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寶刀記(十二)

小馮拿著青銅片還要再追幾步呢,胡大爺斷喝道:“窮寇莫追!今兒這人也算給咱們留了麵子,不然,哎!”,說罷救起徐老二,又讓小馮進東西廂房,用冷水澆醒了中了蒙香的夥計,眾人不敢再睡,都聚集到正房問安。

鏢客們技藝頗多,除了武藝還都懂些醫術,連帶做飯、縫衣服、剃頭都是必備技藝,為的是怕走到荒山野嶺沒有客棧,生活不方便。胡大爺更是精通此道,給徐老二服了內用的散瘀活血的好藥,又給小馮按揉了受傷的腿,訓斥了一遍一眾夥計,坐在椅子上,愀然不悅。

眾人都不敢來勸,半晌還是小羅先生陪笑道:“胡大爺,老爺子!您甭不高興,人家半夜來,咱們一沒丟鏢,二沒損失人口,這就不錯。我啊還跟小馮說呢,今天有驚無險,看看,小馮,是不是我說準了?”

小馮知道師父心裏不痛快,不敢答話。胡大爺搖頭哽咽道:“小羅先生,我並沒有不高興,我是慶幸!幸虧小馮出手相救,想我英雄一世,行走江湖數十年,差點就栽在這裏,一著不慎,能不警惕麽!你說的也對,隻是沒丟東西,沒損失人,可丟了人呐!”,眾人聞言無不悚然。

小羅先生卻笑道:“這就是您的心病啦,老爺子,這都什麽年頭啦,您還說丟人?現而今這年頭,有錢有權的早不要臉啦,您還當是以往呢,都那麽‘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您不瞅瞅,這些大人老爺財主東家們,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哪一個不是跟城牆拐彎似得臉厚心黑。越不要臉,那權越大,錢越多,眾人越奉承,反過來又都學青樓裏的婊子們,既想舒舒服服做婊子,又大張旗鼓在外頭立貞節牌坊,嗬嗬嗬。臉皮不厚不成呀,這‘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又不能當飯吃,成天念叨這些,難道大家都去喝西北風?您呐,甭擱在心裏啦。”

胡大爺聞言長歎幾聲,小馮乖巧的遞上熱茶,徐老二已然醒來,聽小羅說的實在不像話,說道:“甭提這個了!師父,徒弟琢磨著,這人來的也太蹊蹺了!幹這行多年,從沒遇見過這種怪事。莫非……”

“成了!”胡大爺一使眼色:“你好好休息養傷吧,這事以後再說。今天虧了你小師弟英勇。小馮,你手裏的兵刃到底是什麽寶貝,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呢?”

小馮不敢怠慢,趕緊把那青銅片遞過來,眾人圍攏過來,瞪眼觀看,不禁哭笑不得,原來是一個二尺長短,鏽跡斑斑略帶彎曲破爛不堪的青銅片!想打趣,又礙於胡大爺在場,不敢說笑,師兄弟們忍不住擠眉弄眼捂嘴直樂。

胡大爺一臉肅然捧過來,上下打量半晌,饒是他見多識廣久曆江湖,再也看不出這是什麽玩意,小羅先生也皺眉咂舌道:“哎呀,這、這是個啥玩意呢?按說我在京城,跟著師父也走過不少宅門府邸,見識過好東西。還別說,方才那賊人手裏的刀,看模樣外形,絕對是件寶貝!連斬兩種兵刃,世所罕見。可這黑不溜秋的玩意,竟能跟那寶刀對戰,絲毫不落下風,實在難得!”

小馮見眾人在場,不好開口說此物來曆,隻葫蘆提說是撿來的,眾人嘖嘖稱奇一番,也就擱在腦後。隻是胡大爺叮囑道:“這東西雖然不知是啥,必不是凡品,你可好好保留!”,小馮唯唯稱是。第二天,眾人收拾行李,連日趕路,到了陳州府,跟知府交割了鏢箱和小羅,拿了回執,速速回京。

臨別之際,小羅拉過小馮苦笑道:“小兄弟,你們是走了,我這為難差事可來了……唉,也不能跟你細說,咱們有緣再見吧!記住我的話,日後你必是一位英豪呢。”

小馮笑笑跟他拜別。一路無話,回到京師,烏爺果然又送來三千兩銀子,說好了多出的五百是載大爺的外賞,胡大爺盡自心中疑惑此事多有內幕,礙於規矩,不幹己事不多嘴,隻得收了銀子,擺酒宴慶祝這單大買賣圓滿做成。

本以為這年老佛爺萬壽大典,普天同慶,連藏地布達拉宮大活佛也入京覲見,叩祝萬壽,京城熱鬧地猶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哪知萬壽節剛過一個月,萬歲爺、老佛爺兩宮暴病欠安,不幾天就接連駕崩,大慶改了大喪。三年後,風雨之中的大清國終於壽終正寢,民國成立。

等到民國二年,實在撐不住的鎮威鏢局終於關了張,此時街麵上才風言風語的傳說,當年鎮威鏢局護送的那趟鏢,內中大有玄機:原來當年袁宮保統帥北洋新軍,又掌管外交郵政練兵財政等事,大權在握,很被滿洲親貴所不滿,也不知是誰密奏天聽,說其人有帝王之相,祖墳占據龍脈,必須嚴加鏟除,不然亡大清者必是此人。老佛爺本就對其深為忌憚,聽了這話,更是膽戰心驚,於是密令鎮國公載大爺以尋找靈芝草上貢為名,派了京城最有名的堪輿風水人物之一,小羅先生前去陳州府項城縣,秘密查勘袁某人的祖墳,鏟除龍脈。

哪知這絕密的消息被人泄漏,袁宮保久有不臣之心,便派人暗中阻攔,雖後來阻攔不成,河南畢竟是他老家,袁某人又用了高招,叫朝廷的計劃落空。隻是可憐了那位小羅先生,在當地遭遇不測,生死未卜。

別人聽聞此事,全當街談巷議,可胡大爺一聽猶如晴天霹靂,這事兒可是真的!如今袁宮保已然做了大總統,此人又是陰鷙狠辣的梟雄,萬一細究起來,自己及徒弟們的身家性命可保不住嘍。於是便向東家告老,悄悄帶著宋大榜、小馮等幾個嫡係弟子,回到了老家滄州大有莊,一麵務農,一麵以教授武藝為生。

滄州,自古以來便是畿輔重地,武術之鄉。華北各路拳腳功夫,幾乎全發端於此,門派眾多,豪俠雲集,高手如林,加之當地人樸實豪爽,剛直勇猛,頗集燕趙慷慨豪俠之風於大成,於齊魯、直隸其他名城大郡不同,此地幾乎家家習武,戶戶練功,村村有拳會,鎮鎮有武師。千百年來的彪悍剛強威名遠揚。不說別的,即便大明南七北六十三省及大清內地十八省份,哪一路豪傑俠客,武林的英豪,也不敢在此顯擺,鏢行裏尤為忌憚,民間俗話:鏢不喊滄州。

這話不是瞎說,但凡南來北往的鏢車、黑道白道的貨物、綠林豪傑的來往走動,無論水路旱路,一旦入了滄州地界,保鏢的必得降下鏢旗不準喊鏢、黑白兩道必得拜會本地高手、綠林豪傑們也絕不能隨意在此作案動手,如若違反,無論你是三山五嶽的豪俠還是大江南北的鏢客,必得在此折麵子栽跟頭。就連大名赫赫的金鏢黃家,有禦賜的龍旗吃遍八方,路過此地,都悄無聲息悄然而過,何況其他?

因此胡大爺回了老家,除了早年間置辦下的百十畝地,自種自吃,加上他功夫好,名頭大,來請教學武的後生晚輩絡繹不絕,所以生活還算優越,日子也過得並不寂寞。

這一年三月初三,春和景明,滄州關帝廟前,又舉行了三年一度的武林大會,這武林大會在此地舉辦已久,據傳大明年間便大興於世,為的是切磋武藝,以武會友。起初是滄州本地的豪傑英雄聚會,後來聲名遠播,到了康熙年間,不少三山五嶽五湖四海的武林高手也不遠千裏前來參與,資格老的來會友,功夫高的來比試,年紀小的來學見識,竟是各取所需。因此一直流傳至今,各路英豪之士一起來此,何止千百,連滄州本地做小買賣開客棧、飯館、旅店的也跟著沾了大光,每年逢到會期,各家爆滿,人頭湧動,竟比過年還熱鬧三分呢。

武林大會,按老規矩先祭了忠義伏魔大帝武聖人關老爺,在關帝廟前空場子裏擺下了切磋擂台,由本地德高望重的紳士、武林大家、官府各派兩人為年班輪值的首領,主持大會,那些願意上台比試比試武藝的,先期報名掛號,呈遞名單記載在案,分出:內、外、拳、腿、器械、輕、硬各類比試方式和規則,確定以武會友,隻亮武藝,不得傷人害命,然後再由首領分出先後,輪流比試。

最後得勝者,由參與者及各家商戶集資每人給與團花銀牌一麵,披紅掛花,遊街一日,眾英雄輪流與各路來的豪傑一起痛飲,城內外大慶三天,一起歡樂,也算當日百姓們喜聞樂見的大熱鬧之一。

話說這年大會,依舊熱鬧非凡,甭管外頭洋槍洋炮多麽厲害,老中國的百姓們,還是喜歡老中國的功夫,五湖四海的豪傑也是民國後頭一次來往,眾人熱熱鬧鬧,台上打得淩冽凶狠,台下豪情依舊。胡大爺作為一代豪傑,威名赫赫又是衣錦還鄉,不僅被請來與會,還特意被選為武林大家的首領主持之一,高坐在坐南朝北的席棚裏觀戰,高大的小馮作為關門弟子,侍立在側。

小馮已然二十出頭了,幾年的工夫又長高了一大截,人高馬大體魄雄壯,成了響當當的硬漢子,胡大爺回鄉之際,不少徒弟另謀出路,隻有他和幾個師哥忠心耿耿跟著師父回了家鄉,天天跟著練功習武,打拳踢腿,閑了得下地幹活,不僅練出了一身的好武藝,連莊稼活也得心應手,裏裏外外跑腿支應,也慢慢都熟悉起來,成了胡大爺晚年身邊第一得意的弟子。

如今上了年紀的胡大爺,把忠厚敦實的小馮視為兒子一般,不僅親自指導他的功夫,就連一直秘不示人的八卦萬壽刀法,都開始偷偷傳授,有的徒弟偷偷嘀咕:老爺子就是寵馮大個!胡大爺聽了也是一笑了之,從不計較。

武林大會開到第三天,這一日正是器械比試,各門各派使出各式各樣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抓,帶尖的帶刺的帶楞的帶刃的,五花八門令人大開眼界。等午後比完了,勝出者乃是當地的有名的楊家祖傳的楊家槍法,一條丈八鋼槍耍得上下翻飛影影憧憧,進退如龍,穩重如虎,合而為一,散紮如萬點梨花,衝天破空,令人目不暇接,左右掃如遊龍鑽雲,風雨不透,千變萬化,精妙絕倫。

楊家槍當即便成了第一,哪知半道殺出個程咬金,剛要頒布銀牌之時,台下有人大喊:“楊家槍不過如此,我看,連看台上那位胡大爺的八卦萬壽刀,也徒有虛名呢!”,眾人聞言嘩然,台上的楊師傅怒目而視,連席棚裏的胡大爺也是一愣:這當口,竟有人膽敢“砸場”?!

卻見台下“噌!”跳上一人,身形瘦長,五十出頭,一身藍細布短打扮,黃麵皮三角眼,唇下短須,背後露出刀柄,麵露嘲諷瞅著楊師傅,忽的一轉頭,盯住了胡大爺。

“嘶……這人好麵熟!”胡大爺暗自納悶:自回來在家住了好幾年,見過本地、外來的江湖朋友也多,沒記得有這麽個人,若是當年在外保鏢時的仇敵,也斷然不敢跑到滄州來尋仇,這是誰?

略沉吟,忙小聲問一旁的鄉紳主持:“諸位爺,台上這位很眼生,不知是哪位高手兄弟?”,鄉紳笑道:“胡大爺連他也不認得?隻因您久在京城,才回鄉不幾年,不知道他的底細。這人,確是咱們當地的一位高手呢。”

原來這人是滄州城外王家莊人,大號王亦奎,也是武林世家出身,隻是他從小頑劣,不被父兄所愛,專喜歡打架鬥毆,好勇鬥狠,被他爹點評“不尊武德”,便不教授他武藝,任他玩鬧,奇怪的是,此人青年便離家遠遊,不知在哪裏得遇異人,傳授了一身好武藝,加上他天資聰穎,十幾年後回家,竟將他父兄打敗,奪了家產,將家人趕出本地,自立門戶,也開了一門“王家刀法”,教授弟子。

本來這種行為很被滄州人士所不齒,也有仗義出頭的前去挑戰,不料一一被其打敗,連同他父兄再也不敢上門講理,而隨著武林逐漸式微,老王的高超武藝,確實拿的出手,鎮得住場麵,因此知道他內情的多是敢怒不敢言,不知道的內情的都被他的武藝折服,這幾年投在他門下的竟也絡繹不絕。

“老王脾氣很怪,性格陰鷙,平日裏不喜歡與同道來往,武林大會也隻是常來看,不參與,不知道今年為何突然出手。”鄉紳小聲道:“不過胡大爺,您少小離鄉,跟他也不認識,他今兒怎麽會突然衝您來了呢?”

胡大爺點頭:“是啊,我這也納悶呢。”說話間站起來,衝台上的老王抱拳拱手:“王師傅,久聞尊駕大名,您今天上台,跟楊師傅是否比試?或是跟胡某有什麽過節,咱們會後再說,如何?”

“嗬嗬嗬,我跟誰也沒仇沒恨,隻不過閑得慌,上來玩玩。喏,楊老頭不是第一麽?我就先會會這第一,再跟你說話!”一轉臉,不理胡大爺了,單指著楊師傅冷笑道:“老聽說你這槍法滄州第一,我頭些年忙別的,沒工夫搭理你,今兒咱們比劃比劃,我倒要見識見識!”

台下楊師傅的徒弟們不幹了,嚷嚷著不合規矩,老王帶來的幾個徒弟卻喊:“什麽規矩?!贏了就是規矩!”,兩下裏一衝突,席棚裏的幾位首領,隻好安撫眾人,給老王掛了號。台上的楊師傅早按捺不住火氣,大怒道:“好你個老王,今天特意來找我的麻煩!你也不四兩棉花訪一訪,我也不是好惹的!來,咱們比劃比劃!”

說罷,楊師傅一順大槍,一招白蛇吐信起式,直奔老王的哽嗓咽喉,精鐵的槍頭晃一晃白光閃閃,沒等老王後撤,反手就是一招燕子歸巢,紮他的兩臂肩胛,往前一進步,又是一招狂風擺柳,顫巍巍電光火石散紮出二十四點,正紮他二十四路大穴!

楊師傅真不含糊,槍法使出來登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神,這一通猛攻,寒光點點冷氣颼颼,把老王逼得連連後退。老王也不是善茬,左躲右閃上躥下跳,好似狸貓,腳下生風,來槍被他一一躲過。

“好俊的輕功!”小馮不由嘀咕一句,卻生了狐疑:這人身法怎麽越看越熟悉?剛一愣神工夫,就見擂台上的老王嘿嘿冷笑,見楊師傅一招鳳凰三點頭,正紮他的膻中、華蓋、天突三穴,力道勁猛,老王身形晃動,躲開兩槍,眼瞧第三槍就紮在他天突穴上,眾人沒等驚呼呢,老王快如閃電背後抽刀,斜順槍尖朝外一劈!

“當!”楊師傅槍尖竟被一下削斷,老王抬腿飛踢,“嗖!”一聲斷了的槍尖打了幾個飛旋直刺楊師傅咽喉而去!眾人驚呼忍不住“啊!”地大叫起來。楊師傅大驚失色,此時怎麽躲避都晚了,隻好一擰脖子,鋒利的槍尖擦皮肉而過,一絲鮮血頓時飛濺出來!

全場的人全傻了眼!空氣仿佛凍住了,楊師傅這支大槍,並非一般花槍,乃是用三十斤精鐵打造而成,就前頭一尺長的槍尖不知在爐中鍛煉多少次,精鐵如白雪,日日擦拭,今日怎麽會如此不禁打?

再看老王嘿嘿冷笑著快步進攻,他手裏那刀在陽光下也不知什麽打造的,五色毫光迸射,耀得人眼花繚亂,逼得楊師傅連連後退,突然一招鳳凰展翅,楊師傅手裏禿槍當鐵棍用,順勢抵擋,不料“砰!”一下,竟又被削去一大截,大驚之餘的楊師傅冷汗直流,扔了槍杆抱拳歎息:“王師傅刀法精絕,在下認輸!”

“哈哈哈哈,認輸就對了,看你年紀不小了,又血染衣襟,今日放你一馬,趕緊滾回去再練幾年!”老王擎刀在手,絲毫不在意下台慘然離去的楊師傅,一轉身衝著席棚裏胡大爺叫道:“胡萬勝!楊家槍不過如此,你今兒敢不敢上來,在老少爺們麵前亮亮你的八卦萬壽刀啊?”

台下的老少爺們哄然吵吵起來,有的罵老王小人得誌,有的讚他刀法超絕,有的朝席棚胡大爺那兒張望,都以為老王怎麽跟素不相識又都是鄉親的胡大爺撞上了。胡大爺臉色陰沉,也有些惱火,一旁侍立的小馮卻不可思議的揉揉眼,不是看老王,而是跟眾多老少爺們一樣,死死盯住了他手裏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