖身上閃閃的塑料薄膜,開口:“我想尿尿。”
“羊倌兒”回:“憋著。”
“白山羊”舉起蹄子:“我可以演杉樹嗎?”
“羊倌兒”回:“你們的角色我都是精心分配好的。”
然後她用羊鞭指著祁遠和文學說:“你們倆長得好,得露臉,就算是羊,也是阿爾卑斯山上最靚的兩隻羊。”
羊鞭指向範仁賢:“他體積大,是雪山的不二人選。”
接著指向梁文康:“他個兒高,演樹合適。”
“黑山羊”提出異議:“我個兒也高。”
“羊倌兒”駁回:“你長得好看,不能浪費。”
“白山羊”插嘴:“我並不覺得你老師會喜歡這樣中二的告白。”口氣極喪。
“紅杉”問:“就這點事,你也可以找青協嘛,幹嗎非找我們脫喪團?”
“羊倌兒”答:“我覺得你們社團中二的氣質比較符合我這場告白的基調。”
各群眾演員沉默。
3點33分,辦公樓下。一女生吃力地攙扶著另一個女生,突然支撐不住,跌倒在一個女教師麵前。
女教師大驚,忙扶學生:“怎麽啦?哪裏受傷啦?”
“老師,我好朋友從樓梯上摔下來了,腿不能動了,我想送她去醫務室。”路漫漫神色焦急,雙眼通紅,“得快點,要不然校醫都要下班了。”
“腿不能動”的陶醉滿臉通紅,路漫漫背地裏掐了她一把,陶醉痛呼一聲。
“我跟你一起吧!”女教師立馬攙起陶醉,三人沿著校道,緩緩向校醫室走去。
3點37分,廣播室內。
陽葵四下瞟了一圈,猶豫了片刻後開口:“小英,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我有個好朋友,她在韓國留學。然後聖誕節有個男生跟她告白,她拒絕了。後來,那個男生就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也不是不理她,但就是不開口說話,隻點頭和搖頭,你說這個男生是不是生氣了?”
“梁文康聖誕節跟你表白了?你拒絕了?然後他生氣了?”葛小英一針見血地總結。
“不是,都說了是我在韓國的朋友!”
“哦,既然拒絕了,就代表不喜歡。既然不喜歡,幹嗎還介意對方生不生氣?”
“可是我就是很介意啊!介意他跟其他所有人說話就是不跟我說話,介意他盯著其他女孩子看很久,介意他摟其他女生的肩膀,介意——”
“介意”這個詞像記憶開關一樣,陽葵突然就想起午後彩排時,梁文康看武文韜的表情,第一眼,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後,兩人碰拳擊掌,那種如遇知己的模樣讓陽葵很介意。他說要教她打棒球,她回她可以教他踢足球,陽葵更介意,那一瞬間,陽葵感覺智齒又痛了起來。
葛小英默默笑了。
在窗邊放哨的女王突然唱起來:
當初是你要分開 分開就分開
現在又要用真愛 把我哄回來
愛情不是你想賣 想買就能賣
讓我掙開 讓我明白 放手你的愛
陽葵惡狠狠地回頭:“唱吧你!回頭別想吃山核桃!沒錄進去吧?”
後麵一句話是對葛小英說的。
葛小英指著聲控開關:“放心,還有四分鍾,關著呢。不過,你喜歡梁文康,是不是?”
葛小英走到陽葵的對麵,認真地看著她,在陽葵開口的一瞬間,背後的手把廣播室的聲控開關推了上去。
3點39分,青蒲中學校醫院對門的小禮堂二樓。
“我告訴你一個絕密消息,作為交換,我倆換一下,我演樹,你演羊,行不行?”“黑山羊”蹭到“紅杉”下,前蹄扒拉住樹幹。
“不想知道。”“紅杉”立得筆直。
“陽葵喜歡你。”
“紅杉”被話風吹彎:“什麽?”
“你沒聽錯,不過她有難言之隱,不能承認。”“黑山羊”一臉嚴肅,下巴上的白胡須跟著一抖一抖的。
“什麽難言之隱?”“紅杉”彎得更厲害了,湊到“黑山羊”耳邊。
“你太笨,哈哈哈,說出來太丟份兒,哈哈哈……”
祁遠爆笑出聲,抓住梁文康身上的紅杉套裝,把自己的山羊皮道具甩在他身上,溜到演雪山的範仁賢背後。
梁文康剛要追過去,廣播裏突然傳來他熟悉的聲音:
“我喜歡他,喜歡他很多年了。十九歲時喜歡,九十歲時還會喜歡。可是——”
可是什麽?
這是他的告白,為什麽會從陽葵嘴裏說出來?
她是在複述,還是在表白?
梁文康腦中翻江倒海。
說話聲戛然而止,悠揚的樂聲播了出來。
“快!快點披上道具服!我老師都到樓下了!你們兩個!”武文韜著急忙慌地催。
梁文康魂不附體地披上黑山羊皮,被武文韜按著四肢著地,祁遠得償所願,扮演一株筆挺的紅杉。他衝廣播瞟了一眼,心想,是時候了。
3點44分。
一臉疑惑的女教師被路漫漫和陶醉一左一右地拉進禮堂二樓。
一直走酷炫風格的武文韜突然站得筆直,瘦長的身體繃成一根弦。
“孟老師,我是青蒲初中15級七三班的武文韜。我……您可能不記得我了,您不是我們班的班主任,而且隻帶過我一學期,就被調去高中部了。但是我一直記得您。”
武文韜緊張地看著對麵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對方疑惑的眼神轉為淡淡的笑意。
“我初一時很奇怪,不,應該是我從小就很奇怪,我喜歡短頭發,喜歡踢球,愛打架,總穿男款校服,但是您是唯一一位覺得我一點兒都不奇怪的老師。
“有一次我打架,喉嚨被人用傘尖戳破了,一直吐血,所有人都離我遠遠的,您卻背著我一路跑到醫院。很奇怪的,在您背上,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疼,我隻是覺得奇怪,一個人的血怎麽可以有這麽多,多到可以把您的白襯衫背麵都染紅。我記得您把我放在醫院的病**,笑著跟我說,你很勇敢。”
武文韜說到這裏偷偷看了孟老師一眼,孟苒細眉彎彎,很溫柔地笑,像是鼓勵她繼續往下說似的。
“後來您就被調走了,我都沒來得及好好跟您說一聲謝謝。可是時間越長,我反而越不好意思了。”武文韜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白山羊”在心裏冷哼一聲,搞這麽大陣仗,你要是不好意思,就沒人好意思了。
“雪山”和“紅杉”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門口的兩個女生反而滿臉愛心地看著這一幕。
武文韜滿臉通紅地繼續說:“我知道您遇到了一生所愛,終於喝到了人生最美的那杯葡萄酒。
“我知道他是馬來西亞人,我知道您可能要跟他一起走了,我可能永遠都見不到您了。
“我知道他很富有,他可以給你幸福而自由的生活。
“可是我知道即便再富有,他也沒法給您一個海蒂的阿爾卑斯山。那天您背著我時,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給我講了您最喜歡的故事。您說,您小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住到阿爾卑斯山上,海蒂爺爺的小木屋裏。
“現在,您看,這是白山羊天鵝,這是黑山羊小熊。”武文韜的手先後按過文學和梁文康的腦袋,然後自豪地指向自己,“我是羊倌兒彼得。”
孟苒掃了一眼房間布置,雖然抿著唇,極力忍著,卻在路漫漫還有陶醉的笑聲感染下,忍不住也笑出聲。
“現在,海蒂,這是給你的。”武文韜上前,把用綠藤編織的滿天星花環給孟苒戴上。
接著,她塞給孟苒一個粗布袋:“這是爺爺準備的牛肉幹和奶酪,這次我可沒有偷吃哦!彼得我在這裏給你送行了。我最最喜歡的海蒂。”
出乎所有人意料,武文韜突然抱住孟苒的臉,重重地親了她的左右麵頰。
孟苒倒是一點兒沒在意,她把武文韜攬進懷裏,輕輕地在少女耳邊說:“我記得我教過的每一個學生。”然後,鬆開她,眼帶淚花地笑問,“你見過四十五歲的海蒂嗎?”
武文韜激動到哽咽:“見過,超好看。”
孟苒裝作一副不信的樣子,轉身問門口站著的姑娘們:“好看嗎?”
這種因坦誠地告白,坦誠接受而歡喜的氛圍四處彌漫,少女們齊聲喊好看。
路漫漫和祁遠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甜蜜笑開。
陶醉羞怯又深情的目光落在文學身上,文學卻裝作沒看見。
梁文康和陽葵彼此偷看了對方一眼,又心虛地瞥向別處。
葛小英則垂下眼簾,兀自想著什麽心思。
“貌比天仙。”胖墩墩的“雪山”也跟著吹起“彩虹屁”。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女王扯著嗓子就要唱,被陽葵及時按住了嘴。
孟苒滿心感慨地看著這群少年人,心中充滿了恬靜的歡喜。
10
禮堂所在的小樓紅磚青瓦,即便在冬日,爬山虎依舊茂密。
夕陽順著鬱翠的爬山虎攀緣而上,在透明的窗玻璃上探出半個臉,正好打在範仁賢氣鼓鼓的臉頰上。
“這個武文韜可真是個甩手掌櫃!情深深意綿綿地跑去送老師出校門,留下我們來收拾垃圾雜物!”範仁賢一邊扯掉鑲在窗戶上的花邊兒裝飾,一邊抱怨。
“我的部分收拾完了,先走了。”文學拎著兩大包垃圾穿過大廳,下樓去了,沒注意到一片粉色花瓣掉出垃圾袋,隨風滾落到地板上,被一隻白皙纖巧的手撿起。
粉色的山茶花瓣,在少女手心簌簌抖動。少女走到窗口,對著樓下少年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呢喃:“如果你能落到他肩上,那我……我就——”
陶醉的話還沒說完,黃昏的風已經迫不及待地卷走花瓣。少女緊緊抓住窗沿,探出半邊身子,目光緊緊追隨那一抹淺淺的、輕盈的粉紅。
文學清瘦,和祁遠、梁文康那種筆直挺拔的身形不同,微微駝背,可這一點點的駝背,在陶醉眼中都很可愛。
粉色的山茶花瓣掠過鬆針,飄過成排的灌木叢,乘著少女心中的風,緊緊追隨著少年的背影,卻在離少年一米遠的地方,越飄越低。
陶醉的心怦怦地跳,一瞬間,她覺得,這樣更好,掉到泥土裏,把心事掩埋掉,更好。
不是所有的喜歡都需要說出來的,她認輸似的閉上眼睛。
一聲尖銳的鳥鳴,一隻翠鳥從山茶樹林裏掠枝而過,粉色的山茶花瓣漫天而落。陶醉睜開眼的瞬間,文學的頭上、肩上、背脊上,都是山茶花瓣。
一股澎湃的**湧上少女心頭,她丟掉手中的掃帚,一路追出去。
兩岸的山茶花簌簌飄落,夾雜著金黃的銀杏葉,在少男少女的腳下不斷往前伸展……
告白,想要告白,拚命壓都壓不下,追著背影也要去告白,這樣的心情,是怎樣的呢?陽葵不知道,她的喜歡是不能張揚的,她已經習慣了隱瞞與偽裝。
目光收回時,陽葵注意到葛小英正蹲在一棵山茶樹下發呆。
“這個倒好解決。”陽葵心想,四處看了一圈,從道具堆裏拎出一個貓頭鷹頭套,也下了樓。
“得!又走了一個,怎麽偏我分的活兒這麽多,不公平!團長,我要求重新分配!”範仁賢使勁兒地拖地,吭哧抱怨。
“回頭請你吃橋頭排骨!”梁文康頭也不回地衝下樓。剛剛廣播裏的話確實是陽葵說的,可那是他聖誕節的告白,但如果萬一祁遠說的是真的,到底是什麽讓她拒絕承認這份感情,梁文康想問清楚。可惜,等他下樓,陽葵已經不見了。
祁遠和路漫漫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溜了,空****的二樓,隻剩下範仁賢一人。
衝著排骨,範仁賢馬馬虎虎地拖完了地,又把各個道具歸位,當他拎起羊倌兒的皮革背心時,一張折紙從背心腰帶裏滑落到地上。
範仁賢撿起那張紙,對著夕陽攤開,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幾列:
2020.09.10 顧海粟 沃爾瑪購物券1W
2020.09.10 李笑秋 白銀鑲鑽項鏈一條
2020.10.01 房念念 白茶兩塊 茶具一套
2020.10.02 崔勇 iPad三套
……
11
青蒲高中門口,武文韜剛送走老師,回頭一看,那個在便利店櫃台前結賬的不是脫喪團的那誰嗎?
那姑娘手裏拿的莫不是一瓶老白幹?
武文韜記不得她的名字了,但隱約記得這位女同學的眼神一直黏在一個長得奶油兮兮的男生身上。她順勢腦補了一下,雙手插兜吹了聲口哨,晃**進便利店裏。
“同學,未成年人是不能買酒的。”店員拒絕收款。
“我是大學生,不是高中生。”陶醉把付款碼往機器前一湊。
武文韜一把扒住陶醉的肩:“我是她哥,這個不要了。”說著,拿走了老白幹。
“要這個。”武文韜放下一瓶青檸色的罐裝飲料。
陶醉扭頭瞪了這個莫名其妙闖進來的人一眼,發現是武文韜後,臉微微一紅,小聲說:“你別管。”聲音雖小,語氣卻執拗。
武文韜微微俯身,與她耳語道:“要壯膽,白酒太烈,你還沒表白就先吐了,這個剛剛好,青梅果飲,微醺,適合——初戀。”她一邊說,一邊把青色罐子往陶醉手裏塞。
陶醉臉大紅,手一推,罐子滾在櫃台上。
“誰說我要——”她話沒說完,就跑出去了。
“要。”
果然,武文韜出門左轉,陶醉正低著頭用腳尖磨地。
“給,別不好意思,我這是秉持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報恩來著。”武文韜笑嘻嘻地攤開手掌。
陶醉紅著脖子拿走了果啤。
“要是那小子沒眼光,來姐姐這邊,姐姐喜歡你!”武文韜對著少女的背影高呼。
陶醉脖子一縮,逃也似的跑了。
武文韜笑著轉身,一路吹著口哨走回了T大。剛到校門口,就見梁文康從鬆柏夾道上迎麵而來。少年肩寬腿長,隻是看上去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衣架子。
傳達室的大爺在武文韜之前叫住了梁文康,給了他一封信:“好像從韓國寄過來的,你趕緊看看,寫了啥。”
大爺的老婆愛看那種幾百集長的韓劇,耳濡目染,大爺也認識幾個韓文,得意得不得了,一定要梁文康當場拆開看。
梁文康覺得是韓國那邊寄來的比賽證書,也沒太在意,撕開信封,一張照片滑落。大爺眼疾手快地抓住,瞅了一眼,嘖嘖稱讚:“俊!真俊!”
梁文康一瞧,立刻把照片搶了過來。
武文韜好奇,湊上前細看,是高中生的證件照。照片上的女孩黑發濃密,唇紅齒白,像早期言情小說封麵上的女主,五官精致,極其入畫,校服胸前印著“北京十一學校”的小楷字。
武文韜一下子就認出來是陽葵了。梁文康和陽葵?武文韜皺眉細思,卻怎麽都回想不起兩人的互動。這兩人之間的氛圍,讓武文韜一度誤認為他倆不熟。
梁文康對著照片發了一分鍾的呆,再展開信紙:
梁文康同學:你好。你應該不認識我,但你一定認識我最好的朋友——陽葵。我猜你不止認識她——嘿嘿,我就不兜圈子了,說實話,聖誕節那天,你去商場找她告白時,我剛好在跟她語音通話。
本小姐就不小心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依我這麽多年看韓劇的經驗,小梁你的告白絕對高水平,可是我猜你會黃。要知道在你之前,有好幾百名少年們前仆後繼,撲進失戀的大坑裏。果然,嘿嘿嘿……
我一開始以為陽葵真不喜歡你,可是後來我發現這事吧,沒那麽簡單。
要知道你們分開之後,她還——說不準我們家葵葵是受到了你媽要挾,不準跟你談戀愛;要麽就是——哦天哪,得了絕症!要不然她絕對不會大半夜地哭著說什麽:“我喜歡他呀,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
當然,陽葵不知道語音電話還開著啊!你千萬不能告訴她這個啊!不然她就跟我絕交了!但是,既然是好朋友,冒著絕交的風險,我也要告訴你真相!
對了,如果你想報答我的話,麻煩送我一顆帶你簽名的棒球。我朋友很喜歡你,7號投手。
愛陽葵的——Y曦
PS:我們家葵葵很好哄噠,不管是她生氣、傷心,還是委屈時,給她一個愛的抱抱,她就能燦爛起來啦!
大爺身高不夠,眼巴巴地瞧著,隔一會兒就問:“寫了啥?出啥事兒啦?”
武文韜踮著腳偷窺完,正感歎著今天一下子吃了兩個大瓜時,突然看到陽葵往校門口走來,四處張望著,像在找人。
武文韜摸了摸耳垂,腦子裏靈光一閃。
陽葵越走越近,武文韜突然鉤住梁文康的肩膀,極親昵地把臉貼到梁文康耳邊。
梁文康下意識地反抗,卻突然聽到武文韜的聲音:“陽葵過來了,如果想知道她到底在不在乎你,現在,摟住我的腰。”
梁文康僵了片刻,緩緩抬起手,摟住武文韜的肩。
其實不用的,陽葵看到那一幕的瞬間,突然明白,她的智齒不是痛,是酸。雖然不尖銳,卻足以讓人介懷。
陽葵本是想請他一起幫忙,解開葛小英的心事的,既然他有人陪著,那還是算了吧。
初智齒症狀三:酸,興許就是青皮罐裝的梅子酒味道。前調是甜的,帶著些焦糖和香草的氣息,漸漸地,酸味泛出來了,像含著青梅果核,牙齒發軟,打戰,吐出果核,卻隻剩下滿嘴的澀味。
12
青皮罐子,梅紅拉環,陶醉食指一鉤,打開飲料,埋頭抿了一小口。
甜甜的,奶油嗎?還是蜂蜜?像春天的風順著喉嚨流遍四肢百骸。
易拉罐在手裏晃啊晃,少女腳步晃**地跟在少年背後,金黃色的梧桐大道,“哢嚓哢嚓”的腳步聲。陶醉輕跳了幾步,她想,有點像華爾茲。
文學常走這條道,梧桐樹的盡頭,向右轉,過一個紅綠燈,往上,走一條長長的、緩緩的青石板路,第四家,門口栽了一棵橘子樹的白房子,就是他的家。
陶醉也常走這條道,跟在文學後麵,一次又一次,比夜半偷食的貓還要悄悄的。
現在,她不想這麽悄悄的了。
在文學走到家門口前,陶醉一鼓作氣,衝到他麵前:“我有話對你說。”
“別說了。”文學瞥見陶醉手裏的果啤,還有少女微微泛紅的臉頰和脖子。
他看出了陶醉的意圖,事實上,陶醉動一動眼神,他都知道她在想什麽。換作其他女生,文學會幹脆說出“我不會接受你”,但對於陶醉,他想保留一點兒溫柔。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沒必要說。”文學繞過少女,繼續往前。
陶醉愣了一下,她曾經想象過無數種被拒絕的場景。但今天因為武文韜,她突然明白,告白不是為了在一起,告白是為了傳遞自己的心意,把自己從另一個人身上感受到的美好告訴那個人。
“你知道這是第幾百次嗎?第幾百次我跟在你身後,第幾百次我走過梧桐大道,等三十秒的紅燈,穿過人行道,沿著山楂路往上走,一直走到147號。
“有一次下雨天,你兜上衛衣帽子就跑,我緊緊跟在後麵,每一秒都想衝到你身邊給你送傘。你繞過銀杏公園時摔了一跤,頭著地,狗啃泥,我又擔心又想笑,我知道我更加不能給你送傘了,我不會上前的,你這麽傲嬌的一個人……”
陶醉笑了一聲,仿佛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她不看文學的眼,隻盯著他胸口繼續說:“還有一次,你的作文得了全國特等獎,你在學校都好好的,一路上也好好的,可是到家門口沒幾步路了,你突然跳起了鬼步舞,你那個肢體不協調的樣子,哈哈……”
陶醉笑得更開了,淚花在笑眼裏閃爍。
文學一雙散漫的桃花眼漸漸聚焦,緩緩睜大,露出“見了鬼了”的表情。
陶醉一直沒看文學的臉,卻說:“你眼睛別睜這麽大,我還知道你很多事情。
“我知道你周一周三周五校服裏會穿圓領毛衣,米色、灰色和暖黃色,你周二和周四會穿白襯衣,不管天氣再怎麽冷,你都不會穿秋褲;我知道你喜歡在數學課上寫小說,在英語課上做數學,在語文課時打盹兒;我知道你喜歡海明威、披頭士還有諾蘭,你最喜歡的小說是《漫長的告別》,最喜歡聽的歌是《Hero》,最喜歡的電影是《少年時代》;我知道你喜歡一個人躲起來看書和想事情,想事情時會咬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我知道你喜歡打籃球可是打得很爛,所以在大家麵前裝作不喜歡籃球和運動的樣子,其實你很喜歡,你周末時經常跑到學校一個人打球,可惜,即便沒有人跟你搶球,也沒有人防守,十個球你也隻能進四個,遜斃了;我知道你從開學時就想轉去文科班了,我隻是裝作不知道,你可以多留在我身邊一天就是一天;我知道……文學,我知道關於你的很多很多事情。”
陶醉抽泣一聲,抬起眼,盯住文學,那是一種疑惑而彷徨的目光:“有時候,我甚至忍不住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我比你還了解你自己?”
文學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完全處於一種三觀被顛覆的震驚狀態中。如果不是陶醉一股腦兒地說出來,他可能都不可能這麽全麵、這麽立體地去認識自己,可是他跟陶醉高二才認識啊!
陶醉像是看穿了文學的心思,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她搡了一下少年的肩,自己**開一步:“文學你傻啊!我從初一就開始喜歡你了!什麽時候呢?我們一起當升旗手的那一次,你還記得嗎?”
陶醉自嘲似的笑了:“所以,我早知道,你不喜歡我。”
“可是,我還是抱一絲絲希望,我想啊,你不喜歡我沒關係,你隻要能喜歡我喜歡你的這份心思,那我也很開心了。可是你不喜歡,你隻是很吃驚,很吃驚……”陶醉說到最後,像個受委屈的小孩似的哭出聲來。
“很多時候,我想,我要是和陽葵一樣漂亮,你是不是就會多注意我?”
“我不喜歡陽葵。”文學立馬回應,語氣因為緊張而顯得幹巴巴的。
“是啊……”陶醉透過淚眼看少年,少年碎成幾片,每片又是那樣幹淨美好的模樣,她喃喃問,“你喜歡誰呢?”
這是一個文學回答不了的問題。少年的心思因為震驚、不安與愧疚糾纏在一起,怎麽都理不出頭緒來,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找不出來。
陶醉知道,她什麽都知道,可是正是因為知道,才倍加委屈。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淚,轉身就走,走了幾步覺得不解氣,回頭大喊:“文學!”
少年應聲回頭,一個易拉罐迎頭砸上,“砰”一聲,易拉罐反彈到地上,滾了兩圈。
“你跟海明威過一輩子吧!反正我要跟你永別了!沒了你,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陶醉揉了揉前額,不疼,卻很惆悵。
文學撿起地上的果啤易拉罐,無意間瞥到酒精濃度,腳在地上蹭了兩下,動了。
橘黃色的黃昏中,少年第一次追隨著少女的背影,第一次知道陶醉的家和他家隻隔著一條街。在那個紅綠燈路口,她家往左,他家往右。
13
夕陽西沉,夜色溫柔地籠罩醫院大樓,陽葵和葛小英站在14樓通風窗口向外遠眺,街道上,大廈裏,燈火陸續亮起,與遠處的車燈匯在一處,明黃、鮮紅、翡綠,蜿蜒成一道道飄向遠方的霓虹。
就像那麽多不相幹的人,因為偶爾的際遇,一時的不忍心,一時的彷徨,一時的堅定,彼此纏繞住彼此的人生。
“準備好了?”陽葵問。
“準備好了。”葛小英答,眼神堅定,拿出一種上斷頭台的架勢。
陽葵把貓頭鷹頭套遞給葛小英。葛小英抱住,走到1405號病房門前,戴上,拉開了門。
陽葵看著她進去,把臉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仰望夜空。今晚,沒有星星,沒有螢火蟲。女孩的鼻子忍不住發酸,很快,霧氣朦朧住了玻璃。
餘若櫻看到一個頂著貓頭鷹頭的人進了病房,嚇了一跳,可是看到葛小英腳上的鞋時,又放下心來。
那是她開學時給小英買的,她一直都沒穿。就像其他的東西,毛衣、外套、文具、零食,她一直買,小英一直不碰。
但很快,餘若櫻的心又提起來了。她工作時突然暈倒,被送到附近醫院,不巧卻是小英爸爸待的醫院。
肯定是餘若梅這個大嘴巴,都說了不讓她說的!餘若櫻有些懊惱,有些不自在,她隱約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但葛小英衝進病房後,什麽都沒說。她抱住貓頭鷹的頭套,杵在病床前,感受到餘若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上下唇怎麽用力都分不開。
陽葵說,有了頭套擋著,你看不到她,她看不到你,這樣你想說什麽都容易許多了。
沒那麽容易,要說的話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可是知道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不到一米的地方,盡管看不到她什麽樣子,葛小英腦袋裏還是一片空白。
告白這件事情,原來這麽難。
“小英?”
葛小英聽到了被子和衣服的摩擦聲,然後是腳步聲,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她連忙後退,大聲嚷嚷:“你別過來,我……我有話跟你說,你一過來我就緊張,我一緊張就……就什麽都記不得了。我要說什麽來著?”
腳步聲停止了。
心跳得劇烈,葛小英腦袋裏依然一片空白,然而必須說些什麽。慌亂、羞愧、期待混在一處,葛小英脫口而出:“我是個壞孩子,我……”
頭套裏又悶又熱,葛小英感覺呼吸不了,連著喘氣,腦袋根本轉不開,隻能一句又一句重複:“我是個壞孩子。”
原來,這才是她最想說的話,她葛小英,是個混賬壞孩子。
一雙柔軟的臂膀環住她的肩,藥水味撲鼻而來,葛小英的眼淚突然決堤,嘩嘩嘩地流。
餘若櫻什麽都沒說,隻是輕輕拍著小英的背,一下,一下,像很久很久以前,小英還小,家裏停電,她一邊搖蒲扇,一邊哄她睡覺時那樣。
葛小英腦中繃緊的弦突然鬆了,她緊緊扒住餘若櫻的肩,哭訴:“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可是我們那麽不像,你長得那麽白那麽漂亮,不像我又黑又醜。你的名字還好聽,你什麽都比我好,我們差這麽多。小時候,所有人都說,我一點兒都不像你生的,我討厭你、羨慕你、嫉妒你,爸爸在時我到處給你惹麻煩,爸爸……我就故意不讓你跟那些叔叔在一起,我……我就是要你事事不如意又不能丟開我這個包袱,我……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孩子!”
餘若櫻的肩頭濕了一片,她把葛小英摟得更緊了,歎氣似的說:“傻孩子,你怎麽可能是包袱呢?你好像從來都不明白,媽媽有多喜歡你。”
“媽媽”這個詞讓葛小英心中最後一道防線也繃斷了,她“嗚嗚嗚”地又哭又嚷:“你得的什麽病啊?我都不敢去問教授,我真的好怕,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求求你了,我以後再也不會故意氣你了……”
葛小英“哇”一聲,哭得更大聲了。夜燈溫柔地包裹住緊緊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
葛小英很不要臉地在媽媽懷裏蹭了一個小時,才出了病房。
到了門口,她突然摘掉頭套,咧開一口歪牙:“新年快樂,媽。”
臉因為眼淚幹掉有些疼,笑容因此也醜兮兮的。
餘若櫻也跟著笑了,笑成一朵豔麗的玫瑰。
葛小英從病房逃出,喜滋滋,心狂跳,第一時間跑到通風窗口找陽葵。
陽葵已經不見了,窗戶上還蒙著薄薄的霧氣。那一團霧氣裏好像有字,但時間過去太久,已經看不清了。
葛小英伸出手摸那模糊的字跡,在心底默默祝福陽葵。
葛小英不知道陽葵的心事,梁文康知道,那行字在他眼底很清晰:
Mama,I miss you.
和女孩悲傷的身影一樣清晰。
“現在是2021年北京時間0點,新的一年開始了,祝各位患者、家屬、醫護人員、工作人員,新年快樂!”
走廊廣播裏傳來輕柔的絮語,接著,溫柔的歌聲如流水一般淌出:
我該如何愛你
你知道嗎
能向我訴說嗎
讓我的心能更貼近你的心
能向我敞開心扉嗎
我該怎樣和你坦白
已經開始了
我就無法停止
睜開眼睛滿眼看到的
全部都是你
Oh…… Love
Everyday I'll give you all of my love
Wowowo……
舒緩的歌聲裏,梁文康看見陽葵從外公病房裏閃出,一個人走在空****的走廊裏,纖細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14
陽葵出了醫院,順著街道一直往前走,見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進去要了一杯咖啡。付款時,一個三十出頭的白領搶在了她前麵,她聽到了對方的抱怨:“就這麽點工資天天加班,要是我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辭職信糊在肥豬老板臉上!”
他拿了咖啡,出門直走,拐角處一輛電瓶車閃出,差點兒撞上陽葵。一滴滾燙的咖啡滾到陽葵手背上,陽葵倒吸一口涼氣,對方卻理直氣壯地罵:“不長眼啊!走路小心點兒!”
然而同時,穿皮衣的小夥兒心裏在說:會不會太凶了,不管了,賴上我就是錢!趕緊走。
陽葵低頭抿掉手背上的咖啡漬,很苦,又很清醒,好像全世界隻有她一個人過分清醒。
街道上車流洶湧,商場傳來歡樂的樂曲與喧囂的人聲,襯得陽葵路過的這家肯德基門店,越發冷清。
潔淨的玻璃窗裏,隻有一家人在用餐,爸爸在接電話,媽媽拿著薯條喂女孩吃,故意把女兒臉上塗滿番茄醬,好拍照片。
陽葵記得小時候,他們也經常來這裏。她忍不住地想,如果媽媽還在,她就不會生病,也不會擁有感知別人壞心思的本能,生活也不至於那麽陰暗和醜陋,那她該會是比路漫漫還要天真可愛的女孩吧。
她不是不敢越線,隻怕越了線,終有一天,他會後悔,他會覺得不值得,他們之間,會變成爸爸與媽媽那樣。
長大的漫長歲月中,陽葵慢慢明白,爸爸走回頭路,向奶奶屈服,不是因為媽媽懷孕需要更好的生活照料,而是他的事業,他一直想走的路,他曾經因為一時**而放棄了的人生。
她慢慢地回味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地與他劃開距離,他必然察覺,隻是裝作不懂,裝作很忙,把她丟給了他的媽媽。
陽葵不無惡毒地想:沒出息,長這麽大還靠媽媽。然而下一秒就羨慕起自己的爸爸陽博來,他至少還有媽媽。
“好餓,那邊桌上有人剩下了雞腿,可是我進去會不會被趕出來……”
陽葵一轉頭,看到身後一個流浪漢,穿著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明顯偏小的外套,兩眼放光地盯著店裏桌上剩下的餐盤。
她推門進去,點了一個漢堡、一盒炸雞腿、一杯可樂,打包帶走。
站在門口,她隻喝了一口可樂,連帶著把剩下的食物都擱在門口垃圾桶頂端,走人。
陽葵走了沒兩步,胳膊被人抓住了,是那個流浪漢,是個胡子花白、髒到打結的老人。他佝僂著腰,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老人的另一隻手拎著陽葵扔掉的袋子,漢堡和雞腿的香氣湧進鼻子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戰,呼出一陣寒氣。
陽葵沒客氣,接過錢,繼續往前走,走啊走啊,人越來越少,長長的路變成寬寬的河岸。
又走到運河邊了。
陽葵在岸邊隨便挑了一個石墩坐下,看遠處高樓燈火,看運河上貨船吃水航行,看水草在腳底搖曳……
“外婆,媽媽,新年快樂!”少女對著流向遠方的江水呢喃。
15
2020年1月1日那個淩晨,陽葵走了很遠的路,在很多地方停留,與許多人擦身而過,聽了各式各樣雞毛蒜皮、啼笑皆非的抱怨。
陽葵有太多的疑惑,她不明白為什麽人和人之間永遠都充滿著芥蒂,不知道人為什麽把自私當作愛他人的借口,不知道為什麽她和梁文康不能在一起,不知道梁文康是不是不喜歡她而喜歡上武文韜了,更不知道梁文康跟在她身後。
2020年的那個淩晨,梁文康一直跟著陽葵身後,整個青城市的監控攝像可以做證。
好幾次他都想衝過去站到她身邊,她被車撞時,她被流浪漢抓住胳膊時,她靜靜坐在運河岸邊的石墩上,背影那樣悲傷時……他都沒有。
他一直在猶豫,她需要一點兒一個人的時間,那他給她;他也需要一些時間,足夠他鼓起勇氣站在她麵前。
但因為你是陽葵,我是梁文康,所以我可以為你做無數次心理建設。
梁文康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從陰影處走出,站到陽葵麵前。
陽葵看到梁文康時有些恍惚,甚至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她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想離少年的臉近些,但梁文康按住了她的肩,讓她坐回石墩上,自己蹲了下來。
他握住少女冰涼的雙手,並排攤開,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顆棒球,在陽葵眼前晃了晃。
少年的手很溫暖,陽葵下意識近乎迷戀地想抓住,她克製住自己的衝動,仰起腦袋,讓夜風卷進脖頸,讓腦袋清醒些。
“讓我接球?”陽葵試探著問。
梁文康依然沒有開口說話,他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戴在陽葵頭上,很用力很用力地看了她一眼,壓下棒球帽的帽簷,完完全全遮住了陽葵的眼。
黑暗中,陽葵聽到少年的腳步聲一聲聲跑遠,腦海中他嚴肅而堅定的眼神卻越加清晰。
五分鍾後,梁文康站在運河對岸,扯心扯肺地吼了一聲:“陽葵——”
聲嘶力竭的尾音裏是少年斬釘截鐵、滾如岩漿的心意。
陽葵幾乎抑製不住地站起身來,但膝蓋抬上去的一瞬間,她用意誌壓了下來。她記得少年的手壓在她肩上的分量,他需要她信他,那她就信他。
陽葵紋絲不動地坐著,雙手攤開著,她感到一道淩厲的風呼嘯襲來,對準她被棒球帽遮住的額頭。
她依然沒動。
風勁越來越近,在離她額頭隻有十厘米的地方猝然減弱,有東西砸在掌心,她摸索著捏住,是棒球。
球落在掌心的那一瞬間,陽葵感到牙疼,是初智齒。它拚命地想要冒出來,想要強占一席之地。
梁文康很快跑回來了,眼睛亮亮的,完全沒了剛剛那陣子的狠勁兒,似乎始終是陽葵記憶裏沒心沒肺、陽光開朗的少年。
“你拆開看看。”少年熱切地盯著陽葵掌心的棒球,像一隻求主人表揚的大哈巴狗。
陽葵腦中閃過什麽,對著路燈舉起棒球,發現,在兩道紅色球縫的中央,有一個膠水黏結的橫切麵,她用力去掰,卻掰不開。
梁文康冷不丁從背後遞上一把小刀,傻嗬嗬地說:“以防萬一,用的502。”
陽葵哭笑不得,接過小刀,沿著膠水縫一路插進去,掰開,裏麵是一團皺巴巴的紙。
陽葵想起了開學時,文璀璨給梁文康的棒球信,忍不住想調侃一句:“你說你這算不算抄襲人家的告——”
那團皺巴巴的紙是一張舊照片。
是一張舞台照。
禮堂上方掛著長長的紅色橫幅,用燙金的字體寫著“2010年青蒲幼兒園中秋晚會”。
還有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穿著背帶褲,帥而潮的打扮,可是男孩的臉蛋卻被鉛筆畫成一團毛線球。
毛線球上扯出一條線,繞出一個圈兒,圈兒裏寫著五個字:
此乃梁文康。
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手緊緊牽著,高高舉起,空中飄散著五顏六色的彩帶。
照片裏,裹著五顆米粒般大小的細牙。
陽葵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滾出,濺在照片上,她本來以為,已經夠難的了。
運河很寬很寬,天很黑很黑,她被帽子蓋住眼,什麽都看不見,這麽困難,那顆棒球還是準確無誤地落到了她手中。
可事實上更難——
這樣一個空殼的棒球,又輕,重心還不穩,從運河這邊扔到那邊,那麽寬的河岸,梁文康該使了多大的勁;那麽急的晚風,球沒有偏,分毫不差地落在她手中,這顆球,是有多幸運。
這麽難的事,他梁文康辦到了。
而她小時候掉的牙,他一直珍藏著。
這樣一個少年,這樣赤忱的心,她到底有什麽好顧及的呢!以後怎麽樣,讓以後見鬼去吧!梁文康他媽,丟到以後去吧!
陽葵感覺腦袋裏灌了一瓶香檳一樣,“噗噗”地往上湧氣泡,她把照片胡亂地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裏,快步上前,扯住少年的領子,吻上少年的唇。
梁文康的眼睛倏然睜大,運河遠方,漆黑的夜空裏,團團煙花,色彩繽紛。
初智齒症狀四:脹,像是煽情的韓式泡菜包,每天每天地發酵,每天每天地鼓起一點點,就這樣,不可避免地脹起來,“砰”的一聲——爆炸。
陽葵覺得,這顆初智齒,她大概是永遠也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