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高考漸漸走近,班上的氣氛明顯不同了,大家交換同學錄寫留言,我桌子上放了十幾本,林齡桌上卻空空的。沒人找她寫,她是全班,不,全校女生的公敵。自從和楚堯在一起,無論走到哪裏,都被人議論紛紛,尤其我們班女生,對她簡直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每天看楚堯像王子一樣守護著她,那一雙雙眼睛裏,都是焚燒的火焰。

我抽出一本,隨意翻開,正好,楚堯寫過,姓名,郵箱,QQ,愛好……

最後願望那裏,他用很漂亮的藍色熒光筆寫了一行大大的字:我愛不夠她,希望全世界都愛她。

我恍恍惚惚,感受到楚堯的目光在我這邊,我回過頭去看他,他看了我一眼,握著熒光筆在一本留言冊上寫字。

我翻下幾本,都隻看楚堯,每一本皆是相同的願望:我愛不夠她,希望全世界都愛她。

我鬼使神差地把留言冊都放在林齡麵前,把那一行藍色的發光的字體指給她看:“他說的,愛你不夠。”

她緊緊咬著下唇,要咬出血來,忽然,一滴水珠滴下來,正好落在那一行字上,暈染開的藍色在紙上蔓延過去,萬水千山。

我背後是灼人的目光,芒刺一般,刺穿我的胸膛,在右邊胸口處,那個最柔軟的地方,刺開深深的一個洞,空空的,被風吹進來,四處奔走,澎湃。

支離破碎。

我一定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真的,真的不能原諒。

其實我知道,楚堯的話,是對誰說的,他說希望全世界愛她,愛她不夠。

我寫好一本又一本留言冊,一一還回去,然而,願望那個地方卻都是空白的,什麽都沒留下。

告訴她們又怎麽樣,她們不會懂,也不可能幫我實現。所以都是無用的,何必浪費墨水,省心省力,豈不更好?

“潘雅。”我遊走的思緒被‘白眉’打斷,我抬頭看她,她指指門外。

我看過去,一瞬間,巨大的風聲灌進來,吹得一切都亂了。

我站起來,朝門口的黑衣保鏢走去。該來的,都會來,躲不掉,逃不開,一切都須麵對。

我跟著他們走,操場上停著兩輛黑色大轎車,一個保鏢打開其中一輛,我鑽進去,坐下來。車子裏淡淡的香水味,我平靜地轉過頭看身旁的女人,高貴美麗如水中托起的芙蓉。枝頭綻放,不染俗塵。

她居然親自來了!令我沒有想到。她好歹是我的母親,可是她做的太多事情,令我難以容忍。

“開車。”她輕啟朱唇。

“等等。”我製止前麵的司機,“說什麽就在這裏說,我沒時間。”

“潘雅。”她看著我,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一絲歲月打磨的痕跡,“你必須回去了。”

“不!”我很堅決並且毫不留情,不給她任何餘地。

“你到底想幹什麽?”她在生氣的時候,依然能保持淡定的口氣,這就是我的母親,生我養我,卻從來沒有給我愛的感覺。我心裏始終沒有那種深深的情節,對於母親。在每年的母親節,我看到身邊同學買花買禮物送媽媽,我都一笑置之。有時候也會有想買的衝動,但是轉念一想,她什麽沒有,也不會稀罕我的東西,更何況我的東西都是用她的錢買的。

“我要高考了。”我說,“讓我安心過這幾天。”

“我已經幫你辦好了一切出國的手續,你要去英國,這邊的事情你不用管。”

“為什麽每次都替我擅作主張?!我不需要!”我歇斯底裏地大叫,僅僅為了宣泄這麽多年來對她的不滿,“請讓我過我想要的生活!”

“你是我女兒!”她的聲音稍稍大了一點兒,但還是不變她高貴優雅的氣質。

“你可以不把我當你女兒。”我冷冷地說,甚至是殘忍的。說完之後我的心狠狠地疼。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就不能像所有的母女那樣,正常一點兒呢?我們在一起總是吵架,總是有不斷的是是非非,到底是怎麽了?

我的媽媽,其實我很想叫你一聲媽媽的,真的很想,這麽多年我沒開口,隻是忘不了那些事。

“你留在這裏到底想幹什麽?!”她好像發火了,染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緊緊握起來,關節泛著青白色。

我這麽多年沒見她發過火,沒想到會有一鳴驚人的效果。

我乖乖的說:“報複他。”一字一句,說得明明白白。

她沉默了一秒,僅僅一秒,然後她讓司機開車,不容否定。車子緩緩啟動,我板著座位後背大聲喊:“停車,不然我——。”話還在嘴裏,我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開車門,有一隻手放在車門上,我瞟了一眼,把門又關起來,一切都那麽快速,那隻手沒來得及縮回去,手的主人在外麵哇哇大叫,我又拉開車門,跳出去。

整個動作連貫有序,就像好萊塢動作片裏的武術高手那樣完美,我露出勝利的笑容。潘玉珍在我身後,幾乎沒有機會來拉我。

親愛的潘女士,我是你生的,你難道沒聽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

可是事情遠遠沒有我想的那麽容易,潘玉珍養的保鏢也不是吃幹飯的,他們追著我跑,在校園裏,雞飛狗跳。

學校沉浸在一片朗朗的書聲中,和諧又安靜,我在風中奔跑,像一隻南飛掉隊的大雁,迷茫,害怕。

學校的保安,體育老師,都一起出來抓我了,我那時心裏暗暗想:她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幾乎絕望,我一定會被抓回去的,而那是我千千萬萬不願意的,那座城市,那個地方的一切,都是那麽遙遠,就像我夭折的青春一樣,在我心裏被一點點兒忘卻。

就在最緊張的時刻,我那不知被淚水還是汗水沾濕的眼睛裏突然出現一抹紅色,紅得耀目,讓我突然想起黑暗的屋子裏照進的一束陽光,真實又飄渺。

“上車!”

如果不是出現幻聽,如果我的腦袋還算清醒,那麽,這個聲音——楚堯!

我想也沒想跳上車,那輛傳說中我有幸在遠處瞻仰過一次的紅色小跑車像風一樣衝出去。我從後視鏡裏看見追來的人,邊跑邊喊。還有三樓上,教室門口,林齡抓著欄杆無望的表情。我閉上眼睛,捂著起伏不定的胸口,聲音都沙啞了: “求求你,開快一點兒。”

秋風像利劍一樣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我抓著車門,這種急速奔馳的速度讓剛才的一切驚恐都無影無蹤了。我興奮地吹起口哨,響亮地劃過天際,看著楚堯,對他豎起大拇指:“好小子!”

也許每個人在劫後重生之後都會莫名其妙地興奮吧。

他的表情很嚴肅,我隻看到側影,但還是隱隱感覺他蠢蠢的怒火。我沒出聲了,安靜地坐著,雖然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麽生氣。

“她是誰?為什麽抓你?”呼呼的風聲將他的話吹到我的耳邊,我一時啞口無言。

“回答我!”他顯得很不耐煩。

“我媽,他要帶我回家。”我說,聲音很平靜,心裏卻不小心起了小小的波瀾,“可是我不想走,我恨她!”

現在說恨這樣的話,仿佛一開口就能吐出來的一句口頭禪,根本不必擔心什麽結果,可是很久以後,當我再對我的母親用起這個字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究竟有多殘忍!

他嘴角扯起一抹冷淡地笑容:“我還不知道,在你身上,隱藏著很多故事。”

我淒然一笑:“希望以後可以告訴你。”

突然間,他毫無預兆踩下刹車。長長的刺耳的破音,像瀕死動物的哀叫。幸好我身上係著安全帶,要不然肯定飛出去,我驚嚇過度,輕聲尖叫起來。

他幾乎在停車的同時用手捏住我的下巴,逼近我的臉,一個字一個子從牙齒裏蹦出來:“你什麽都明白,可是留言冊上什麽都沒留下!”

哦,楚堯,你隻是為了這個生氣嗎?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也很迷茫,我該寫下什麽呢?我該給你什麽期盼嗎?明明知道,我什麽都給不了。

他的眼神像狼一樣,幽幽的藍色彌漫在裏麵。

“我不知道該寫什麽,如果你因為這個生氣,那麽,我道歉。”

“你明白嗎?”他問了我這個問題,然後接下來什麽話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問的具體內容,也不知道如何作答,隻好沉默。

他突然緊緊抓起我的手,不容反抗地,放在胸口的地方,“明白嗎?”

“明白。”我點頭像一個傻瓜一樣,然後又拚命搖頭,“不,不明白!”

我在那一瞬間想哭,我使勁兒想掙脫自己的手,他捏得很緊,我好不容易掙出來時,手上有好幾道紅紅的印子。我揉著手,眼淚就掉下來了,不爭氣地掉下來。

終於還是哭了。

什麽都不能阻止的,我發誓,從今天開始隻為了楚堯哭,可是當淚水落下的時候,我卻想起了嚴小桐。

當我為他哭的時候,我和楚堯還是兩個世界裏毫不相幹的人,可是忽然之間,如同做夢,我竟為了楚堯哭了。

這到底是個什麽世界?

我哭著推他,用腳踢他,我剛買的運動鞋不合腳,踢著他我也疼得要死。

“別哭了。”他終於還是受不了我的眼淚,用袖口幫我擦著淚水,口氣溫柔極了。

“對不起。”我重複來重複去就隻能跟他說這一句,我真的對不起他,真的真的。我抬起頭,淚水的浮光是金色的,我透過去看他,他帥得無藥可救。

我感覺我是如此無力,我什麽都做不了,隻是單純地想要報複,狠狠地報複,然而卻忽略了,我的所有報複都要楚堯承受最大的傷害,一切都和他無關不是嗎?可是我卻能狠下心拉他進入這個局。

“你會愛上林齡嗎?”我問他,我希望他回答‘會’,這樣子,才能減輕我的罪惡感。可是他的回答讓我的心冷到穀底:“我希望會,可是有你在,永遠不可能。”

就像電視劇那麽傻不啦嘰。

一瞬間,我腦子裏快速閃過一個念頭,我定定看著他的臉,他眉峰裏鎖著憂傷。

“我從現在放手了。”

他目瞪口呆,我狠心轉過頭去,不想看到他如何難受的臉。心裏寂寥,他已經是我心上的一道疤痕,橫著劃過去,就是血肉模糊。

我抬手去擦眼淚,打開車門跳下去。我聽見車輪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不知道那個時候,是不是風聲產生的幻聽,我張望,真的,兩輛黑色大轎車。

楚堯,再見了。

親愛的,我不會忘記你,請讓我再說一句:謝謝你,你的愛,以及一切。

我走了很遠,他才朝我咆哮:“潘雅!你這麽做什麽意義都沒有!什麽都不會改變的!”

哦,不要再說了!

我捂著耳朵,倉皇逃走。我的十八歲,美好的十八歲,就這樣,在風雨交加的季節,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艱難前行。誰是過客?誰是命中人?

我什麽都不想再考慮,我的仇恨,我決定放下,因為那個美好少年感化,我把一切都放棄了。

不論曾經我做過多少錯事,我隻希望他能夠因為我最後的放棄而原諒我。我不希望,在他心裏我僅存的形象,是一個被仇恨蒙住眼睛的壞孩子!

這個少年,注定是我一生的劫,一世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