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酆都(8)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偶像是用來遠觀的,靠得太近,再美好的事物也會變得索然無趣。”

鬼門關前的馬路上,應約趕來的漢堡聽了鍾魁的講述,頗為感歎地發表完自己的見解後,說:“不過你也發他好人卡了,從前的恩怨就一筆勾銷吧,要去喝一杯嗎?有素問在,初九的酒吧會永遠為我們免費敞開的。”

不得不說,小鸚鵡的最後一句話又說中了,可鍾魁沒聽懂,看看跟隨漢堡一起來的銀墨兄弟,問:“你們以為我特意把你們約到這裏來,隻是為了發泄怨氣?”

“難不成你還要去陰間嗎?”

漢堡隨口問完,就看到鍾魁無比認真的一張臉,它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大叫:“你不會真的這樣想吧?你一隻鬼要主動去陰間報道!?”

“我隻是想幫董事長和張玄,如果可以開啟地獄之門,董事長就可以去救張玄了,昨晚我看了一夜小白的手劄,覺得有幾道符咒可以試試,你們正好都在,幫忙看一下,看能不能打開鬼門關。”

什麽叫正好都在,他們是專程來幫忙的好不好!

銀白翻了個白眼,但是看到鍾魁從口袋裏拿出的道符,又有點好奇,給弟弟做了個暗示,示意他走近,漢堡也飛過去看,當發現那都是普通的召喚鬼魂的符咒後,它不屑地切了一聲。

“這玩意兒要是能打開鬼門關,那陽間遍地都是鬼了。”

“這些都是我拓印的小白的符咒,可能有些地方寫得不對,不過有漢堡你幫忙,應該可以吧?”

鍾魁沒注意漢堡的吐槽,按照書上記載的把自己寫好的道符依次放到應有的方位上,又請銀墨兄弟和漢堡、素問在四方鎮守,以免地獄之門大開時,群鬼奔出。

在場的眾人不是修道已久,就是像漢堡之類的見過世麵,大家都知道這種做法根本行不通,但鍾魁熱情拳拳,不好潑他的冷水,所以照他所說的在各方站好,等候鍾魁念動啟門招魂的咒語。

“我活這麽久,第一次遇到一隻鬼念招鬼咒。”

看著鍾魁在陰門正中站立,有模有樣地念符咒,漢堡忍不住歎道,銀白也在旁邊感同身受地點頭。

“如果這也能打開鬼門關,那無數修道者都要飲恨自盡了。”

隨著鍾魁的念誦,陰風從平地旋起,呼嘯著將幾人繞在當中,大家頭頂的空間被陰氣占據,灰蒙蒙的氣息遮住了陽光,讓四周更顯得陰冷,陰風愈刮愈烈,眾人衣袂被卷得嘩嘩作響,幾乎站立不住,都急忙凝神靜氣,幫鍾魁守住關口。

沒想到法咒居然奏效了,漢堡眼睛瞪大,緊盯著正中隨時可能開啟的地獄之門,可惜奇跡最終並沒有出現,陰風在飛速旋轉了數周後慢慢弱下來,看到天空重又放晴,漢堡放鬆了緊繃的神經,捋著被風吹亂的羽毛,說:“恭喜你,鬼大哥,成功地失敗了。”

“為什麽不行?”鍾魁皺起眉,不甘心地問。

“你該問,為什麽你認為自己能行?”

失敗結果在預料之中,所以在場的人當中除了鍾魁以外,沒人失望,見他一臉糾結,銀白勸他別急,漢堡也附和道:“你當鬼門關是便利店的大門啊,整天開開又關關?關關又開開?”

“可你是地府信使,為什麽你幫忙都沒用?”

“陰使也不是萬能的,你把這個當做是出國可以嗎老兄,進出是要有簽證的,蓋一次戳就失效了有沒有,除非你拿免簽護照。”

“所以你在地府混了這麽久,都沒有拿到免簽嗎?”

鍾魁這樣問不是想刺激漢堡,純粹是出於好奇,但這句話強烈地戳傷了漢堡的自尊心,二話不說,一轉鳥屁股,掉頭飛走了,口裏罵著靠靠靠,要是有免簽,它早拍屁股走人了,還會整天跟著那幾個神棍師徒混嗎?

陰鷹不幫忙,挑戰更不可能成功,銀墨也轉身離開了,隻有素問留下,見鍾魁站在那裏垂頭喪氣,他上前安慰道:“救人還有很多辦法的,馬先生不幫忙,我們可以找初九問一下。”

事已至此,也隻能這樣了。

陰風已過,陽光重新普照下來,看到還貼在陰位上的道路,鍾魁走過去,紙符的邊角都被風吹皺了,他有些不甘,蹲下來,手按在道符上,說:“開一道門而已,就真的這麽難嗎?”

話音剛落,原本寧靜的空間突然狂風大作,一道墨色大門隨著鍾魁手的縮回,在他麵前緩緩開啟。

頓時陰氣衝天,陽光被黑霧完全遮蔽,四周驟然陷入極度陰暗的狀態,鍾魁什麽都看不到,隻覺得有股強大的力量扯住自己的手腕往黑暗中拉去,他急忙向後退,想從陰風力量中擺脫出來,可掙紮就如螳臂擋車,輕易就被從鬼門旋出的陰氣吞噬了。

素問眼睛不方便,倉促之間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忙甩出軟鞭抓住鍾魁,大叫:“快來幫忙!”

銀墨幾乎在發生狀況的同時就奔了回來,縱身躍入黑暗漩渦去拉鍾魁,銀白則化回原形,在後麵扯住弟弟,漢堡緊接著趕到,一看這情形,驚得頭上的毛毛都彈了起來,大叫:“鬼門關開了!”

“趕緊救人!”

銀白一尾巴甩過去,漢堡被甩到,失去了平衡,翻滾著跌進了陰風漩渦裏,銀白衝黑暗中大叫:“鍾魁,快抓住漢堡!”

鍾魁正被陰風吹得在陰暗空間裏旋來**去,隱約感到有東西跌過來,急忙伸手去抓,剛好抓住漢堡頭頂那撮毛,漢堡吃痛,變回了原本屬於陰鷹的碩大原形,馱住鍾魁想飛回陽間,可惜鬼門關卻在這時關閉了,周圍陰風狂卷,化作一隻無形大手,扯住他們向地獄墜去。

與此同時,地麵上的人被陰風襲到,隨著狂風戾氣一齊跌了出去,等他們再起來時,眼前那道墨色大門已然關閉,陰風漸散,四周重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平靜。

“鍾魁呢?”

素問被陰風穿過,冷得簌簌發抖,爬起來跑到剛才的地方,伸手摸過去,觸摸到的卻是硬硬的柏油路麵,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轉頭問銀墨。

“他們開啟了地獄之門,當然是被帶進地獄了。”

銀白縮回寵物蛇的大小,爬上弟弟的手腕,替他做了回答,“不需要太擔心,他們一個是鬼,一個本來就屬於地府,狀況不會比我家主人更糟,或許有他們在,還能幫到主人的忙,我跟銀墨先去聯絡董事長,素問,你回去把事情告訴馬先生,看他怎麽說。”

“好。”

素問離開了,等他走遠,銀白讓銀墨靠近陰位,盯著那個方位看了很久,卻不說話。

“有什麽不對嗎?”銀墨問。

“有,鬼門關是怎麽打開的?”銀白冷笑:“就憑鍾魁那幾道符?”

鍾魁有多少斤兩大家都知道,別說他的符是拓印的,就算是真正的天師符籙,也不可能開啟陰間之門,如果這是碰巧,那也太巧了,可惜剛才他們跟漢堡都離開了,素問雖然在,眼睛卻不好,所以沒人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微風吹過,幾張金黃道符旋到了他們麵前,那是鍾魁用過的道符,被陰風卷得都碎掉了,看到其中較大的碎片,銀白心中一動,擺擺尾巴,將碎符卷到銀墨手裏。

道符燒焦了,上麵拓印的符籙變得模糊不清,焦黃紋路蓋住了上麵的符字,陽光下看去,宛如人的半隻掌紋。

張玄一直認為陰陽兩界最大的不同是人跟鬼的區別,但現在他發現,其實生與死才是它們最大的界限,就像他跟張三,相隔隻有幾步距離,他甚至可以看到前麵那個人頭上並不顯眼的白發,卻越不過生死之間的屏障。

那道鴻溝拉開兩人的距離,也隔斷了他們的牽絆,雖然他們還像很久以前那樣——驅鬼歸來,懶散的師父在前麵負手而行,小徒弟走在後麵,淘氣地踩著師父的腳印跟隨。

他就是這樣一步步踩著師父的腳印長大的,學會了師父的法術,為人的風骨,還有那股刻進了骨子裏的懶散氣。

穿過長長的冷清的街道,在寂靜中張玄隨張三來到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前。

張三推門進去,吱呀的酸澀聲響傳來,把他的思緒拽回,這才注意到他們貌似走出了很遠,四周低矮烏黑的房子零落排列著,透出令人不適的陰晦氣,偶爾鬼影閃過,很快就又飄遠了——這裏看似連鬼魂都不想多加停留。

“我現在就住在這裏,等待輪回的名額。”張三把他帶進去,平淡地說。

張玄看了眼房間擺設,布置得很簡單,木頭桌椅過於陳舊,散發出腐爛氣味,正中桌上有盞燈燭,熒藍如鬼火的光芒在眼前跳躍著,陰森森的氣息,卻也是整個家裏唯一帶來光明的地方。

“師父……”

想到張三一直生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張玄心中發堵,把娃娃放下來,彎腰想向張三行叩拜禮,誰知他的膝蓋才剛點地,娃娃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睡得正香的孩子突然失去了溫暖的依靠,很不開心地抓住張玄的衣服亂搖,又張開小手,一副求抱抱的架勢。

怕娃娃的哭聲再把陰差招來,張玄隻好先把他抱住,拍著後背哄弄,娃娃哭聲低下來,卻雙手圈住他的脖頸,怎麽都不肯放。

看到張玄要跪,張三的手本來攥緊了,但張玄的臨時退開讓他不得不又鬆開了手,眼中狠戾一閃而過,溫聲問道:“你兒子?”

“是,他叫娃娃,快三歲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我帶你的時候仿佛就在昨天,可一轉眼你兒子都這麽大了。”

歎息聲傳來,帶著淡淡的傷感和眷戀,張玄的心情也不自禁地被牽動了,把娃娃抱在懷裏,說:“師父,那件事……”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人各有命,你又是怎麽來到這裏的?”

怎麽會來這裏,老實說連張玄自己都莫名其妙,要是把整個事件從頭說起,那又太長,隻道:“一言難盡。”

“看來這是老天要讓我們再見一麵啊,”張三讓弟子坐下,平靜地說:“我快熬到頭了,再過兩天就是我的輪回之日,能在走之前見到你,也算了了你我師徒之間的緣分。”

熒火明滅,照得眼前這張臉陰晴不定,但灑脫隨性的感覺是不變的,除了兩鬢略有斑白,身上鬼氣頗重外,張三和二十幾年前相比沒有太多變化,說話時嘴角噙著笑,似乎早把當年的不愉快拋之腦後,隻想著今後的重生。

可以再順利步入輪回,這是件大喜事,跟師父麵對麵坐著,雖然還無法脫離久別重逢後的拘謹,但張玄覺得一直壓在心頭的陰霾不再那麽重了,微笑說:“恭喜師父。”

張三笑了笑,慘白的臉色讓微笑變了味道,娃娃轉頭看了他一眼,馬上皺起眉,像是害怕似的重又把頭埋進張玄肩上,任憑他怎麽哄弄,就是不回頭。

張玄不知道這小東西又怎麽了,明明平時他沒這麽別扭的,便抱著他硬是把他的頭轉過來麵向張三,說:“叫師公。”

娃娃看看張三,把頭別開了,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好半天才小小聲地叫:“師公好。”

張玄不滿意,正要訓他,娃娃又撲進了他懷裏,看到孩子這樣,張三苦笑道:“別怪他,孩子太小,他是被我的樣子嚇到了。”

不管張三生前修為如何,他現在都是鬼,身為鬼魅,任憑行事再瀟灑帥氣,都脫不了那份陰森鬼氣,像娃娃這種年紀的小孩子感應最強,他不喜歡也不稀奇,隻是張玄很難做,要知道造成師父今日這種狀態,他難辭其咎。

“師父……”

話到嘴邊,卻覺得任何道歉都是多餘的,他便把索魂絲拿出來雙手遞上,張三先是詫異,隨即便笑了。

“我是即將步入輪回之人,這些身外之物要來何用?”

“這不是屬於我的東西,還給師父,就當……”

有了索魂絲,張三輪回投胎後,修道不需要再從頭做起,也可以保佑他來生順順利利,這樣做雖然有點投機取巧,但也算是他給張三造成傷害的歉意,將來如果陰差追查起來,大不了責任自己來擔。

聽了張玄一席話,張三把索魂絲拿到手中仔細端詳,良久,頗為感歎地說:“它曾跟隨我很多年,要說沒感情,那是假的,也罷,我先帶著它,等送你離開時再還你。”

“送我離開?”

“當然要送你走,你還活著,陰曹地府不是你該久留的地方,”張三笑道:“別擔心,我在這裏住久了,跟陰差們很熟,等天亮了去打聽一下,想辦法讓你早些離開。”

張玄看看屋外,外麵一片漆黑,讓他忍不住想,這裏可能有天亮的時刻嗎?

耳畔傳來嚶嚶聲,娃娃剛剛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折騰,在他懷裏煩躁地動來動去,張玄帶孩子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知道他哪裏不舒服,張三卻看出來了,噗嗤笑道:“他是餓了吧?孩子餓的時候都這樣。”

被提醒,張玄恍然大悟,以往娃娃從來沒餓著,可能小東西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饑餓感吧,這樣說來,他覺得自己也餓了,折騰了這麽久,緊張感壓住了饑餓的感覺,現在安定下來,馬上覺得饑腸轆轆。

“等我一下。”

張三起身去了隔壁房間,不一會兒,端了碗湯出來,放到他們麵前,說:“我這裏隻有這個,是用仙茈草煮的,先喝了它解解餓。”

張玄聽說過仙茈草這種東西,它的作用相當於陽間的香煙,對鬼類來說隻是吸吸氣味打發時間而已,沒想到它還能喝,不過現在有東西吃總比沒有好,忙道了謝,把娃娃放到長椅上坐下,端給他喝。

娃娃嗅了嗅,馬上就厭惡地把頭一扭,避開了。

“你給我聽話!”

餓了卻又不肯吃東西,連張玄都不知道娃娃出什麽狀況了,沉下臉訓他,誰知剛罵一句,小東西就癟癟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張玄拿他沒辦法了,隻好哄道:“那我喝了,等會兒你叫餓可沒人管你。”

“玄玄不要喝。”

小手伸過來,像是要阻攔,張玄推開他,湯碗端到嘴邊,見那是類似紫芋粥的濃稠**,湯粥冰冷,卻流淌出極香的氣味,蠱惑著他去品嚐。

他隻喝了兩口,就聽到娃娃在旁邊放聲大哭,孩子過於奇怪的反應讓他心一動,忍住湯粥的香甜**,把碗放下了,轉去抱娃娃。

“不合口嗎?”

“沒有,挺好喝的。”

張玄嘴上說著,卻沒有再動那碗粥,草粥喝下後帶來的冰冷感覺讓他很不舒服,便以哄弄娃娃的借口把粥推開了,張三眼露失望,卻沒再勸,溫和地說:“看來這種陰間的東西不適合你們,那我還是馬上去找陰差好了,可以讓你們早點回去。”

“謝謝師父。”

張玄站起來想跟隨張三一起去,被他攔住,說:“你們不是鬼,出去反而招眼,我一個人就行了,在這裏等我回來,千萬不要亂走動,要是遇到鬼差就麻煩了。”

張玄答應了,隨著張三的離開,娃娃也安靜了下來,一個人乖乖坐在長椅上翻著小布袋,像是要找吃的,但結果令人失望,他又抬頭看看桌上那碗粥,探起身把碗拿過來,張玄以為他要喝,誰知他手一歪,瓷碗摔到地上,砸了個粉碎。

明顯厭惡的舉動,這次張玄沒罵他,問:“真的這麽討厭師公嗎?”

娃娃點點頭,張玄苦笑:“人成了鬼,許多地方總會變的。”

但不管張三變成什麽樣子,或怎麽對他,都是他的師父,這一點永不會變。

這番心情小孩子不會懂,娃娃低頭嘟囔:“鍾鍾學長也是鬼,喜歡鍾鍾學長。”

“鬼跟鬼也是不一樣的,像鍾魁那種笨蛋鬼我敢打賭全天下你再找不到第二個。”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啊?”娃娃看他,“餓,想漢堡包。”

如果漢堡聽了這番話,一定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其實娃娃隻是想吃東西而已,張玄本來想罵他餓還把碗打碎,可看到孩子可憐兮兮的樣子,又不忍心,安慰道:“睡會兒吧,睡著就不餓了。”

奔波了這麽久,他也困了,給聶行風打了通電話後,就趴到桌上準備眯一覺,卻被娃娃抓住用力扯,大叫:“不要睡,玄玄不要睡!”

他也不想睡啊,可是真的很困,明知娃娃在耳邊吵嚷,卻全身乏力懶得應付,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鈴鐺聲,那是係在娃娃腳上的銀鈴,響聲在耳邊大作,把他從夢中震醒。

隨著醒來,鈴鐺聲也消失了,張玄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對泛著血色的眼珠,眼珠裏透出主人的狠戾和貪婪,張玄本能地向後避開,這才發現眼珠是屬於張三的——剛才張三竟一直在他熟睡中盯著他,靠得實在太近了,他幾乎可以聞到陰鬼身上的臭氣和極力遮掩的殺氣。

張玄注意到張三微微彎起的手指,指甲烏黑尖長,像利刀一樣搭在他的頸上,要不是娃娃的鈴鐺聲示警,他頸上的動脈會被輕易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