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比博燃
薑默津津有味地就著解說們的閑聊下飯。
這是她第一次看比賽的現場直播,感覺很新鮮,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在英國時,她曾誤入足球酒吧,頭一回親眼看見傳說中的英國足球流.氓們。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們放浪形骸,全然不拿自個兒當外人,笑的,罵的,哭的,站在桌上亂蹦的,群魔亂舞。比賽的解說也十分放得開,六人分成兩邊,唇槍舌劍,語速和用詞和雅思聽力考試相比不遑多讓。有時候光打嘴炮還不過癮,還要在節目尺度的邊緣左右橫跳,極盡挑釁之能,哪怕下一秒就被打臉。其激烈程度不輸場上比賽,把煽動觀眾情緒的手段發揮到極致,感覺已然跳出比賽的窠臼,把賽場變成所有參與者宣泄情緒的大舞台。
這麽對比,國內電競的賽事就佛係得多,稍微回憶下過往都自覺住口,要是放到國外,薑默都能腦補,兩個解說,一個粉絲,一個黑,當麵打擂台,戰績數據往出一撂,當場掰投。這邊說林仲龍再菜也是頂級戰隊出身,就差一個冠軍證明自己;那邊說為什麽不拿冠軍?還不是因為實力不夠心態還不頂,導致每回差最後一口氣。
然後彈幕閃現跟團,粉黑大戰不亦樂乎,直播數據好看到甲方嘩嘩掉眼淚,個個捧著投資大喊shut up and take my money(閉嘴收錢)。這情節不比博人傳燃?
不過薑默也就腦補圖一樂,真讓她這麽操作,她搞不定。說到底,她見不得太純粹、太利益導向的商業運作,踩著別人的夢想,肆意撩撥粉絲的情緒,靠由此得來的流量掙錢,這錢虧心,她收了心裏也不踏實。
但這又是和當下主流市場的運作相矛盾,在商言商,如果沒流量沒人看,選手們的夢想也一文不名。換言之,有理想有堅持,又想吃這碗飯,就必須在商業和情懷之間找到平衡點。就拿現在來說吧,提到林仲龍,彈幕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肉眼可見地厚了起來,有想起俠客行曾經輝煌的過往打出淚目的,也有完全不接受解說們的觀點,大罵林仲龍斷送整個俠客行的。薑默一邊扒飯,一邊朝林仲龍的方向看去。
他的情緒明顯不對,衛衣的領子拉得老高,幾乎擋住整張臉,露在外麵的雙眼緊緊盯著屏幕。
薑默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麽,也不知能對他說什麽。對於這段過往,他是最有發言權的人。可是時至今日,還有誰會在乎他的想法?石韜評價他實力被低估,也就是在他扛下所有責難後、圈子留給他最後的溫柔。然而有多少人想過,他付出的代價幾乎是整個職業生涯?
不公平是一方麵,而且借由已經過去的事情,消費選手賣情懷搏關注,這處理方式未免不夠厚道。
果然,在石韜總結性地說“希望賽場內外的大環境能夠對我們的選手更寬容一點,不要再因為一場比賽的結果下定論”的時候,林仲龍“唰”地站起身,一陣風似的衝出訓練室。
薑默趕忙問:“林仲龍,你去哪啊?”
回答她的,是訓練室玻璃門關閉的沉悶響聲。
謝保平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朝門外張望著,又低聲問薑默:“經理,他沒事吧?”
薑默剛要回答,忽然想起此人的劣跡。背後小報告打得飛起,這會倒像無事發生過似的,真不知道是沉得住氣還是習慣性裝傻。於是,她微笑著,意有所指地說:“誰知道呢,今天張總可沒跟我說這個。”
當麵跟謝保平對質這種事,薑默做不出來。一來畢竟沒深入打過交道,她也摸不清此人的底細,此時翻臉不明智,二來薑默也不屑放下身段跟謝保平相互折磨,沒意思。再說難聽點,想對付謝保平太簡單了,反正張玉然也說了,戰隊成績沒硬性要求,薑默大可以拉個助教來,專門跟謝保平唱反調,私下拉攏隊員排擠他,上場亂打,輸比賽把責任全部推到教練頭上,到頭來全隊誰都別想好過。
有意思嗎?
薑默覺得挺沒勁的。謝保平愛打小報告,說白了是因為“教練”對於他而言隻是一份工作,是謀生的差事,但薑默不同,她能夠感受到,“戰隊”擔負著幾乎所有人的夢想,包括林仲龍。即便曾經逃離這個戰場,在夢想的感召下,他依然選擇回到這裏,哪怕前路是無法預想的坎坷,他也背負著未曾痊愈的傷痛,但他終於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這是選擇,也是宿命。迷途的戰士會找到回家的路,而身為電競選手,他告別的終點站也應該屬於戰場。
理想的故事總是很動人,既然他決定負重前行,薑默不介意幫他一把。
讓薑默懟了一句,謝保平大約也猜到她和張玉然有過深談,臉色不免訕訕,老實地繼續裝沒事人。崔平順和錢靖琛不清楚林仲龍的往事,都等著薑默拿主意。薑默想了想,說:“你們先看比賽,我去跟林仲龍談談。”
結果在基地樓裏轉了一圈,薑默愣是沒逮到林仲龍,發給他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沒點動靜。薑默守在基地門口等了半個小時還沒見人,有點著急了。
對JumpInHigh戰隊的比賽一直是林仲龍的心結,自打他來到戰隊,所有知情.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提過這茬,本想稍微做點鋪墊再把事情解決,不想讓石韜一招給他捅破防了,薑默很是惆悵。
正當薑默實在沒轍,打算求助韓鈞的時候,忽然看到門外不遠處人影一閃,林仲龍手裏拎著瓶飲料,晃晃悠悠地回來了。
薑默握著手機,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莫非他受了刺激,跑出去借酒澆愁了?
正想著要不要稍微觀察一下,看他精神是否正常再對話,林仲龍已經快步走到她跟前,又像沒看見她似的從她身邊擦過,直接往樓上去了。
薑默清了清嗓子,眼看林仲龍毫無停留之意,她不得不開口喊道:“林仲龍,聊聊唄?”
林仲龍腳下一頓,抓著扶手,低頭看著她,滿臉寫著抗拒。
其實薑默也沒想好該怎麽開頭。按照她的設想,非要趕在這當口把事情挑明,以林仲龍的性子,最合適的人選自然是韓鈞,再就是陳煜兵,總之輪不到她,一是立場不對,二是她也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可能談不明白,反倒讓他的心結打得更死。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出,她保準下死命令,今晚不看比賽,繼續自主練習。
不過一旦開了口,局麵似乎也不像她想得那麽糟糕,至少林仲龍還給她留了點麵子,沒當場走人,這是機會。薑默想了想,問了個不會得罪人的問題:“你剛才去哪了?”
事實證明,林仲龍的思維永遠異於常人,就這麽個怎麽看怎麽不會引戰的問題,他一開口也能答出三分火藥味來:“我又不歸你管,到哪去不用向你匯報。管那麽多,累不累啊你?”
薑默讓他堵得差點氣都順不上來。而且林仲龍這嘴炮打得挺有水準,薑默聽著這話覺得耳熟,想了一下才回憶起這是她今天回到基地後,對林仲龍質問的答複。
他的實力如何,薑默不好評價,但是記仇的水平確實是她前所未見的。
考慮到他幼小的心靈才遭到重創,薑默決定大度一回,不計較他的言辭。而且作為一個口嫌體正直的人,林仲龍還是給出了答案的。他半倚在樓梯扶手上,手裏的易拉罐晃了一下,薑默一眼就看到罐子上紅色的商標。
鬧了半天,原來不是去買醉,而是去尋找肥宅的快樂了。
對這種單線程思維的腦子,迂回是沒用的,薑默果斷決定打直球:“石韜的話,你不愛聽?”
“廢話,有人當麵說你長得醜你愛聽?”林仲龍沒好氣地回道。
薑默深吸一口氣,暗自安慰自己,他就這樣,情緒上來別指望從他嘴裏聽見好話。她耐著性子說:“不一樣,外貌羞辱和我的核心競爭力不掛鉤。況且石韜這回算是糾正大眾對你的評價,也許他以前做的事或者說的話對你造成影響,但是既然他承認你被低估,我覺得你可以接受,甚至積累一點自信心。”
林仲龍沒有回答,以狂放的姿態,將剩下的可樂一飲而盡,隨後“啪”地一下,將易拉罐捏扁。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手裏的罐子,勾著欄杆的手也漸漸放鬆,仿佛隨時準備抽身離去。
哪怕吵架都好,但是薑默最怕的就是現在這樣,林仲龍壓根不表態,連提示都不給,她想解決問題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坦誠一點吧。你討厭他?”薑默直奔主題。
林仲龍冷冷地白她一眼:“他算是解說界的一哥了,我一個廢物,哪來的臉去討厭他?”
薑默歎了口氣:“跟你們的立場身份都沒關係,現在說的是你的感覺。”
“你想多了,真不討厭,”林仲龍走下樓梯,用投籃的姿勢把易拉罐拋進垃圾桶,又找了個椅子坐下,“電競圈向來用實力說話,解說也一樣。韜哥有本事,解說的時候分析戰局都在點子上,很少亂說話,有時候教練給我們複盤都會放他的解說,能學到東西。你要是想了解守望先鋒,可以翻翻他解說比賽的視頻,幹貨不少。”
“別岔開話題,我的事另說。既然不討厭他,那你反應這麽大?”
林仲龍顯然不想和她深入討論這個話題,一臉的心不在焉,摸出手機,擋著薑默的麵就要摸魚。薑默也不慣著他,直接搶過他的手機。
林仲龍眉頭一挑,眼看又要炸,薑默沒給他機會,直白地說:“什麽時候把這事說清楚了,我就把手機還給你。”
“說什麽?”林仲龍裝傻。
“你是不是還很介意那場比賽,介意到不能提的程度?”
一聽這話,不可一世的林仲龍氣場瞬間矮了下去,明顯慫了。他防備地拉高衛衣的領子,悶聲說:“提啊,隨便提,我還能把所有人的嘴都捂上?”
“真的假的?從你的反應來看,不是這麽回事啊。”薑默開玩笑似的反問。
林仲龍賴在椅子裏,伸長了腿:“那我該怎麽表現?抱著屏幕哭得跟什麽似的,邊哭邊喊韜哥我謝謝你全家?”
“倒也不至於,不過真不介意的話,這會你應該在訓練室裏,跟大家一起看比賽。”
林仲龍沉默了很久。
“沒可能的,”他的口氣像泄氣又像解脫,“真能放下,我當年也不會退役了。”
“可你總不能扛著這場比賽走一輩子。”
“比賽你看了嗎?”林仲龍忽然問道。
薑默搖搖頭,一年前的比賽,雖然對於林仲龍來說很重要,但是對她而言,過期版本的東西,沒什麽重溫的價值。
林仲龍自嘲地笑著搖頭:“猜到了,但凡用心看過,你就不會非要拉我複出。其實粉絲沒說錯,是我一個人搞垮了整個戰隊,如果那場比賽贏了,或者至少不是輸得那麽難看,俠客行也不至於解散。”
“團隊的比賽失利,最後歸咎於某一個人,這種想法本身就是錯誤的,”薑默抬手示意林仲龍不要打斷她,“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和賈翔打的那場比賽,我們輸了一小局,責任是不是在我?”
林仲龍抬起頭,艱難地回憶當時的情景,好半天,才搖搖頭:“不算,那局你開場被針對,我們也沒專門保你,後麵有機會打回來,但是開團時機沒把握好……”
“OK,”薑默打斷他,“反過來,賈翔那隊輸了,你覺得誰該背鍋?”
這就更難回答了,光是聽到賈翔的名字就足以讓林仲龍覺得生理性不適。於是他幹脆放棄,攤手說:“我怎麽知道?個個都爛,所有人一起背鍋。”
“那不就結了?這種一邊倒的比賽,連你都看不出到底是誰的責任,那你再好好想想,你一直惦記的那場比賽,責任是不是都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