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世外桃源

這和某地電梯勸阻吸煙案不一樣,那起案子中的勸阻者與死者在勸阻行為發生前沒有任何牽連,就是同乘一部電梯的陌生人而已,而褚鵬飛和老人卻是交通事故的雙方當事人,安奕鳴不認為法院會參考那起案子的結果判褚鵬飛不需要賠償,但是不管怎麽樣,他還是決定先去一趟出事的那個停車場。

這處停車場就在距離安正北家約莫五公裏的地方,原本這裏是一片窪地,有球場、健身器械等,是孩子們玩樂的天堂,小時候的安奕鳴也經常到這裏玩,對這裏很熟悉,不過城市發展總是太快,孩子們的遊樂場如今變成了一片規模不小的商業區。

安奕鳴繞著停車場轉了一圈,確定了事發位置,周圍幾處攝像頭的角度,心裏對案發經過有了直覺的認知後才轉身離開。為確保萬全,他還給謝敏打了個電話。這不是他對自己的判斷沒有自信,而是這件事必須做到萬無一失。倒不是說他承擔不起案件本身的訴訟風險,而是安正北夫婦承受不起處置失敗後隨之而來的怨懟、指責,甚至是謾罵。

甚至,安奕鳴站在停車場出口附近的路牙石上,回憶著視頻中老人站立的方向,試圖能夠完全還原死者生前的視角——他能不能看到後方車子、能不能聽到車子滑動的聲音、能不能……思索間,安奕鳴看到了楊樂然。

楊樂然就站在對麵馬路的一處路燈下,穿了條黑色的長褲和白色的毛衣,暖洋洋的樣子,像個中學生,正微笑看著對麵的一個男人。這男人穿著整齊合身的西裝,一副精英模樣,不過在安奕鳴看來仿佛是位酒店大堂經理一般,既市儈又不真誠。

這男人站得離楊樂然很近,近到一個抬手就能把楊樂然抱起來,他伸手拍了拍楊樂然的肩,楊樂然也回以一笑,這笑刺激了安奕鳴,他大踏步走到楊樂然身邊,擺出一副同仇敵愾的姿態麵對那男人。

楊樂然一愣之下後退一步,站到安奕鳴身邊,甚至以一個貌似依偎的姿態靠著他,側仰著頭,問:“你怎麽來了?”

安奕鳴索性一把摟過楊樂然,“我怎麽就不能來了?”

那男人哈哈一笑,問:“你是安奕鳴?”

安奕鳴腦子裏完全沒有這個人的樣貌,“你是誰呀?”

男人又是哈哈一笑,說:“你複讀那年插班到我們班,就坐在我身後,我同桌是班長,怎麽還是想不起來嗎?”

他這麽一說,安奕鳴腦中慢慢浮現出一個又瘦又小的男孩的樣子,與眼前這位高瘦的男人重合,“哦,原來是你。”

不過安奕鳴並未想起他的名字,複讀那年,安奕鳴全身心都撲在學習上,好像多記下一個同學,就會忘了一個高考知識點似的,那一班同學在他腦中隻有模糊不清的印象,以致於他從不參加同學會。

男人遞上一張名片,仍舊是笑眯眯的,轉頭指了指身後的購物中心,原來他是這座購物中心的經理,安奕鳴也禮貌地回了一張名片,不過他懶得和這位幾乎是素昧平生的同學聊什麽往事情分,摟著楊樂然揚長而去。

像頭獅子!

護衛地盤的公獅子!

兩人走出去約莫三四十米,安奕鳴才慢慢鬆開摟著楊樂然的手,彼此都有些尷尬,卻仍是並肩向前,楊樂然微微仰頭,看到安奕鳴一臉肅穆,他不開心,非常非常的不開心,是因為再次遇到自己嗎?楊樂然的心也沉沉的往下一墜。

“你怎麽和他……”

“你怎麽突然……”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安奕鳴做了個女士優先的手勢,楊樂然穩了穩情緒,卻是說了句自己並不想知道的話,“你真的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

“我管他是誰!”安奕鳴脾氣還挺大,“就算是校友,也不能對女士動手動腳是不是?”

原來他氣的是這個!但楊樂然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沉默再次蔓延。

安奕鳴特別想聽到楊樂然說隻是偶然遇到老同學隨便聊了幾句天,誰料她竟然閉上嘴,眼睛也瞄了瞄不遠處的商業區,是在留戀?安奕鳴心裏的火又冒了出來,原本就挺黑的臉皮更黑了幾分。

“我要去爬南山,你,要不要一起來?”話一出口,楊樂然被自己嚇了一跳,而安奕鳴跳上車的速度也快到容不得她有反悔的機會。

南山,海城並不多的山地之一,更是道教聖地,據說是全真七子之一譚處端清修之地,是海城也是北方很著名的旅遊景點。

因著早前的尷尬,一路上這兩人默默無語,到了山下,直接並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亦是不多言,不過安奕鳴一直走在楊樂然的左側,要麽幫她擋著人群,要麽將她護在懸崖之外。楊樂然心裏湧起一陣感動,但她也一再提醒自己,這或許隻是他身為男性的某種自覺,他不是還主動去接送那位楊法官的母親嗎?他不是已經有了同居的女性朋友嗎?就當是和老同學散步聊天吧。

南山海拔並不高,既是道教聖地又是天然氧吧,且對海城居民免費開放,所以一到周末人就非常多,楊樂然與安奕鳴以散心為主,不爭不搶,一直跟在人群最後,倒是偶爾擦肩而過的中老年人會瞥他兩人幾眼,既不像是親人又不像是情侶,彼此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互不理睬,又相互關注,像是鬧別扭的小夫妻。

一直都不說話,陌生人都覺得怪異,這兩人也別扭,安奕鳴沉得住氣,倒是楊樂然隨便找了個安全的話題,“你到商業區做什麽?”所有的新興商業區在建成初期,人都不會很多,停車場也不擁堵,安奕鳴車子拐進來的時候,楊樂然一眼就看到了,還看到他皺著眉站在路牙石上,四處張望,拍了好幾張照片。

安奕鳴深深望了她一眼,伸開左臂擋住一個貿貿然跑過的小男孩,“是呀,有點私事,嗯,也算是公事。”

這話一出口,楊樂然就明白了幾分,“是有親戚朋友找你幫忙了?”

這幾乎是所有專業人士都會麵對的“人情債”。做醫生的,會被問胸悶氣短該怎麽辦,做老師的,會被問孩子上課精力總是不集中該怎麽辦,做翻譯的,也會時不常收到一段話要求漢譯英,而做法律的,最是龐雜,可以滲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麵麵,更關係到每一個人。不管是親戚的朋友,還是朋友的親戚、同學的老鄉、鄰居的兒子的女朋友的連襟,都會問上門來。更可怕的是詢問者大多沒有服務需要收費的意識,不尊重律師的情況時有發生,或者他們循著人情找上門就是想要找一個既妥帖又免費的律師,或許在他們的概念裏幾句話的法律解答毫無成本。這樣的事,楊樂然也曾經遇到過,她也會生出和安奕鳴一樣的煩躁又鬱悶的情緒。

“唉。”安奕鳴伸了個懶腰,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隻是他身高體長,雙臂伸展開來擋了後來者的路,被不耐煩的人群推搡了一把,害得他險些倒到楊樂然身上,“對不起。”

楊樂然往路內側讓了讓身子,輕聲回了句,“沒關係。”

“說起這件事,我倒想聽聽你的意見。”最安全的話題是兩個人都熟悉的話題,過往不能聊,那麽工作總是可以聊的吧。

楊樂然明顯一愣,不知是因為突然靠近的安奕鳴,還是因為他竟然有事聽自己的意見,“說說看。”

三言兩語,安奕鳴就把經過說得清楚明了。

楊樂然沉吟片刻,問:“案子的經過有完整視頻,不存在事實不清的狀況,我不明白你在擔心猶豫什麽?”

這件事在法理上一點都不複雜,楊樂然不知道安奕鳴心裏不確定的到底是什麽,竟還需要聽她的意見,見安奕鳴不說話,楊樂然猛然覺悟,因為這件事的當事人是他的家人,他既想插手,又不想以“幫忙”的姿態插手。

對於安家的恩恩怨怨,楊樂然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安奕鳴複讀那一年,安逸還沒畢業,家裏的經濟壓力很大,安正北的一眾兄弟姐妹們不單不幫忙還總是冷嘲熱諷的,甚至有人幾次三番勸安正北不要供安奕鳴讀書,反正他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若不是安正北夫婦堅決,安奕鳴早就退學了,安奕鳴寫給她的信裏總是充滿抱怨。那一年,激勵著安奕鳴一飛衝天的不僅僅有愛情,還有來自於親情的殺戮。

“因為案子太簡單了沒什麽挑戰?”楊樂然開著玩笑,“代理網紅,你也有可能成為網紅,立刻就生意興隆了吧。”

安奕鳴搖了搖頭,沒說話。

“奕鳴,我特別羨慕你生在一個大家庭,有爺爺奶奶、伯伯姑姑,真的。”楊樂然微笑著,走到一處商店買了兩瓶水,一邊遞上一瓶給安奕鳴,一邊對身旁的服務員說了聲謝謝,她說謝謝的時候會微微側仰頭看著被謝者,臉上滿滿的都是真誠,“我隻算是半個本地人。雖然我姥姥姥爺都是土生土長的海城人,但媽媽剛出生沒多久就被姥姥送給了南方一位不能生育的遠方親戚了,我是在十四歲的那年才回到海城的。那時候,我覺得海城陌生極了,這裏的海風總是很大,冬天會下很大很大的雪,我不認識媽媽唯一的弟弟,聽不懂海城方言,甚至課堂上用的課本都是我不熟悉的,學習一落千丈,我還曾偷偷攢著午餐費想買一張回去的車票呢。”

乖乖女楊樂然還有過這樣的“叛逆”?安奕鳴側著臉看她,仍是記憶中的沉靜乖巧模樣,四年的歲月並未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跡,隻覺得她似乎比以前愛笑了,臉上總是笑模樣。

“後來學校號召給一位患白血病的同學捐款,我左右為難,被同學遭遇病魔折磨的想象煎熬了好幾天,最後狠下決心把私房錢全捐了。”說起往事,楊樂然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安奕鳴也放鬆了下來,笑著問:“所以你沒能回去看爺爺奶奶?”

楊樂然搖搖頭,笑意漸漸散去,“爸爸是長子,卻為了媽媽來到海城,爺爺奶奶很惱他,那幾年他們關係很緊張,在海城,除了父母,我唯一的親戚就是舅舅。所以我很羨慕你,長輩、兄弟姐妹、侄兒外甥,每到節日,都是一大幫親人聚集一堂。”

“那樣的親戚,有沒有完全有什麽區別?”安奕鳴最討厭參加家庭聚會,一個個都戴著假麵具,扮演著溫順好家人的角色,既要哄得安老太太開心,還要捧得安正南高興,真是不知道為什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裏,卻好像是體製內一般階層分明?

“可能人總是對自己沒有的東西才會在意吧。”楊樂然接著問了句,“案子你已經接了吧?”

安奕鳴點了點頭。

楊樂然伸手擋著嘴,笑彎了好看的眉眼,手指素白纖長,這是她習慣性的動作,以前她總說自己的牙長得不好看,笑起來要擋擋嘴才好。陽光自樹葉縫隙間透過來,時光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你笑什麽?”話雖然是這麽問,但安奕鳴心情好得不得了。

“你呀你,孩子似的。”

“你說誰是孩子,小妞兒?”

熟悉的稱呼,兩人都是一愣。

“咳咳。”楊樂然咳嗽一聲,又笑著說:“去商業區是看現場呢吧,我都這麽認真還嘴硬說自己不想接這案子?你呀,根本就不是睚眥必報的小氣鬼,別為難自己啦,既然接都接下來了,就幹得漂漂亮亮的,給那些人一個大耳光。”

楊樂然聲音既溫和又堅決,帶著淡淡的笑意,一下子就說到安奕鳴的心坎上,“對,讓他們看看我的本事。唉,可惜呀,不能放開手腳收費,連最低收費都不敢收,哪怕收我姐一毛錢,都能被全家人批判欺師滅祖。”

不遠處就是仙人橋,那是座高6尺、寬3尺、長6丈的石橋,橋下是深穀,穀裏有掛叫龍泉的瀑布,每逢夏、秋暴雨時節,山洪暴發,洶湧的洪水流到橋下即刻變緩,水過石橋後又如萬馬奔騰,咆哮而下。

“走啦。”楊樂然扯了把安奕鳴的衣服,“去雲光洞跟譚真人說說心裏話去。”

霧開雲散,天海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