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賊,哪裏跑!

“道長留步,留步!”李俊榮在後邊大喊。

道士走得很急,圓滾滾的身軀輕巧的在人群中穿行。李俊榮追了兩條巷子,撞了好幾次人,費勁心力才勉強跟上。道士在信義坊邊雇了一條船,丟給船家一個銀元。李俊榮見船離岸,飛奔過去,一躍而上。

道士轉身道:“事情幫你了了,還跟著我作甚?”

李俊榮眨眨眼道:“想請道爺幫個忙。”

“免談。”道士直接拒絕。

船家見狀,掄起竹竿就要打。

李俊榮怒道:“打什麽,他是我師父,徒弟被師父罵兩句不很正常嗎!”

船家將信將疑的看了道士一眼。

道士懶得理他,鑽進船艙睡覺去了。

李俊榮就在船頭坐著,打定主意不管道士去哪,死跟到底。

船在拱宸橋邊靠岸。

道士跳上岸,朝岸邊的棚戶區走去。這一片住著的都是在運河上做苦力的窮人,或是附近紗廠工人的家屬,泔水臭氣充斥其間。

李俊榮跟在後麵,來到一間棚屋前。

道士在門口聞了聞,突然一腳踹開木門,闖進棚屋。

李俊榮嚇了一跳,也跟著進去。

棚屋裏黑乎乎的,李俊榮隻看見道士蹲在牆邊的草席前,草席上好像躺了個人。他沒多想,貓著身子就湊上去看。一看之下,驚道:“他……”

“死了。”道士探了探那人的鼻息,伸手在那人手腕上一碰,屍體尚有餘溫,致命傷在咽喉處,一刀斃命,幹脆利落,沒給死者任何反抗的機會。他並不害怕,兩年前他遊曆到鄰省的一個縣,全縣鬧瘟疫,官府封鎖消息,外麵的人進不去,裏麵的人出不來,方圓數十裏全是死人。他猶能從裏麵救了幾個孩子出來。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世道人心。

李俊榮道:“道,道長,你是來找他的?”

“我找的是活人,不是死人。有人搶在我前麵,又遲了一步。”道士忽然轉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頂在牆上,咬牙道:“要不是你闖進人家裏耽誤事兒,我就不會來遲!這是第三個了。我從海邊一直追到這裏,好不容易找到他們在哪,都會有人搶先把他們幹掉!”

李俊榮動彈不得,真害怕道士一怒之下把自己也幹掉,連忙道:“道長,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是從海邊逃過來的,我也是被人追殺,要不是道長相救,我也跟他一樣被人殺了……”

道士根本不聽他在說什麽,自顧自道:“他們一定是不想讓我找到真相才會殺人滅口。他們越是這麽幹,越說明事情另有蹊蹺!”

李俊榮連忙道:“對對對,他們一定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壞事。道長放心,我幫你,幫你找出那些壞蛋來!”

道士鬆手。

李俊榮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來。

道士沒搭理他,默默轉了一圈。屋裏除了生活所需的雜物和幾個沒來得及被吃掉的烤地瓜,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物品和線索。即使有,也早就被那些人搜走,銷毀。道士敲敲腦袋,忽然蹲到灶頭前,聞了兩下。

李俊榮嚇了一跳,心想灶頭下麵不會還藏著一具屍體吧?

道士蹲下身子,用燒火鉗在灶頭爐灰裏扒拉幾下,掏出幾樣東西來。

李俊榮聞到了強烈的香味。

道士拉來一張竹凳,就這麽大大咧咧的在草席前坐下,把東西往道袍前擺上一放,拿起一個,扒皮,朝屍體道:“兄弟,臨死也沒吃上一口。你放心,地瓜,我替你吃;那些害你性命的家夥,我也會找到他們,給你報仇!”說完,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拔了塞子,往地瓜上抹了些綠色的軟膏,一口咬下半個,頓時汗毛倒立,口鼻生風。

對著死人也吃得下?李俊榮目瞪口呆,肚子“咕嚕”一聲。這大半天,他可是水沒喝上一口,飯沒吃上一頓,早已饑腸轆轆。

“雖然不如四兩烤得好,也湊合吃了。”道士抬手,丟給他一個。

“四兩是誰?”李俊榮伸手接過,嘟囔了一句,扒皮開吃。

“四兩啊,是個比你好看,也比你聰明的孩子。”地瓜下肚,道士拍拍肚子,走出棚屋。

李俊榮跟在後麵,小聲道:“這家死了人,咱們這樣大搖大擺的進出,不怕被人看見當成凶手?”

“怎麽,害怕?”道士反問。

“不是怕,就是……”李俊榮看看四周,倒是沒什麽人注意這邊。

道士也不理他,徑直朝棚戶區外走去。李俊榮跟著。

兩人離開後,一道人影從暗處閃出,悄悄鑽進棚屋,很快就退了出來,落荒而逃。

杭州城郊,祥符鎮。

祥符鎮在大運河西岸,鎮子很大,卻不似普通小鎮般橫豎兩條街涇渭分明,而是從運河邊開始,亂糟糟的延展出大片歪歪扭扭的民居來。越靠近運河人越多,卸船拉貨做小買賣人聲鼎沸。

道士一手用他那根“謝氏正骨”的幌子當拐杖,一手托著一袋子錢,挺著肚子,哼著小曲兒,大搖大擺的甩著八字步。錢袋子被拋起又落下,落在掌中時還發出清脆的聲響。

李俊榮跟在旁邊,到現在他也隻知道道士姓謝,名字道號一概不知。不過他一直在給自己打氣,那些遭人陷害流落在外的皇子,也會為了“複國大計”委曲求全、寄人籬下,自己吃這點苦不算什麽。不過他實在看不慣道士這副暴發戶的得瑟樣,忍不住道:“道爺,財不外露,人都在看我們呢,人生地不熟的,要有個閃失,那可是咱們的吃飯錢……”

道士又把錢袋子高高拋起,道:“誰敢打道爺的主意……”

話音剛落,人影閃過,半空中的錢袋子便再沒下來。

“錢,錢!有人搶錢!”李俊榮急得大叫,拔腿就追。

道士嘴角上翹,露出一抹奸笑。

“小子,別跑,我看見你了!”李俊榮一邊跑,一邊大喊。他看清楚了,搶錢的是個半大孩子,直接是從他們咯吱窩底下鑽過來,搶在道士之前掠走了錢袋子。那裏麵可是夫人給的半封銀元啊,為了這半封銀元,他險些把命搭上,豈能便宜了小賊!

那小賊甚是靈活,在人群中左閃右躲,很快就拐進一條巷子,消失在李俊榮視線中。李俊榮大急,也跟著拐進去,正踩中一片爛菜葉,險些摔個狗啃泥。

那孩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咧嘴一笑。

李俊榮頓時有種很不妙的預感,仍是繼續往前追。

孩子從小巷另一頭衝了出去。

“該死,不是死胡同!”李俊榮覺得肺都要炸了,順手抓過牆邊的一根竹竿,跟著衝出巷子。前方是兩排瓦屋間的一片空地,兩邊堆滿了雜物。

“小賊,哪裏跑!”李俊榮大喊。

那孩子不跑了,轉身,攤開雙手,竟是空的!

“糟了,被轉移了!”李俊榮這才想起,街麵上的賊都是一窩一窩的,出手搶東西的往往都是孩子,他們個頭小、身子靈活、跑得快,就算被抓住了別人也不會往死裏整;這些小賊搶到東西後會在中途轉移,自己繼續跑,引開失主;接應的人拿到錢,就會上交給團夥的頭子。這些扒子頭目自己不出麵,隻消養幾個手下,看好自己的地盤,就有人每天好吃好喝的供奉著。

那孩子從地上撿起半截蘿卜,掄起胳膊朝李俊榮擲來。

李俊榮也是練過幾年功夫的人,輕鬆躲過,提著竹竿就衝過去——他打定主意,你搶我錢,我就搶你人,到時候一個換一個。誰知周圍突然窸窸窣窣閃出好幾個人來,有男有女,有老人還有壯年,掃帚、竹竿、洗衣棍、衣叉,各種武器都有。

“媽的,好大陣勢!”李俊榮吸了口氣,竹竿一橫,指著孩子道:“他搶錢!”

那些人全無反應,目光渾濁,慢慢圍攏。

李俊榮有些慌了,他倒不怕真正的惡人,可眼前這些,擺明了就是在街麵最底層討生活的疲敝刁民,跟他們講道理,根本就是對牛彈琴。李俊榮沒動,嚴陣以待。兩軍對陣,氣勢為先。一動,氣勢上就輸了,就再沒退敵的可能。

那些人圍成半圈,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還錢,我走!”李俊榮決定最後再爭取一把。

“沒錢!”孩子狠狠甩了把鼻涕。

李俊榮把竹竿對準他。

“打他!”孩子大叫。

那些人再次迫近。

李俊榮挺著竹竿,大叫:“別過來啊,再過來我打人了啊!”

那些人紛紛舉起手中“武器”。

李俊榮覺得自己今天要栽在這裏了。“道士,道士呢?”他心想,那死道士不會就這麽把自己甩了吧?為了甩掉自己,賠上一袋子錢,還真是肯下血本!

就在這時,那些人背後忽然傳來一記悶響,像是有什麽東西砸在地上。

“日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凶;莊周虛幻蝶,呂望兆飛熊。丁固生鬆貴,江淹得筆聰;黃梁巫峽事,非此莫能窮。”那邊傳來道士懶洋洋的聲音。

李俊榮大喜,道士,牛鼻子道士,算你有良心沒甩了我!

那些人回頭,均是愣在那裏。

泥地上趴著一坨肉,高高隆起。

道士在那坨隆起上踩了兩腳,道:“謝氏正骨,手到病除。”

很快,又有幾個男女跟過來,心驚膽戰的將道士和那坨肉圍起來。其中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用杭州話大叫:“快放開他!”

道士用竹幡末梢戳戳那坨肉,道:“喂,他們要我放了你。”

那坨肉動了動,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

“打死他!”女人大叫。

道士將錢袋子往腰間一掛,左手捏了個訣,掌心翻轉。眾人隻覺眼前一亮,那道士掌中竟憑空生出一團火來!

李俊榮嚇了一跳,這是什麽道術!

那女人大喊:“表怕,砍他,救老大!”掄起菜刀第一個衝過去。

火球忽然變大,“轟”得在女人麵前炸開。

“啊!”方圓三裏都回**著女人的慘叫。火球不見了,女人抓著光禿禿的菜刀把,發瘋一樣在地上打滾。

道士捏著半截菜刀,瞅了瞅道:“王麻子的刀,不錯。”

沒有人再敢上前。搶錢那孩子一看形勢不對,立刻躲到女人身後。

女人在地上撲騰了一會兒,一咕嚕爬起來,看看手裏的菜刀把,發現除了頭發被燒掉幾根,別的地方倒沒什麽事兒。剛要繼續發飆,就聽道士“啊呀”一聲,菜刀落下,貼著那坨肉的邊緣切下,插進地裏。

女人扔了刀把,指著道士道:“妖道,出個價!”

“好說,貧道做事最講道理,從不欺男霸女、坑蒙拐騙。”道士又變出一個小火球來,道,“賠錢。”

女人一咬牙,摸出個錢袋子丟過去,又朝她的同夥喊道:“快點,拿錢!”

幾個同夥心不甘情不願的掏出錢來,丟到道士腳邊。

道士望向李俊榮:“愣著幹什麽,收錢!”

李俊榮一愣,啥,收扒子的錢?不過他還是乖乖跑過去,把扒子們丟來的錢全都撿起來,收好,站到道士身邊。

“你,過來。”道士滅了小火球,朝女人勾了勾手指。

女人昂首挺胸,大步上前。

道士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掃過她高聳的胸部:“身段不錯,可惜妝化得跟鬼一樣,不怕嚇壞了你家男人?”

女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陳二餅,在哪裏?”道士突然問道。

李俊榮忽然有些明白了。

女人一愣,扭頭大喊:“誰認識陳二餅?”

眾人一臉茫然。

道士伸手點在她下巴上,輕輕托起,目光向下:“找到陳二餅,這事兒就了了;要是找不到,就別怪道爺對你不客氣!”

女人剛想說什麽,隻見眼前一花,道士已扣住那搶錢的孩子。孩子四肢亂蹬,張嘴就咬。道士伸出兩指,在他脖子上一點,孩子便不動了。

眾人紛紛大叫。

李俊榮連忙跟上。

“都閉嘴!”女人盯著孩子,扶起地上那坨肉,那是她男人,“去,找陳二餅!妖道,你要敢傷孩子一根頭發,老娘跟你沒完!”

道士笑了笑,提起孩子就走。

李俊榮跟在後麵問:“道長,抓這孩子幹啥?”

“這孩子是女人的娃,想要她辦事,就得揪住她的心頭肉。他們是鎮上的地頭蛇,找人比我們拿手。”

“你咋知道是她的娃?”

“不是她的娃會躲她後麵?真沒見過你這麽笨的,比四兩差太遠了!”

“那你還要他們的錢……”

“行,我把錢還回去,你自己養活自己。”

“別啊,拿都拿了,再還回去多不好意思……”李俊榮連忙捂緊錢袋子。

“嘭!”陳二餅被人從鋪子裏扔了出來,重重跌在青石板街麵上,全身骨架都要散了。

“沒錢還想來,做夢吧!”兩個夥計從鋪子裏出來,其中一個朝他吐了口唾沫,另一個又狠狠給了他兩腳。

陳二餅縮成一團,像隻無助的野狗,幹澀的喉嚨發出“嗬……嗬……”的呻吟,沒有半點反抗的力氣。

“兄弟,別打死了啊!”兩個人從對麵的麵攤子上起身走過來。

“做啥?”夥計問道。

對麵一人道:“他還欠我們不少錢,打死他,你們還錢?”

“呸,爛命一條,誰給他還錢!”夥計罵罵咧咧的鑽進鋪子。

對麵那人上前朝陳二餅臉上踢了一腳,道:“喂,醒醒,肚子餓不餓?”

陳二餅想爬起來,又被那人一腳踹翻。

“哈哈哈……”那人肆無忌憚的大笑。

“阿哥,他肚子餓,給他吃點麵。”另一人拿來麵碗,把剩下半碗滾熱的麵湯當頭澆下。

“啊……”陳二餅慘叫起來。

“片兒汆,好不好吃?鮮不鮮?給你三天,三天後要還不上,就別怪我們不客氣!”那人說完,叼著牙簽走了。

陳二餅掙紮幾下,弓起身子。麵湯裏的殘渣順著脖子落下,居然還有一片筍。他連忙用手接住,塞進嘴裏,一點湯汁都不肯放過。片兒汆,真是鮮啊……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兩個乞丐看在眼裏。其中一個悄悄走了,另一個悄悄靠上去,在他身上摸了兩下,見沒什麽油水,又退了回去。

“二餅,二餅!”不知過了多久,二餅被人搖醒,身下是張破破爛爛的草席。

二餅猛地坐起,隻覺一身冷汗,心有餘悸。

“二餅,你咋了?”

“大柱,你咋來了?”二餅一把抓住他,眼中滿是驚恐。

“要不是我,你就凍死在路邊了!”大柱遞了碗熱水給他,道,“放心吧,他們找不到這裏。你到底欠了他們多少錢?”

二餅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道:“不是他們,不是他們,是他們!他們來找我們了,追過來了!”

“你昏頭了吧?這裏隻有我們兩個,哪裏有別人?”

二餅忽然豎起一根手指擺到嘴邊:“噓……聽!”

大柱不說話了,除了偶爾漏進來的風響,什麽聲音都沒有。

二餅瞪大了眼,驚惶道:“聽,他們在喊,喊救命,周圍都是水,都是水,他們掉下去了,都掉下去了!”

大柱忽然明白他在說什麽了,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道:“二餅,你,你是說……”

“別說話!”二餅忽然低吼。

大柱道:“二餅,你別嚇我,別嚇我……”

二餅從草席上探出上半身,湊到大柱麵前,道:“你聽見沒,他們在喊你,喊你救命。你走了,你把我一個人丟下,嗬,嗬嗬,嗬嗬嗬……”

大柱道:“是他們讓我走的,說是船長的命令。”

“那你們就把我丟下!”二餅歇斯底裏的大喊。

“他們說要有放心的人在……”

二餅抓住大柱的肩膀:“我看著他們沉下去,一個都救不了,救不了!”

“他們……都死了?”大柱膽戰心驚的問。

二餅忽然笑了:“沒死,都在,就在這裏,來找我們了。”

大柱看著這張扭曲猙獰的麵孔,心中生出無邊恐懼來。

二餅抓著他的胳膊,用力把他往外推:“大柱,快走,別讓他們追上你,他們要來了,就要來了!”

大柱道:“要走一起走,你留在這,那些討債的還會找過來!我們去別的地方,去省城,那裏人多,好躲,他們找不到!”

二餅忽然往後一靠,神色頹然道:“他們會找到的,逃不掉的;會找到的,逃不掉的……”

正說間,屋門被重重踹開,兩道人影閃進屋內。其中一人道:“誰是陳二餅?”

羅大柱一看來者不善,不假思索道:“我就是陳二餅!”

來者拔出匕首,當胸刺來。

羅大柱身板壯實,又常年在船上討生活,反應極快,立刻拉過一把凳子,架住刺來的匕首,扭頭喊道:“快走!”

二餅嚇得醒了大半,手忙腳亂爬下草席,朝窗子奔去。

另一個殺手直接甩出匕首,正中其背。

二餅一聲慘叫,撲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