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山峰拿著那本手語書翻來覆去地看著,書裏麵圈出來的重點手勢還有最後的那句話。
二十年前,他的確是看見了一個穿著黑雨衣的人,他沒有看錯。當年他看到的就是一個人。
他的目光從手語書移到了正在大快朵頤的衛青身上,心情有些複雜。從來沒有想過,還有另外的目擊者,這些年他因為沒有記住凶手的臉一直都在愧疚中煎熬。
這個衛青,當年看到凶手的臉了嗎?如果看到了,他能記住嗎?還是和自己一樣忘記了呢?衛青終於吃完了,吃得很好,自從幹了乞討這行,他就很久沒有這麽安穩地吃過一頓飯了。
他向葉小禾比畫著表示感謝,然後就開始回答山峰的問題。葉小禾充當翻譯:“你什麽時候認識周宇的?”
“出事之後就認識了,他找過我很多次。”
“很多次?”
“對啊,他想搞清楚啊,搞清楚我在說什麽,我看到了什麽。”
沿江而上的,並不隻有山峰。周宇在那個雨夜之後,也這麽做了,也和他一樣,找到了衛青。
周宇那會兒還不會手語,兩人根本無法交流。他隻好一筆一筆畫著衛青的手勢,對照著手語書。
“所以他才會拿你的手語書?”
“我送給他的。這名字,是他給我寫的。”
“你沒問過他為什麽關心這件事嗎?”
“問過,他不說,我就不問了。他是我朋友,朋友不用在意那麽多。”
葉小禾看著他,用手語問道:“你懷疑過他嗎?”
衛青堅決地搖搖頭:“他是個好人,好人。”
葉小禾忍不住又紅了眼眶:“謝謝你告訴我你對周宇的看法。”
衛青看著她,終於問了出來:“他是不是出事了?”
葉小禾點點頭。
“所以我們才來找你,想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感到很悲傷,但是眼前的這個人應該比自己更加悲傷。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之後的痛苦,一直延續到現在。他感到內心很沉重,明明自己什麽事都沒有做錯。但是……真的什麽事都沒有做錯嗎?
如果他能早一點把知道地說出來,現在還會不會像這樣悲傷?
他摸出一根煙,點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開始回憶。
“那天我爸媽又出遠門了,把我一個人反鎖在屋裏,我吃飽了就睡,睡著睡著就漏雨了,漏雨的時候我就醒了,醒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殺人犯。”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永遠都記得那晚,他隔著窗子,看見一個黑色雨衣人抱著小白鴿走向竹筏處。恐懼讓他想要閉上眼睛,但是好奇心卻讓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雨衣人突然回身,即使知道看不見自己,他還是很快地縮下來身子。他不敢看清楚這個人是誰,他很害怕。因為一旦知道,他無法偽裝自己。
他怕死、怕被報複。但他還是忍不住又起身去看,雨衣人已將小白鴿放在了竹筏之上。
然後輕輕一推,讓竹筏沿江而下。從那天開始,家就成了他害怕的地方,這個本應該讓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卻讓他惶惶不可終日,他總覺得這個雨衣人會來找他。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變得很古怪,和之前判若兩人,變得無法信任任何人。曾經喜歡的家、喜歡的學校,都讓他感到煩悶無比。
他也不敢一個人待著,隻有藏在人群裏,他才能感到安全。如果不是因為周宇,他根本就不想再回想這件可怕的事情,因為那個雨衣人根本就不像是在殺人,
他還記得,雨衣人仔細整理著小白鴿被雨打亂的頭發及裙擺,動作緩慢祥和;把竹筏推下江之後,還靜靜地望著,望著,像是在送別遠去的親人。
不舍,卻又無限向往。
這個讓他更加害怕,凶手不是在殺人,而是在享受。衛青回憶到這裏,情緒越來越激動,手語的動作也加大了幅度。
“他對死人不害怕,很仔細地整理死人的頭發和衣服,動作很慢,很輕,就像是對一個睡著的人。”比畫完之後,他手指還在顫抖。
這件事,除了周宇,他甚至都沒有給父母說過。現在想一想,他心裏其實是對父母有怨恨的,如果那個晚上他們不出遠門,他根本就不會害怕,說不定還會當場抓住凶手。
那他的人生,還會是這樣嗎?或者,他的父母在他發生強烈的變化之後,能夠及時地安撫、讓他把這個秘密說出來,能夠讓他感到被保護,而不是指責和嫌棄。
那他的人生,應該也不會是這樣。在那晚之後漫長的歲月裏,隻有周宇給了他尊重和溫柔,所以他願意為了周宇,把知道的全說出來。但他,也隻能做這麽多。甚至都不敢回去再看一眼。說完這些,他就要離開,在這裏多待一秒都會提醒他當年的事情。
他倉皇離開,然後又突然停下轉身,看著葉小禾:“周宇是我的好朋友,我很想他,希望能幫到他。”
葉小禾點點頭:“謝謝你。”
站在旁邊的山峰讓葉小禾給他說句話:“衛青,我和你一樣,也看見過凶手,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比現在更好更好的生活。別放棄自己,我們還有時間。”這句話既是在對衛青說,也是在對自己說。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不該背負著沉重的枷鎖活著,有錯的是那個凶手,一切的悲劇都是因這個凶手而起。
衛青的目光從葉小禾的手語上轉向山峰。如果這句話能有人早點給他說該有多好。“我盡量。謝謝。”衛青看著山峰笑了笑,轉身消失在台階處。山峰收回看著他的目光,看向葉小禾和劉悅:“可能不止一個案子。”
劉悅愣了一下,沒有明白:“如果衛青描述的感受是準確的,那就說明凶手不是為了情色、錢財而殺人,是為了病態的欲望。而如果一個凶手是病態的,他就不會隻有一次。”
劉悅震驚地追問:“連環作案?”
山峰點了點頭:“竹筏,剪發,窒息,雨夜。如果有其他的案子,這四點,一定會被滿足,這是他的標記,也是他的喜好。”
劉悅被這個推論震驚了,她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就是說,還存在這樣的案子,隻是我們沒發現?”
山峰看著外麵:“這霧,剛剛開始……”
二十年前的案子,並不隻會有小白鴿一個受害者。那麽,其他受害人又在哪裏呢?凶手又是以什麽標準挑選的呢?葉小禾站在旁邊沉默不語,但她卻知道,山峰的推論是正確的。
因為她的父親葉永年,也懷疑這是連環作案。她原本以為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查清楚這個案子,但她現在明白了,她需要幫助,需要山峰的幫助。
但她又該如何開口呢?她心情複雜,和山峰一前一後地往住處走。看著山峰的背影,欲言又止。
但已經走到門口的山峰卻先開口了:“對不起。”
葉小禾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說。
“警察的職責是找出真相,在過程中,會傷害到一些人。周宇應該有更好的結局,起碼是活著。這不是我想看到的。”
葉小禾搖了搖頭:“不用說了。”
“這也不是你想看到的,所以你才要一個人為周宇找出真相,對不對?”葉小禾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隻是又變回一個人而已。”
“在周宇這件事上,你不是一個人。”
就是這句話,讓葉小禾做了決定,她叫住了準備進門的山峰。
她沒有再猶豫的理由:“我給你看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