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憤怒的男人

魏允幾步穿過馬路,追上了那個男人,出聲攔住他:“等一下,警察,有點問題想問你。”

男人微微怔忡,沒做任何反應。

“你認識一個叫言貞的女性嗎?”

直到魏允問出這句話,男人才回過神來,錯愕地點頭:“認識。”

“你叫什麽?”

“盧路。”事發突然,盧路也沒反應過來,找他問話的警察居然都不知道他叫什麽,隻是順口答了,“言貞怎麽了?”

對,他叫盧路。對,這下都對上了。一些久遠的畫麵和模糊的臉龐像跳幀的老電影般在魏允腦海中回放著。

從前的盧路高高瘦瘦,單薄幹淨,雖是單眼皮,眼睛不大,但也炯炯有神。而現在的盧路胖了一些,可能是有些駝背,個子也顯得矮了,眼紋很深,雖然還看得出俊朗的底子,卻給人一種內裏已經耗幹的疲憊感。他的年紀可能要比吳嵐小,可看起來卻要大一點。

“言貞死了。你知道嗎?”

魏允的話說出來,盧路的臉色卻沒有立刻就變,眼神仍是木木的。過了幾秒鍾,烏雲才籠上他的臉,他的眼圈似乎瞬間就深了幾度。他像僵屍一樣生硬地歪了下頭,皺了皺眉頭,空洞洞地聲音說:“你亂說什麽……”

“我沒有亂說,8號夜間,準確地說是9號淩晨去世,有半個多月了,你真的不知道?”

“半個多月、半個多……”盧路雙手使勁兒絞著上衣的邊緣,慌亂得像是程序出錯的機器,克製不住地急促喘息,眼淚似乎是被窒息逼出來的。他突然上前一步揪住魏允胸前的衣服,大吼著問,“怎麽死的!怎麽死的!”

魏允從他通紅的眼裏看見了火,熊熊的烈火像要從他身體內部將他燃燒殆盡。

他是真的不知道。魏允相信。

“你最後一次見到言貞是什麽時候?”

魏允稍微用了點力氣,將他揪著自己衣服的手拂去,盧路就順勢蹲在了地上,雙手蓋在臉上,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卻一句話都不說。

“你和言貞是什麽關係?”魏允再度追問。

“朋友,有問題嗎!”盧路抹了一把鼻涕,怒氣衝衝地撩著眼皮看著魏允。

“你最後一次見到言貞是什麽時候?”魏允又問了一遍。

“記不清了,我們不常見麵,她偶爾照顧我生意,來我這洗個車什麽的。”

順著盧路的眼神,魏允回過頭,一眼就看見不遠處一間洗車店,門外濕答答一地水。既然盧路是在這裏工作,言貞洗完車,兩個老同學多說兩句話,也是很正常的事。魏允暗暗嘬了下牙花子,轉回頭來問:“你和言貞是高中同學吧?”

“我倆一直是同學。”盧路緩緩站了起來,膝蓋不太好的樣子,臉上的淚痕還泛著光,但眼睛卻已經幹了,紅血絲反倒透出一絲厲色來,“你調查我?”

“死了人,當然要調查。”

“她是怎麽死的?”

“火災。”

盧路的五官恨不得都皺到一起,從牙縫裏擠出:“火……災?”

“你覺得有問題?”

“我覺得什麽!你是警察,你去查啊!”

頃刻間盧路的神情就從痛心再度轉化成了憤怒,他好像一直在憤怒,情緒的轉化和肢體活動都是生硬,不自然的。魏允看著他,就是覺得不舒服。記憶裏的男孩不是這種眼神,散發的不是這種氣場,生活是會改變人沒錯,可他的改變是經曆了大風大浪,磨骨剝皮的那種。魏允閱人無數,卻看不穿盧路的眼神。除了最開始得知言貞死訊時的一絲裂縫,之後仿佛都是假象。

“我會查的。”魏允拿著本子,眼神犀利地盯著盧路,“我問你一個問題,十二年前,也就差不多是你十六七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裏,你去仙百鎮的派出所做什麽。”

話音未落,盧路的眼神已經頓住了,嘴巴微張著,原本泛紅的臉忽然慘白起來,就像是變臉藝術,猛地換了張麵具。

但仍然是麵具。

“我不記得了,誰還記得這麽久以前的事!”他語氣幹脆地回嘴,“再說了,你確定是我嗎,別是認錯了人,非往我身上丟!”

“也許吧,我就隨口一問,又沒說有什麽事,搞得像我想逼你承認什麽似的。”魏允笑了一聲,“行了,沒什麽事了,感謝配合。如果今後還有問題,我再來。”

“我都說了,我和言貞不熟,她有她的生活!你要是覺得她死得有蹊蹺,也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說完盧路氣衝衝把自己手裏剛買的盒飯砸進了一旁的垃圾箱,腳步鏗鏘地朝自己工作的4S店走了幾步,又猛地停住腳步,以至於上半身都跟著晃了晃。他回頭看還沒走的魏允,表情沒變,隻是語氣弱了半分,問:“言貞……真的死於意外嗎?”

“是的。她沒有其他親人,遺體已經被她未婚夫領走安葬了。”

“那你還問什麽……嗬。”

盧路恍惚了一秒,突然冷笑了一聲,搖著頭轉回了身。魏允注視著他走進了4S店,背影看上去非常疲憊。

表麵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問出實際內容,但魏允還是覺得有些收獲。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終於拋出了自己內心最深處藏著的疑問,而盧路的反應反而證明他沒猜錯。十二年前的一天夜裏,魏允在仙百鎮的派出所執勤,一個男孩驚慌失措衝進大門,卻在他問怎麽回事之後又瘋瘋癲癲跑走了。

那是盧路,他不會認錯。

但事情確實有千萬種可能,也許隻是男孩子們打架鬧著玩,才跑到警局想嚇唬同伴,也許純粹就是進錯了門。青春期的小孩子,可以做出的蠢事多種多樣。但在時過境遷之後,這沒什麽不能說的。

也或許盧路是真的忘了,可問題就在於,一個真正忘了的人,他在聽見這個莫名其妙的問話第一反應應該是疑惑,是反問。而不是像盧路一樣先震驚,之後又想盡辦法撇清關係。

這其中一定藏了什麽。魏允明白。可太久了,如果沒點真憑實據,想讓一個保守秘密的人開口是不可能的。

不過魏允相信盧路對言貞的死是不知情的,可他最後的那個問題又有些奇怪。所有人都一致認為火災純屬意外,盧路是第一個發出懷疑聲音的。普通人的生活不像電視劇,在我們看第一集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個犯罪懸疑片,所以我們會懷疑一切,哪怕是再完美的犯罪。事實是普通人遇到的情況,除非是明顯他殺,否則很少有人會往凶殺上麵聯想。

盧路會發出那樣的疑慮,要麽證明他認為在言貞的身上是存在危險的,要麽就是他對言貞的關心遠超他嘴上說的。

然而當天晚上魏允就接到了趙隊的電話,又把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然後才說盧路投訴他隨便問訊無關人員,還態度惡劣。當然這點小投訴,過去就過去了,趙隊是為了順便問他查到了什麽。但魏允打著哈哈,不願意說清楚,最後又被罵著摔了電話。

態度差嗎?魏允蹭了蹭鼻子,又好氣又好笑地想。

不過盧路那小子真是當人一套,背後一套啊。行!我們以後的交道還長著呢!魏允在本子上盧路的名字周圍又重重地畫了好多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