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歡迎加入脫喪賤萌團
1
少時。
“我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青蒲小學門口,一對夫婦一左一右地拉住小男孩的胳膊,往校門口拽。
小男孩屁股朝後,小小的身體成了倒“U”形,嘴裏嚷嚷:
“救命啊!有人拐賣兒童啊!”
“梁文康你都是上一年級的人了,怎麽還這麽不要臉!一開學就頭疼、肚子疼,還腳指甲疼!”梁媽上手擰兒子耳朵。
“謀殺親子啦!救——”
厭學兒童梁文康剛想展開持久戰,兩個紮著紅繩的小發包撞進了他視線。
章魚小丸子!
隻見小女孩走過來,在梁爸梁媽震驚的眼神中,先後掰開這兩人套住兒子的手,然後一把拉住梁文康的手,嚴肅正經道:“不用怕,我罩你。”
——就這麽把一個花式厭學兒童拉進了校園,帶到了隔壁青蒲幼兒園的小班教室前。
梁文康小個頭,圓眼睛,嘟嘟嘴,留著一頭與他性格相衝的鍋蓋頭,任誰看都是一個標準的小班生。
殊不知,這位厭學同學已經是一個標準的一年級學生了。
一年級學生梁文康目送著小女孩一蹦一跳到中班,做出了人生的第一個決定。
結果梁爸梁媽剛回到家,還沒來得及換鞋呢,老師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梁氏夫婦吭哧吭哧又趕到學校,才明白自家小子不好好上課,跑到幼兒園中班,趴在教室窗戶上給小美女做鬼臉呢!
“我的建議是,可以讓他先去中班待幾天,等他混熟了,覺得沒意思了,會主動要求回來的。在小孩子間,一兩歲也算很大的代溝了。”園長一派氣定神閑的樣子。
就這麽著,第二天,梁文康小朋友成功地站在了中班教室裏,做自我介紹——
“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雙全’的文,‘福氣安康’的康!”
男孩說完,咧嘴一笑,眼睛都給笑沒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卻露出來了。
2
“章魚小丸子!小丸子!”小女孩在座位上衝梁文康招手,顯然認出了他。
“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雙全’的文,‘福氣安康’的康!不叫什麽小丸子。”
幼兒園教室的座位是呈圓桌形排列的,梁文康硬生生地在小女孩身邊擠出一個空位:“喂!巧克力豆,你叫什麽名字?”
“陽葵,歐陽修的陽,向日葵的葵。”小女孩認真地回答。
梁文康不知道“歐陽修”是什麽東西,是和向日葵一樣的花嗎?但礙於小男子漢的麵子,假裝知道:“哦,歐陽修啊……”
“歐陽修是什麽啊?”一個胖乎乎的腦袋湊到梁文康右耳朵邊。
梁文康扭頭一看,喲,這小胖子長得可像大耳朵胡圖圖了。
“能吃嗎?”又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湊到梁文康左耳朵邊,梁文康嚇了一跳,這左邊的臉和右邊的臉怎麽一模一樣?嚇死人了!
“我叫七斤半。”左邊的小胖子說。
“我叫八斤。”右邊的小胖子說。
“我們倆是雙胞胎。”兩個小胖子異口同聲道。
梁文康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顆顆飽滿,左右均勻。
“嘁!連歐陽修都不知道?歐陽修可是宋朝的大詞人!還吃呢!沒文化真可怕!”一個眉眼尖尖,長得像耗子(梁文康視角,人家小姑娘明明長得挺好)的小姑娘冷笑道。
“宋朝是什麽?”
“詞人是什麽?教人寫單詞的嗎?ABCDEFG……”
“那是茜茜老師!”
“宋朝是一個曆史朝代,在一千多年前。”陽葵終於插進去一句話,奶聲奶氣,一本正經。
“嘁!有些人啊,知道點皮毛,就忍不住想顯擺!”耗子精(梁文康剛取好的綽號)衝陽葵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我知道了,歐陽修是原始人!跟猴子一樣!都不穿衣服的!”一個鬈頭發小男孩把外套脫下,像套馬一樣不斷甩動著,假裝自己是個猴子。
“不是的,一千年前已經是封建社會了,而且宋朝禮教很嚴的,衣服都穿好幾層的……”陽葵試圖解釋。
“那他們不熱嗎?”一個雙馬尾小女孩接過話茬,“我想吃西瓜。”
“哼!有些人……哼!”耗子精的小跟班,一個雀斑臉女孩衝陽葵翻白眼。
“啊嗚嗚嗚……”有人哭起來了,原來小鬈發把衣服袖子甩人臉上去了。
“老師,我要舉報黃家明!他把人打哭了!”
“我知道一千年前有恐龍!鋸齒龍,‘刺啦刺啦’就把你咬成中藥渣!”
“我不怕,我有火箭導彈,全都炸掉——砰!砰!”
……
梁文康感到了絲絲淩亂。
3
幼兒園中班是一個神奇的階段。
小班生那種與父母分離的焦慮,以及生活不能自理的狀況已經不再出現,漸漸地,每個人都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並且,在家裏嬌生慣養出的那些小姐少爺脾氣也漸漸凸顯出來。
園長的話是有道理的,梁文康小朋友待在一群幼稚鬼(他所認為的)中間,很快用一種老油條的目光分析出這個小小班集體的社會關係網,用一個很經典的童話故事就能概括——
《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
不用說,陽葵就是那個白雪公主,漂亮、人緣好,誰都想湊到她跟前摸摸她親親她。就連老師也偏愛她,一天貼十來朵小紅花,恨不能從額頭貼到下巴尖兒。
淩文瑰,就是那個耗子精。那個下巴抬到鼻子上,鼻子翹到眼睛上,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死丫頭,就是惡毒皇後,整天指使著自己的小跟班雀斑臉(文璀璨)給陽葵使絆子。
雙胞胎超重兄弟,七斤半和八斤(綽號,據說是他倆出生時的體重),是淳樸的小矮人代表。
梁文康放眼全班,發現這個故事少了一個非常重要、非常關鍵、非他不可的角色——王子。
世界無敵巨無霸帥氣,比蜘蛛俠還要帥氣一千倍、英勇一萬倍的梁文康王子。
既然擔當起了這個角色,梁文康覺得自己有必要防患於未然,在淩文瑰用毒蘋果毒死陽葵之前,監視這個壞皇後的一切行動,並且做陽葵的7小時15分(全部在校時間)保鏢。
4
保衛反擊戰從喝早餐奶開始。
小孩長身體,園裏每天有訂牛奶,隻是根據家裏情況不同,一般人家訂的是一塊錢一袋的原味純牛奶。有些人家有錢,會訂一些巧克力味兒的、香蕉味兒的、草莓味兒的,這類牛奶是三塊錢一袋。
陽葵和梁文康家都訂的是一塊錢的純牛奶。
“看什麽看!想喝讓你爸媽去訂啊!小叫花子!”
文璀璨衝陽葵吼道,原來陽葵正好奇地盯著黃色包裝的香蕉牛奶。
梁文康湊到陽葵耳邊說悄悄話:“你想不想喝香蕉牛奶?”
陽葵點了點頭,然後又趕緊搖了搖頭:“那是她的!這是我的!”說著,晃了晃手裏的純牛奶。
“那我們就想辦法把它變成你的!”梁文康調皮地眨眨眼。
說罷,他拿上自己和陽葵的牛奶,繞到文璀璨的小桌子前:“喂!我拿兩袋跟你換一袋,你換不換?”
文璀璨一臉戒備,就連臉上的小雀斑都寫滿了不信任。
“你看你現在隻有一袋吧?這會兒喝完了就沒了。要是有兩袋,上午一袋下午一袋,豈不是美滋滋的?”梁文康繼續忽悠。
雀斑臉文璀璨由戒備到疑惑,到底該不該換呢?
“愛換不換!不換,我找別人換去!”梁文康翻臉,轉身就走。
“我換!”文璀璨趕緊衝上去,把香蕉牛奶往梁文康左手一塞,然後搶走他右手裏的兩袋純牛奶。
“給!”梁文康得意揚揚地把牛奶放到陽葵跟前。
陽葵咬開一個口子,喝了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然後遞給梁文康:“你也喝!”
梁文康一抬下巴:“小康爺我不喝這個,太甜了,你們女孩子家才喝這玩意兒。”
陽葵眼睛亮晶晶的:“小康小康,你人真好。”
小康小康?怎麽聽著這麽耳熟呢?但是梁文康已經想不了那麽多了,他在一陣香甜的香蕉牛奶味兒裏,暗暗吞了好幾口口水。
5
“你傻不傻啊!你的香蕉牛奶三塊錢一袋,他那純牛奶一塊錢一袋,他用兩塊錢換了你的三塊錢,你虧了,你知不知道?”
真相總有敗露的一天,耗子精淩文瑰恨鐵不成鋼地教訓自己的小跟班文璀璨。
“你還一連換了三天!以後不準這麽換了,知不知道!不然我跟你絕交!”
文璀璨被罵得一頭霧水,顯然不太知道,然而還是一臉問號地點了點頭。
陽葵聽淩文瑰“吧啦吧啦”地給文璀璨算著,好像知道了些什麽,黑漆漆的眼睛忽然一亮,隻是梁文康正得意著,沒注意到。
過了兩天,正吃著午飯時,文璀璨剛好和梁文康還有陽葵分到一桌。
午餐大家都是一樣的,三塊去骨的糖醋小排、一塊白白嫩嫩的魚腹肉,加上豌豆炒蝦仁、香菇小青菜、西紅柿雞蛋湯、配胡蘿卜飯。
這次,文璀璨把自己的小盤子護緊了,惡狠狠地盯著梁文康,生怕梁文康搶她一粒米。
梁文康眼珠一轉,對著認認真真在米飯裏挑胡蘿卜丁的陽葵“小聲”說:“你傻不傻!這個胡蘿卜才是營養最高的!那些魚啊、肉啊、蝦仁的營養,都沒有這一顆胡蘿卜丁多呢!你還挑出來!快點吃下去!”
陽葵苦巴巴地皺起臉,一臉拒絕。
梁文康繼續:“要是有人拿肉跟你換胡蘿卜,你千萬不能換!知不知道!”
說完,三下五除二扒拉完自己的飯,找別的男孩玩去了。
“喂!我用這個跟你換胡蘿卜飯,你換不換?”文璀璨確定梁文康走遠了,才湊到陽葵身邊,手裏端著裝著豌豆蝦仁的小碟子。
陽葵眼睛一亮,然而想起了梁文康的話,一臉肉痛地搖了搖頭。
“加上這個!”文璀璨又推了推裝著魚肉的小碟子。
陽葵猶豫了。
猶豫的瞬間,文璀璨又推出了裝著糖醋小排的碟子。
還不等陽葵答應,她就先上手搶過陽葵的胡蘿卜飯,在上麵舔了一口,宣布:“這是我的了!”
陽葵隻能勉為其難地吃了兩人份的小排、魚肉和蝦仁。
“是個騙吃騙喝二人團。”
多年後,陽葵坐在食堂,一邊喝著早餐奶,一邊對多年前某人以及自己的行為做出了客觀而清醒的評價。
手機“嗡”的一聲,陽葵收到一條短信:
【脫喪棒棒團:親愛的社員朋友們,今天是各位加入我團的第一次活動,測喪評定考核。請於下午兩點半,於博物樓的翠微居集合,請自帶2B塗卡筆與橡皮,謝謝各位的配合☆ `☆】
清晨的陽光透過食堂的拱形玻璃窗,照亮了少女嘴角的微笑。
6
博物樓還真是難找,百度地圖上分明顯示已在目的地附近,陽葵東拐西繞,愣是在一個花園裏迷路了。
花園裏草木繁盛,一樹金桂開得正濃。在鳥雀的嘰喳聲中,陽葵聽到一個女孩子的抱怨聲。
“這些亂七八糟的字母到底什麽意思啊?腦殼疼……”
陽葵順著聲音撥開齊人高的灌木叢,發現一個女孩正背對著她,念一座石碑上的俄文。石碑上, 是普希金的石像。
我愛過你:也許,這愛情的火焰
還沒有完全在我心裏止熄;
可是,別讓這愛情再使你憂煩——
我不願有什麽引起你的悒鬱。
我默默地,無望地愛著你,
有時苦於羞怯,又為嫉妒暗傷,
我愛得那麽溫存,那麽專一;
啊,但願別人愛你也是這樣。
陽葵用俄文念出碑文,聲調輕柔,似春夜情人間的低喃。
女生驚喜地回頭:“就是這個!你跟他念得一模一樣!”
他?
陽葵突起促狹之心:“是單人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
女生果不其然臉紅起來,她期期艾艾地問:“你是俄文專業的?”
陽葵搖頭:“我學法語,剛轉學過來。”
“啊……你好,我叫陶醉。就是那個陶醉。”女生猶豫了一秒,繼續道,“可以問一下,你的俄語是在哪裏學的嗎?我也想……”
“我在聖彼得堡待過一段時間。”
“這樣啊……”陶醉的神情黯淡下來。
“你為什麽不讓單人旁的那個他教你?”不知道為什麽,對著這個小骨架、愛害羞的女生,陽葵總想逗逗她。
陶醉的手指在碑文上摳了好久,才下定決心:“我告訴你,你來教我。”
“成交。”
“P大和T大之間有一個傳統:新生入學第二年,有一次可以重新選專業的機會,跨校換專業也可以。我有一個同學,他從高中起就很喜歡文學,尤其是俄國文學。他是因為家人的意願才去了T大學計算機,可是他最後還是決定換到P大的俄文專業。換專業需要參加係裏的專業測試,可是我對俄文一竅不通……”
陽葵笑了起來:“他要換專業,他通過測試就行了,你幹嗎要學俄文?”
陶醉的臉又憋得通紅。
“我猜一下,你也是T大計算機學院的?”陽葵忍著笑問。
陶醉點頭,頭都快埋到地裏去了。
“行,我教你,保準你比單人旁的那位考得好。”
陶醉欣喜地抓住陽葵的手:“真的?”
“我幫了你這麽一個大忙,你也幫我一個小忙,請問博物樓怎麽走?”
“這就是啊!”陶醉轉身,手一指,“這樓的背麵牆壁被爬山虎爬滿了,遠遠地看,就是一堵綠山牆。”
“難怪……那我們要繞到樓正麵進去嗎?”
“我來帶你走……”
……
7
去博物樓的路上,陶醉跟陽葵詳細解釋了脫喪團的由來。其實一開始也隻是P大和T大的幾個學生,打著“脫喪”的旗號,騙了博物樓來做自習室,方便又清靜。
陶醉的那個“他”——文學,就是這個脫喪團的老成員。
誰知道今年學生會對社團進行大整改,尤其要削掉這些“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社團。剛巧社長吳迪準備出國交換,便順手把這個“茅坑”交給了梁文康。
選梁文康,也是有原因的。首先,為了衝排麵,梁文康也會讓棒球隊的隊員們加入脫喪棒棒團,而這些棒球選手一個個相貌英俊,肩寬腿長……
“所以你看到的脫喪團新成員,可能一小半是T大棒球隊的隊員,一大半是追著那些棒球隊員加入的女生們。”
這麽說著,兩人已經到了博物樓正門。陽葵果然看到一大堆女生往古舊的門裏擁。
跟著人潮進去,陽葵發現,翠微居的設計很獨特:
看上去是整棟樓最偏最陰的角落,但因為這個小居是半開放式的,房間向陽麵都是由落地窗建成的,還有一扇小門通往中間的小花園,所以整個空間光線明亮。
落地窗上爬山虎錯落攀緣,團團綠意中牽牛花星星點點,既陰涼又敞亮,實在是個夏日避暑的好去處。
小居的向陰麵是一麵書牆,看上去古色古香,實際上書上的灰塵有三尺厚,角落裏的鋼琴和沙發也是髒兮兮的。
女生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進門,就被撲了一身灰。但好在棒球隊員們殷勤,三兩句就把姑娘們逗得喜笑顏開。
結果陽葵一進門,空氣一下子安靜。
陶醉感覺所有的目光一下子聚到她身邊的人身上,還隱約聽到倒吸氣的聲音。
然後,乾坤大挪移,在場的棒球隊員們都悄悄挪到陽葵四周。
就連長著桃花眼的最俊的那位也擠到那個漂亮少女身邊,圈外的女生都暗暗地羨慕嫉妒恨。
“別裝了,我爸都告訴我了。”祁遠湊到陽葵耳邊輕語,“放棄H大的offer?你家老太太沒氣出心髒病?”
陽葵自嘲一笑:“為這點小事,不值得。”
祁家與陽家是故交,小輩之間的消息總是互通的。更何況祁遠知道,陽葵還是自己的好朋友從小到大一直惦念的女孩。走了十幾年,忽然回來,也不知道這對梁文康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那祁遠不是隻喜歡中文係的路漫漫嗎?怎麽,碰著更漂亮的就變得博愛了?”有女生陰陽怪氣地發表言論。
剛有人想鬧事,梁文康就拎著一堆灑掃工具進來了。少年風風火火,朝氣蓬勃,一下子便吸引了一大半豔羨的目光。
“各位尊貴的新團員們,今天的社團大會長話短說:一、打掃衛生;二——”
梁文康掃視的目光落到陽葵身上後,便移不開了,好一陣子沒說話。
“社長,看什麽呢?別光盯著社花兒看哪,社花兒是集體的,不是你一個人的!”一個棒球隊員開口調笑。
有人跟著附和,還吹起口哨來!
女生們不平了:“二是什麽,不說的話我們就走了,反正也沒什麽意思……”
梁文康回過神,清了清嗓子:“二、進行測喪評定考核。大家不要起哄,先打掃,後考試,男女搭配,幹活兒不累!來來來!抓緊時間!”
於是,梁文康很不要臉地把打掃團窩的任務分配給了各個剛入社的新成員。
8
大掃除一開始,對於陽葵來說,就是各路神魔的吐槽大會。
“喂!你這個鬥雞眼的小屁孩,能不能輕點兒!皮都被你搓下來了!”這是地板對拖地的學生的抱怨。
“你這個小姑涼(小姑娘),看上去白白淨淨的,咋還用唾沫擦我碾(臉)呢!哦,你的碾就是碾,我的就不是嘍!還吐,還吐!姑涼你早上刷過牙嗎……”陽葵確定,這是一塊從胡(福)建運過來的玻璃。
……
“哎喲,我的老腰,我撐不住了。小夥子你快下來,骨頭要散了,再不下來我們倆可都要摔斷腿了!”
各種雜音中,陽葵突然聽到這聲蒼老的呻吟。她一抬頭,就看見梁文康站在桌上踮著腳尖用掃帚掃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桌子微微晃動,桌子上的人毫無察覺。
少年站在高處,精神集中。陽葵不敢喊他,推著一張桌子慢慢靠近。如果梁文康重心不穩,好歹還有張桌子墊一下。
誰知那老桌子不留一點兒轉圜的餘地,“哢嚓”一聲,梁文康已經從桌上倒了下來,還是後腦勺著地那種姿勢。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隻有陽葵一人提前察覺,她趕緊踢了一把椅子到梁文康身後。
“小姑娘你輕點行嗎?腚都被你踹麻了!”
這樣的緊要關頭下,椅子不合時宜地抱怨。
陽葵著急到不行,病急亂投醫,集中意念對椅子祈禱:“椅子大哥,你要是把他接住了,我以後天天給你擦身保養還上油!”
空氣緊繃成一條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把飛過去的椅子上。
椅子轉了N圈,穩穩當當地攔腰接住了從半空墜落的少年。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課桌“哢嚓”兩聲,最後兩條腿也斷了,課桌櫃四分五裂,塵土四起。
梁文康以一種下腰的姿勢半吊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一雙纖細的手突然伸過來,梁文康下意識抓住,誰料男女力氣相差太懸殊,陽葵非但沒有成功地把梁文康拉起,反而被他拽住。趔趄之下,兩人一起摔滾到地板上。
“哇哦——”人群裏,有人發出意味深長的起哄聲。
“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腿還能動嗎?”陽葵從梁文康身上爬起,扶他起身。
“胳膊……”少年渙散的目光中帶著些驚嚇。
“胳膊怎麽啦?”陽葵著急地去檢查,卻發現梁文康右手裏是半截被撕裂的綠色衣袖。
“你……你的胳膊……”梁文康低喃。
陽葵低頭,看見自己那截布滿猙獰傷疤的右臂,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天哪!太恐怖了,我今晚肯定會做噩夢!”一個女生在心底尖叫。
“這個女孩是不是犯過什麽事兒啊!我就說嘛!長得就不是好學生的樣兒!”是男生的聲音。
“真可憐!”
“假清純!”
“果然人無完人,老天是公平的。”
……
許許多多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壓來,然而現實中,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像一幕恐怖的默劇,所有的言外之意隻有陽葵一人承擔。
陽葵一瞬間有些頭暈,她下意識地捂住上臂,然而小臂內側蜿蜒醜陋的傷疤還是露了出來。
梁文康從驚嚇中醒過神,一把脫掉棒球夾克,幾乎蠻橫地按著少女的胳膊塞進去,接著粗聲粗氣地對周圍的人大吼:“看什麽看!你……你們沒事幹嗎?”
聲嘶力竭的腔調裏帶著幾絲顫抖。
祁遠帶路,梁文康很快把陽葵送去了P大的校醫院。小小的風波終於平息,然而,還是在眾人心中留下不少漣漪。
原來沒有人是天生完美的。女神從神壇跌落,男生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女生們卻不約而同地有些竊喜。
9
陽葵一到校醫室,就被收到通知的錢穀儀帶著一群醫生護士包圍住了。
梁文康撓著後腦勺在圈外等了十分鍾,看還沒有散的趨勢,在祁遠的眼色中,先回了博物樓。
“陽葵,陽……葵……太陽下的向日葵……”梁文康對著散架的椅子發呆。他記憶中已經模糊了的小女孩叫什麽名字呢?為什麽他最近老是想起她?
“梁哥,美女救狗熊的體驗感怎麽樣?”梁文康的隊友兼捕手嶽大波湊過來找揍,“話說社花沒告訴你,她那胳膊上的疤是怎麽回事兒?”
梁文康從棒球袋裏抽出一遝A4紙甩在嶽大波腦袋上:“去圖文店複印二十份,或者揮棒訓練兩百下。”
嶽大波麻溜地滾了。
五秒後,嶽大波又滾回來了,指著A4紙上的大標題“測喪等級評定卷”,呼哧喘氣:“梁哥,你真接手吳迪的脫喪團了啊?我跟你說,那個小破團已經半年沒招到人了,綜合測評也加不上分,你不要想不開啊,我們隨便組個棒球社團就分分鍾秒殺——”
P大和T大的獎學金、三好學生、優秀黨員等評選都納入了綜合素質測評,簡單說,就是學習成績與實踐活動五五分。
實踐活動可以是參加競賽、社團、實習或發表論文等。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鼓勵學生全麵發展。
然而梁文康不為所動:“扔球五十,揮棒五——”
“我去,我這就去!”
嶽大波飛奔而去,順勢帶起的風掀開了書桌上的花名冊的一角,露出的內頁右下角上端端正正印著的兩個字:陽葵。
為什麽他總覺得她叫陽葵呢?明明都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
10
陽葵包紮完手臂,好不容易送走錢穀儀,就直接回博物樓了。
新會員們以為脫喪棒棒團的脫喪檢測隻是隨口說說的,沒想到真有,不僅有,還挺正式。
兩人一桌,斜對角坐著。
測試卷也不止一套,單選多選題,填空簡答題,甚至還有數形測試。
陽葵隨便挑了一張桌子坐下答題,整整兩個小時的測試時間,不少抱著隨便玩玩心態的同學已經放棄,把卷子一摔,仰天嗬嗬兩聲出門去。
最後交卷的隻有二十來人,梁文康不算。
他坐在翠微居的另一側,女王則坐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鳥正襟危坐,活像科舉主考官。
卷子交上來後,主考官假模假樣地開始批卷。
竟然還是現場批卷,陽葵無聊地四處看,積灰的桌縫裏,幾隻碩大的螞蟻正在搬運一塊陳年麵包屑。
突然,一隻幹瘦黝黑的手攔住一隻螞蟻,大拇指指甲一橫,把黑螞蟻攔腰切斷。
陽葵略微皺眉,對上了一道犀利的目光——那天在醫院花園裏遇到的女孩。
陽葵最後還是去醫院看了外公。然而外公竟然不在病房,就連護士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最後在樓下的花園裏找到了,一個黑黑瘦瘦的女生正蹲在外公的輪椅跟前,給外公的手指貼創可貼。女生穿著P大醫學院的實習白大褂,陽葵剛想看一下她的名牌,她就伸手擋住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看好,沒事別亂投訴。也拒絕感謝。”
說完就走,連背影都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樣子。
沒想到在這裏碰麵了。
“葛小英:C。”講台上的梁文康突然喊道。
陽葵看見那女生埋頭去拿自己的試卷。
她叫葛小英?
“範仁賢:D。”梁文康繼續點名。
範仁賢,又稱“犯人嫌”,P大新聞係大二生,最大的夢想是當一名專業記者。此人完美地詮釋了“喪”這個字。
圓圓的臉龐上,粗野的眉毛下,凸出一雙死魚眼,或許是血氣太旺,雙唇偏紫,活似中毒——陽葵認識範仁賢,那天招新是他替的梁文康的班,陽葵就是趁著梁文康不在場的時候報名的。當時他那張臉嚇走了不少想報名的女生。
這是開始發卷子了嗎?陽葵看了一下手表,有點發愣,這改卷的速度……平均一分鍾一張嗎?
“陶醉:30分。”
陽葵更迷惑了,這評分的標準是什麽?
“文學:B。”
一個戴金絲框眼鏡的男生站起,麵容相當清秀,桃花眼斜飛入鬢,書卷氣十足,簡直就像是《詩經》裏走出來的文雅少年。
他經過陶醉時,陶醉猛地抓緊了自己的試卷,頭埋得更低,幾乎是擦著文學的衣袖錯身而過的。
一直到座位上,陶醉的耳朵、臉,甚至脖子都是通紅的。
文學——原來這就是陶醉單人旁的那位。
陽葵暗暗歎了口氣,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陽葵:A。”
A?
不知道是不是陽葵的錯覺,她感覺同時有幾道目光壓在她身上。
範仁賢和文學這兩人的目光尤其明顯,好奇、驚愕、難以置信。
祁遠看她的眼神裏似乎有一些同情。
“陽葵——A——”
女王也跟著喊了一聲,語調極為悲切,如喪考妣,一唱三歎,引人斷腸。
陽葵傻眼了,她這是被一隻黃毛鸚鵡給同情了嗎?
A怎麽了?她從小到大考試都拿的A呢!
梁文康也是一臉不解地盯著手裏的卷子瞧。他看看卷子又看看陽葵,看看陽葵又看看卷子,最後還是陽葵從他手裏搶回了卷子。
“路漫漫:﹣10分。”
路漫漫,祁遠重色輕友的那個“色”,P大中文係大二生,人甜心甜,整天活蹦亂跳,從不知喪為何物。小姑娘一臉蒙地去領卷子:“為什麽是負10分?”
梁文康繼續發試卷:“祁遠:10分。”
祁遠快步趕上路漫漫,揉了那張皺巴巴的包子臉:“你負我正,剛剛好。”
A總比負10分好吧?
陽葵被塞一把狗糧之餘,抱著這樣的心態安慰自己。
“許羨俊:B。”
“範立彥:C。”
……
11
卷子發完,梁文康踩著一地積塵,走到一塊小黑板前,翻了個麵,翠微居裏一片吸氣聲。
負分區 盲目樂觀區:切記居樂思喪,不然很容易成為傻大(哥)姐
正分區 安全區:陽光積極,認真生活
D小喪: 適當調節心情,多參加戶外活動
C中喪: 定期疏導,尋找誘發病因,對症下藥
B巨喪: 重點保護,悉心嗬護,每一絲情緒波動都要照顧到
A骨灰喪:嚴防死守,必要時打暈
陽葵有些無語。
她站起身,隨手把卷子甩到桌子上。
周圍一圈人跟著站起身,個個擺出嚴防死守的姿態。
“怎麽,要打暈我嗎?”陽葵活動了一下手腕,“不用怕,我黑帶才過五段,打不死人的。”
不知道為什麽,梁文康總覺得這話有點耳熟。
“黑帶五段是什麽水平?”考負十分的路漫漫問祁遠。
祁遠第一次對別人收起了愛搭不理的表情,頗為耐心地回答:“就是踹一腳能讓人斷兩根肋骨的水平,不過很有可能是騙人的。”譬如某文康小時候打架時,總喜歡用這一招嚇唬人。
“糟了!露餡兒了!”陽葵心裏發虛,可是話都放出去了。
“對不住了,椅子爺爺,我回頭會幫你換個好腰的。”陽葵提足氣,擺出一個經典高抬腿,“當”一聲下去,一分鍾之前還抱怨自己老腰不中用的椅子瞬間四分五裂。
陽葵不動聲色地收回腿,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離她遠一步,隻有梁文康傻愣愣地往前衝:
“你不要衝動,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咱們這個啊……有喪治喪啊……
“對吧,喪它不是病,隻是一種心理狀態——當然也不是什麽心理疾病,就是一種可調節的生活態度,對吧……
“可調節的,啊……咱們按標準慢慢調節啊……從骨灰喪到劇喪,再到中喪、小喪……”
一聽到“骨灰喪”三個字,陽葵的火氣又躥上來了,她拚命壓下去,柔聲細氣地問:“我隻是比較好奇,我們做了整整兩個小時的試卷,你一分鍾就改完一份,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隨便糊弄我們呢?”
“是啊,我也納悶兒呢!”躲得最遠的,沙發旁的一個小個子男生跟著質疑。貌似這位拿的是B,嗯,重點保護對象。
“這個我可以解釋!”一個寸頭青年擠出人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脫喪棒棒團的創始人——吳迪!”
12
這個創始人看起來有點流氣,寸頭上剃著字母“S”,衣服也不好好穿,外套係在腰上。褲子鬆鬆垮垮的,一隻褲腿卷老高,另一隻褲腿耷拉到鞋底。
吳迪在黑板架前拗了個造型,才慢悠悠開口。
“其實我們評分的標準隻是看最後一道題。”
最後一題?陽葵翻到試卷底頁。
“假如春天的深山裏跑來了一隻熊,你最希望它有著怎樣顏色的皮毛?”
“透明色。”這是陽葵的答案。
她順眼瞟到了身邊陶醉的答案,她什麽字都沒寫,卻在末尾打了個勾。
陶醉正一臉懊喪地盯著題目。
“前麵我們做了許許多多題目,耗費了巨大的心力,就在我們精神最懈怠的時候,在著急收尾的時候,擺出一道看似最簡單的題目,殊不知,大道至簡。喪否樂否,一念心緒就能判斷出了。”
吳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A4紙,用一枚黃色磁扣把紙固定在黑板上。
紙上的字跡字號相當大,陽葵隔著老遠就看見了——
暖色調:小喪
中性色調:中喪
冷色調:巨喪
透明色:骨灰喪
“恭喜你,你是我們創團以來的第一位骨灰喪!”吳迪像是得到什麽稀奇寶貝似的,繞著陽葵走了一圈。
陽葵沉默。
“歡迎加入脫喪賤萌團!”
陽葵右肩一沉,什麽東西毛茸茸的蹭著她的臉。她側頭一看,隻見那黃毛的玄風鸚鵡不知道從哪裏順來一枝玫瑰,叼在嘴裏,用漏音的腔調套近乎:“靚女,雷猴哇(你好哇)!”
陽葵更加無語。
“那我們這些幾分幾分的是怎麽判斷出來的?”有人質問。
吳迪摸一把自己的小寸頭,擺出一副你們自己心裏清楚的表情:“直接打分數的,根本沒有認真做最後一道題。最後一道題前麵有49道判斷題,這麽順延下去,如果有人沒有認真審題,敷衍圈勾打叉,那麽就得正分。至於得負分的,是連卷子都懶得做完的。
“俗話說,懶人心寬,智者多慮,就是這麽通俗的道理。
“你們要是還不信的話,我這裏有國際心理學專家、斯坦福心理學教授的專著,我所有的方法都是從這裏麵學到的,專業!科學!權威!不信你們可以自己查證。”
一群人被這個“博學多才”的創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心寬的路漫漫慚愧地低下了頭,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連試卷都沒做完了。
而認認真真做完試卷的陽葵隻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要認真,誰認真誰就輸了。”
“小康子,場子給你鎮好了,接下來看你發揮啦!”
無敵兄擺了一個華麗的造型謝幕:“別忘了十一社團慶典每個社團要出節目,還要評分的啊!”
一眾人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還有你,骨灰喪,加油脫喪哦!”吳迪耍帥地背後揮手。
陽葵又對自己說了一遍:“千萬不要認真,認真你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