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亦真亦幻
吸塵、擦地、清理家具;整理衣帽間,衛生間和廚房。蘇糖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幹著家務活。實在累了,她就在沙發上做一小會兒,靜靜看著窗外默默無聲飄落的雪花。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竟然對做家務活生出了一種不舍之情。總好像,這房子打掃一次就少一次,多住在這裏一天,都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一切,一如往常;一切,翻天覆地。
蘇糖休息夠了,就起身走去廚房,她從保鮮櫃中拿出一捆菠菜,然後放在廚房的水龍頭下去衝洗。水聲嘩啦啦地,蘇糖卻在思考一個問題:被綁架的那一天,誘騙了她的那段來自自己的尖叫聲是怎麽產生的呢?雖然警方分析過錄音,發現錄音明顯被聲音軟件剪輯和編輯過,但是技術上來說,聲音軟件隻能改變聲音的音高,音強或者改變音速,但音色是不能編輯的。也就是,林肖必須錄下過她的喊叫聲才能最終完成那樣一段可怕的持續的尖叫聲的編輯。
“我的確因為惡夢而驚醒過,醒來時,也發出過驚叫,無論是在401室,還是在這棟別墅裏……”蘇糖洗好了菜,關上了水龍頭。“那家夥偷窺著401室,也在這別墅外徘徊過,他還真是如影隨形,無處不在……”蘇糖一盤一盤擺好了吃火鍋的蔬菜,想起尖叫錄音的事又讓她感到背後的一絲涼意。
哢噠一聲,客廳門打開了。蘇糖走出廚房,看到了玄關處換鞋子的彭哲。
“你回來了……”蘇糖打著招呼。
“晚餐好豐盛啊。”彭哲看到了餐廳的桌子上已經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和魚蝦。
“今天我們吃火鍋。”蘇糖蹲下來,擺好了彭哲換下來的皮鞋,然後站了起來。
“我老婆真賢惠。”彭哲主動去牽蘇糖的手,還在她的唇上深深地吻了一下,他拉著她一起向餐廳走去。
蘇糖跟著彭哲,內心裏卻感覺很奇怪。過去,當她以為他是江詣的時候,他沒少這麽“老婆老婆”地叫著,打情罵俏或者熱烈暗示的話也說了一籮筐。蘇糖覺得那都十分自然,因為江詣就是那種會甜言蜜語的男人。但是當這個角色換成了彭哲之後,蘇糖卻感到別扭極了。
“過去的彭哲總是克製和隱忍的,他即使表達好感也是迂回和低調的。這個人從什麽時候開始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呢?還是他本來就有另一個人的特質?不啊,如果九年前江詣就去世了,我怎麽能了解江詣是什麽樣的人呢?”蘇糖想著,她盯著咕嘟咕嘟冒著泡的火鍋湯,腦子裏卻徘徊著疑慮和困惑。等她的思緒收回來的時候,她卻發現,彭哲正在向一個空盤子裏夾著菠菜。
“你在幹什麽?”蘇糖看著彭哲,她想起了他們的大學時代。
大學時,蘇糖和彭哲一起吃飯的機會並不多,但是,他們曾經一起吃過一頓火鍋。那天他們在學校外麵找了一家小飯館,吃飯的時候,外麵還下起了雨。雖然天氣有些陰冷,但是和喜歡的人一起吃熱騰騰的火鍋,卻讓蘇糖感到十分愜意和滿足。彭哲吃飯時總是安安靜靜的,不太說話。不過,他會在空盤子裏碼出一根一根的菠菜,蘇糖去看,就發現空盤子裏有被菠菜擺成的圓球形。
“這是什麽?”蘇糖會問。
“美麗的星球。”彭哲就會停下來,用筷子夾著西蘭花、香菇、小魚和蝦放在放在菠菜盤子裏,“這顆星球花團錦簇,綠色綿延,海水湛藍,海產豐富,特別美好,讓人向往和迷戀……這顆星球,就是你。”
誰說彭哲不會說情話呢?他說起情話來,更是讓人心甜,心醉吧。蘇糖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她看到了桌上的盤子裏擺出了和當年一樣的東西。
彭哲端起了盤子,遞到蘇糖的眼前:“這顆星球,就是你。”
連表白的話都一樣,蘇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兩顆甜甜的酒窩十分可愛。
“不啊,眼前的人和過去的人,完全可以都是江詣啊!彭哲不是說過,他和江詣互換過身份嘛。我怎麽能肯定,當年和我一起吃火鍋的人是誰呢!”蘇糖腦中那個理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1秒鍾的晃神之後,她又恢複了甜蜜的笑容,動作連貫地拿著筷子,夾起了盤子中的西蘭花、香菇就丟進了火鍋湯裏。“不過,我現在很餓,要吃掉這顆星球。”
“那我隻好和你一起吃掉星球了。”彭哲拖過桌子上擺著的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喝了起來。
蘇糖用餘光偷偷瞥向彭哲,他喝了幾口啤酒,然後放下了。雖然他麵無表情,但她能感受到他失望的神情——那是一種用平靜掩飾的沮喪——他會盯著桌子上的某一角,嘴唇還試圖上翹一下,但很快就恢複到原位。
“他又露出了那樣的表情……”蘇糖腦中分析的聲音再次響起。如果說微表情研究就是對人類在各種情緒出現時的表情統計分析,那蘇糖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了解絕對是對個別案例的精準掌握。她和這個男人相處多年,同床共枕,耳鬢廝磨,在咫尺與細微之間,她對他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處皮膚的牽動和一個嘴角的上揚都十分清楚。這個男人有過很多熱烈瘋狂的時刻,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所思所想;但這個男人也有很多隱蔽在自我世界的時刻,他的表情會蛻變為“麵無表情”或者“意味深長”。
“你是在演戲呢?還是在做你自己呢?”蘇糖心想,她發現彭哲抬起頭來的時候,她馬上收回了偷瞥的眼神,她的筷子在火鍋湯裏攪來攪去。
“喂,你這樣弄,很不衛生。”彭哲抗議。
“我找不到……”
“蝦嗎?”彭哲的筷子快準狠,他已經夾住了蝦,舉了起來。
蘇糖做了個鬼臉,“你還真知我心意呢。”
“當然了,既然做你老公,就知道你在想什麽。”彭哲把蝦子放入了蘇糖的碗中。
蘇糖放下了筷子,腰板挺直地坐回了椅子上。彭哲發現蘇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彭哲的眼睛眯了一下,他覺得蘇糖有話要說。
“彭哲。八年前,你知道自己的孿生哥哥別撞死之後,是什麽感受?”蘇糖問。
彭哲笑了一下,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靠著椅子背坐直了身體。“你終於還是問了。”
“車禍發生的時候,我就在附近。我也是眼睜睜看到了江詣的死。”
“他可是你的孿生哥哥啊,你對他的死無動於衷嗎?你怎麽還能那麽冷靜地去代替他的身份?”
“冷靜?”彭哲冷笑一下:“車禍發生之後,我曾經拿著一把刀想要找林肖拚命。我們兩個扭打在一起,那把刀刺傷了林肖,他也用刀刺入了我的胸口。”彭哲扒開自己的襯衫,指著傷疤:“你問過我這個疤是怎麽來的,我騙你說是布置展廳的時候被展品刺傷的。其實這是林肖插進來的,位置再向裏一點,我就沒命了。”
蘇糖看著彭哲的疤,沒再說話。
“胸口汩汩流血的時候,林肖問我,與其這樣死了,為什麽不去改變自己的命運?那一刻,與死神最接近的一刻,我動搖了。為什麽江詣可以擁有那麽多,我卻要生活得充滿苦難?我要埋藏我對繪畫的熱愛,我要隱藏對喜歡女孩的心動,命運,好像剝奪了我向往的一切!”
蘇糖想起了她和彭哲一起看那部戲的時候。
“《致痛的記憶》真是一部打動人心的戲劇。其實男主角會變得扭曲和殘酷,都是因為命運的不公。失去愛,失去幸福,的確會讓人痛得刻骨銘心……”
“如果,我沒有了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你還會愛我嗎?”
蘇糖想起了彭哲回到舊居站在縫紉機前的時候。
“你聽到了嗎?有個孩子在哭!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哭得像在嚎叫……”
彭哲眼圈泛紅,他臉部的神經仿佛都在**一樣。他雙手緊緊攥著拳頭,但他似乎想盡力平靜自己激動的情緒,他伸出手,在衣服口袋裏翻來翻去,他翻出了一盒煙,點燃之後吸了起來。
“我不能說出,林肖是故意撞死江詣的。因為他也同樣知道了我不是江詣的事實。”彭哲大口大口急促地吸著煙。
“後來,我被送進了醫院。我父親江深來醫院看我,當我告訴他,我是為了彭哲而去找林肖打架的時候,我父親竟然說,我不能那麽衝動,因為未來我還要接管他的生意。那時候,我覺得很不公平。江詣的命很珍貴,我的命就不珍貴嗎?我也是他兒子啊!後來我才知道,江詣去法國讀書,父親給了他一大筆錢。那不僅是他的學費,完全可以保證他過上奢侈又揮霍的生活!後來林肖也來醫院找我,他開始向我勒索,他說他需要錢。我就給了他錢。我居然,必須得接受一個殺死我哥哥的人向我的勒索。”
“搞定了林肖,我終於代替江詣去了法國,我本來也有藝術天賦的,我不會比他差。雖然艱難,但我很快適應了那兒的生活。直到父親突然離世,我回國接手他的生意,又重遇了你。”彭哲把煙頭狠狠地戳在了盤子上,馬上又點燃了一根煙。
蘇糖一直默默地聽著,她沒有插話,沒有問一個問題,她隻是聽著,觀察著眼前男人的一切一切。
“為了給Forever做宣傳,新聞上有很多我的消息。尤其是你扇我耳光的那個新聞,林肖看到了,他來找我,竟然還是要錢,他說他和他女朋友的美容院要擴張,需要資金。我就又給了他錢。看吧,我為了保住我是江詣的這個身份,隻能這樣忍受。”
“所以,他當初是用了你給的錢買了你租住過的舊房子。而且他之所以買下房子,就是為了偷窺我?”蘇糖一直保持的沉默被這個問題打破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買了那房子。”彭哲看到了蘇糖完全不相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