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山峰坐最早一班船去巫江縣,那裏曾經是他的家鄉。二十年了,他從那裏倉皇搬家之後就再沒回去過。

小白鴿案就像是一個釘子,牢牢地釘在他的心裏,他既忘不掉,也無能為力。他曾逃避過,放縱過,但最終發現,隻有正視自己內心的恐懼才能解脫。當警察是這樣,回來解決小白鴿案也是如此。這次不回來,他會後悔一輩子。即便他恨巫江的每一個人,還有那裏的漫天流言。

江兩邊的風景如畫,船身緩緩劈開水麵前行,廣播上清脆的女聲正在介紹著巫江。“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於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裏,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

山峰正在讀《彷徨少年時》,自從失眠越來越嚴重之後,他發現除了安眠藥,看書也可以讓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船上其他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說著三天前的命案,因為受害者是個女人,大家表現得格外有興趣。

山峰最厭惡這種閑聊,除了會對受害者進行二次傷害之外,沒有任何作用。但他也明白,越是製止這種閑聊,就會越激發人的想象力,能讓他們在瞬間編出無數個版本,人們對禁忌的事也總是格外感興趣。

隻有盡快破案,才能讓這種想象力豐富的閑聊消失,還受害者平靜。他盡量讓自己不要去聽這些人在說什麽,不想讓自己的心情變得糟糕。

但是……他聽到了“小白鴿”這個名字。“小白鴿”,就是他二十年前死在他麵前的女孩。

提起“小白鴿”,坐在他對麵兩個抽煙的男人,本來年齡的差距讓他們無話可說,現在卻因為都有點小道消息,很快就填平了代溝。

他們說著說著,突然開始興奮起來,言語上也變得輕浮。老頭吸了一口煙,回憶了一下,然後用一副很確定的表情下了定論:“前兩天死的叫秦菲!夔山那裏之前就死過一個女娃,叫什麽小白鴿,我記得是十八年前!案子很轟動!”

他的臉上神色有些得意,本來麵對這個看上去什麽都很懂、又很健談的年輕人,他感到了一股來自衰老的壓力。但現在,憑著經曆他可以稍稍地壓過年輕人一頭,有些故事,年輕人並不知道。

這種感覺很好,讓他忍不住又抽了一口煙,透過煙霧看著年輕人,想看到那種茫然的神色。

但年輕人搖了搖頭,當即就否定了他:“不是十八年前,是二十年前!我知道!”

年輕人的否定讓老頭感到了一種挑戰,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你知道個屁!你才多大?轟動是因為死的那個女娃,漂亮得不得了!”

年輕人並沒有被他震懾住,而是繼續否定:“我跟我爸就住巫江!我爸一直說那女娃長的沒話說!才18歲,可惜了!”

老頭愣了一下,他並沒有見過“小白鴿”,也不知道她長得好不好看,剛才說的“漂亮”隻是為了增加自己說話的可信度,也是為了讓故事更加地吸引人。

現在知道這個“漂亮”居然有目擊者,他沒有再糾結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別的,一些還未曾了解的事情。

他看著年輕人笑了一下,用一種很曖昧的口吻說道:“凶手舒服了!你見過那個‘小白鴿’嗎?”

年輕人也笑了,他當然知道這個老頭在想什麽,於是也用一種曖昧不清的口吻回答:“見過!要是我再大點,說不定我能跟她睡一覺呢!”

老頭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好像為了要證實自己心中所想,又問了一句:“她喜歡耍啊?要不然能大晚上的死在外麵?”

他們的話,瞬間就把山峰拉回了二十年前,“小白鴿”死後並沒有讓人們憐惜這個女孩多少時間,而是很快謠言就甚囂塵上。

二十年後的“小白鴿”依然不能平靜,隻要凶手不被抓住,她就永遠會被這群人在口中翻來覆去地調笑。

山峰陡然站起身,盯著對麵的兩個男人。他的動作,讓本來兩個準備再說點什麽的人嚇了一跳,老頭對上了山峰的眼睛,趕緊把頭轉到一旁。

這雙眼睛,已經看穿了他的內心,讓他忍不住害怕,但是年輕人卻並不想認,船艙其他人已經轉頭看了過來,他絕對不能丟了麵子。

他讓自己直視山峰,開始耍橫:“看什麽?”

“把嘴閉上。”聲音不大,低沉有力,足以震懾對方。山峰的眼神裏充滿了憤怒,如果不是身份所限,他真想狠狠地教訓一下這兩個人。

年輕人被當眾教訓惱羞成怒,一邊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一邊就朝著山峰的臉上招呼。山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隻是稍微用了點勁,年輕人隻感到天旋地轉,下一秒就摔倒在地,立刻疼得叫起來。

船艙其他人本來還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此刻都安靜下來,默默地退到了一邊。老頭已經差不多明白山峰的身份了,趕緊上前把年輕人扶起來,有些討好地衝著山峰笑了一下,帶著年輕人躲到了一邊。

山峰一把拎起地上的行李,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馬上就要到巫江縣了,山峰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那是他的家鄉,也是他的噩夢之地。

二十年沒有回去了,巫江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了新區,同舊區隔江相望。有人搬出也有人遷入,不知道當年的那些人還記不記得他,還記不記得當年的那些事情。

那個逼問他的葉警官、那些喊他“殺人犯”的孩子,還有那個在黑暗中一直盯著他的殺人凶手。他們過得怎麽樣?是否也像自己一樣,至今也無法忘記這件事?

如果小白鴿沒有死,如果他沒有忘記殺人凶手的長相,他當年就不會倉皇地搬出巫江,現在也不會是警察。

可是這個世界,不會讓“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山峰抓緊了船上的欄杆,看著下麵翻滾的江水,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船緩緩靠岸,巫江縣到了,陰雨連綿。山峰隨著乘客下船,身後廣播送別人群。

“歡迎大家來到巫江縣!好山好水好風光,有詩有橙有遠方!巫江是一座經常被雲霧圍繞的城鎮,隨著江河水位的上升,雲霧離人們的頭頂越來越近……”

山峰背著包,徑直朝案發地走去。他應該去縣局報道,但他選擇先去案發地。

時隔二十年,凶手又再次出現,同樣的雨夜,同樣的女性受害者。他當年為什麽要殺小白鴿?為什麽在二十年之後又開始殺人?

是什麽阻止了當年的他?又是什麽刺激了現在的他?這次凶手很幸運,沒有任何的目擊證人,但山峰相信,隻要是人做下的事,就一定會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