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裏,頭痛欲裂,不過天已經黑了。

身邊趴著潘玉珍,用一種很累的姿勢,在我的床邊,睡著了。

她眼睛旁邊好像還有淚水的痕跡,隱隱約約的,讓我突然很難受。

我把被子輕輕移到她身上,卻還是不小心讓她醒過來。她抬起頭,眼圈黑黑的,有點兒醜。

“你醒了。”她站起來,“我出給你做點兒吃的。”

“我怎麽回來的?”

“我去那個酒吧裏找你,你喝得很醉,在裏麵又鬧又叫又哭。”她保持著優雅的姿態,但我能隱約聽出她聲音裏不同尋常的冷靜中,有一絲絲的顫抖。

“我說什麽了嗎?”我一定說了什麽,我看到她眼睛裏忙著躲閃的慌亂。“我說了什麽?”

“你喝醉了,我聽不清楚。”她走出去。

我立刻給青蛙打電話,她半天才接起來,喂了一句。

“我在‘謊言’裏說了什麽?”我直截了當就問她。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們都醉了,不過你媽來接你的時候你一見她就哭,然後罵她——罵她沒用,還說你恨她。”

我沒出聲。

“阿雅,你真讓她傷心,你知道嗎?她昨晚在‘謊言’裏也哭了。”她說,“我從來不知道像你媽那樣的女人也會哭,真的讓人難過。她不讓人碰你,自己哭著把你背回去。”

“還有呢?”

“我不清楚了,我現在半醉半醒的。”她疲憊的說。

“謝謝。”我迅速把電話扔到一邊去,潘玉珍推開門進來,端著一些吃的。

“你喝了酒,喝點兒粥會很好,還有,這是昨天買的牛奶。”

“我不吃!”我倔強地別過頭去,其實我隻想掩飾我眼睛裏快要溢出來的淚水,我倒在**,用被子捂著頭。

“你想什麽時候吃就什麽時候吃吧,我放這兒。”她離開的腳步聲響起來。

…………………

“我從來不知道像你媽那樣的女人也會哭,真的讓人難過。她不讓人碰你,自己哭著把你背回去。”

………………

我緊緊抓著杯子,咬著嘴唇,很快就唱到自己鮮血的味道。

“媽。”她走到一半的腳步突然停下來,我仍然捂著頭,天知道,我已經多少年沒叫過她一聲‘媽’。

她顫抖著聲音問我:“怎麽了?”

“對不起。”我的眼淚就是不受控製,流得洶湧,“你不要恨我,也不要在愛我了,求求你。”

被愛也是一種痛苦,我寧願她恨我。

“我是你媽媽。”她溫和地說。然後門輕輕關上,房間裏頓時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

我是你媽媽。

我沒有繼續睡,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不打算反抗什麽,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

隻想輕輕地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不想記住誰,也不想讓誰記住。

可唯有楚堯,還是讓我放不下。

隻是他現在,好像離我越來越遙遠了,回憶,也仿佛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我們之間,並沒有太多美好的過去,隻是那樣匆匆的一場相逢,然後愛情就誕生了,然後又很快滅亡了。

其實不是它自己滅亡,而是我們親手將它毀滅了。

我不知道,外表的平靜下,其實暗藏著無數巨浪翻湧。

我自己認為的結束,其實隻是剛剛開始。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接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你快來‘謊言’救救青蛙,求你了,快來!”電話裏是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像是哭著說的。我不明就裏,問她:“你是誰?你什麽意思啊?”

“你快來!求你了,不然——不然青蛙就會死的。”

電話就這樣被掛斷了,我的心撲通撲通跳著,從腳底上升起來一種冰冷的感覺,像潮水一樣蔓延過我全身。

我扔下東西就跑出去,潘玉珍去公司裏辦她的事情,家裏隻有那個做飯的老女人,我跑出去的時候她正靠在客廳裏的一把椅子上打盹兒。

我不敢想會有什麽事,我安慰自己那隻是那個無聊的女生惡作劇罷了!這樣想著,我心裏稍微輕鬆了一些。

我發誓,如果抓到那個惡作劇的女生,我一定用膠帶紙把她的嘴封起來!!!可是,為什麽我還是這麽不安?身體裏那種冰冷的感覺要讓我窒息了。

我趕到‘謊言’的時候裏麵人很多,一個酒保站在門口,看見我時微笑了一下。

風冷冷地吹過來。

這個夏天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

我打了一個電話給孟韋,問她有沒有看見青蛙。他應該在**睡著,聲音也朦朦朧朧的。

“我送她回家了,她不會又跑出去了吧?明天我還要去接她,我答應我爸媽帶青青去見她們。”他幸福地說,我可以想象他嘴角邊溫柔的一抹笑。

忽然有一種詭異的陰冷卷過來,鋪天蓋地,風卷殘雲,吞噬了一切。

我大聲說:“你現在快來‘謊言’!快!青蛙可能出事了!”

我們掛了電話,我在‘謊言’門口站了一秒鍾,然後衝進去,高聲喊老板出來。那個中年男跑人出來,有些不可一世的樣子,看見是我,臉上的神情才緩和了一些。

“看見青蛙來這裏了嗎?”

“她剛才出去了啊——。”他皺眉想了想,“跟著一個女的悄悄出去了。”

“是什麽人?”我幾乎要衝上去抓他的臉。

“我哪兒知道,她戴著帽子我連樣子都沒看清楚!”他篤定地說。

“他們去了哪裏?”我尖聲問,我知道我的樣子一定可怕極了,至少應該像一頭發怒的母獅。

“嘿!我又不是聯邦調查局的!我怎麽知道?!”他也有些惱了。

我沒空跟他多費口舌,轉身跑出‘謊言’,那時的夜晚真是美得讓人沉醉,天上的繁星一顆一顆,閃著明亮聖潔的光輝。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跑到那個地方,我的腳步像是長了翅膀,或者說我心裏有一種感覺指引著我,那或許是我唯一的朋友青蛙,她渴望我找到她。

一定出事了!!!!

這是一條毫無人跡的小巷子,幽幽深深,沒有燈,我是摸著黑進來的,眼前什麽都看不見。心裏也恐懼極了。

我扶著牆壁,慢慢走進去。

越走,我的心越慌,越慌,腳步越亂。

忽然我聽見一聲細微的罵聲,然後是哭泣著哀求。

我細細去聽,是青蛙,真的是青蛙!

我不顧一切衝過去,那裏麵依然很黑,可是這時,月亮慢慢升起來了,夜幕中也出現了一點一點閃閃的星星。我得以看清那個小小的肮髒角落裏的一切。

青蛙的聲音一點一點軟弱,哭聲越來越大,而這中間,夾雜了幾個男人惡心的笑聲。

我那個時候真的什麽都沒有想,真的,我隻是聽從我心裏那個聲音,她讓我救青蛙,救我這輩子唯一的朋友。

“放開她!”我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個東西,大概是一根木管,或者是其他什麽的,我沒看清,也買沒來的及辨認,我衝過去,狠狠往其中一個男人的腦袋上砸去!

他憤怒地轉過身,什麽都沒看,嘴裏咒罵了一句,然後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我臉上。

他手裏真重,我一下子就被打出去好遠,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一絲血。我指著他,血紅著眼睛瞪他:“你動她一下試試看!我潘雅會讓你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你信不信!”

“我靠!現在你還敢拽!你是潘雅又怎麽樣!?老子不怕!”他大概是喝了酒,空氣裏也彌漫著弄弄的酒氣。

我用眼神暗示青蛙過來,她慌亂地抓著自己的衣服,爬起來向我跑來。

不料另外幾個男的盯得她緊緊的,她一跑,就立刻被抓住。

“放開我!滾開!”青蛙邊哭邊喊,“阿雅救救我,阿雅。”

我放輕口氣,看著那個男的:“你不要傷害她,我給你保證,你要什麽都行。”

“哼!”他朝地上吐了一口,“你他媽以為老子是傻瓜嗎?”

“我不騙你!我潘雅從來不騙人。”

他遲疑了一下,我敢說他有點兒動搖了!誰能不動搖?誰不知道潘雅有一個超級有錢的老媽,還有一夥超級有勢力的狐朋狗友。

可我沒想到青蛙那麽激動,她大概被嚇怕了,沒等我暗示她,她一口咬在一個男人手臂上,那個男的生氣打了她一巴掌!然後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剛才動搖的男人大罵著衝過來抓我。

我和青蛙,從小到大,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可是這一次,真的就是我們的劫。

正在這個時候,孟韋的車燈如同深夜大海中的燈塔,一瞬間照亮了我們。

他們也意識到了事情不妙了,齊刷刷亮出刀子,口裏罵罵咧咧:“媽的居然還有同夥!操!”

孟韋的車子沒長眼睛似的衝進來,也不管前麵拿刀拿棒的人,嚇得他們一個個四散逃開。

他在車裏朝我們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們上車,慌亂中我打開車門,青蛙在後麵一把就把我推進去。我伸手拉她進來,孟韋一腳踩下油門。青蛙半個身子已經進了車裏,突然從旁邊竄出一個人來,揪住青蛙的頭發就往外拖。

車子急速後退,青蛙的哭喊傳來,我大叫:“孟韋停車!青蛙還在外麵!!!!”

我差點兒就哭出來了,那幾個人把青蛙圍起來,我看不見他們對她怎麽樣?隻看見剛才那個男人,口裏大聲罵著什麽,甩著手裏的刀子。

孟韋又開上去,我打開車門就衝出去,孟韋喊了一聲:“阿雅別出去——”

不,不,不!

青蛙在外麵,我不可能一個人留在車裏當烏龜!她那麽信任我我不可能丟下她!

那幾個人在一瞬間都爆發了驚叫,然後慌亂地散開,青蛙逐漸露出來,像突然浮出水麵的荷花。

然而,那朵荷花上,沾滿了鮮紅的**,紅得讓人真不開眼睛!!

那個男的後退幾步,跌倒了又馬上爬起來。

青蛙瞪大眼睛看著我們,那雙眼睛清澈無比,沒有任何雜塵,有光芒在裏麵閃爍個不停。

一把鋼刀插在她心口!鮮血嘩嘩地流出來,胸前的衣服都變成奪目的紅色,紅色……忽然間遮天蔽日,在我的全部生命中。

“青青!”孟韋抱住她倒下的身體, “青青——”

“快上車!!!去醫院!!”這個時候我已經顧不了去看那個人,我隻想保住青蛙,保住青蛙保住我唯一的朋友!

孟韋抱起她,她抓著他的手臂,眼睛裏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泛濫了。

“我剛才很害怕,真的,可是你來了我再也不害怕了……。”

“別說話,我永遠不會讓你害怕的。”孟韋一張臉上都是恐懼,他看著我:“會開車嗎?”

我點點頭,鑽進車裏,發動。

孟韋抱著青蛙上了車,我踩著油門衝出去,到了路上什麽都不管橫衝直撞。

那把刀一定插得很深,車子裏都是濃鬱的血腥味,像一個噩夢。

“孟韋對不起,我……肯定不能去見你爸媽了……幫我告訴他們……我……很想很想……見他們。”青蛙的聲音細若遊絲,斷斷續續。

孟韋隻有拚命點頭:“放心,你一定會見到他們的,我爸媽也非常想見你,今天還催我呢。”

我從後視鏡裏看見青蛙靠著孟韋的胸口,微微笑著,她轉過眼睛看我,很憂傷很憂傷:“阿雅……。”

我一下子就哭出來,剛才努力忍住的淚水衝出眼眶,怎麽都止不住。

“我還想像以前一樣和你一起闖禍……。”她的聲音漸漸聽不清了。

孟韋低下頭,我低聲地壓抑著哭泣。

青蛙眼睛裏突然迸發出奇異的光彩,然後一刹那,變成一片死灰,渙散開,像湖裏的漣漪一圈一圈擴散了,逐漸歸於平靜。

世界就在那一刻靜止,我怎麽都想不到,那個嘰嘰喳喳的青蛙突然不出聲了會這麽可怕。

夜裏呼啦啦的風,淒厲地從我耳邊吹過去。像是很多很多人在哭泣。

我們的車子被兩輛警車攔住了,他們大概追了好久。警察怒氣衝衝打開車門,要我出示駕駛執照,我呆呆坐在座位上,對那個警察說:“有本事抓了我坐牢!媽的老子沒有執照你能怎麽樣?!”

然後他們都看到後座的一幕,然後,沒有然後,也不會有然後了。

我捂著臉,趴在方向盤上。

青蛙真的……真的離開了……我感覺不到她鮮活的氣息。

這不是夢,真實的,就像我身上那種冰冷,很真實的存在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中。

那些過往,那些人,終於都變成回憶了。

如今,一切都是不複存在的。走了的,就遠去了,就像東流的春水不會西歸,消失的流年不會回頭。

我們,真的走過了那段橫衝直撞,無所顧忌如歌一樣的青春。

是不是,都是我們太渴望幸福,所以才會敗得一塌糊塗,傷得體無完膚?

“從來不相信我的世界可以有多完美

痛苦

寂寞

還有一些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