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法場陪斬

“帶殺人犯吳六甲,驗明正身!”

“帶搶劫犯王四新,驗明正身!”

……

湛湛青天王法在,殺人砍頭正當時。

今天並不是一個行刑決囚的好日子,正趕上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秋風挾著豆大的雨點飄進簡陋的官棚,把監斬官司徒縣令淋了個半透,本來寬鬆的官袍變成了濕乎乎的緊身衣,非但顯不出半點兒威風堂皇,還很有些狼狽。

“斬!”司徒縣令起身抖落了袍服下擺的水滴,斷喝一聲,用力擲出令簽。

大刀落下,無頭的身軀轟然倒下,白茫茫的水汽中竄起一股惹眼的鮮紅雨霧,一顆蓬頭垢麵的頭顱飛落到街麵泥水裏,滾了幾滾後正好斷口接地直立了起來,不偏不倚麵朝著刑台下方圍觀的人群。觀刑百姓發出一聲滿足的驚呼,這劊子手的活兒不賴嘛。蕭山縣是個小縣,砍頭決刑這種大熱鬧可不常有,下雨也是那非看不可的。

一隻令簽就是一顆人頭,司徒縣令寒著臉接連擲出了七隻令簽。劊子手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鮮血跟水簾子似的從高高的刑台上往下淌個不停,流到街麵上又被秋雨衝刷得蔓延開來,仿佛一條綿延不絕的血色溪流。圍觀人群忙不迭地紛紛跳腳避讓,唯恐沾染到這肮髒晦氣的血水。

輪到第八個,也是最後一名待決人犯。他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像一攤爛泥似的癱在刑台上,背後的斬標上寫著“殺害尊長、弑親逆倫犯宋無涯”,人是沒挨刀都死了一半了,雙眼緊閉,雨點打著頭臉也是一動不動,看上去已經是嚇丟了魂兒,完全人事不知了。

圍觀人群對宋無涯很不滿意,怎麽能這樣死氣活樣?人犯要鮮活有精神,殺起頭來才夠勁兒。要是沒死先嚇丟了魂,心血一涼,落了刀頸血就竄不高,那就差點意思了。而且昏迷之中砍頭就不知道頸子痛,未免也太便宜他了,這可是人神共憤的逆倫犯啊,哪個人不深惡痛絕?

司徒縣令的手摸在簽筒上,目光看向刑台上的宋無涯,遲遲沒有擲簽發令。並不是不忍心或者有什麽遲疑,這樁案子是他親手辦下的鐵案,被害者還是他的族兄,他比誰都想把這個混蛋碎屍萬段。因為太過痛恨,所以今天拉他出來陪斬,就當是多殺他一次解一解恨。嚇一嚇可以,真的動刀那是不行的,刑部的勾決回文眼下還沒下來——雖說那是一定會下來的。

觀刑百姓不知究裏,都齊齊注目在刑台上,眼巴巴地盼望著縣太爺趕緊擲簽發令。司徒縣令收回目光站起身來,正要下令將人犯帶回死牢候斬。忽然,陰沉的天空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一道滾雷降落到了高高的刑台上。碩大的火球不偏不倚地砸在昏迷不醒的人犯身上,他的身體猛地抽搐了兩下,隨即一動不動,空氣中迅速泛起一股輕微的焦臭味。這不用說,人犯肯定是已經熟得外焦裏嫩了。

短暫的驚駭與沉寂後,觀刑百姓發出一聲轟然歡呼,親眼目睹天雷劈死逆子,這可是一樁比起殺頭更好看的大稀罕,以後教訓自家後人的時候也有得說的了。

這下司徒縣令卻不太滿意了,按照刑律,宋無涯殺害尊長是罪該淩遲的。他也早早為宋無涯預定好了擅長淩遲的劊子手,眼下這個安排是落了空了。不過轉念一想,如此了結到也另有好處。自己的治下有天雷劈死弑親逆子,那是足以上到京抄邸報的異聞,也是一樁自己身為百姓父母教化得力,致使上蒼有感的明證。若能傳揚開來,對自己的官聲大有增益。

轎夫把官轎抬到了官棚邊兒,貼身長隨撐起了油紙傘,司徒縣令一躬身,正要鑽進轎裏。旁邊站班的衙役忽然驚呼出聲,指著刑台上的宋無涯道:“大……大人,人犯在……在動!”

司徒縣令回頭瞥了一眼,看見那具挨了雷劈的死屍手指似乎是有些微微**,喝斥道:“大驚小怪!人死總是要爭命的,動彈一下何足為奇!”

話音才落,“死屍”的整個手掌也動起來了,然後是雙腿也開始蹬動起來,一下一下的越蹬越有勁兒,整個人在地上像活魚一樣扭來扭去,似乎是想掙脫綁縛翻身坐起,嘴裏也發出了含糊不清的低沉嘶吼。這哪裏是臨死爭命,簡直是越活越精神了,比挨雷劈之前還要生猛得多了。

圍觀人群嘩然**,挨了雷劈哪還會有活人,這是要炸屍麽?司徒縣令臉都綠了,強作鎮定示意劊子手過去察看。劊子手自恃殺得人多身上煞氣重,也就並不怎麽怵這個。他大踏步上前,重重一腳把“死屍”踢了一個翻身滾。

“操!”宋無涯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和滿嘴的泥水沫子,發出了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聲。

此時的“宋無涯”已經並非宋無涯,他的意識是來自21世紀的一個苦逼交警宋青,上一個記憶還是自己在雨天的街頭查酒駕,突然一道滾雷下來就失去了知覺,醒來後隻知道自己被捆得像個粽子,以一種臉朝下狗吃屎的姿式淋著雨,莫名其妙的多了一頭燒得焦臭的長發,還挨了重重一腳,想必是被人打了悶棍。當警察的誰沒幾個仇家,還怕你這個?那當然是要先罵了再說。

劊子手並不明白的這句“操”的含義,麵無表情地伸手捉住宋青的後頸把他提得坐起,右手握著鬼頭大刀在他的頸子上比劃了一下落刀位置,目光看向司徒縣令,請示道:“大人,還行不行刑?”

這話問得是有緣故的,按照民間自古流傳的某種非正式的說法,刑場上如果天現異象,比如六月飛雪,白日墜星,甚至並不太罕見的日食,那是要暫停行刑的,因為那意味著可能有奇冤出現,這個人犯雷劈不死或者也能算天現異象。

老百姓是最迷信這個的,圍觀眾人的神色變得複雜起來,他們是深信宋無涯罪該千刀萬剮的,可是這樁天雷劈而不死的奇事是親眼目睹,各人心中不得不生出一個念頭來:萬一呢,萬一這人真是冤呢。

司徒縣令算不上很迷信,卻很有些迷惑,他的心頭也閃現了一下這種“萬一”,但立刻就把這種自我懷疑的想法掐念掉了,自己親手辦下的鐵案,怎會有錯呢?

最迷惑的還是宋青,劊子手比劃的那一下,讓他很分明的感受到了那柄鬼頭大刀的迫人寒意,那是殺過人的真家夥!作為一個幹過十年刑警後轉職的交警,他聞得出那是真正的人血氣息。這是在灑血漿拍古裝戲,把自己綁來做臨時演員吧?不,不對,台下有好幾千長衫梳頭的古裝的男女老少,哪有這麽大手筆拍片的?宋青的腦海中接連閃過無數念頭,不經意間扭了一下頭,正好與身旁不遠處的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對了一個眼兒,甚至都清楚地看見對方的眼白,那絕對不是假的!

環顧身旁手提鬼頭大刀的劊子手,以及台下黑壓壓的古裝人群,還有橫七豎八的無頭屍首,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湧上宋無涯的心頭,這不會是真穿了吧,而且是穿得最慘最坑爹的一種。他感覺到一陣眩暈,勉強支撐住才沒有昏倒。

朝廷有法度在,無論如何今天是殺不得宋無涯了。司徒縣令一拂衣袖,沉聲下令道:“將陪斬人犯宋無涯帶回縣獄,待刑部回文後即刻行刑!”

司徒縣令說的官話並不好懂,宋青聽得不太明白,向旁邊站著的一位監押官差投去詢問的目光,得到的是腰眼上挨了狠狠一腳。

“你急什麽?這是陪斬,讓你見識見識而已。你這殺千刀的歹毒小子,就這麽斬了你是便宜了你!你殺害尊長,按《大明律》該當淩遲處死,非挨盡三千六百刀不可!嘿嘿,縣尊老爺已經特意著人給你預定了省裏最有名的劊子手‘割不死’劉老頭兒伺候你,有得你享受的!隻待州府回文一下,就將你拉回這兒來開剮!”

陪斬?殺害尊長?淩遲處死?三千六百刀?

這一番話就如當頭一個霹靂一般,直教宋青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地,這下真的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