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守望

早會的時候,船長把迷航的消息宣布了出來,我覺得所有人聽到那一刻的表情都應該和我是一樣的:震驚和恐懼。不管我和葛雲翼是不是提前得到了小道消息,心情都還是相同: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會發生?

我後來聽過一個很恰當的比喻,這件事發生的概率,就好比你在一隻猴子麵前放一個打字機,他胡亂地打卻打出了一句莎士比亞的名句。那樣微小到幾乎不可能的概率,怎麽出現?

因為不可能,所以當不可能發生的時候,才更加讓人恐懼。

我們腦中存了太多船隻迷航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有著相似的開頭:他們迷失在茫茫大海中,但故事的結局卻十分兩極化:不是所有的人都絕望地死在缺水缺糧自相殘殺當中,就是迷失的船隻意外地找到了未開墾的島嶼或大陸,船員都成了英雄萬古流芳。

可是這些故事發生的時代,都是在距離現在半個世紀以上,在那些隻能看星辰日月,或者最多也就隻有六分儀來幫助定位的年代,現在儀器已經非常先進了,怎麽可能還有那樣的事情發生?

我的腦袋嗡嗡地響,後麵船長說的話也沒聽進去。一直到後來在海上的一段日子裏麵,我陸陸續續聽到一些關於儀器失準失靈的消息,我隻負責甲板上麵的事情,沒有去考過高級儀器識別和操作的證照,雖然知道個大致的原理,但並不清楚具體細節。那些陸續傳來的消息,在我聽來,其實真還挺玄乎的。

在那次風暴之後,全船進行了一次全麵的檢修,當時儀器都沒什麽大問題,有部分有小缺損的,也都替換上了,檢測下來也都正常。但是,很快便發現了問題。無論用哪種定位方式,信號都會有問題,不是發射出去的信號收不到任何的回複,就是收到的信號會產生自相矛盾的情況,甚至有一次,收到了的信號顯示不遠處有船隻,但是往信號源方向去尋找,卻沒有任何發現,而且雷達上也掃不到附近有船隻的身影。

為此,船上會操控儀器的人:船長、老蔡和司馬,三個人共同、分別、兩兩自由組合地檢查過很多遍,得到的結論還是,儀器本身是正常的,但是為什麽會產生各種問題,卻始終沒有辦法解答——至少按照正常邏輯,無法給出答案。

隻是當時我們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而且在船上大多數人的觀念裏麵,儀器一時間會出錯也是正常的,應該過段時間就會恢複。我們那時正值初生牛犢的年紀,對一切事情都保持著樂觀和積極的態度,所以除了按照規定把飲水飲食進行分配,並製定了應急方案之外,其實作息上也沒有做太大的調整。

可能當時稍微有點警覺和擔憂的,除了操控儀器的那三位,就隻有我和葛雲翼兩個人了,因為我們清楚地記得,那天司馬在拍出三個六之後,被老蔡拉走的場景。我們估摸著,應該就是指那個時候,問題已經產生了,也就是說,這個問題不是最近的,已經十多天了,我們隻是剛剛才知道而已。

船上不安的情緒是慢慢累積起來的,消息公布後第五天的時候,我剛剛值完班,才踏進艙室就被葛雲翼數落起來:“我說你這水手長也管管下麵的人。”

“發生什麽事了?”我莫名其妙。

“還不是菜頭那小子,”葛雲翼氣呼呼的樣子,“我機工的事情關他屁事,要他沒事找事幹?”

其實我也不用深問怎麽回事,基本已經知道了。菜頭有個關係不錯的哥們在機工部,時不時地會去那裏串門子,他那個人麽喜歡問東問西,大家心平氣和的時候麽可以當作是好學,可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就被覺得是多管閑事,其實也沒多大的事,看來這是兩個人吵起來以後捅到葛雲翼這個機工長那裏了。

我勸他不要生氣,大家不都心裏不痛快麽,會有些口角其實也是正常,等到事情過去了以後又是好兄弟。這事我要介入了去教訓菜頭,這才真叫兩個人要結下梁子,而且菜頭心裏更不痛快,以後要碰上個事兒要差使他,別人不願意或者給你敷衍一下,那才叫真麻煩。

葛雲翼聽我也講在理上,便也不深究,歎息著嘮叨,這眼看在海上漂了半個多月了,按照原定計劃,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靠岸卸完貨了,回程都該要起航了,可現在不但還在飄著,而且根本不知道何時才是個頭。

“你說……我們會不會……”我有點擔心。

“呸呸呸,你能不能說點好話?”葛雲翼打斷我,“還嫌不夠添堵的?”

我嘿嘿地撓撓腦袋,的確這個時候不可以說喪氣話,這個時候隻有自己不放棄自己才能堅持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嚷“下雨了下雨了!”

葛雲翼本來躺在**在和我說話,一聽到立刻跳起來,我其實本來準備換身衣服,此刻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兩個人立馬雙手拿夠了器皿衝了出去。

跑到主甲板的時候,意料之內地看到我們已經不是最早到的了,趕緊找地方占據好地形,葛雲翼看著地方,我跑回去再拿器皿來。也沒幾趟,凡是能盛水的都給我拿出來了擺了一地——其實也不難找,因為之前用過兩次,就放在順手能拿到的地方。

記得第一次下雨的時候,大家接水還有點害羞,總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拿了船上本來準備的器皿就算可以了,但後來都放開了,尤其現在消息已經公布,更沒有不好意思這一說了。雖然說鍋爐仍然可以煮水蒸發,但是似乎彼此之間已經有種不成文的默契:萬一有一天燃料用完了呢?所以能接水的時候,還是不要錯過機會。

我才剛剛站定,就看到司馬慢悠悠地拿著一個不算大的瓶子和三根棍子似的東西還有一塊布走出來了,看了看四周,好像大多數比較空曠的地方都被已經被占據了,於是走到上層甲板,展開那三根棍子,原來是一個梯形的架子,然後找了個地方固定在欄杆上岔出去呈往下傾斜狀,那塊布在上麵撐開,上寬下窄,一下子就成了一個漏鬥狀,再把瓶子放下麵接水,效率高了不少。

我用手肘捅捅葛雲翼,“喂,你也別不服氣,看別人,聰明不,你也搞一個?”

“靠,這有什麽,簡單得很,改明兒就來弄一個。”說著瞥了一眼滿地的瓶瓶罐罐,好像覺得相比之下自己這樣的確有點蠢。

其實司馬這也的確不是什麽高深的東西,之後開始,大家都用起來,難的倒不是做這簡單的裝置,難得的是能有想到這麽做的腦子。

其實我一直想問他我們現在什麽狀況,下意識地就覺得好像隻有他才是對整件事最了解的人,從他這次明明不需要出航卻來了,還有那晚古怪的舉動,總有些事情讓我想要徹徹底底地拷問他一番,雖然我也不確定他一定會回答我。倒不是他這個人有什麽架子,相反,他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也從來都沒看他黑過臉,不管誰拜托他什麽,他都很好說話。但是他的氣質總有種讓人隻能遠觀的疏遠感,所以我一直沒好意思開口。

但是,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也是在那件事情之後,我才厚著臉皮去問了司馬他是怎麽想的,我覺得他好像知道些什麽,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他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早就知道我們會陷入這樣的境況中去,他之前的幹涉是想要我們避開這場劫難,但最終我們還是躲避不過。

而那件事後,我之所以能厚得起臉皮,也是因為那件事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我這個人並不迷信,雖說有些民俗節日的時候,也會隨船上人或者家裏人去禱告一番,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就是求個心裏的安慰,很多時候心理狀態還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那件事卻讓我完全捉摸不到頭腦,那時候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個風暴的夜晚,我們已經跑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裏麵。也是很多年以後,我才敢於承認,那時候我就是在想,我們是不是已經到了奈何橋下的忘川裏頭,或者是在渡往西天的苦海當中。我說了我並不迷信,但是當時看到的情況,已經沒有辦法讓我用正常的認知來解釋。

那大約是在船長宣布消息之後的第七天,下午的時候下了一小場雨,因為正好是我的值班時間,所以我不能離崗,接水這件事就靠葛雲翼。

下完雨之後,水上就開始起霧,一開始隻是很薄的霧氣,後來,非常緩慢地,霧氣開始濃重起來,這時候太陽也開始落下地平線,漫天緋紅色的霞光,顏色漂亮極了,再加上開始夜色慢慢起來,那霧色在夕霞的照映和夜色的疊染當中,開始呈現出一種青紫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