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造化弄人
林學高以前沒有過朋友。
在學校裏他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學習，放學回家後還要幫父母割豬草，拾麥穗，在他的生活中根本沒有什麽朋友的概念。上了初中住在學校，他有了大把的時間自由活動，按理說也會慢慢的試著去跟同學們接觸溝通，交幾個朋友。
可林學高卻又覺得這完全沒有意義，交朋友為了什麽？消磨時間還是愉悅身心？或者是互相依靠幫助？他覺得自己不需要這些，隻要努力學習吃飽肚子就行。
林學高的人生就這兩件大事，其他的都無所謂，於是初一整個學期，他都是一個人默默度過。可能算是唯一的休閑活動，就是偶爾偷看秦仁梅一眼吧。
秦仁梅有很多追求者，每天收到的情書單位在十以上，其中不乏家裏父母是當官的，學習好的，長得帥的。林學高有些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秦仁梅，不敢去表白，隻好心中自我安慰，每天能看著她便心滿意足。
那時的林學高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懵懂小子，需要一個女孩來幫他成熟，變成男人。所以，跟方東交朋友這件事，對那時的林學高來說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十多年後回想起來卻猛然發現，這是他人生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一個決定。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反正非常重要。林學高覺得自己如果沒有接近方東，沒有跟他成為朋友的話，人生肯定會大不同。
方東跟林學高同樣是住校生，林學高住在13號宿舍，而方東是14號，兩人的床鋪之間隻隔著一堵牆。有時候半夜睡不著，林學高就會敲敲牆壁，很快那邊就會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回應他。
咚咚咚……
沉悶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點區別，兩人也沒有特別的去商量什麽暗號，但奇怪的是，他們似乎能聽得懂，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就這樣，兩人樂不此彼，到後來甚至都養成了習慣，晚上不敲敲牆壁就睡不著。高三那年方東出事後，林學高每天晚上都會失眠，他不停的敲著牆壁，希望那邊能傳來熟悉的聲音，哪怕隻有一聲也行……可是，那邊好像成了另一個世界般，冰冷寂靜，毫無生機，永遠都沒有再回應他。
方東來自南梁山下的南梁村小學。
有那麽一段時間，林學高都在思考為什麽南梁山下那麽多村莊，隻有方東的村子會叫南梁村？搞得別的村子都像是冒牌貨似的。不過有一點讓他找回了些麵子，在所有村子裏，南梁村是最窮的那一個。
據說，南梁村裏邊住著的全是乞丐，賭鬼，賊娃子，以及亂七八糟的人。以至於讓林學高心裏種下了一片陰影，覺得南梁村就是地獄，就是小說裏的惡人穀，裏邊沒有一個好人。
方東就來自這樣一個村子，但他跟惡人穀的形象完全不配，長得清秀淡然，雙眼像是一潭泓水般清澈見底，讓人很有眼緣。不過他話不多，沒有特別熱愛什麽，也不憎恨什麽，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無所謂的樣子。
那時候班裏流行起外號，林學高獲得的外號是木頭人。除了他的姓是兩個木頭以外，還有就是指他為人木訥，不怎麽跟人交往，整天一個人傻兮兮的像個木頭樁子。林學高覺得這個外號充滿了對自己的歧視和不尊重，本想找老師告一狀。不過他聽到方東的外號後，頓時舒服了，覺得木頭人這個外號也挺好聽的。
方東的外號是活死人。
活著，卻死了。
或者死了卻又活過來了。
當年的林學高無法準確的理解這個詞，但有一點很確定，這不是好話。直到後來他學會上網，在網上看到一句話後才反應過來，果然是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
‘有些人雖然活著，但他其實早已經死了。’
林學高不懂得如何去交朋友，沒有經驗，他隻是下意識的覺得應該去幫助方東，贏得他的認可和接受。這是很常規的理解，不過向來常規的辦法都不會產生特別好的效果，林學高幫方東打掃衛生，體育課上教他打籃球，班級活動時自願做方東的搭檔……
可是，這些不但沒有獲得方東的認可，反而招來了同學們的風言風語，很快學校裏刮起了一陣謠言，林學高喜歡方東。
這個消息足夠勁爆，那時的學生們還不知道什麽叫做同性戀，什麽是gay，隻覺得這種說法挺新奇好玩，既不用打也不用罵就可以達到極度羞辱對方的效果。
“林學高喜歡方東。”
他們到處嚷著這句話，一個是木頭人，一個是活死人，兩人在一起倒也般配，這讓那些嫉妒他倆學習好的同學們頓時產生一種隱晦的快感。
林學高很生氣，剛開始的時候總想跟人打架，但看到方東一副淡然的樣子後，他漸漸明白了自己與方東之間的差距。既然他可以那麽淡然的對待，為什麽自己非得暴跳如雷，像是被人揭穿後惱羞成怒了似的……於是，林學高也學著方東的樣子波瀾不驚平靜自處，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似乎一點都沒有被風言風語影響。
謠言最怕智者，很快便不攻自破，從那以後林學高更是佩服方東。不過，促使他們真正成為朋友的，卻是另外一個同學。
王浩然。
對於這個同學，林學高其實也是羨慕的。
王浩然從小在鎮子街麵上長大，生性油滑能說會道，見過的多懂得也多，尤其是談論起女人方麵的話題，更能抓住同學們的心。而且，在紅燈籠成為他的繼母之前，王浩然還是班裏為數不多的土豪之一。無論身上的衣服，還是每天帶到學校的早點，以及零花錢，都令林學高和方東羨慕不已。在他們看來，王浩然就是生活優越的城裏人，高高在上，注定跟自己不會有什麽交集，就像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農村來的孩子，總是對城裏同學有種天生的自卑，怯懦，就算是林學高，方東這樣優秀的孩子，也無法避免。這需要一個時間去慢慢適應，可是還沒等到那麽一天，學校裏就突然傳出了一個比林學高喜歡方東還要勁爆的消息。
秦仁梅成了王浩然的姐姐！
這個傳聞造成的影響遠遠要超過林學高和方東的‘緋聞’，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對王浩然和秦仁梅指指點點，好像他倆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這事不但成了學校裏的熱門話題，在鎮子上也有很高的人氣，一場口誅筆伐降臨到了他們一家人的頭頂。
很快，事情的完整版本就來了。原來秦仁梅就是紅燈籠的女兒，因為母親紅燈籠勾引上了王浩然的父親，同時也是大井鎮的有錢人王冬生，所以她從鄰縣轉學過來，跟著母親一起去王家生活！
這事情實際上跟孩子們都沒有關係，都是大人的錯。但鑒於秦仁梅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所以風聲有些大，免不了的波及到了學校裏。這才剛開學沒多久，男同學還沒有從暗戀她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就被這個消息擊得口瞪目呆。女同學們則是幸災樂禍的對秦仁梅指指點點，暗罵她跟她媽紅燈籠一樣，都是賤貨，婊子。
真是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王浩然經常吹牛逼說他進去過紅燈籠，也很多次的打過紅燈籠，甚至還趁著撕扯的空檔，手掌偷偷從紅燈籠高聳的胸部一撫而過……可萬萬沒有想到，這轉眼一變，紅燈籠就成了他的後媽！
可能一句臥槽也無法完全表達王浩然此刻的心情。
林學高當時也跟其他同學一樣喜聞樂見，抱著悄悄看熱鬧的心思。可是很快，老天爺卻是不甘寂寞的把他和方東也拉了進去，跟王浩然和秦仁梅湊成了難兄難弟四人組。這就是他們四個的統稱，並且在接下來的五年中關係越來越好，漸漸做好了迎接那件大事的準備。
接下來的一天，班主任老賈突然調了一部分同學的座位，坐在最後麵一排的秦仁梅換到了最前麵，成了方東的同桌。大家都不理解這是什麽操作，如果按成績調座位，成績中下遊的秦仁梅沒資格坐第一排。如果按個子調，一米六五的她更是不能坐到前麵。大家都在猜測，應該是秦仁梅主動提出換座的，班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誰想跟成績好的同學坐同桌的話，可以私下裏跟班主任提出要求。
這件事本來跟別人也沒關係，但王浩然卻覺得很沒麵子。在他父親王冬生把紅燈籠娶回家當二老婆之前，王浩然一直把秦仁梅當成自己媳婦看待。用方東那句很有格調的話說，就是視其為囊中之物，不容他人覬覦染指。
調座位的事情讓王浩然怒不可遏，他不能對秦仁梅做什麽，隻好把氣都撒在了方東身上。因為方東個子最低，身子最瘦弱，一副看起來就很好欺負的樣子。林學高記得那天是個陰雨天，同學們都擠在門口等著雨小點後回家，王浩然故意在秦仁梅麵前堵住了方東。
“你是不是找老賈說了算麽？”王浩然挽著袖子，惡狠狠的說道。
同學們知道王浩然是故意找事，紛紛轉過身來看熱鬧。無論是有錢的王浩然挨批，還是學習好的方東挨揍，都是他們很樂意看到的。
方東就那麽站在當地，沒有說話，眼神中平靜如湖，看不到一絲緊張的神色，反而有種深深的鄙夷。大家都看得出來，方東不怕王浩然，甚至有些輕蔑，看不起他。
這讓王浩然的自尊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一拳毫不猶豫的砸了過去。
沒有什麽奇跡發生，也沒有救世主及時趕來，這一拳端正砸在方東鼻梁上，整個人頓時倒摔出去，撞在課桌上，鼻子裏冒出了殷紅的血液。同學們心中一悸，王浩然是動真格了，方東要嘛奮起反抗，要嘛就趕緊跪地求饒。他們都覺得後麵的可能性大一些，從各方麵判斷方東都不具有反抗的能力。
同學們沒有猜錯，方東沒有反抗，但他們也沒有猜對，方東更沒有求饒。他隻是努力將自己單薄矮小的身子站起來，站在王浩然麵前，任由鼻子裏血流如注，卻不管不顧，隻是看著王浩然。雙眼一眨不眨，甚至連眼神都沒有變化過，冰冷如刀。
這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一個哆嗦，似乎是因為下雨，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後來王浩然向方東道歉時說他真的怕了，本來隻是想出口氣，順便在秦仁梅麵前裝個逼，表現一下自己的男人氣概，可沒想到碰上了方東這麽一個奇葩。
同學們反應過來後紛紛出言譏笑王浩然，甚至就連秦仁梅也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好看的雙眸淡然如水，似乎也在嘲笑著王浩然。
王浩然頓時覺得臉上發燒，熱血衝頭又是一拳朝著方東砸了過去。不過他這一拳沒有砸中，林學高衝上來，從後麵一腳踢翻王浩然，然後拉著方東就跑。林學高不會打架，自認不是王浩然的對手，但同時他又覺得這是一次跟方東示好的絕佳機會。都一起打架了，總能成為好朋友了吧。
王浩然惱羞成怒，從地上爬起來冒雨追了上去，三人在還沒有硬化的校園裏打成了一團。天上下著瓢潑大雨，三隻泥猴子在泥濘中翻滾打罵，而同學們則是不停的鼓掌交好。
秦仁梅興致勃勃的看著這一幕，長長的馬尾辮一搖一搖，似乎在為他們加油。
後來，老賈和幾個老師趕來，把三人都抓到了教導處，批評處分肯定少不了。隻不過，林學高卻一下子想不起來，都打成那樣了，他們三個又是怎麽成為好朋友的？
林學高似乎忘記了一段很重要的記憶，眉頭深深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