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後續
他的眼睛看往前方,微弱的手電光把他的臉照得有點陰鬱。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聽上去很沉重,讓我有一種情況不妙的感覺。
“想回去也會去不了啊。”我依舊埋怨他。
他瞥了我一眼,說:“不是說了用不著回去了麽?”
“為什麽?”我奇怪道。
他皺著眉頭,說:“看前麵。”
我的注意力原本完全在阿生身上,聽他這麽說,便轉頭往前看。立刻,我就看見了前麵有星星點點的光亮了起來,側耳傾聽之下,可以聽見一聲聲的叫喚潛匿在樹林枝葉輕輕的“沙沙”聲之下,傳了過來。
有人來找我們來了,那一聲聲在叫的是我們兩個的名字。
“有人來了,有人來了!我們得救了!”我高興地叫起來,打開手電筒,對著那光電的方向大聲喊:“這裏,這裏!我們在這裏!”接著我拉起阿生,就想往那裏跑。
可他卻沒有動,看他的樣子,好像並不怎麽興奮,反而還有點憂慮。
“你幹嘛啊。”我說,“得救了還這副德行。”
他看看我,臉上依舊沒有什麽喜悅的神情,他想了想,說:“你說我們為什麽會得救?”
“有人來找我們了唄。”我大大咧咧地說。
“你不覺得……”他欲言又止,不覺得是……”
“是什麽?”我問。
“是榮哥引我們過來的麽?”他陰陰鬱鬱地說。
我一下子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剛才他的確是以為看到了榮哥的身影才會追過來,才會看到來找我們的人,可是……難道是榮哥的鬼魂引我們來這裏?可是這未免也扯了一點,我都不能確定剛才看到的真的是人影。
“別想那麽多了。”我說,“先回去再說吧。”說著又要拉起他。
他還是沒有動。“先等一下……”他依舊有點猶豫,“要說問起來榮哥去了哪裏,我們該說什麽?”
“這……”我又回答不出來。聽著耳邊的人聲越來越響,想必是剛才我大喊大叫已經引起了來找的人的注意力,我看著那光電越來越近,他們很快應該就能找到我們了,可是阿生卻並不想那麽快就回去,也許是因為害怕這事之後我們所要麵對的懲罰,但我覺得更多的,是內疚。
“先回去再說吧。”我的語氣也很壓抑,我看看前麵不斷靠近的手電光,又舉起手揮舞起來,大叫著讓他們接近。但從頭到尾,阿生都沒動,隻是咬著嘴唇看著那些接近的人,一臉肅穆的樣子,眼中有著不屬於他那個年紀的滄桑感。我也站在他身邊陪著,沒有向前走一步。
村子裏麵來找我們的人看到我們兩個非常興奮,連忙問有沒有傷著了,我們搖搖頭,下意識地就開始縮已經滿是血痕的雙腳。然後還有人問起榮哥,我和阿生對視了一眼,很默契地沒有說話,村裏人大概以為我們是被嚇壞了,又看到我們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也不多問,兩個比較壯一點的小夥子一人抱我們一個,往回村裏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大人們都嘰嘰喳喳,我也在那個時候知道原來阿昌已經回去了,至於他怎麽走出樹林的,我並不知道。我隻是默默聽著,時不時地瞥阿生一眼,但我們兩個仍然沒有說話,我思緒紛亂,心裏百感交集,不知道應該因為幸存下來高興還是應該為榮哥悲傷。
他們一路七嘴八舌地說,我們一大早就從家裏消失了,問村裏的其他小孩也不知道我們去了哪裏,家裏的大人找了我們一整天了,都快急瘋了。直到阿昌回去,才知道我們自己野出去玩出了事,阿昌那孩子沒多說就被父母帶回去了,現在大概已經去醫院裏麵了。他隻說我們可能還在樹林裏麵,所以一大幫人才往這邊來找我們兩個。
我心裏堵得難受,來找我們的人都不算什麽至親,但這樣半夜三更地到樹林裏麵,就是大人也有危險,我們一時淘氣,竟然驚動了這麽多人。
我回到家之後,我媽抱了抱我,我的個子已經不比我媽小多少,她抱不起我,隻能環抱著我。她弄水給我洗了身上的傷,然後就去灶頭煮東西。很久她都沒有說話,我以為她一定會罵我打我,但是卻沒有,她隻是一邊在灶頭忙碌,一邊掉眼淚。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她不時抖動的背影,心裏更加難受。說實話,我寧可她打我,這樣我心裏也能好受點。
榮哥父母後來又上門來問榮哥的情況,我猶豫了一下,仍然說了不知道。其實我並不是有意隱瞞,隻是不知道如果要把整件事說出來,到底該怎麽說。
說不知道的時候我不自覺地瞥了眼我媽,她一臉陰鬱地看著我,目光中閃出疑慮和擔心,我覺得她一定看穿我了,但可能連她都不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到底該怎麽辦。
回到家的時候大概是午夜,到淩晨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但那晚我幾乎沒怎麽睡覺。人雖然很累,但是往往剛剛睡著沒多久就被噩夢驚醒,不是夢見自己被溺死在洞裏麵,就是夢見自己被蛇咬死,還看到榮哥渾身濕透地追著我。驚醒後就聽見海邊有人一遍遍地在叫榮哥的名字,那撕心裂肺的叫聲,纏繞在有節奏的海浪聲中,隱隱從窗口傳進來。
第二天清晨的時候,那叫聲戛然而止,很快海邊就傳來了**聲,我心裏已經有了猜測,翻身起床往海邊跑去。一下床我就感到腳上的傷撕裂一樣的疼痛,但我咬了咬牙,一路跑了出去,甚至覺得這種痛對我來說,是一種應該的懲罰。
我到海邊的時候,榮哥的屍體已經被打撈了上來,他的身體已經被泡腫,手臂上被海鰻咬到的傷口觸目驚心地翻在外麵,深可見骨。他的眼睛閉著,神態還顯得比較安詳。他們家大大小小圍繞在他身邊,叫著哭喊著,聲音已經嘶啞。唯有他隻有3歲的弟弟,對生死還沒有太大的概念,蹲在他身邊,拉著他的褲子叫著“哥哥、哥哥”,臉上滿是疑惑,似乎並不知道為什麽大家在哭,不知道為什麽他叫了哥哥,哥哥卻沒有起來。
我心裏難過地要命,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掉了下來。我看看人群中並沒有阿昌和阿生的身影,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其實這個時候我很希望他們中有人在,哪怕隻是拍拍我的背,也許我也會好受很多。
後來我知道那天我們各自被送回家之後,阿昌的父母立刻帶他去了縣醫院,怕他身上的傷口會感染,他在醫院裏麵呆了整整一天才回來。而阿生回去則被他父親狠狠打了一頓,聽說他一聲沒吭,最後他一連三天都沒能下床,直到一個禮拜之後才能夠到屋外走動。
我很難說這件事情對我們有什麽影響。隻是我自己覺得,在那之後,我們三個都變了很多,隻是哪些地方變了,卻很難表達出來。幾年之後,紅色革命終於過去。阿昌參加了第一批的高考,順利地進了大學之後他們家舉家外遷,之後又第一批到國外留學。他歸國之後就在大學裏麵教書,發展挺順利,很快成了骨幹,在他所在的學界領域裏麵頗有名氣,一直在國內外跑。
前一段時間他回鄉的時候,特意聯係到我,把我和阿生從福建和廈門召回去小聚。我不知道我們那算不算生死之交,但我們見麵之後隻覺分外親切,大家把酒言歡,談談自己的往日和近況。最後幾乎不可避免地扯到了這幾十年前的舊事。
那天阿昌顯然是想要告訴我們一些事情,了卻這些年的心願,想必也是為了跨過他心裏同時也是我們心裏的一道坎。他給我們看了些照片,然後告訴我們,那被我們稱為白龍王的魚,學名叫鯡王皇帶魚,也有地方叫它“地震魚”。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魚的學名。
他還告訴我們,因為那魚在深海活動,近海人們看到這些魚往往是因為海底地質活動,讓這些魚擱淺。那年很可能在海中發生過地震或類似的地質活動,但是因為離岸較遠,所以人沒有感覺到,但海洋生物仍然受到了影響,所以才有白龍王的出現。還有海邊發生的一些奇怪的潮汐和海上氣候的怪異變化很可能也是那地質活動的後遺症,包括一段時間近岸魚類收成收到影響也可能是受了那個的影響。
還有他說,他覺得他自己真是比較幸運的,在之前碰巧看到過一個用太陽方位確定南北方的求生技能,再加上我們那裏的紅樹林麵積還不算大,所以及時繞了出來,才能向大人求救。而我和阿生也算運氣不錯,在樹林裏繞圈的過程中也沒有遇到其他的大型獵食動物的襲擊。至於那蛇,他說根據我們事後的描述判斷,應該是在紅樹林裏麵較為常見的印度蟒,沒有毒,而且算是生性比較溫和的,雖然野生的印度蟒會有一定的攻擊性,在國外也有過吞食14歲男孩的案例,但這蛇和一些攻擊性強的蛇比起來,威脅絕對算是小的。
“那一年,村裏上了些年紀的人總是說,發生的種種都是白龍王怨靈的詛咒。不過詛咒這種東西,就要看怎麽看了,雖然說那次阿昌算是科學地解釋了很多事情。但是你說那個老人怎麽死的,那倆兄弟又是怎麽死的,我想想還是覺得有點背脊發涼。反正我覺得啊,我們在海上跑的,對一切都存有幾分敬畏之心呢,總是沒錯的,你說是吧。”我晃著手裏的啤酒杯,問葛雲翼。
葛雲翼剛才一邊嚼蠶豆一邊聽我小時候的故事,和聽說書一樣,津津有味的,這會兒我說完了,他嘿嘿笑道說,“你小子別裝深沉,還敬畏之心呢,那裏學來的酸詞兒。要我說就是膽兒小,說得那麽好聽。”
“你才膽兒小呢!”我捶了他一下。
“不過你別說,你小時候還真有意思,不像我們那裏,十年鬧得轟轟烈烈的,沒你們那邊兒那麽有意思。”
我想都出人命了還叫有意思?還真是隔岸觀火沒有那種感覺,其實突然想起來那麽多事情,我感覺心裏有點犯堵,早知道不提起來了。我輕輕歎口氣,拍拍他道,“我說啊,也別喝多了,沒幾天就要上船了,好好準備準備,這次咱們可都是去學習去的,別丟臉了。”
“唉唉,知道知道,羅嗦。”他看我想要走的樣子,仍然拖住我,又灌了幾杯,神誌恍惚起來,最後還是我把他半抗半拖地送回家的。
幾天後我們按照要求在指定地點集合,不但遇到了老熟人,而且那一次的經曆,那一次所看到的東西……我事後曾懷疑,我是不是一直在做夢,是不是先前我們並沒有走出迷航,我還在船上已經神誌不清,才看到那些不可思議的東西,才會踏上那個魔鬼般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