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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堯是學校籃球隊隊長,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好運都讓他沾上了,我在這裏一星期後,知道了他顯赫的家庭背景。

政界高官,商界翹楚,父母都是了不得的傳奇人物。

我想起我那位叱詫風雲的媽媽,無所不能,無所不做。好像有那麽一點點相似之處,我和楚堯身世背景都差不遠。

體育課籃球賽我去看,想起來卻後悔得要死,本來在教室裏和林齡談論楚堯這麽帥為什麽不找女朋友的事情,沒想到被外麵拉風扯旗的尖叫給吸引了,於是忍不住好奇心就下去看了。

夏天的陽光,肆無忌憚,一切都不放在眼裏,在這個世界裏橫行無忌。

烈日當空,真是煉獄啊!

可是一塊籃球場上,仍然站滿了楚堯的粉絲,那個場麵壯觀!

楚堯帥得迷死人不償命,那些女生追他不到黃河心不死!

相互之間沒有誰欠誰,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如火的陽光下,楚堯在球場上奔跑傳球,揮灑著汗水。每一個動作,都帥得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籃球總是圍繞著他跳來跳去,他每進一個球,都會有排山倒海的呐喊聲響起來。就像百萬紅軍飛躍大渡河,一個倒下了,一個又接上來!

隻有我這個對籃球一竅不通的人無精打采站在人群裏,被太陽曬得像奄奄一息。

該死,才五月,居然這麽熱!

林齡在我旁邊,差不多也曬得焉了,但是眼睛卻盯著球場上,一轉不轉。

所以當一顆籃球從天空倏地劃過,割斷了金色的光線,直直飛向我們,我們都渾然未覺。

球場上突然掀起鋪天蓋地的尖叫。

我抬頭,才反應過來,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盡所有的力抱著林齡飛速轉身,她卻還是沒能躲過這場噩運,被籃球狠狠砸中了腦袋。那一刻,我懷裏的她突然像泥巴一樣癱軟了下去,她還對著我笑,可笑容一瞬間凝固在唇邊。

她倒下去的一刻,陽光折射著她的瞳孔,閃出迷炫的光芒。我從她驚恐又迷離的瞳仁裏,看見匆忙跑來的一道身影。

那個穿著白色T恤的男生,有黑夜一樣漆黑的,亦正亦邪的眼眸,有英俊的輪廓,迷人的笑容。

“林……。”我的雙手沒能接住她,指尖從她的衣角匆忙滑過的一刻,我碰到一隻冰冷的手掌,那雙手迅速抱住了林齡下落的身體。

一股很大的力道將我推開,他滿臉的汗水,額前的劉海上,有珍珠一樣的汗珠子滑下來,打在我的手背上。

我抬起頭。

金色的光線不斷跳躍。

小時候,神話故事裏,太陽神駕著金色的馬車,從黑夜的盡頭,緩緩駛來,沿途把金色的陽光灑下,帶來人間的一片光明。

“去醫務室!”我怒吼出來,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憤怒。

“交給我。”楚堯給我一個放心的眼神。

我怔住,回神時,視線中隻有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陽光凝聚在我的眼睛周圍,讓我看一切都模模糊糊,風無聲地吹過,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憂傷起來。

身邊還有女生的尖叫,夾雜著不懷好意的揣測。

“楚帥抱著那個女孩子走了?!”

“她不就是高三(9)班的那個啞巴嗎?不會說話,因為家裏有錢,學校破例收進來的。”

“啊?是她啊?和楚帥是同班呢?”

“所以楚帥才會那麽好抱著她去醫務室嘛,那個球也是他砸過來的呢。”

“都給我閉嘴!”我轉身惡狠狠地喊道,“再多說一句我讓你們全都別想在這裏混下去!”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故意那麽狂躁。

可是這句話引起的效應讓我很滿意,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終於都閉嘴了。

我向醫務室走去,天空直直打下一束光線,我希望它們都變成利劍,狠狠地刺穿那些女生的身體!

她們不會知道,在她們幸災樂禍,自以為無關痛癢的話語中,曾經多少次傷害了那個可憐的女孩,而她們竟以為上天賜予自身的幸福便是狠狠刺傷別人的工具!

我痛恨這些人!

要是換做她們是啞巴,要是換做她們被人整天在背後議論嘲笑,她們會如何?!

我好期待這些醜惡人受到報應時的嘴臉!

醫務室裏靜悄悄的,林齡躺在**,臉色蒼白,和白色的床單幾乎合成一體,我慢慢走近她,看見她長長的睫毛在抖動。

她的夢裏,一定被淚水充斥了。

剛才校醫的話隱隱**在耳邊:“籃球砸中頭部沒有什麽大問題,她暈過去是因為她有很嚴重的心髒病,以後小心一點兒。”

我抱著手臂,站在她病床前。

可憐的女孩。

楚堯倚在門口,點燃了一支煙,很快便有妖嬈的煙霧彌散在空氣中,他側著臉看著我笑,有陽光溫暖的味道。

我回頭:“剛才的球是你扔的?”

他一震,有些想不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吸了一口煙,壞壞地笑:“對,是我。”

“有錢了不起。”

我冷笑,轉過頭看著林齡,他默默地站在身後,一直到點滴打完,都沒有說過任何話。

等到林齡醒過來後看到他,眼中有難掩的慌亂,她拉著我的手,比著手語告訴我她要回家。

我蹲下去幫她穿好鞋子,楚堯走過來,說:“剛才是我不小心,請原諒。”

“沒人怪你,你走吧。”我說。

“咱們都是一個班的,以後有什麽需要,可以找我。”

我心裏升起了莫名其妙的火氣,也許不該對他發作,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心裏卻把這個男生放在了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他有本事讓我生氣。

我大聲說:“這是你道歉的方式嗎?如果今天不是你砸了林齡,你會這麽好心嗎?算了吧,我們不要你幫忙。”如果他真的這麽好心,當初在班上,老師讓林齡起來回答問題,他為什麽沒有任何動作?

高中三年,他想過一次幫助這個女生嗎?沒有!大概,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楚堯看著我,半天沒說一句話。他的眼睛裏有很多很多東西,多得我一時分不清也看不透。

過了一會兒,屋子裏沉悶緊滯的氛圍讓我差點兒不能呼吸了。他突然走過來,默默地彎下身,抱起林齡。

我驚得目瞪口呆,想上前去阻止,他定定地看著我,那雙漆黑的眼睛裏仿佛下了毒咒一樣,使我無力反抗。

他咧著嘴對我笑,很好看的唇角弧度。

“相信我吧。”

我站在原地,他抱著林齡走出醫務室,我忽然想起一張臉,被歲月模糊了輪廓,站在遙遠的地方對我微笑:“阿雅,請相信我。”

過往的事情被時間的齒輪一格一格滑過,每一個畫麵都清晰地映出來,就像按下DVD的‘快退’鍵,一切劇目都依次重演,曾經經曆過的疼痛又一次一次來侵襲。

在時間麵前,世間萬物都如此無力如此渺小,我們唯一能反抗的,便是遺忘,遺忘……不斷遺忘,不斷收獲新的記憶,然後開始新的疼痛。

“潘雅同學,你不一起走嗎?”他們走出去很久之後,我仍然在發呆,很多回憶都湧上來,因他一句話。

聽到楚堯的叫喚,我才跟出去,陽光刺眼,我用手擋在眼前,眯著眼睛。

“去哪兒?”

“送她回家。”他表情嚴肅,輪廓深刻,讓我一時看得有些怔住了。

林齡嬌羞不已,小鳥依人在他懷裏,我突然覺得她們相配,無意識從嘴裏蹦出一句話:“你們兩個真像在拍結婚照。”

楚堯瞪我,臉上分明寫著不痛快。林齡也瞪我,霞光浮影,漸漸染上她的臉。

我成照鏡子的那什麽了?心裏發笑,臉上卻裝無辜,說:“走吧,一起送她回家。”本來還想再加一句‘隻要你不當我是電燈泡就行’。但仔細想想楚堯也算火爆脾氣,惹惱了他扔下我們兩個無依無靠,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走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跟著林齡回到她們家。我才知道她不是同學口傳的什麽有錢人的千金小姐,她們家住在一幢很老的單元房裏,空間很狹小,但是可以看出父母都對她極寵愛,專門為她辟出一間房,裏麵用粉紅色的牆紙裝飾得像一座小小的城堡,藍色的床單被子。**放著的那幾個可愛的洋娃娃,忽然間像是對著我笑,曖昧不明的笑容,讓我一陣窒息。

她有愛她的爸媽,在家裏一定很幸福。

我沒有進她的房間,站在門口。

幸福是我需要踮起腳尖仰望的,那種東西隻是讓我憧憬的,不是我能擁有的。

楚堯把林齡放在**,微笑著說:“你在家裏休息幾天,我會幫你請假的。”

林齡的臉通紅通紅的,像一個熟透的番茄,她唇間吐出來幾個咿呀的音節,然後很自卑地閉了嘴。

楚堯卻伸出手溫柔地撫摸她頭頂軟軟的發,說:“我知道你想說謝謝,嗬嗬,不用謝,以後有需要的話就找我吧。”

這時候覺得楚堯的形象好像特別高大,比以前更帥了。我想我是產生了錯覺。

林齡臉上綻放的笑容像花朵一樣,明媚燦爛,我從沒有看見她這樣笑過,羞澀的,小心的,愉悅的……像一隻封閉了好久的蛹,突然之間破繭成蝶。

楚堯回頭望著我,他漆黑的眼睛裏灑滿了陽光,亮晶晶地閃出來,他對著我笑,笑容也和林齡一樣明媚燦爛。

那一刻我很難過,我不能分享他們的快樂,更不能像他門一樣沒心沒肺地笑,隻能強行咧著嘴角,像個傻子一樣看著他。

我已經和黑暗融為一體了,自從嚴小桐走了之後,我的世界裏,沒有燦爛的陽光。一仰頭,隻看得到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盡頭。

林齡媽媽留我們吃飯,我是極力推辭的,可楚堯臉皮厚得堪比城牆,一定要論功行賞,我敲他的腦袋,差點兒沒被他氣死,那個籃球根本就是他砸過來的,要論功行賞,他也沒份兒!

我們悄悄爭執,最後的結果是我輸了,這輩子最痛恨厚顏無恥的人,因為如果你不比他更厚顏無恥,那麽你一定慘了!

偏偏我就不是厚顏無恥的人!

我憤憤看著他,他說:“一起去幫阿姨吧。”

“不去!”我賭氣轉身,走到電視機前,打開開關,四處找遙控器。

“好吧。”他明顯是笑著說的。

這時,門鈴響了,我看了一眼門,回頭看著楚堯,他聳聳肩。林阿姨在廚房裏喊:“替阿姨開一下門好嗎?”

我拖著步子走過去,林齡家的門是暗紅色的,上麵貼著倒過來的福字,福倒,福到,是好兆頭。

我手臂無力地拉開門,並且在心裏想著是不是應該趁機跑出去,因為我實在不想留在林齡家吃飯,這個地方讓我莫名其妙恐懼和厭惡。

大概是她們家太和諧太幸福了,同我的落魄孤獨相比,簡直就是天上人間。

“叔叔好。”楚堯的聲音越過我的頭頂,早早就響起來。

我心裏鄙視著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一邊抬起頭。

那時已近黃昏,那個人站在那裏,被窗口照進來的夕陽餘暉鍍上一層金色,有點兒像從中世紀的油畫中走出來的人。

我的心悠悠地往下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毫不拖遝的,我臉上扯出詭異的笑容,看著門口的男人。

他無論變成多麽落魄滄桑的樣子,我都能一眼就認出來!

我聽到心裏悲哀的哭泣聲,仿佛劃過天際的落隊的孤雁,悲戚絕望地鳴叫。

他突然直直愣住了,見了鬼一般,臉色煞白。

“你……。”他的手指緩緩抬起來,指著我。

“叔叔好,我是林齡的同學!”我用比楚堯更虛偽更甜美的聲音和他打招呼,這讓我心裏爽到底,看著他一時又錯愕震驚,茫然不知所措甚至眼睛裏隱隱透出痛苦的表情,我真像尋到寶藏一樣高興。

對,這樣的隱痛,會慢慢放大,變成日日夜夜的噩夢,噩夢纏身,永不超生!

與林齡的一切也浮現出來,我們相知相遇相惜,都是這麽機緣巧合,仿若上輩子就注定好了的。

真的像注定好了一樣,老天真愛開玩笑!

林齡從房間裏走出來,臉上帶著疲憊的神色。站在客廳的沙發旁,沒有走過來。

我轉過頭看著她笑:“林齡,我要回家了。”

她震驚,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她是啞巴!啞巴怎麽可能說話呢?

“你不是開玩笑吧,潘雅同學?”楚堯怎麽也沒想到我會棄他而去。

“當然不是開玩笑的。”

“大家都是同學,留下來吃個飯吧,讓你阿姨弄幾個好菜。”林齡的爸爸走進去,寵愛地摸摸林齡的頭發。

我看到他眼裏藏匿不住的寵溺,看到他眼中烈火燃燒的父愛。

這是我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無比痛恨的神情!我曾經在夢裏看到這樣的情景,也渴望他這樣撫摸我的頭發,然後說:“好孩子。”

好孩子,這個詞已經離我這樣遙遠……

如果魔鬼再墮落一次,會變成什麽?我突然莫名生出這樣的想法,覺得可笑極了。我拉開門,什麽都不說就跑出去,任憑他們在後麵大喊。

我不回頭。

找不到再回頭的理由,我隻知道我,徹徹底底不可挽救了。

可是究其原因,到底應該怪誰?怪誰呢?我找誰去要一個答應?又找誰來跟我說一聲‘對不起’。

誰都不能解救我,這樣的我,早已墮落成魔,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天真美好的潘雅,已經死去了。

我哭不出來,突然之間眼淚卻不知道躲到了哪裏,眼睛幹澀得疼痛,無論我如何勉強自己,就是哭不出來。

我再也不會為誰掉眼淚了是不是?該讓我傷心絕望痛苦的人都不會再出現了嗎?是不是真的,我的心也死去了?

楚堯追出來了。

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在大街上跑,街上人不多,冷冷清清,三三兩兩,慘慘淡淡。他跟在後麵跑,也不追上來,也不喊我停下,就是那樣跟著。

我時而快時而慢,他配合我的步伐,亦步亦趨,不緊不慢。

跑過一條街,轉彎,再跑過一條街,再轉彎,在一條死巷裏我停才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靠著牆,心髒幾乎要噴著火怒吼出來了。

很痛,痛到麻木不仁了。

楚堯急促的呼吸傳來,我看過去,見他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不禁失笑,我說:“你真傻!你不會拉住我啊?”

“你想跑多久是你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幹涉不了。”他低著頭,額前的發垂下去。

我看著那一張側臉,他真的,好看到令人想犯罪,怪不得每天學校裏那麽多女生對他圍追堵截。

我曾見過學校好幾個漂亮女生為了和他好在操場上大打出手。重點高中,大家都嚴陣以待,楚堯完完全全讓這所學校顛覆了。

談吐氣質,外貌特長,樣樣一流。

世上有這樣的男人已經夠讓人泄氣的了,偏偏還讓我遇上了。

崩潰。

“其實我一直都希望有個人能拉住我。”我抬頭看著天,黑色的夜幕上,有幾顆星,孤寂地閃著。

“你希望是誰?”他說。

我哈哈大笑,有點兒豪氣幹雲的味道,對他眨了一下眼睛,神秘地說:“不告訴你。”

他毫不氣餒,鼓足力氣說:“我不會放棄你!我愛上你了了,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你!”

……這算不算表白?

“哎,可惜我早已經名花有主了。”我歎了一口氣,認真地對他說。

他瞪了我一眼:“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絕對沒有男朋友!”

“為什麽?”我訝異,這也能看出來?

他酷酷地把手插在褲袋裏,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然後說了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你生來就是為了我而存在的。”

說完轉身就走,酷得沒法形容。

這——算什麽?

我站在原地哭笑不得,他這樣就走了?

我隻好一個人慢慢走回家,一邊走,一邊把混亂的腦袋裏的一切東西都理清楚。

那個人是林齡的爸爸,那麽林齡和我的關係可真是非同一般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張臉,雖然老了一些,滄桑了一些,可還是隱隱約約看得見年輕時的英俊,要不然,林齡和我能那麽漂亮?

我自戀無謂地想著,剛才他是不是也認出我來?我猜想沒有,大概隻是一時驚訝吧,我和我媽潘玉珍除了很高的鼻梁一樣外,幾乎找不出什麽共同點。

這樣就更好了,我歪著腦袋想,天都黑完了,路上的燈也亮起來,華燈初上,這座城市顯得特別輝煌!

晚自習可以不用去上,因為剛才楚堯給‘白眉’打了一個電話,把我們三個的假請了,所以我直接回家去。

到家後,我才發現手機裏有好多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我皺皺眉,按了回撥。

“你這該死的溫柔,讓我心在痛淚在流,就在和你說分手以後,想忘記已不能夠……。”我猜想潘玉珍沒那麽浪漫弄這樣的手機彩鈴,肯定是她的哪個年輕的愛做夢的傻瓜秘書設的。

電話接起來了,她冰冷的聲音緩緩喂了一聲。

我抖抖肩膀,想想如果剛才她打來的電話要是我接了,她是不是也是這樣冰冷的聲音呢?

“我看見我爸了。”我不打算囉嗦,直接就說。

她在那邊沉默不語,半響,淡淡說:“嗯,他也看見你了?”

“看見了。”我老實地說,因為潘女士絕頂聰明,就算我這樣的高手對她說了謊話,她也能立刻聽出來,“她和那個女人結婚了,然後生了一個女兒,是個啞巴,還有心髒病。”我在這邊邪笑,想象潘玉珍聽到這些話的表情,她會不會哭?我那堅強的,鐵人一樣的媽媽,會不會哭呢?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等我手裏的事情忙完了,會去找他,離婚協議上,他還沒有簽字。”

我冷笑,她永遠這樣平靜,什麽都無謂。可是她真的那麽平靜那麽無謂嗎?可是我知道,其實她有很多在乎的東西,比如我,她用過無數手段挽救我,企圖讓我重新變回小時候那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可惜一一失敗。

我所有美麗的青春,都提前透支在哪些荒廢的歲月中,還拿什麽來承受她的愛呢?

我已經很累很累。

“我恨他,我不報複他我一輩子都原諒不了我自己!”

她鼻子裏輕哼一聲:“他好歹也是你爸爸。”

“切。”我把電話掛了,如果他不是我爸爸,我才懶得報複,可就是因為他是生我的父親,所以我才會恨得那樣徹底。

我記得他走的時候我還很小很小,我紮了漂亮的小辮子去找他,他在小區外和一個女人講話,那個女人哭哭啼啼,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的樣子。

當時我毫無危機感,看到爸爸就跑過去纏他,我那時很驕縱,指著那個女人和小孩說:“你們是誰?找我爸爸幹什麽?”

那個小女孩小心看了我一眼,低聲細語道:“他……是我爸爸。”

我用力去抓她的臉,想把她的嘴撕成兩半兒:“你不要臉!他是我爸爸!”

我當時對父親的敬仰之情,簡直是長江黃河的水加起來那樣的綿綿不絕。父親的身影,像一座高山一樣在我麵前,遮風擋雨,屹立不倒。

在我幼小的心靈裏,還無法體會什麽叫**情和仇恨,我隻知道,屬於我的東西就是我的!誰都搶不走!

然而我怎麽都沒有想到,我那樣敬愛的父親真的能對我下毒手!

在我沒有任何危機感的情況下,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用了很大的力氣,嘴裏夢囈般地說:“是你們一家的錯!都是你們一家的錯!!”

他……那麽恨我們嗎?

他的眼淚落在我脖子裏,在豔陽高照的天氣裏,冰冷到殘忍。

我以為自己要死了,軟軟地倒在地上,動不了。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緩緩的,牽著手,從我的視線中一點一點消失。

就像身體裏所有生的東西慢慢離去,抽絲剝繭一般,把我挖得空空的。

我閉上眼睛,前塵往事,飄來**去,如同電影倒帶一樣,一遍一遍,周而複始。

我失去的那麽多,誰來為我挽回?誰來賠償我?

誰都不知道我的恨意有多深,那一天,我不僅僅失去世界上我最信任最敬愛的人,也失去對這個世界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愛!

甚至是我的母親!

我還能相信誰?相信一個從小愛我寵我卻最終想殺死我的人嗎?

我失去的所有誰都無法償還!即使是鮮血的代價依然不夠!我要讓他們和我一樣,嚐嚐失去整個世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