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膝下黃金
衡鑫所從成立至今的幾十年間,還從未出現這麽低氣壓的場麵,年輕律師們連走路都踮著腳尖,生怕自己撞在傷口上,成了炮灰,有獨立辦公室的律師們也都閉門不出,一時間,整個辦公區一片寂靜,連座機都乖巧的一聲不吭。
林楓、魏諾和武思思建了個微信小群,此時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聊著。
“楓哥,那個案子立上了?”
“材料交上去了。唉,立案庭法官們看我的眼神都意味深長的,看得我恨不得套上個黑絲,想想還要去開庭,我這個臉可往哪兒放呀。”
“校長怎麽也不跟李智偉私下溝通一下?畢竟他在衡鑫所校長可沒虧待過他。”
年輕人給蔣明哲起了個校長的諢號,乍一聽以為是因為他的“貴”姓,但實際上卻是因為蔣明哲過於細致的辦事風格。按說到了律所主任這個級別,尤其是衡鑫這樣的大所,要放權、會用人,哪有抓個案管理的大BOSS呢?就比如說,林楓接了個案子,何時立案、何時開庭、何時宣判、何時執行,蔣明哲處都有詳細的登記,時不常還要拿出來看看,順便問問林楓為什麽這個案子立案了五個月還沒有拿到判決書?
“就是,這一訴可不就是把臉撕破了嘛。”
“你怎麽知道沒溝通過,可能是溝通了但是沒成也說不定。”
“李智偉是商人,最看重的肯定是利益,哪會想什麽往日情誼?”
“唉,你說這案子咱能贏嗎?”
“就看校長想不想贏。這種案子法院也犯怵,恐怕會力促調解吧?”
“可不是嗎,楓哥真是領了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呀。”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這三人聊得興起,又說起了那起顛覆三觀的養父與養女**案。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呀。”
“艾瑪,到了法庭上還拉著小手呢,法官都看不下去,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我……”武思思剛打上一個字,旁邊的辦公室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她嚇得手一抖,手機掉到地上,心痛地不行,卻不敢彎下腰去拿,連忙偽裝著看卷宗的模樣。
出門的是高桐,她環視一周,看著一個個都埋頭苦幹的樣子,皺眉猶豫了片刻,還是一個人往門而去。
“嘎達”又是一聲門響,這次出來的是安奕鳴,他手微微抬起,應該是準備說話,隻是沒想到外麵安靜成這副模樣,頓時愣在了當下。
林楓抬頭朝安奕鳴做了個皺眉不解的模樣。
安奕鳴回了個鬼臉,他瞥眼看到正往外走的高桐,哎哎叫著追了上去,“去哪兒啊,我車送修了,捎我一程唄,你等等我。”
一路上,高桐沉著臉把車開的飛快,車廂內也延續了衡鑫所的低氣壓,壓得安奕鳴這個話癆也沒找著開口的話題,隻好用安全帶捆住自己,閉上嘴,閉上耳,看著高桐把一輛家用小轎車當F1賽車來開,直到車子停在市中院停車場內,安奕鳴才長出了口氣。安全啦。
“你……”安奕鳴剛想問問高桐到中院來做什麽,車門咣當一聲就被關上了,高桐高跟鞋嗒嗒作響往辦公樓而去。安奕鳴連忙追上去,“你到底是……”
高桐猛然頓住腳步,安奕鳴險些撞到她身上,“出事了!”
安奕鳴一愣,“出什麽事了?”
高桐拿下巴點點大門,安奕鳴順著看過去,幾名法警裝備齊備地往樓上跑,這是出什麽大事了?不過,法院哪一天不是在出事和處理事中螺旋式度過呢?安奕鳴還記得某一年他到省院開庭,走上長長階梯後,在階梯頂端偶遇、一位卓然不群的“上訪”帥哥,乍一見他身上安靜的氣質倒是頗有些吸引人,依靠著柱子的利落動作也不像個上訪者,不過他手中舉著個很不協調的巨大牌子,上書一個大大的“冤”字,血紅的字,一入眼,安奕鳴被嚇了一跳。
“可能是有人上訪鬧事吧?”安奕鳴的第一反應就是如此,“到了年底,要工資的、要賠償款的多了去了,稍有不慎就是雞飛狗跳的,這沒什麽奇怪的。”
高桐接了個電話,喂了一聲之後,就一直皺著眉,那頭的聲音有點大,能聽得出憤怒,“我已經到樓下了。”
安奕鳴跟高桐一起走進了電梯,高桐按下七之後,遲遲不見安奕鳴按鍵,她瞥眼看著安奕鳴,“你也去刑庭?”
“陪你過去看看。”看這架勢,高桐是被法官召喚了,而且現在法官還在氣頭上,安奕鳴自己的事情並不著急,索性就一起過去看看。
“也好,讓你也深刻體會一下刑辨律師的日常。”高桐已經把麵目神經調換到冰凍模式,一張俏臉冷冰冰得好像根本就沒有表情似的。人,最可怕的不是興奮、憤怒、變態等極端的表現,而是沒有情緒,控製了情緒,就控製了別人對自己情緒的探察,也就失去了被影響的可能。
整個七樓,嚴陣以待,裝備齊整的法警站了七八個,還有三四個保安,本來就不甚寬敞明亮的走廊更顯得擁堵黑暗了。
高桐擠開人群,安奕鳴亦步亦趨。
707門口,人頭攢動,安奕鳴個子高,從縫隙間看清了辦公室內的情景——女法官靠在一旁的牆上,表情和動作同樣僵硬,恨不得把自己貼上牆,擋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男法官,正彎下腰要去把跪在地上的一個男人拉起來,斜對麵也是一位著法院製服的工作人員,拿著手機在錄像,跪在地上的是三個人,中年男女各一位,以及一個小孩子。
安奕鳴癟癟嘴,這不是崔業偉嗎?怎麽又跑法院來下跪來了?他膝蓋軟的還真不是一點點啊。安奕鳴回頭看身邊的高桐一眼,投以詢問的目光,高桐微微點頭,扒拉開眾人走了進去,一把拉起崔業偉的女兒,厲聲嗬斥,“崔業偉,你給我站起來!”
原本吵吵鬧鬧的辦公室靜了一瞬。
安奕鳴也趁機一把拎起了崔業偉的妻子。
“案子還在審理過程中,你知不知道自己這麽做實際上是給法官施壓,對案子有百害而無一利?”高桐聲音裏全是冷冽的冰碴子,她做刑辨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麽樣的硬骨頭都啃過,何懼一起強奸案?可這麽不配合的當事人她還真的是第一次見。他不會認為這起案子是法官一個人能定的下來的?還是認為他得到了法官的同情就能夠被判無罪?他還真是小看了中國法官,也真是小看了影響法官的諸多力量,“如果你對我不滿,可以申請更換代理人。”
一句話紮在了崔業偉的死穴上,稍一用力就會要了他的命,“不,不換……”
“既然不換律師,就是信任我,既然信任我,就立刻馬上帶著老婆孩子離開法院,等著下一次開庭的傳票。”高桐把小女孩的手捏在手心裏,不知是孩子還是她,總之手心裏滿滿的全是汗。
可以想見,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麽,無非是崔業偉以自己是被冤枉的為由,帶著老婆孩子來叩求法官開恩,其行為之可恨、其行為之可憐,使得法官罵也不是哄也不是,勸是勸不動的,對日前備受折磨的一家人來說,除非法官說崔業偉無罪,其他任何話全都是徒勞無功,可莫說判決結果法官可能還沒確定,就算已經確定了,也不能提前透露給被告人,無奈之下,隻能盡量遠地躲開這一家三口。”
男法官見法警們都進到辦公室,底氣足了些,說:“那個,被告人,你別著急,案子也不是李法官一個人能定的,尤其是這麽重大的案件,媒體上又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們肯定會慎之又慎,還要合議庭研究,更要上審委會討論的,所以你保持電話暢通,回去安心等通知好吧。”
崔業偉膝蓋一軟,險些又要跪下了,男法官一個踉蹌,差點被矮胖的崔業偉給拉倒了,崔業偉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能上班,孩子不能上學,耽誤不起呀,老娘還在**躺著,等著錢買藥治病呢。”
高桐想要說什麽,被安奕鳴給拉住了。
那位男法官又說:“正是因為案情複雜,我們才需要時間討論研究,任何人都不希望錯案不是?至於就業上學的事……這樣吧,我們會和當地的居委會聯係一下,看看能不能你從中協調,但是我要事先聲明,這並不是我們的工作範圍,隻能盡力而為,卻不能強迫,你明白嗎?”
崔業偉嘟囔著,說不清楚話,他妻子倒是尖銳地喊了一句,“她誣告我們,就不應該坐牢嗎?我女兒呀,才多大,就被……”接著是一頓撕心裂肺的哭喊,哭喊聲經四壁回**,倍顯淒涼。
站在外人的角度很容易理解崔業偉的妻子和女兒,不管崔業偉有罪無罪,他們都是無辜的,如何憤怒也不應該株連他們。可站在受害人的角度,“我的家庭都已經破敗至此你也別想好過”,這樣想法的人並不是自私,是真的控製不了,是人性之弱點。所以,在場的法官、法警、律師,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無解!
不曾說話的女法官走了過來,就站在崔業偉麵前,扔下了鏗鏘有力地幾句話,“既然這件事你沒做過,何必來跪我?既然你說心裏坦坦****,怎麽又怕開庭?崔業偉,你拍著胸脯對你妻子女兒說,你今天把她們拉到法院來,不是為了裹挾輿論、威逼法官、左右裁判結果,而隻是,隻是因為一時迷了心竅。你說!”
到底是刑事法官,氣場兩米八。
此言一出,崔業偉的腿也直了、崔業偉的妻子女兒也不哭了,朝法官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人群幾乎是瞬間就給他們讓出一條通路。
幾條背影,都單薄的令人心憐。
為免再出什麽紕漏,高桐和安奕鳴連忙轉身跟了上去,不過,女法官高聲含住了高桐,“高律師,這件事,你不知道吧?”
高桐腳下一趔,回過身,朗聲說:“不知道!”
女法官直視高桐的眼睛,高桐也毫無懼色的回視,視線中似乎有電流往來,忽然女法官一笑,說:“高律師辛苦了,一定要勸崔業偉不要再做這麽幼稚的事。”
“您放心,這絕對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說罷,高桐昂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