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唐經記(一)

光緒三十年,正月剛過,冷峭的朔風依然在京城四野肆虐,灰茫茫山川田野毫無新綠,一派冷寂蕭索,四九城的老少爺們守著“春捂秋凍”的老規矩,裹得嚴嚴實實,街麵上花花綠綠的貼紙和福字,尚有新年的餘溫。

民間如此,可朝廷裏的諸王貝勒、宗室親貴、文武百官絲毫沒覺得冷,反而蠢蠢欲動,都憋著勁兒呢。尤其是內務府衙門裏大大小小的奴才們,都鼓著腮幫子翹首以待。

為啥?今年正是大權在握的慈禧老佛爺七十萬壽。老話說人到七十古來稀,大清立國以來,活過七十歲的主子有幾個?不趁這機會熱鬧熱鬧,老佛爺心裏也懊惱。內務府是皇室最嫡係的包衣家奴,伺候主子們吃喝拉撒,跟肚裏蛔蟲一樣,既跟主子貼心,也知道主子所思所想。更重要的是,他們也想大撈一票。

內務府發財的路子頗多,雖然洪楊之亂以後,皇室收入一年不如一年,可架不住內務府有高人,主意多。隻要有個說的過去的“題目”在主子那裏“恩準”,什麽大婚、大喪、大典、大慶,隨便弄個幾百萬銀子還不跟玩兒似的。

尤其是庚子之亂以後,內務府天天哭窮,好些年沒辦過“大差”,大小奴才們嘴裏都“淡出鳥”來了,這群黑心爛了腸子“餓”了好幾年的奴才們,終於等到了老佛爺七旬萬壽這個千載難逢的“大題目”。再者說現而今萬歲爺被軟禁在瀛台猶如囚犯,丁點做不得主,頭些年那些愛發議論、成天介左一本右一本跟烏鴉聒噪似得勸兩宮國難當頭、勤儉節約、為國為民的清流黨、書呆子們,也被乾綱獨斷精明老辣的老佛爺,殺的殺,罷的罷,流放的流放,橫掃一空,此刻朝廷裏這些大人老爺,都是懂事兒聽話的,誰還敢做瞎咧咧?因此大家夥都鉚足了勁兒,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撈特撈一番。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心裏都火炭似得巴望了好久,題目有了,可出題的人卻遲遲不發懿旨,這可叫滿朝文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犯了難。

據宮中李總管傳出來的消息說:不是老佛爺不想熱熱鬧鬧過七十萬壽,隻是最近有些忐忑不安,心神不定。原來年高倦勤的慈禧老佛爺不知是打哪聽來的消息,她自己逢十的大壽,跟大清國運犯衝,一旦大操大辦,大清國有大災大難!因此老佛爺對辦不辦七十萬壽大典,著實拿不定主意呢。

這話一傳出來,躍躍欲試的眾人頓時心涼了大半截。明擺著麽,能說這話的,必然是高人!因為這話一點沒錯,仔細回想,自打鹹豐爺歸天,凡是遇到老佛爺逢十的大壽,大清國準得出事:她三十歲生日,曾文正公率中興名臣們剛平定了洪楊之亂,老毛子就變著花樣連騙帶詐,割走了大清西北四十多萬平方公裏國土;四十歲生日,小日本因為琉球一事找上門,明裏暗裏坑了朝廷一把不說,到了年尾,她親兒子同治皇帝一命嗚呼。

到了她五十歲生日,中法戰爭爆發,大清辛辛苦苦籌辦多年的福建水師全軍覆沒,來了個“不敗而敗”,貽笑天下;六十萬壽更甭提了,朝廷使出吃奶的勁頭,預備了一千多萬銀子,要給她籌辦一場足以比擬乾隆爺八十萬壽的大典,哪知小日本又打上了門,這下不僅連苦心經營多年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日本鬼子一路打到了山海關,萬壽大典無奈泡了湯,末了連台灣省、澎湖列島也被小日本割走,還賠了日本人兩萬萬三千萬兩白銀。鬧得大清灰頭土臉顏麵盡失。

不少人傳說:大清入關之際,惹怒西山十妖,這群妖精都是久修的真靈,絕不肯善罷甘休,所以輪流變化,投胎轉世禍害人間。老佛爺的真身,便是西山十妖裏的千年狐狸精,專門重用奸佞,殘害忠良,鬧得九州大亂,四海不寧,來傾覆大清天下。

這種說法盡自在民間悄悄流傳,也有那好事的拐彎抹角上奏天聽,老佛爺聞言更是又驚又怒,加之逢十大壽的忌諱,把那過生日的心氣泯滅了一大半。她不發話,下頭的奴才們不好張羅,便有懂事兒的幾位王公大臣領頭湊了一份重金送給了李大總管,請他代為說項。

還不錯,李總管收了錢真給辦事,到了二月初,懿旨終於下來了:既然諸王貝勒、內外王公大臣多次籲懇舉辦萬壽大典,忠心可嘉,不好推辭,隻得恩準,不過要以六十萬壽大典標準辦理,不許過於“奢侈華麗”,一定要“莊重儉樸”,欽此。

內外王公大臣得了旨意,登時歡天喜地興高采烈,都放下手頭的政務,狗屁顛兒地到處搜羅金銀錦緞、奇珍異寶預備上貢,以表忠孝之心;內務府的奴才們更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見天的查會典、找成例、調閱舊檔、開單子、算銀錢、預備公事和采辦頭目,忙得人仰馬翻不亦樂乎,越發比過年還熱鬧。

王德如風,民德如草。上頭這風一傳開,好嘛,這初春的冷酷的天氣也轉暖了,京城裏愛看熱鬧的老少爺們都舒展開了身子,露頭露臉,跟著喜氣洋洋,歡欣鼓舞。四九城打掃地幹幹淨淨,各處張燈結彩,除舊布新,淨水潑街,黃土墊道,一色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像平日裏愛看菜市口砍頭殺人一樣,老少爺們也鉚足了勁兒,預備著“恭與盛事”,共同欣賞這幕千載難逢的大熱鬧。

京城如此,各省各府因給老佛爺預備七十大壽,那些貪官汙吏劣紳爪牙宵小們,正事不幹,借著萬壽大典名義,一窩蜂似得四處搜山檢海,挖地三尺,巧取豪奪,橫征暴斂,敲骨吸髓,大肆擾民,不知多少商民流離失所傾家**產,鬧得各地人心惶惶怨聲載道。這些事兒,朝廷自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俗話說樂極生悲,本來普天同慶的大喜事正熱熱鬧鬧籌辦呢,平地一聲雷,震得驚天動地:老毛子和小日本在大清東北開了戰!兩下裏打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老佛爺七十萬壽,大半又泡了湯,氣得她天顏震怒,可又不敢得罪虎狼,隻好下旨“局外中立”,把王八脖子一縮,眼不見為淨,裝起了和事佬。

外省各地見狀也不敢再張羅,隻得偃旗息鼓冷清下來,把搜刮來的奇珍異寶車來載量運到京城,說幾句吉祥話,算是交了差。隻是四方有識之士氣憤難平,特大書一聯,“恭祝萬壽”,寫的是: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長安?歎黎民膏血全枯,隻為一人歌慶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灣,七十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祝疆無!

此聯一出,震動全國,四海皆知。這“一人有慶”“萬壽無疆”本是曆來頌聖佳句,不想這位高人改動了一下順序,便成了辛辣諷刺之話,簡單明了通俗易懂,上至讀書士子,下至商民百姓家喻戶曉。朝廷下嚴令查辦,可傳話的人太多,上哪兒查去?

京城自然也不例外,老少爺們議論紛紛,想看看“大熱鬧”,不料真出了“大熱鬧”,不由感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年頭,說話做事規矩大,忌諱多,可議論這種話的地方也有,一個是宣武門外北半截胡同的京城八大居之一的廣和居,冠蓋雲集,朝官士庶喝酒聊天的最佳場所,再有一個,就是京城士子書生雅遊之處的琉璃廠了。

“來點佐料,您諸位說,啥叫‘祝疆無’?”琉璃廠西街的鄭家老豆腐攤上,吃客雲集,五十來歲的掌櫃老鄭忙得滿頭大汗,一麵給熱氣騰騰的大碗裏雪白如玉的豆腐上添佐料,一邊跟客人們聊天,這也是京城做小吃的規矩:再忙,也不能冷落了照顧生意的老食客。

老鄭的老豆腐,南城聞名遐邇,尤其在琉璃廠一帶,鼎鼎有名。原來這處地界,是文人雅士們常來常往的地界,等閑的飲食買賣,絕不能在這裏摻和。所以琉璃廠東、西街麵包括串貨場,隻有賣茶的,沒有賣吃食的。要買吃食,必得出了這條街,往宣武門、北半截胡同來尋。

老鄭這豆腐攤子卻不然,打他爺爺那輩,便在此擺攤做買賣,跟琉璃廠西街隔著大概十幾步,搭了個小棚子,裏頭都是散座,粗木的桌椅板凳,粗瓷粗鍋,守著琉璃廠做買賣,已然三輩人嘍。而言談舉止都文雅的來客,非常喜愛這小攤,並不為這老豆腐的味道多麽獨一無二,圖得是個方便。

雖然就隔了十幾步遠,可老鄭心裏有數:他不算琉璃廠的人,人家裏頭的人,都是識字有學問的,連夥計們說話都會說之乎者也,豈能不敬著點?盡管有人勸他到街裏去擺攤,他這小攤守著本分,幾十年沒挪窩。來往的文人雅士、客商和掌櫃夥計們,每當逛累了,肚子餓了,便溜溜達達到這兒,要一碗老豆腐,再配上點油炸果子,芝麻燒餅,大口大口吃下去,是相當痛快的享受,因此鄭家老豆腐,成了琉璃廠一日不可或缺的生活調劑,或許在古色古香的鍾鼎禮器、古墨書畫的大雅中,老鄭的老豆腐,就是絕不能缺少的油鹽醬醋帶點煙火氣的“佐料”呢。

“我說鄭爺,您問這個幹啥?您呐,做好了您的老豆腐就得!”說話的是寶古軒的小夥計柱子,虎頭虎腦,正往嘴裏扒拉老豆腐。老鄭攤子上食客,最多的就是各家店鋪的大夥計小夥計,有時候鋪子裏的飯吃膩了,便來老鄭這兒換換口味,埋頭大吃的小夥子多,熱氣騰騰的棚子裏更顯得熱鬧。

老鄭憨厚笑笑:“這不是閑聊嘛。我聽見好些個逛琉璃廠的老爺們說這話,也沒鬧明白什麽意思。芝麻醬?來,自己擱。”

“這個事,我也聽我們掌櫃的說了,這話是打上海傳過來的。上海您知道在哪麽?那可是大碼頭呢!”有個夥計擦了擦滿頭大汗笑道:“寫這對聯的絕對是高人呐。為嘛呢?”他神秘兮兮掃了眼眾人:“這用的是嵌字聯,把老佛爺的年歲和那年發生的禍事給寫一塊,妙手天成,真叫人佩服!不過,咱們還是少說為妙,多吃飯,少說話,哪朝哪代也不惹禍!”

幾個小夥計聞言直樂,忍不住紛紛議論,把肚子裏那點墨水和聽來的小道消息往外抖摟,柱子呼嚕呼嚕吃完一碗,又朝老鄭一遞:“鄭爺,您再賞一碗!”“得嘞!還是多擱辣椒?”

柱子點點頭,衝其他幾人揮了揮拳頭嗤笑:“你們瞎嘚嘚什麽呀!忘了鋪子規矩啦?其實老佛爺萬壽,大人老爺們吃肉,咱們琉璃廠跟著喝的肉湯最多!您那油炸果子再來兩根,對,要大個的。為嘛呢?”他吭哧咬一口油炸果子,烏裏烏塗說:“一來凡朝廷大典大慶,誰不上咱兒這買各種如意上貢?平日裏各鋪子裏那點貨,不趁這機會清一清?二來外省督撫大人們進京朝賀,不得給軍機、內閣、部院大人們送點節敬?這也得來咱們這兒找尋。三來給宮中進貢,那禮單打頭的都得有曆代名人書畫文具,叫‘雅禮’,京城裏也就咱這兒有。今年別的鋪子我不知道,我們寶古軒可出手了一批貨呢。辦不成萬壽大典,咱們琉璃廠也算少喝不少肉湯呢!”

“柱子這話沒錯。我們雅匯堂也這樣,那頭保德堂賣的字畫古墨最多!都是仿的,什麽吳道子、宋徽宗、張萱、李成,全是大名頭,瞅著都嚇人。反正老佛爺也看不懂,也不愛這些,扔到庫裏不定爛成什麽樣呢。”

眾人七嘴八舌喋喋不休正說著,柱子吃完兩根油炸果子,卻看著自己手中的青花大碗一怔,仔細瞅瞅又想了想,立馬起身陪笑:“鄭爺,瞧我這腦子。我師哥還在鋪子裏等我呢,他守鋪子出不來,想您這老豆腐好幾天啦,我想再買一碗,端回去給他吃完,再把碗給您送回來,成麽?”

老鄭忙得七手八腳,頭也不抬笑道:“成啊,你小子怎麽客氣起來了?咱都是老街舊鄰,大家夥都是老照顧主,這點事有啥不成?趕緊的,我給他盛滿嘍,快端回去,趁熱吃!果子燒餅要不要?”

“再來倆燒餅吧。”柱子笑嘻嘻把燒餅揣進懷裏,小心翼翼接過碗捧著,衝眾人點點頭大喇喇說:“諸位先吃著啊。”,轉身就走。剛走了幾步,就聽有人中氣十足喊道:“柱子!幹啥去?站那等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