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唐經記(二)

柱子一瞥,心裏就是一緊:媽呀,他怎麽來了!這當兒,由打街裏晃晃悠悠走過來一位。這人身形瘦小,抹子眉,棗核臉,招風耳,腦後垂著根拇指粗細的小辮,乍一看四五十歲,離近了才發現,也就二十七八,長得老相,可一雙精光四射的瑞鳳眼顧盼神飛文**華,鼻梁高挺,架一副圓咕嚕咚水晶眼鏡,薄嘴唇掛著淡然微笑,一身寶藍綢大褂穿在他身上,跟道袍似得迎風搖擺,雙手抄在袖子裏一臉玩世不恭。

攤子裏的夥計們紛紛點頭招呼,那人看也不看柱子,直奔老鄭:“鄭爺,今兒我可來晚了,您看著給掂對?”

“哎呦,吳掌櫃!您快坐,我還琢磨呢,您今兒可真來晚了。還是老樣?一大碗老豆腐,佐料都要多加辣椒,再來一根果子,一個芝麻燒餅?您來可是給我增光添彩啦,您說,八大堂八大樓八大居,您哪兒不能吃?專愛我這老豆腐哈哈,多咱來了客人我一說您常來,好麽,人家都羨慕呢。”老鄭笑吟吟趕忙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老豆腐:“您先吃著,佐料您自己加。”

“得嘞,忙您的鄭爺!”吳掌櫃見了這碗老豆腐,好似孩子見了久違的糖豆,接過來先深深吸了一大口熱氣,微笑道:“鄭爺,您說這話我愛聽,可您說的也有不對。為嘛?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呐。八大堂八大樓有什麽好吃?坐在那兒拿拿捏捏假模假式酸文假醋,您瞅您這老豆腐,雪白鮮嫩,爛軟如綿,醬豆腐汁、韭菜花、鹵蝦油、芝麻醬、醬油汁,五顏六色香氣撲鼻!就這鹵汁,必得用張家口外的草地上的蘑菇,打雷時微微拱起立馬采摘,再回來熬製,這才叫口蘑鹵汁,等蘑菇鑽出地麵再用,那叫蘑菇醬!就這份講究、口味,又哪裏是八大堂八大樓能比的?吃著您這老豆腐,閉了眼一琢磨,咱北京城還是北京城。”

老鄭聞言喜得眉開眼笑,伸出大拇指:“還是您吳掌櫃的,真行家!真明細!那些怯勺隻知道好吃,哪懂這麽些講究。得!我這謝您啦。”,吳掌櫃笑笑從懷裏掏出個錫製扁圓酒壺,自己抿了一口遞給老鄭:“鄭爺,來一口!”,倆人老朋友一般,一口酒一口老豆腐聊得熱鬧。

老鄭感慨,琉璃廠這些大掌櫃二掌櫃裏,就是麵前的吳掌櫃最平易近人,平和正直。瞅著其貌不揚毫不出眾還帶點“滑稽”,可著實不簡單呢。

吳掌櫃,山東人,大號吳清遠,字遠飛,祖上也是幾代書香門第,到了他父親這代,逐漸沒落,沒想到出了他這位奇才。

據琉璃廠的老人說,吳清遠小時候就聰明伶俐,智慧超群,三歲識字,五歲讀書,八歲能揮筆寫文章 ,隻上了幾年私塾,卻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小小年紀便被稱為“神童”,更有趣的是,山東鄉間書籍文墨並不多,吳清遠從小卻好古成分,好學成器,十來歲時,除了跟父祖下地幹活,便是四裏八鄉搜尋古書字畫,得到隻言片語也如獲珍寶,帶回家一一訂正收藏,到了十四五歲,便學業大成,大凡經書典籍、詩詞歌賦、稗官筆記、野史文集一一爛熟於心,默記成誦,除此之外,佛道內典、諸子百家、星象堪輿甚至陰陽五行、測字相麵也多有涉獵,年未弱冠便是當地赫赫有名的“小先生”。

滿腹經綸,博學多才的吳清遠十六歲中了秀才,不到二十便中了舉人,等父母鄉親期待他科考聯捷時,他在京城參加會試名落孫山以後,竟然不再考試,擯棄八股文,跟一個同年好友,做起了古董買賣!這可叫他的恩師及一大群師兄弟們大跌眼鏡。別人不曉得,琉璃廠的老人們倒是知道一二。

原來吳清遠雖然走得是正途路子,然並非死讀書隻會應試的書呆子,天資又過於聰穎,又飽讀詩書,性情恬淡灑脫,不拘小節,耿介正直,不免沾了些“名士”氣息,看不得官場中那些見利忘義,蠅營狗苟的醃臢事,常以五柳先生、東坡居士自居,來京應試那年,跟京城有名的周大學士的兒子周公子意氣相投,成了莫逆之交。

周公子也是以“名士”自居的書香大家子弟,平日裏也好古成風,風流瀟灑又愛京戲,倆人十分相得,便結為兄弟。周公子提議:既然都是好古之人,不如在琉璃廠開個鋪子,做買賣在其次,有了自家的鋪子,便可收集古籍書畫,跟五湖四海的文人雅士來往交流,很是方便,再者兄弟們可以一起做些喜歡的事業,豈不是一舉三得?

吳清遠自然求之不得,便由周公子出資做東家,他親自主持,在琉璃廠西街開了家“格古堂”,這鋪子名字,是從《格古要論》擷取而來。周公子是個甩手大掌櫃,除了呼朋喚友來聚會清談,兄弟們一起看戲喝酒,欣賞書畫,任事不管,全交給了吳清遠。年紀輕輕的他,便成了琉璃廠最年輕的掌櫃。起初有些老人還竊竊私語,都覺著周公子和吳清遠倆人純粹是年輕人瞎胡鬧,跟票戲一樣,開個古玩鋪子做古玩行的“票友”,哪知年紀輕輕的吳清遠在琉璃廠這幾年,憑著淵博的知識和廣博的見聞、獨特的鑒賞眼光,做了幾件漂亮買賣,著實叫眾人刮目相看。

加之他雖博學多才,可從不拿大,不矯情傲慢,說話辦事總透著平和謙厚,更令人敬佩。

老鄭喝了幾口酒,趕緊忙活去了,吳清遠酒量不大,被麵前的老豆腐熱氣熏得心裏發癢,雪白的豆腐,醇香的美味,一勺入口,熱乎乎綿軟軟,暖意十足,加上酸、辣、鹹、麻各種佐料的味道融合一處,輕輕咽下去,口舌生津滿口留香,舒坦!

柱子端著碗木頭杆子似得站在一旁,腿都麻木了,可絲毫不敢動彈,也不敢說話,行裏規矩大,但凡做夥計,即便升到大夥計,也絕不敢跟掌櫃的嗆嗆,即便不是自己家掌櫃的,隻要是一個街麵上的,掌櫃的一張嘴嗬斥批評,夥計們也得乖乖聽著。

連一起吃老豆腐的各家各戶的夥計食客也納悶:吳掌櫃脾氣雖有些古怪,可並不是愛生事捉弄人,板著臉嚴厲教訓人的主兒,今兒怎麽拿捏上柱子了?

老鄭早看出了端倪,瞅著柱子委屈膽怯眼神和手裏涼透了的老豆腐,知道吳清遠方才話裏有話,隻是不明白他為如此發作柱子,怕裏頭有什麽忌諱,半晌才擦著手笑問:“吳掌櫃,還添點什麽不?”

“又是酒足飯飽呐!不必了,鄭爺,您今兒這老豆腐比前幾天還香!”吳清遠笑笑,回身招手:“柱子,你過來。”,柱子這才如聞大赦,顛顛跑過來一鞠躬:“吳掌櫃,您、您叫我。”

吳清遠瞅瞅他:“知道我為啥叫你站住不?”,柱子一哆嗦:“吳掌櫃的,有什麽做的不到之處,您多指教。我不知道。”

“哦?不知道?”吳清遠沉了臉:“你也是在鋪子裏幹過多年的夥計了,聰明能幹,若是今兒一時鬼迷了心竅,早說早了,鄭爺也不是外人,若是執迷不悟,我叫你掌櫃的來,你小子能兜得住麽?”

柱子聞言,汗珠子可下來了,兩手哆嗦著直顫,這下周圍鋪子的夥計們也傻了,紛紛停了吃喝,隻往這兒瞧。半碗茶工夫,柱子實在受不了吳清遠目光,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說:“吳掌櫃,是、是我冒失,犯了小,您、您饒我一回!”說著話把那隻盛滿老豆腐的青花大碗往老鄭麵前一擱,打躬作揖:“鄭爺,今兒小的我對不住您!給您賠罪!”

“嗯?”老鄭也傻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呀,平日裏都是老食客,說說笑笑處得都像好朋友,怎麽吳清遠幾句話,把柱子嚇成這樣?他是實在人,趕忙阻攔:“別介別介,爺們,都是老街舊鄰,老照顧主,有啥事不能說開?我賣個老,比你們大,看你們愛吃我的老豆腐,就像看自己孩子們一樣,吳掌櫃,柱子,這到底為啥?你們別跟我一個不識幾個字的打啞謎啊。”

老鄭一說這話,柱子低頭順眉做錯了事兒孩子一樣指了指那隻大碗:“這、這碗,是古董。我剛才心裏一、一迷糊,就想撿漏兒,拿回去收著,等再見了您,說摔了,賠您幾個錢,這東西我就、就自己眯了。”

“啊?古董?”老鄭不可思議拿起來上下左右看了一番,突然大笑:“哈哈哈哈,你這孩子看錯了啊,這就是我打雜貨鋪裏買來的,兩個錢一個,多買還白饒了好幾個,你願意要,這裏還有的是呢!”他指了指堆得老高的碗笑道:“我說吳掌櫃怎麽抽不冷子說這話,原來你想要我的碗呐,拿著吧,拿著回去用,都是小孩子,來京城來混飯轍,不易啊,快拿著。”

柱子懵懂了,瞅瞅老鄭,又看看會意的吳清遠,不敢接碗,眼圈一紅衝老鄭鞠了個大躬,匆匆跑了,眾人不解,都低頭吃飯。吳清遠搖頭笑道:“鄭爺,你啊,這麽做可不對。這是成化青花,至少值一百兩。那小子眼力好,卻貪心,撿漏無所謂,在行裏也是常事,憑的就是眼力麽,可兔子都不吃窩邊草,打您這兒撿漏還不說明白,是有才無德,太不講交情。我點他幾句,就是叫他知道規矩。”

老鄭笑眯眯點上京八寸眼袋,緩緩說道:“您說的都是正理,我還能不懂?我雖不識幾個字,還不知道你們行裏這些人的能耐?老話說什麽人什麽命,守著多大的鍋吃多少飯,老天爺都是定規好的。我們家三輩在這兒擺攤,就愛幹這個。看見這些人都愛我們這老豆腐,高興,能賺口嚼裹,有倆閑錢就不錯。您說,這碗值一百兩也好,二百兩也好,有了它我也富不了,沒它我也窮不死,還不得全靠手藝過活?人得本分,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本分又沒那個命,不擎等著遭報嘛。孩子們年輕,臉皮子淺,一時犯小不為大錯,一時糊塗麽,所以我剛才拿話遮掩過去,若是您一揭破,這孩子傷了臉麵一時想不開再尋了短見,豈不是我的罪過?您說是啵?”

吳清遠一時沒說話,老鄭以為他不愛聽呢,哪知片刻他起身衝著老鄭作揖,伸大拇指笑道:“仁者之言,仁者之風!我得給您作揖!”唬得老鄭連連擺手,吳清遠拱手道:“鄭爺,這話就是現而今的讀書人也說不出來嘍。這麽著,我替他做主了,這碗您留著,等他來了,就說我的話,送他,全了您這份心。”說罷拿出張銀牌遞過去,老鄭一瞅“一百兩”仨字就是一驚,忙推辭,倆人纏磨了一會,吳清遠陡然發覺包裹油炸果子的紙堆裏有張字顯眼,細細一掃便說:“您甭客氣!這麽辦,那張紙您遞我,對,那張。”

老鄭莫名其妙,取過來一看,是張皺皺巴巴的破宣紙,上頭橫七豎八亂糟糟畫的不知啥,疑惑:“這也是古董?”

“算是吧,您拿著這銀票,算是碗錢,心裏不落忍,再加上這張紙就得啦。剩下的就當我來吃老豆腐的,咋樣?鄭爺再推辭,可就顯得矯情了。”老鄭看看手裏明顯新鮮的紙,隻是不信,擰不過吳清遠,隻得收了銀票,把碗藏起來,等著柱子再來。

柱子畢竟年輕,回去以後,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到底被他師父劉掌櫃看出來了,逼問之下,說了實情,氣得劉掌櫃大怒,狠狠罵了他一頓,先去老鄭攤上賠了不是,老鄭把碗塞給他說了原委,鬧得劉掌櫃更是坐立不安,自己徒弟辦了這麽件糟心事,還欠了吳清遠一個大情分,咋辦?隻好再往回找補,於是從紫檀博古格裏找出本冊子,用紅布細細包裹好,來格古堂拜訪。

格古堂一拉溜三間,東間櫃台,靠山牆的博古架子,西間小客廳,後頭還有個小院,幾個夥計正招呼客人呢,間劉掌櫃氣色靦腆匆匆而來,笑問:“劉掌櫃的,有什麽事?”

“你們掌櫃的呢?我特來拜訪!”

幾個小夥計相視一笑,說:“在後頭堂屋裏看書呢,您自己進去吧。”,劉掌櫃一怔,這時辰看什麽書?他知道吳清遠平日裏瀟灑不羈不拘小節,又見小夥計們怪笑,便心裏有數:吳清遠可能在做什麽可樂的事,便匆匆進來。

剛進院,就聽堂屋裏隱隱傳來戲文聲:“……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劉備本是靖王的後,漢帝玄孫一脈留。他有個二弟漢壽亭侯,青龍偃月神鬼皆愁,白馬坡前誅文醜,在古城曾斬過老蔡陽的頭。他三弟翼德威風有,丈八蛇矛慣取咽喉,鞭打督郵他氣衝牛鬥!虎牢關前戰溫侯……”入耳渾厚嘹亮,頗有楊老板的韻味,緊走幾步正要推門,屋裏陡然變了調:“操你娘了個腿老不死的!你他娘算個什麽玩意兒,你說你折騰個屁!不把大清國折騰完嘍你個老東西就不死心是吧……”

劉老板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貼在門上一聽,裏頭果然是吳清遠,一會唱幾句京戲,一會破口大罵,連唱帶罵,聲調時大時小,時而激昂時而低微,也不知道正跟誰較勁。

等了半晌,裏頭唱罵聲不絕,劉掌櫃實在忍不住,輕輕叫道:“吳掌櫃?吳掌櫃在麽?”,屋裏聲音戛然而止,窸窸窣窣收拾桌椅聲,片刻回道:“誰呀?誰在外頭?”。

“是我!寶古軒的老劉!”,門一開,吳清遠微笑迎了出來:“劉老兄!哪陣香風把您吹來了?快請!”,倆人進屋分賓主落座,劉掌櫃偷偷四處踅摸,吳清遠笑道:“敢情您是來看熱鬧的?”

“不是不是。我方才仿佛聽著您在屋裏又唱又罵,以為有客人呢。原來就您一人?”“可不是就我一人!”吳清遠遞過一杯茶,早知他的來意,擺擺手:“您是為了柱子那事來的吧?甭提,都在街麵上做生意,小事一樁,那孩子機靈勤快,平日瞅著不錯,今兒犯了小,您看在我和鄭爺麵上,饒他這一回吧。”便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劉掌櫃羞愧難當,拱手道:“今兒可叫您看了笑話!若不是您,他把鄭爺那碗弄回來,我也得狠罰他!幹咱們這行,最忌諱心貪,有了歪心眼黑心,眼力再好,也是禍害!”

“甭說這個啦,您帶的什麽,叫我瞧瞧,哦,我這兒也新淘換來一張小畫,請您瞅瞅。”吳清遠心裏有數,劉掌櫃輕輕打開帶來的包裹,取出一份冊子擱在桌上笑道:“沒別的,不能叫您白花銀子,這是頭些日子,倆老公偷偷送來的,您瞅著合適,您留下,當我酬謝您的。”

吳清遠定睛一瞧,心中一動。麵前是一本經冊,黃綾麵封麵,華麗大方,上頭靠左有題簽,一行端楷小字:《趙子昂書道德真經》。輕輕翻開,紙張微微泛黃,一色端楷圓潤勁秀,遒媚婉麗,流動生風。不禁點頭讚歎:“是子昂的真本!好物件,劉老兄又得一件鎮店之寶。”翻過來看後封尾頁,裏頭一顆朱印漫漶不清,仔細想了想點頭說:“這部經,應該是供奉在大內天穹寶殿,專為玉皇大帝和三清祖師供養的,好,落到咱們手裏,也算物有所歸,不介叫太監們賤賣給掛貨鋪,那些不識貨的還不委屈了它?您送到我這兒來,是讓我鑒賞,還是……”

“當然是送您的!”劉掌櫃誠摯拱手:“不然,柱子幹的這事兒傳出去,我們寶古軒的牌子就砸了。請您收下!”,吳清遠自然嚴詞拒絕,倆人推讓半晌,他說:“不瞞您老兄說,趙子昂的書法,我這兒也有,沒您的好,您這部至少也得五六百銀子,我受之有愧。再說,我喜歡魏碑和李北海、東坡居士、徐文長、板橋先生的法書,變化萬千,自成一家,跟趙子昂不是一路,您給我算是所贈非人哈哈,您的心意我領了,這經文您拿回去,我這兒剛淘換來的也有一幅字畫,請您鑒賞。”

劉掌櫃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道謝收起來。吳清遠便從抽屜裏取出方才從鄭爺攤子上要來的皺巴巴的破宣紙,舒展開鋪平,用鎮紙壓好,又取出自己寫的兩副小對子擱在兩邊,哈哈笑道:“劉老兄,您請看。”

劉掌櫃瞪大雙眼,上下左右一瞧,隻見破宣紙上畫著一隻又大又醜滿洲女人穿的花盆底鞋從天而降,既瞧不出筆法,也看不出風格,歪歪扭扭還是大新貨,花盆底下頭,歪七扭八隸書寫了幾句話,他小聲念道:“老夫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還來!”,下頭也沒有落款名號,劉掌櫃搖搖頭剛想說話,又盯了一眼花盆底鞋,勃然大驚,登時直流冷汗,驚愕道:“娘呀!這、這是誰這麽大膽?敢情是嘲諷老佛爺!兄弟,你太冒失了!現而今是什麽年頭?你、你不要命啦!這玩意還不趕緊燒了!留著是大禍害呐。”

“哈哈哈哈”吳清遠瀟灑大笑:“劉老兄,這字畫不談筆法氣韻,可做的多好!燒它幹啥?我還想留著傳代呢!”

“可真有你的!老弟,你博學多才人盡皆知,可這脾氣秉性,實在是……唉,咱兄弟關上門在家裏說,若說這老太太也夠狠的,沒了這老太太還真不成,看來這字畫絕非常人的作品,你可真得當心!”劉掌櫃咋舌不已,又看那兩副小對聯,碗口大的魏楷,揮灑如意筆力雄健,點畫峻厚精神飛動,寫的是: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

嚇得劉掌櫃一屁股癱在椅子上,瞠目結舌指著吳清遠:“你、你,可真嚇死我嘍!趕緊收起來,收起來!老弟,幸而如今不是康雍乾三朝,就憑你寫的這些字,那就是滅門之罪。你這兒有酒沒有?趕緊給我來點壓壓驚。”

吳清遠瞧他膽戰心驚,不禁大笑,拿出酒壺倆人喝了一通,劉掌櫃這才穩住心神,熏然說:“唉,好端端的七十萬壽,老毛子和小日本一交戰,辦不成嘍。咱們的生意自打庚子之變到如今,這才剛有點起色。難呐!”

吳清遠不以為然:“守著四九城這一畝三分地能有多少好物件?貴重的呢,不是藏在宮內王府,就是在各位大人老爺先生手裏,尤其是‘上譜’‘著錄’的,能到咱們手裏?您以為都跟內務府趙小山似得,仗著官身,辛醜年發了一大筆橫財?咱們還得出去四處走走,各地踅摸,鄉野山林裏,不定有好物件呢。不過也別歎氣,您瞅著吧,就這些主兒,靠著大權在握、鐵杆莊稼驕奢**逸,不定什麽時候就塌了架,到時候當鋪和咱這行,準能興旺幾年。”

“吆,老弟,這話可小點聲!”劉掌櫃擺擺手:“大清是萬年的江山,哪有你說的這麽快?我仿佛聽見前輩說,什麽十帝在位九帝囚,還有一帝在幽州?這麽算,大清國至少有二十位萬歲爺,有這話沒有?”

吳清遠噗嗤一笑:“怎麽沒這話?這事我也聽了一耳朵,是順治爺那朝的事,順治爺親政那年,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大喇嘛進京朝賀……”

這位黃教大喇嘛非比尋常,也是黃教大活佛之一,曆代轉世,掌控漠北、漠西蒙古諸部黃教,據說神通廣大,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朝賀已畢,精通佛法的順治爺在瀛台賜宴,二人相談中,順治爺問道:“大喇嘛,聽聞你能知過去未來之事,今我大清定鼎中原,尚未一統寰宇,不知我朝國祚如何?大喇嘛可否指教一二?”,大喇嘛閉目凝神片刻,緩緩言道:“我身不缺,我國不滅。”

順治爺疑惑問:“大喇嘛神通廣大,轉世無窮,必然金身無缺,既然不缺,莫非我國有萬世之業?”。大喇嘛想了想,說:“十帝在位九帝囚,還有一帝在幽州。”。順治爺默算國祚,以為能傳二十代,遠過曆代,不由大喜,遂命人秘記……

劉掌櫃靜靜聽完笑道:“是啊,十九加一,可不是二十代麽?算起來,如今光緒爺才九代,還早呢。”,吳清遠搖頭說:“也不能這麽說。真人讖語,天機因緣,往往在隻言片語中含有深意,比如‘我身不缺,我國不滅’這話,大有玄機,隻是殊不可解。如今光緒爺雖是第九代,可真應了‘九帝囚’這話,我看,沒有咱們想的加減年頭那麽簡單。今兒聊多了,我得出去照應生意,劉老兄,咱們改日再談吧。”

劉掌櫃忙起身告辭而去。本以為吳清遠說出門踅摸古董是說著玩呢,這亂麻紛紛的年月,最安逸舒服的就是北京城,再說雖然明發諭旨不再舉辦萬壽大典,可滿朝文武依然不敢怠慢,暗中的恭賀、送禮一直忙活地熱火朝天。沒想到幾天之後,琉璃廠的人都聽說,吳掌櫃換了便裝,背著褡褳,一個人瀟瀟灑灑出了京城,到外地尋幽覽勝、尋覓珍稀古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