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到底是少年心性,怕被丟下,這一日阿音早早起了床,揣著青衣摸黑送來的點心守在了山門口。
古晉走來的時候,遠遠看見她托著下巴望向石階下的雲海,纖弱的身影倒映在初陽下,有些單薄而可憐的味道。
當初弱弱小小的水凝獸不過幾年已經長成了少女。古晉護崽子的豪情頓生,心底想著既然帶著幼獸踏上了尋找鳳隱魂魄的路途,便要好好護她萬全。
早就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阿音轉了轉眼珠,一回頭,正好仰頭望見身後立著的古晉,她嘴唇張了張,期期艾艾半晌硬是憋不出一句話,隻把懷裏揣著的布包打開,手伸出遞向他,有些討好又別扭的模樣:“咯,吃不吃?青衣一清早給我送的綠豆糕,還是熱的。”
阿音見他沒動,臉上露出沮喪,肩膀一塌,眼朝青石地板看去。
古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底現出柔軟的溫情。他在阿音頭上摸了摸,腳一跨坐在了石階上,伸手從她手中挑了一塊綠豆糕吃下,笑聲溫淳而清澈:“青衣倒是心疼你這個師姑,怎麽沒瞧著他給我送綠豆糕?”
阿音連忙捧著布包遞到古晉麵前,急急道:“哎呀,阿晉,他給我送也一樣,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古晉又挑了一塊,朝阿音的方向推了推:“吃吧,趁著熱,吃了咱們好下山。”
阿音眼一亮:“阿晉,你願意帶我下山了?”
古晉挑了挑眉:“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帶你去了?”
“這幾日你都沒怎麽理我。”阿音聲音低了低,“我以為你不想帶我去了。”
古晉捏了捏她的臉:“就你這個丫頭想得多,前路未知,還不知道這一路上會遇到什麽呢,這幾天我都跟著兩位師兄學習仙陣劍法用來防身。剛剛去你的院子沒瞧見人我就想著你肯定守在這兒了。”
阿音扭過頭小聲開口:“阿晉,那天我不是故意為難華姝公主的,遮天傘是師尊給你留的護身法寶,我怕你要是送給了她,將來遇到危險了怎麽辦?”
古晉大力在阿音頭上揉了揉:“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沒有怪你。咱們家阿音最是懂事體貼了。”
阿音這才笑了起來,她從地上蹦起朝石階下走去:“好啦,天都亮了,咱們出發吧。”她走了兩步轉頭問,“阿晉,遮天傘你沒忘記帶上吧?這可是咱們保命的家夥。”
古晉眼底頓了頓才朝她頷首:“放心吧,我帶上了。不過咱們走之前要先去個地方。”
“去哪兒?”阿音仰頭。
“山腳下的泉眼池,這幾日正好是醉玉露釀好的時間,我給你盛一壺,一路上好解渴。”古晉邊走邊回。這幾年古晉年歲漸長,已經不像小時候一般貪杯,但因著阿音喜歡醉玉露,他仍有收集此釀的習慣。
“對哦,醉玉露要釀好啦。”阿音在石階上蹦蹦跳跳,嚷嚷著:“可是阿晉,一壺怎麽夠啦?”
“我帶的是乾坤壺,足夠裝半池子了。”古晉瞧著石階太多,一時半會下不去,牽過阿音的手朝山腳飛去。
轉眼便到山腳,阿音拿著乾坤壺蹲在泉眼旁裝醉玉露。古晉盤腿坐在一旁,半晌,他朝山澗的方向望了望,突然開口問:“阿音,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阿音搖頭,一片茫然:“沒有啊,什麽聲音?”
“沒什麽。”古晉若有所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待阿音盛好醉玉露,他朝山裏的方向走去:“我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叫我一樣,咱們去瞧瞧。”
阿音一聽這話,渾身打了個激靈:“阿晉,我怎麽沒聽見,咱們大澤山不會是鬧鬼了吧!”她說著躲在古晉身後,拉著他的衣角亦步亦趨,一副“我好怕怕”的模樣。
古晉由著她插諢打科,領著她朝山內走去。
半炷香後,兩人停在一座約有丈寬的空塚麵前。阿音望著空空如也的空塚,滿臉疑惑。
“阿晉,這裏什麽都沒有啊?”
很多年前上古帶著古晉來過這裏,當時碧波什麽都瞧不見,如今阿音也一樣。古晉卻能看到當年古帝劍的混沌之力在劍塚裏幻化而成的無數把斷劍。劍塚裏的混沌之力經過這些年蘊養,比當年更加渾厚,每一把斷劍都露出鋒利的劍芒。
“阿音,這裏是一座劍塚,隻是你瞧不見。我小時候母親曾經帶我來過這裏。”古晉聲音裏現出一抹追憶。“當年還有一小團靈氣快要化形了,過了這麽些年也不知道它怎麽樣了,也許早就化形成人離開這裏了吧……”
古晉邊說邊感慨,一旁的阿音望著空****的隻有幽風吹過的巨大空塚完全一副見鬼了你有毛病該治了的荒唐表情。
“阿晉,你說啥呢?這就是一座空塚啊,哪裏是劍塚,你眼睛出毛病了吧,不信我跳給你看。”阿音說著眨了眨眼就朝麵前的空塚跳去。
“阿音!”阿音說跳就跳,劍塚裏插著的斷劍泛出森寒的劍芒,古晉拉之不及,駭得心跳都停了下來,利喝一聲跟著朝劍塚裏跳去。
古晉驟變的臉色和大喝聲感染了阿音,她模糊的感覺到空塚裏有一股強大的神力將她吸進,但以她的靈力根本無法禦仙力飛行。後背冰冷的觸感襲來,她驚恐地閉上眼,一股涼意直逼心底,千鈞一發,觸到劍尖的一瞬她被攏進一個溫暖的懷抱朝空塚外飛去。
腳重新落在地上,阿音睜開眼,古晉正滿臉怒容地看著她,臉色微白眼底滿是擔心。
“阿、阿晉。”她哆嗦著開口,正準備認錯,低頭瞧見古晉右手上一道極淺的劍痕,幾滴鮮血濺落在地,顯然是剛剛為了救她被劃傷的。
“阿晉,你受傷了!”阿音驚呼一聲,就要看他的傷口,卻被古晉滿不在乎地躲開。
“沒事,一點小傷。”他正準備教訓阿音幾句,一旁的空塚裏卻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兩人抬眼看去。
縈繞在空塚上空的霧氣散開,從古晉濺落鮮血的地方開始,一點點現出了劍塚中數萬年來從不曾被人見過的成千上萬把斷劍。
“阿晉,這裏真的是一座劍塚!”
阿音睜大眼,看著霧氣化成一圈圈漣漪朝劍塚四周散去,恰在此時,一股渾厚的神力從山脈各處逸出,呼嘯而來聚攏在劍塚上空,那團神力默默地注視著兩人的方向。
古晉輕咦一聲,朝那團神力望去:“是你,這麽多年了,你居然還在大澤山修行。”
當年上古的古帝劍落在大澤山,無意中創造了這座劍塚,劍塚經過上萬年沉澱,自主衍生了擁有混沌之力的劍靈。數年前上古帶古晉來大澤山為東華祝壽,也曾見過這股神力,當時上古念在它修行不易,便沒有將它收回古帝劍裏鍛造。
那劍靈顯然是認出了古晉,它朝古晉鄭重見了一禮。
“阿晉,你認得它?”一旁的阿音從來沒有瞧見過劍靈,滿是稀罕。
“以前我和母親見過它。”他朝劍靈頷首,“阿音年幼,無意闖入劍塚,並非有意打擾閣下修行,請閣下見諒。”
劍塚六萬年前出現,這劍靈衍生的歲月想必亦有上萬年,比兩人可是年長得多了。
劍靈朝古晉點點頭,朝古晉的方向靠了靠,既親近又疑慮。他混沌一片,不能言語,讓人摸不清它到底想如何。
古晉神情疑惑,拱手道:“我和阿音還有事要辦,就不叨擾閣下了,就此別過。”
他說著就要領阿音離開。見他要走,劍塚上空的劍靈一下急了起來,它瞬間凝聚成人形,銀色的焰火出現在他掌中化成紛繁而古老的陣法,強大的神力毫無預兆地籠罩在劍塚上空。
古晉和阿音驚愕地回頭,看見劍塚中成千上百把斷劍瘋狂地朝劍靈掌中的陣法湧去,所有斷劍在白色焰火中被煉化成虛無,全部消失殆盡,而那白色的焰火越來越盛。突然,炙火完全從陣法中湧出,將劍靈整個攏住,龐大的神力直衝天際,籠罩在大澤山上空。
整座山脈頓時風雲變色,電閃雷鳴,百獸齊呼。
一把墨黑的古劍在激**的神力中緩緩成形,出現在兩人麵前。
大澤山頂的澤佑堂內,正在閑聊的閑善和閑竹被這股異象撼動,同時瞬移到堂外空地朝天空望去。
“師兄,發生了什麽事?這是什麽靈力?怎麽會如此強大?”閑竹望向空中麵帶驚訝。
“這是神器現世之兆,但這股力量非仙非妖,我從來沒有見過。”萬年前東華煉製遮天傘的時候閑善曾目睹過上品仙器出世的奇景,這股銀色靈力更甚當初,顯然要現世的兵器已有半神之器的雛形。
“神器現世?咱們大澤山怎麽會有神器現世?”閑竹驚呼:“師兄,這靈力來自山腳,走,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閑善點頭,兩人念了個仙訣朝山下飛去。
山下劍塚旁,一切歸於平靜。
那把從劍靈和無數斷劍的炙火中重生的墨黑古劍漂浮在劍塚上空。它如有靈性一般朝古晉飛來,安靜地落在他麵前。
此時它斂了全身光芒,黑黝黝的並沒有什麽特別。
任誰在剛才這陣勢後都知道這把劍絕對不是凡品,也知道這把劍想認古晉為主,可古晉沉默地看著古劍,眉頭微皺,目光有些沉。
古劍不安地動了動劍身,小心翼翼地朝古晉的方向靠了靠。
阿音瞧著它有些可憐,推了推古晉的肩:“阿晉,它這是要認你做主呢。你正好沒有兵器,這劍我看著挺厲害的,你收下它吧。”
古劍搖了搖劍柄,一副“阿音說得很對”的討好模樣。
它是劍塚中而生的劍靈,並無本體,在大澤山修行了幾萬年,本源為混沌之力,但它空有神力,沒有遇到合適的主人始終難以真正化形。當年上古降臨大澤山,它雖歡喜,卻感覺到上古已有神劍隻得放棄。這次古晉下山,它感應到古晉體內的混沌之力,將他呼喚而來,因緣際會得了古晉的血才化形成功。如今他的劍身是用古晉的血脈鑄成,除了古晉已經沒有人可以再做它的主人。
隻可惜如今古晉的神力被封印,並不能將古劍的混沌之力發揮出來,劍靈如今和古晉血脈相容,隻有古晉封印解開的那一日,它才能成為真正的神器。
古晉是天啟和上古養大,自然知道神器煉血後已經認主。他隻是看出此劍誕生於混沌之力中,不太想留在身邊罷了。
混沌之力,上古時代最強大的真神之力,聽著榮耀輝煌,但他的父母卻曾先後隕於這種神力,對古晉而言混沌之力是災難,不是榮光。天啟將他體內的混沌之力封印,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阿晉?”阿音見古晉不作聲,小聲喚了喚。
可終究他的身份他的責任都不是他想避便能避的。就像生而擁有混沌之力,就像這把由混沌之力鑄造的古劍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麵前。
古晉低下頭,看著麵前和古帝劍相似的古劍,歎了歎。
“當年一麵,如今再見也是緣分,我沒有隨身兵器,你就留在我身邊。”他握上古劍的劍柄,微一沉默,道:“元啟之誌,神力而化,以後你就叫元神劍吧。”
阿音沒聽懂那句“元啟之誌,神力而化”的含義,元神劍已經飛快地繞著古晉轉了一圈,咻一下飛進了他肩後的劍袋裏。
阿音揉了揉鼻子,羨慕地看了一眼元神劍:“阿晉,你運氣真好,一出門就能撿到趁手的兵器,什麽時候我也能有自己的兵器啊。”
古晉在她頭上拍了拍:“你一隻水凝獸,治病救人就行了,要什麽兵器。時間不早了,走吧。”
“咱們先去哪兒?”阿音蹦蹦跳跳跟在古晉身後問。
“先去妖界吧,妖狐一族的常沁妖君和我姑姑是過命的交情,我們先去妖界九重天的妖狐族。”
古晉的聲音緩緩傳來,兩人長長的身影在初陽下遠去。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清穆在瞭望山遇見後池,相攜著踏上妖界的征途。
數百年過去,一代又一代,仿若輪回,仿若宿命。
片刻之後,飛來的閑善和閑竹隻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空塚。
兩人對視片刻,在山腳巡視了一圈,沒發現異常,疑惑地回了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