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屍疑案

第三章 雙屍疑案

這個念頭乍起,宋無涯立刻就將它掐滅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銬和腳鏈,知道越獄的想法是十分之不靠譜兒。先不論其他,即便自己能夠僥幸逃出監牢,立馬也會陷入大明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這縣裏見過自己模樣的百姓何止成百上千,隻怕是自己還沒被追捕歸案就已經被大明百姓給逮住圍毆致死了。

作為一個人生地不熟並且惡名昭彰的殺人犯,冒冒失失的越獄是最蠢的事情。

宋無涯在腦子裏胡亂琢磨著如何脫困活命的事,一時也想不出個好法子,漸漸沉沉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再次穿越到了宋朝,附身在山東陽穀縣裏一個賣燒餅的男人身上,有房有產業有美貌嬌妻,似乎還不錯。他正暗自慶幸,卻發現自己正躺在**動[彈不得,自家的美貌嬌妻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坐在床邊,溫柔地說道:“大郎,乖,快喝了這碗藥……”

宋無涯大叫一聲,驚醒過來,騰地翻身坐起,驀然發現眼前真有一隻瓷碗穿過囚室的木柵遞了進來,碗裏盛的卻不是湯藥,而是冒著清洌酒香的美酒。

一位頭戴破爛儒巾、身穿敝舊青色長袍的年輕人站在木柵外,一手裏抱著酒壇,一手端著酒碗,對宋無涯說道:“宋兄,你還好罷?”

宋無涯此時是心灰意懶,已經不相信會有人真心探望自已,淡淡地說道:“你是什麽人?有什麽圖謀?我不認得你,喝了你的酒我也沒好處給你。你走罷!”

那人一臉誠懇地說道:“宋兄,你不記得我也不奇怪,隻因咱們素來也沒什麽來往。在下姓白,名叫白卓,一向是在城東的大白酒館外設了個抄寫攤兒,替人題字寫信糊口。半年前,一幫地痞來向我滋事尋釁,是宋兄從酒館裏出來時看見了,仗義出手,替我趕跑了那幫人,又給了我一錠銀子讓我拿回家奉養老母。宋兄,你記起來了麽?”

宋無涯臉露苦笑,心說這家夥多半是喝酒喝高了,這才難得做下了僅此一件算得上見義勇為的好事,裝模作樣地低頭想了一想,說道:“記得,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所以來探望我?也不用這麽客氣吧?”

白卓神色凜然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宋兄對在下的恩德,在下一直銘記在心,隻是一直無力圖報。在下早就想來探望你,隻是家貧拿不出錢財打點獄卒,一直進不得牢門。今日聽說宋兄你到刑場陪了一回斬,想來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若是再不來,以後就沒了機會了。小弟我沒什麽本事,救你不得,也就隻好抵當了一些家財,賄賂完獄卒後,也就隻餘下買一壇酒的錢,也算是聊表心意,希望宋兄莫要嫌棄。”

宋無涯歪著頭眯著眼上下打量著他,敝舊的衣衫,瘦削的臉龐,緊抿的嘴唇,眼前這人活生生就是一個從古書裏爬出來的耿介儒生,不摻半點兒假。

白卓將手裏的酒碗往他手上遞了一遞。“宋兄,請喝了碗酒。”

宋無涯見白卓說得誠摯,再看他確實不像是有錢人,能花不少銀子進牢門也是不容易,於是接過酒碗猛灌了一大口,正想說兩句“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之類的熱血感動的言語,卻沒忍住把酒噴了出去嗆咳起來,這也叫酒啊,分明是過期的醋好嗎,好重的一股酸臭味兒!

白卓神色尷尬,一臉難為情道:“宋兄見諒,小弟實在買不起好酒。”

“不,不,這酒好得很,酸酸甜甜味道兒好。”宋無涯趕緊胡謅了一句,忍住不適應仰頭喝下了一大口。

白卓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遲疑了一下,問道:“宋兄,你嶽丈真的是你殺的麽?”

宋無涯端著酒碗,直勾勾地瞪著他,反問:“你覺得呢?”

白卓搖頭道:“我覺得不是。”頓了一頓,說道:“老實說,宋兄你平素行為多有不檢,在鄉裏名聲不佳,不過也沒有做過什麽大惡事,也不像是怙惡不俊之徒。要說你惹事生非,我信;說你冷血歹毒,殺害尊長,我就不信了。”

一聽此言,宋無涯拋下酒碗,隔著木柵緊緊拉住白卓的雙手,大聲道:“白兄,你說得太好了!隻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相信我不是凶手,認為我不該死,我的性命就還有得救!如果全天下人都覺得我有罪我該死,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我。隻要有一個人覺得我不該死,我就有信心翻案脫困。你來得真是太及時了!”

一席話說得白卓眼圈都紅了,激動地一拍胸脯,喘著粗氣道:“宋兄,你要小弟做什麽盡管吩咐,小弟豁出性命幫你!”

宋無涯暗道,書生就是天真,我他媽的演技也太好了,不過還是別把他嚇著了。

“白兄不用緊張,小弟隻是有些事要向你打聽一下。你可能也聽說過,小弟在刑場上挨了一回雷劈生還。人是越活越精神,記性卻一下子丟光了,所以想問問你,好幫助我恢複記憶。還請白兄務必有什麽說什麽。”

“宋兄勿慮,有話請問就是。”白卓並無懷疑,一口應了。

於是宋無涯從自己牽涉的凶案問起,詳細打聽起了宋無涯此人的背景。

白卓果然耿直,講起宋無涯的過往來還真是什麽說什麽,把宋無涯聽得內心有一萬頭草泥馬呼嘯奔騰,這個穿越穿得真叫坑爹啊。

原來,宋無涯也算是一個官宦子弟,宋父曾經做過一任知府,為人清廉公正,在地方上很有些名聲。他也曾經考得了一個秀才功名,隻是後來卻不學好,整日和一幫狐朋狗友瞎混,眠花宿柳,鬥雞走狗,滋事擾民,是一個十足的浪**敗家子,不幾年功夫,家產就讓他給敗得幹幹淨淨,宋父也給氣得憂病而死。因此,宋無涯在地方上的名聲就十分不怎麽樣。

這些還不算多意外,更讓宋無涯感到稀奇的是,他來到的這個時代是曆史上從未有過的“越朝”,按曆史年代算是接在元朝之後,皇帝家姓張。宋無涯很想問問開國皇帝就是那位在另一個時間與朱元璋分庭抗禮的張士誠,還是忍住了沒問。自己的性命都在讀秒到計時了,可沒這個閑功夫八卦。

白卓也說了一些宋家的事情。宋父生前與本地頗有名望的鄉紳司徒儉是摯交好友,兩人也很早就為各自的兒女締結婚姻之約。司徒儉將自己的獨女司徒雯許給了宋無涯。宋家敗落之後,司徒儉不但沒有嫌棄悔婚,反而時常照顧接濟宋無涯,並且屢屢教誨勸喻他改過自勵,說起來司徒儉算是宋無涯的準嶽丈。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這次宋無涯涉嫌殺害司徒儉,就更是被本縣百姓痛恨不齒,視宋無涯為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之徒。

聽白卓講述完自己的生平和背景,宋無涯心中有了一些底,覺得按常理講,這司徒儉應該不是“自己”殺的。這家夥好歹也是一個讀過書的秀才,不管再怎麽混帳不成器,畢竟與行事完全不考慮後果的莽夫不同,也不該半點兒腦筋也沒有,殺了一個對待自己親如兒子的準嶽丈,沒有半分好處,隻有瘋子才會幹這種事。

但是,瘋子多半不會喊冤,隻會喊“吾乃玉皇大帝,麾下十萬天兵天將”之類的瘋話。

宋無涯道:“白兄,你對我說一說我嶽丈被殺那天的具體情況,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白卓回想了一下,道:“這件案子是由本縣縣尊司徒老爺親自查辦的,他是你嶽丈的兄弟,說來也算是你的叔父輩。我身份寒微,沒本事打聽到詳細內情,隻聽坊間傳言說,在你嶽丈慶賀六十大壽的當天晚上,你留宿在司徒家的府邸中。當晚,你沒過門兒的妻子司徒雯發現你昏倒在府中的一名婢女小真的房中,司徒老爺和小真就在你身邊一齊橫屍當場。仵作驗過後說,他們兩人都是被桌上放著的硯台砸死的。”

原來自己手上沾染上的不光是嶽丈的鮮血,還有另外一條性命血債,宋無涯倒吸了一口涼氣,問道:“我起初不是抵死不認罪麽?那我開始的口供是怎麽說的?你要是知道,就轉述一下。”

白卓道:“這件案子鬧得沸沸揚揚,坊間傳言說,起初你確實拒不認罪,隻稱自己與婢女小真有私通,趁夜前往她房中與她私會,敲開門後,摸著黑一進到房間裏,腦袋上就挨了一下,給砸昏了。後來,你未婚妻發現你的時候,你的確是昏暈在房間裏。”

宋無涯麵露苦笑,他知道即使殺人這事不是自己幹的,與婢女亂搞這種事也定然沒跑兒,一個連半老徐娘都要調戲勾搭的混帳,豈會放過一個年輕婢女?他在肚子裏暗暗大罵這家夥好色無厭混帳透頂,結果是惹禍上身,害得自己跟著受害。

宋無涯道:“這麽說來,案發時,我的確是昏倒在兩具屍體旁邊,官府怎麽就可以斷定我是凶手?總不成說我是在殺了人之後,又將自己砸昏在凶案現場吧?”

宋無涯說的是玩笑話,白卓卻認真地答道:“不錯!官府就是這麽說的,說你是殺了人後,自己砸昏了自己。”

什麽?殺人之後自己砸昏了自己?

宋無涯愕然,繼而騰地暴跳起來,怒極大罵:“這他媽的怎麽斷的案?我他媽的有這樣笨麽?官府斷案的人這樣蠢麽?這是在拿人命案子在開玩笑吧?或者是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白卓卻並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一臉嚴肅地說道:“宋兄,你別急。官府這麽說也是有憑據的。勘察現場的包捕頭稱,你是殺了人後,慌亂之中不慎撞到了牆邊的一個櫃子,櫃子頂上放著的一個花瓶掉落下來,把你給砸暈了。你未婚妻發現你的時候,你就是坐著背靠在櫃子上,現場也確實發現了花瓶的碎片。”

宋無涯愣住,我的上帝以及蒼天還有包捕頭啊,你們這是在合夥逗我嗎?

白卓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縣中百姓閑談說起這事時,都說這叫作‘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宋無涯一臉苦笑,問道:“白兄,你說實話,我在外麵的名聲究竟是有惡劣?一百個人裏有九十九個覺得我一定就是殺人犯?”

白卓幹咳了一聲,溫言道:“宋兄,其實你的聲名也沒有那麽差,畢竟也沒有幹過什麽太壞的事嘛,隻是作過一些小惡而已……”

“什麽小惡?比如呢?”

“比如調戲婦女,賭博酗酒,勒索良善,率眾打人,橫行當道,縱狗咬人之類的……”

宋無涯拍了一下額頭,覺得腦子有點兒發暈,這他媽的不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古代花花惡少的滋潤生活麽?可惜自己沒趕上那個好時候穿越過來,否則風光一陣再上刑場也能劃算一些,如今是好處他人享,惡果自己受,這又算怎麽一回事呢?

“宋兄,既然你沒殺過人,那就千萬不要灰心才是。”白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宋無涯從恍惚和沮喪的情緒裏拉了回來。

宋無涯深吸了一口囚室裏的潮濕空氣,打起精神問道:“官府是不是說,我是逼奸不成,這才殺害人命?先是殺了小真,然後為了遮掩罪過,又殺了我那未來嶽丈?”

白卓點頭道:“對,對。宋兄,你想起來了?”

宋無涯苦笑:“沒,我猜的。官府除了能這麽推斷說,還能怎麽說呢?我從前辦案,碰到這種情況,多半也會是這個思路……咳,不說這個,關於這件案子,你還知道什麽?”

白卓搖頭道:“我也就知道這麽多,具體案情隻怕是你的未婚妻和司徒大人最清楚。司徒大人為官清正,按理說不會故意冤枉你,更何況這事關他家兄被害,就更是沒有胡亂辦案定罪的道理。你要想翻案洗清冤屈,隻怕是難得很了。”

宋無涯低頭沉思片刻,說道:“白兄,我想請你幫個忙,幫我請一個人來。”

白卓卻也聰明,立刻就想到了:“是你未婚妻麽?”

宋無涯點了點頭,咬了咬牙說道:“白兄,不管你使上什麽法子,求也好,騙也好,務必一定要請得她來此見我一麵,我有話要當麵問她。這裏的獄卒是決計不會替我傳話的,我能指望的也隻有白兄你了。這件事關係到我的性命,越快越好!”

說完,他學著電視上的古人做派,向著白卓一個長揖到底。

白卓知道此事極為難辦,卻也一口答應下來,隨即告辭去了。

白卓走後,宋無涯焦燥地在方寸囚室中來回踱步,等待著自己從未見過、如今痛恨自己入骨的那位未婚妻司徒雯的到來。翹首期盼了兩個多時辰後,牢房裏已經掌上了燈,也不見有人來。

宋無涯的心漸漸沉了下去,知道司徒雯今天是不會來了。想一想也是,這白卓看模樣不過是一介寒儒,不過徒有一身正氣,憑什麽能請得動司徒大小姐?更何況她視自己為殺父仇人,恨自己入骨,又怎麽肯下到這陰暗晦氣的死囚牢裏探望自己?

當天晚上,宋無涯幾乎是一夜未眠。到了次日早上,他疲憊之極,正在昏昏沉沉將要睡去之際,卻朦朦朧朧地見到一位白衣女子飄然移步走近。

宋無涯頓時驚醒過,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瞪大眼睛看著這名少女。

來者正是他的未婚妻司徒雯。隻見她全身素孝,白衣勝雪,青絲如雲,隨著蓮步款款飄移,一張精致絕倫的臉蛋豔若桃李,卻也如同冰雪一般光亮照人,直教人不敢逼視卻又舍不得移開目光,整個陰沉昏暗的囚室也因她的到來立刻亮堂起來。

宋無涯呆呆地瞪著她看,口水都險些流了下來,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自己正身處絕境,即將性命不保。

隻聽見一個斬冰切雪的聲音在耳邊冷冷響起:“聽說,你有要緊話要對我說,該不會是又想哀嚎喊冤給我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