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將軍心中永遠珍藏的女人

生命如流星般倏忽即逝的飛行員們,在那個年代,個個幾乎都是濃縮的生命印記。他們無法選擇,不能猶疑,更加無暇悲傷,要緊緊抓住到手的幸福和身邊的溫情。

這天晚上,回到賓館的章雪城久久不能入睡。筆記本電腦亮著燈,但是她今晚一個字也敲不出來,滿腦子都回味著今天在高麗良老人家的一幕幕情景,思緒又跌入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那個寒冷的冬夜。

因為空軍條令,飛行員不能有外籍配偶,恩愛有加的這對夫妻——高誌航和嘉莉婭隻有被迫離異,因為他和她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高誌航是為飛行而生的,離開了飛機,他就是一株離開了泥土的植物,會枯幹、死亡,失去鮮活的生命,他們的愛情又何從維係?

嘉莉婭平靜地提出了和丈夫分手的建議。小女兒友良尚幼,不到三歲,就留在了南京的父親身邊;而一直生活在通化老家的大女兒麗良,準備托付給婆家的親人們。

高麗良依舊記得和母親分別時的情景。那年她才四歲,完全是一派模糊的記憶,甚至不過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罷了:

母親突然從南京回到通化老家,給她帶來了一大堆的玩具。幼小的麗良興奮極了,她玩玩這個,摸摸那個,覺得自己突然像個小公主般富有。

朦朧的記憶中仿佛有這樣一個場景:自己拿著一個玩具小鴨子去水池邊玩,不留神弄濕了衣袖。母親跑過來為她收拾、換衣,又操著帶著卷舌音的東北話責怪女兒“埋汰”。

然後記憶的碎片就跳躍到了屋裏,昏黃的燈光下,母親抱著她跪在祖母和大姑姑的麵前,母親一直在說著話,很多話,但是幼小的麗良聽不懂。因為聽不懂,自然就記不得了,她隻是記得當她在母親的懷中抬起頭,看著母親的臉時,一滴水珠恰好落在了她的嘴邊。她直覺地伸出舌頭舔了舔那滴水珠,發覺竟然是鹹的。

那是母親的淚水。由此高麗良知道了原來人的眼淚竟然是有味道的,是那種略帶點苦澀的鹹味。

後麵的片段是:她被奶奶和大姑牽著手,在村頭送別母親,母親高挑孤寂的背影沉澱為女兒心底一抹模糊不清的灰色輪廓。她不會想到,這就是她們母女此生的永訣。

四年後,她又失去了父親,八歲的她從此淪為了孤女。一個曾經幸福的四口之家就這樣分崩離析。

就在今天下午,章雪城看到高麗良老人說到自己父親的逝去情節,明顯露出猶疑、晦澀、欲說還休的神色,就好奇地詢問著她。

“唉,小城子啊,我也曾是名老軍人,我們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有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你提起?”

老太太長歎一聲,還是忍不住對眼前這個有緣的女孩說出了一段藏在心底已久的秘密:“你知道嗎,我父親殉國的時刻,竟然會被我感知過?”

章雪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忙握住了老人的手,用真情的目光鼓勵她說下去。

“是的,這是我親身經曆的一件十分怪異的事情,我至今都不得其解。”老人眯起眼,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些:“那年,也是初冬的一天晚上,我睡在故鄉的土炕上,旁邊還有我的小姑。正在熟睡中,朦朧中覺得一個黑影站在我床前。那是個瘦削的男人的影子,他就那樣直立在我的床前,默默地看著我,後來,他伸出手來,向我的臉頰摸來……”

老人的語氣輕微,卻飽含深情,在章雪城麵前勾畫出自己大半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這朦朦朧朧來自於黑暗中的撫摸讓小麗良受驚,她大聲喊叫起來,驚醒了身邊睡著的小姑,也將隔壁房間睡著的爺爺奶奶驚動了。大家跑進屋來,點亮了煤油燈,小麗良四下看看,那個黑影已經毫無蹤跡。問明白小麗良大叫的緣由,爺爺奶奶相對失色。一家人雖然相互安慰,卻都有點不安心。過了幾天,三叔就外出打聽到了一個讓全家人都悲痛欲絕的噩耗——鄰村人從廣播中聽聞了消息——高誌航在河南周口殉國了!而回憶起他逝去的時間,正是那夜小麗良被夢中驚醒之時……

章雪城如今躺在賓館的**,睜大眼睛看著黑黑的窗外出神。屋裏的空調似乎有點涼,她不由得緊了緊被子,抱住了胳膊,卻仍感到心裏有一股悲涼的寒意湧上心頭。

“我在想啊,我是有多麽不懂事?”今天在高麗良家,老人的講述依舊讓人揪心:

“現在想來,那夜分明就是父親來和我告別!雖然我一直沒能夠有機會生活在他身邊,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是在惦記著我的,他每封家書都要問及我的生活和學業,他不是不想接我到身邊,隻是條件不允許啊……雖然軍務繁忙,生死常常係於一線,可是他始終牽掛著那個寄養在遠方老家孤苦無依的長女!他知道,從此我和妹妹友良,就是這世上最可憐的那種孩子了——沒爹又沒娘!……”

老人當時沉痛的聲音讓人心頭發顫,她布滿滄桑的臉上那種哀傷、愧悔的神情更是深深刺痛了章雪城的心:

“我真後悔,我竟然會那樣大叫一聲?就是這聲不懂事的叫喊,驚擾了一切……沒能讓爸爸最後摸摸我,摸摸這個總讓他掛心的女兒,就讓他那樣不放心、不甘心地離開了……也給我自己留下了終身的遺憾……”

“嗚嗚……”章雪城抽泣難抑,上前擁住了老人的身子,讓兩人的眼淚流在了一處。

“這個情景太深刻了,我永生都不會忘記,也是我深藏於心的一個疑問。前年我在北京參加一個抗戰老兵遺屬的活動,遇到了一位心理學的醫生,我忍不住向他求教了這件事情。他告訴我說,這也許是一種奇妙的心靈感應,畢竟父女連心……”

“是啊,畢竟父女連心!”章雪城躺在**,淚水再次濕了枕頭。親生父女,一生相聚的時光不到三年,這該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和傷痛?這種悲哀和傷痛,必將伴隨這個老人一生。

她又記起老太太給她講述的,有關她父親殉國時的兩個細節——確切地說,是兩個證人敘述的,在高將軍遺體上發現的兩樣東西。

一個講述來自於一位空軍老兵,他當年是高誌航將軍的僚機駕駛員。也是耄耋之年的他近年從台灣來到大陸,通過統戰部門找到了高麗良女士,從而終於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在有生之年見到自己當年的上司和兄長——高司令的女兒。

他告訴高麗良,其實外界都傳說高誌航將軍是殉國後才追認的將軍軍銜,其實他知道的真相是,當年高誌航作為驅逐機部隊司令兼第四航空大隊大隊長,已經接到了軍銜晉升為少將的命令,還未及宣布,這紙任命書還揣在他的飛行服中,他就不幸遇難了。

另一個細節來自於老人的二叔——高誌航將軍的胞弟,他告訴侄女,當年高將軍殉國後,他親手為哥哥裝殮,在血跡斑斑的內衣口袋中,發現了一張相片——那是嘉莉婭的一幅小照……

“看來嘉莉婭女士是高將軍心中永遠珍藏的女人!……唉,讓人永遠泣血痛心的高嘉戀啊!”

章雪城含淚抱住老人,將自己的淚眼藏在她的懷裏,哽咽著說出了自己深藏於心的一點困惑:“看了《飛將軍》電視劇,很多人都對高將軍和嘉莉婭女士的離異悲劇扼腕歎息。因此上,大家對高將軍的第二段愛情生活頗多異議。也許是電視劇處理上有問題吧,很多人不讚同、不喜歡甚至不理解將軍的再婚……畢竟‘高嘉戀’給大家的印象太深……”

老人輕輕捧起她的臉,貼心地用紙巾為她拭去淚痕,又帶著長者寬容釋然的微笑望著她:“可是我想小城子你應該能理解對嗎?能理解我父親的這般無奈選擇?”

她輕聲歎息:“姻緣散了,生活還要繼續吧?當年我妹妹友良才隻有三歲,父親他軍務繁忙,怎麽能照顧好沒了親娘的小女兒?再婚是必然的,也是必須的一件事情。而且啊,他們這些人——生命如流星般倏忽即逝的飛行員們,在那個年代,個個幾乎都是濃縮的生命印記。他們無法選擇,不能猶疑,更加無暇悲傷,要緊緊抓住到手的幸福和身邊的溫情,於是,懷著這樣的心緒,他們中的代表人物——我的父親,匆匆走入了另一段感情生活中……”

老太太看著章雪城,苦笑道:“說到這裏,我要插進去講述一件和父親同時代的飛行員的往事,是我後來在航空研究會雜誌上看到的,等於是我父親的一個部下的故事。從那裏麵你就可以看出,那個年代,咱們空軍的飛行員們,短暫的生命裏發生過多少悲情故事?就會理解我父親的選擇了。”

老人聲情並茂地講述起自己父親部下的一段故事:

原來,當時中國空軍有四大標杆人物,他們號稱四大金剛,各自又有著威風凜凜的名號:“空軍戰神”高誌航;“紅武士”劉粹剛;“空中趙子龍”樂以琴和“空中驍將”李桂丹。

其中號稱“中國紅武士”的劉粹剛也有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

自幼有“小神童”之稱的劉粹剛也是東北人,十六歲時考入南京中央軍校第八期,投筆從戎。九一八東北淪陷後,他入關進入中央航空學校。他學習努力,刻苦訓練,飛行技術高超,成為我國早期空軍中的著名戰將。他尤其擅長射擊技術,有百發百中之本領,頗受同行戰友和上級的讚許。後來他被分配至中國新建空軍中服役,從隊員逐步擢升為分隊長。他之所以獲得了“中國紅武士”的稱號,也與他的上司——大隊長高誌航有關。

盧溝橋事變後,空軍積極備戰。第四航空大隊大隊長高誌航率九名飛行員組成“紅武士”行動隊。

高誌航曾有名言道:“德國有‘紅武士’厲秋芬伯爵,今日我軍‘紅武士’九人,各穿紅色飛行衣,機身亦漆成紅色,無論敵機臨空多寡,九人一起升空,共同製敵,除非戰死,絕不脫離戰鬥。”

他用曾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一戰”中擊落敵機八十架,為中國空軍崇拜的空戰英雄厲秋芬伯爵的壯舉來鼓舞士氣,增強中國空軍飛行員們的鬥誌。而劉粹剛,就是這些“紅武士”中的翹楚者。

在杭州筧橋就讀航空學校期間,劉粹剛曾邂逅此生最愛的戀人——剛從杭州高級中學師範訓練班畢業、在筧橋附近臨平鎮立小學當校長的許希麟。

劉粹剛對風姿綽約的許希麟一見鍾情,展開威猛熱烈的追求攻勢。他曾寫下深情如許的浪漫情書:“餘之愛慕女士,有非以言語所能形容者,惟得一挹芳儀雖終鰥足以**也……”

劉粹剛的浪漫癡情之舉和藍天騎士的風範打動了孤高自許的許希麟女

士的芳心,她接受了心目中英雄的求婚。但是一道坎卻橫亙在兩人麵前:當時中國空軍有“未滿二十八歲不得結婚”的規定,劉、許兩人踟躕難行,劉粹剛無奈之下隻好求助於自己的上司——時任大隊長的高誌航。

高誌航也是性情中人,他對自己手下的兄弟一向頗具回護、關愛之心,作為同行,他更加理解在這個烽火連天的年代,他們這些人生死就在一瞬間,生命如流星般璀璨而短暫,幸福更是屬於倏忽即逝的奢侈品。

於是,他采取了一個人情味很濃的舉動。作為上司的他,佯裝不知道下屬劉粹剛婚戀實情,故意找機會出差赴上海,離開本地,有意回避了劉粹剛的“違紀”行為,讓劉粹剛與許希麟有機會穿上禮服,在杭州舉辦了婚禮。

這段故事其實章雪城不僅早就讀到過,而且知之甚詳,作為高誌航民間研究者,她對和高誌航同時代的那些空軍英雄的事跡,都深入研究過。但是,她沒有打斷老人的講述,還是認真地聽完了,才忍不住感歎道:“高將軍真是一個性情中人啊,又是個護犢子的好上司!他的機智和寬容,讓這對癡戀青年終成眷屬。而且,更難得的是,讓劉粹剛這樣的空軍英雄,終能在有限的生命裏,品味到愛情的甘美滋味。從這一點講,就功莫大焉!”

高麗良也跟著點頭:“是啊,那一代人,像他們這樣的空軍勇士們,生命都很短暫。後來,劉粹剛也壯烈殉國了。”

章雪城點頭,用簡短而概括的語言向老太太講述了她所知道的劉粹剛的事跡,他和妻子許希麟婚戀的後續悲情故事。

七七事變發生後,愛國心切的劉粹剛上書軍事當局要求上陣殺敵,報效國家。八一四空戰後他從南昌調到揚州,奉命參戰,轟炸敵軍海軍船艦,協助我軍陸軍攻擊上海日租界。劉粹剛率部奮勇作戰,勇猛無比,屢次挫敗強敵,建立戰功。從8月16日首開紀錄到10月中旬,共擊落敵機十一架,以輝煌的戰績成為全國抗戰軍民交口稱讚的航空英雄。

1937年10月25日,劉粹剛奉命率兩架霍克飛機,從江蘇溧水出發,經洛陽飛往山西,支援忻口戰役。當時,北方大地寒風凜冽,落日較早,他們這行人對航線不熟悉,太原機場又進行燈火管製,無法降落,飛過了太原,隻好返回洛陽。當飛臨晉東南上空時,飛機汽油已經告罄,無法支持飛行,劉粹剛不顧自身危險,將最後一顆照明彈投下,引導僚機降落,他自己則駕機繼續向前滑飛。到山西高平縣時,為保全飛機,他執意不願跳傘,在黑暗中覓地降落,不幸碰撞在城東南角的魁星樓上,機毀人亡,時年二十四歲。

許希麟得知丈夫犧牲的消息,痛不欲生,一口氣吞下三十六塊銀元,企圖自殺。幸虧為家人發現,送至醫院急救,才撿回一條性命。

但是恩愛情意終生難忘。後來定居台灣的許希麟不僅親筆撰寫了《劉粹剛傳》,風行於世,而且在1990年的暮年時分,白發蒼蒼的她又跨越海峽,專程來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祭掃丈夫的墳塋。

許希麟在劉粹剛墓前灑淚獻上親手所書王昌齡的《出塞曲》條幅:“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章雪城的講述讓高麗良唏噓不已,淚水打濕了彼此的麵頰。

“這不是一對夫妻、一個家庭的悲劇,是那一代人的無悔奉獻……”

章雪城拭去淚珠,看著眼前滄桑盈麵的老人,再次說出了一個軼聞:“據說以前在舊上海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就是詠唱劉粹剛與許希麟的愛情故事的,名字叫《西子姑娘》。”

她輕輕哼起了那首曾經風靡一時的歌曲:

春水粼粼春意濃,

浣紗溪映花紅。

相思不斷筧橋東,

幾番期待凝碧望天空。

一瞥飛鴻雲陣動,

歸程爭乘長風。

萬花叢中接英雄,

六橋三竺籠罩凱歌中。

……

兩人都沉浸在感懷、憂傷的情緒中,許久才平靜下來。章雪城靜靜地望著老人,聽她繼續回憶著往事:

“我的繼母葉蓉然女士也是個非常善良溫柔的女人,她不僅照顧了父親的生活,為父親生下了一雙兒女,而且如慈母般地照料著我妹妹,把這個失去親娘的幼女視如己出,撫養成人。而且,你知道嗎?後來在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後,我去香港見過繼母一麵,那也是我們此生的初次相見。老太太那時已是古稀老人,依舊風姿綽約,雍容華貴,身材瘦瘦的,穿著一件黑色的旗袍,披著一方典雅的大披巾……”

老人微微眯起眼,望向遠方,仿佛穿透時光,看到往昔:“我長這麽大,是第一次和繼母謀麵,距離我父親殉國都有快半個世紀了。繼母見到我很激動,把我當作親人。她向別人介紹我時,用她故鄉的方言——上海話親切自然地說明我的身份:‘這是我的大囡!’……”

“還有一個細節我不能忘。當時香港的天氣很熱,一次我在睡午覺,突然感到身前一片清涼,微風習習。睜眼一看,繼母正坐在我的床邊,用一個大蒲扇為我扇風,她就那樣笑眯眯地凝視著我,老太太的樣子真慈祥啊,讓我瞬間找到母親的感覺……其實,她就等同於我的另一個母親啊!”

章雪城癡癡聽著,老人莞爾一笑:“回首父親這最後一段姻緣,我深深體味到了,亂世的愛情,未必每每都是驚天動地,**氣回腸,有時也會如涓涓細流,滋潤人心。”

她又感歎道:“你知道嗎?繼母對父親的愛,也是那樣深入骨髓,難以忘懷。”

她攏了攏耳邊的白發,輕聲講述著:“我還有個最小的妹妹……哦,我幾乎忘卻了?你是高誌航的民間研究者,自然知道的。我父親的遺腹女,是我繼母在父親殉國三個月後生下的小女兒。為了紀念我的父親,繼母為小妹妹取名高憶椿。椿,是一種喬木的名字,據說象征著長壽,和象征忘憂的萱草代表著母親一樣,憶椿,就是懷念父親的意思。”

章雪城點頭:“嗯,中國古代有個寓意美好的成語,叫‘椿萱並茂’,就是形容父母健在,家庭幸福的意思。”

“是啊,椿萱並茂,椿庭萱室,都是多麽美好的字眼!可是,我們姐妹、姐弟,都注定享受不到這種幸福啊。”

感慨良久,兩人眼中都含了晶瑩的淚。章雪城忍不住上前依偎住老人,將自身的溫度傳給她,帶給她一絲暖意。

老人看著貼身坐在身側的女孩,唏噓不已地說起了另一個話題:“小城子啊,上次你來我這裏,說到我父親和母親的婚戀悲劇,我告訴過你,我不喜歡那部電視劇中描寫的那樣——悲悲切切,纏纏綿綿,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純粹就是小兒女的無奈之別,也簡單地把這場夫妻永訣描寫為一場政治迫害、強權分離的悲劇。如果這樣寫,那麽我父親就是一個怯懦無用的男人,是一個純粹為了事業拋棄愛情的冷漠之人,雖然加入了國難當頭,毀家紓難的大義在其中……”

章雪城默默點頭:“是的,看了那部《飛將軍》,很多人在被高誌航將軍的愛國情懷感染的同時,也對他的婚姻生活頗多微詞,總是覺得‘高嘉戀’結局太淒楚悲涼,高將軍似乎有負嘉莉婭的一往深情。其實就是我,收集研究了太多的有關高將軍的事跡,自忖是年輕人中對高將軍比較熟知的人,有時候也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高嘉戀’一定會是這樣悲劇的走向嗎?會不會有更人性化、更妥善的處理方法呢?高將軍是否應該拚力抗爭一下,為自己,為嘉莉婭,為這亙古難遇的一段絕世愛情抗爭一下呢?”

高麗良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

老太太的異常平靜神態讓章雪城語氣囁嚅起來:“某些高誌航將軍的崇拜者——‘高誌航粉條’們也曾發出這樣的質疑:當年高將軍是中國空軍中少有的技術高超的飛行員,曾得到過蔣夫人宋美齡女士的格外青睞和激賞;他也曾和東北軍少帥張學良關係甚密,為什麽他不能利用這些有力資源,為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抗爭、抗訴一番呢?”

“這個問題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高麗良老人緩緩地接口道:“其實在我年輕的時候,當我念及父母的婚姻悲劇,也曾有過這樣的疑問。但是,丫頭。”

老人盯著章雪城的眼睛,認真選擇詞匯表述自己的意思:“後來我讀到了不少有關那個年代的史實資料,又思索和探尋了我父母親的思想和作為後,我明白了其中的奧秘。”

她看著女孩,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可是我不打算和你分享這個想法和觀點,原因有二:第一,我不想左右和影響任何人的看法和觀點,畢竟涉及我父親的問題,千秋功過,還是由別人來評說,這樣更公允些;其二,我始終認為,以你那靈透敏慧、善解人意的個性,你的特殊英雄情結,你的深入細致的研究成果,你終究會解開這樣的疑問,找尋到更加合理的解釋。我堅信這點,並深信不疑!”

這句話深深震撼了章雪城,她望著老人慈祥溫和的麵龐,久久不語。

老人甩甩頭,蒼白的頭發像一麵不屈的旗幟在飄揚:“唉,現在的人,的確很少能準確詮釋那一代人的情感和情懷了,那種義無反顧,那種近乎冷酷的冷靜抉擇,那種理所當然的壯烈和奉獻……”

她看向女孩:“小城子啊,正如你上次所言,冥冥之中你似乎和我父親、和我們家有著奇妙的緣分?我在想,也許隔越七十多年的時空,你真的能夠參透玄機,理解他們,將這段不平凡的愛情,以及這場不平凡的訣別如實表達出來?如果那樣,你就算真正理解和明白了我父親是怎樣一種人?我母親又是怎樣一種人?”

章雪城默默聽著,輕咬朱唇,思索良久,她拉過老人的手:“從您這幾次的諸多片段回憶中,我的確觸摸到一些他們身上的過往痕跡,但是這還不夠……似乎還缺少一點觸及靈魂的東西,讓我去理解他們的家國情懷……”

她望向老太太,語氣堅定起來:“我想,我應該如您上次所說的那樣,找機會去一次高將軍的故鄉——通化市,在那裏再次感受曆史的氣場、往事、故人的氣息。也許我會有新的感悟也未可知?”

高麗良點頭:“不錯。那裏有我父親真實的生活印記,也有著他的安息之地——他的一個衣冠塚,我想,他應該魂歸故土了。”

此刻,躺在賓館的**,章雪城暗暗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是老人的誕辰,章雪城一大早趕過去,陪同她度過這個特殊的日子。

“唉,人老了,最不願意過自己的生日呦,仿佛是在數天過日子呢,清楚不如糊塗?”老太太嘮叨著,卻不忘在自己父親的遺像前擺上一枚新鮮蘋果:

“也記不清是哪個姑姑或者叔叔說過的了,說我父親生前最愛吃蘋果?我如今有這個條件了,就經常會在他的遺像前供奉一個蘋果。”

章雪城看著老人動作緩慢地做著一切,那般虔誠和細心讓人動容。更讓人心酸的是,看著眼前白發飄飄,滿目滄桑感的老人,再回望相框裏那英氣逼人的年輕容顏,想到這對父女幾十年這樣隔空相望著,讓觀者不禁歎息。年過耄耋之年的女兒,青春飛揚的父親,這種反差更加令人唏噓難忍。

晚餐時,家裏人都回來為老太太慶生,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曾外孫,熱熱鬧鬧的一屋子,生活的熱情氣息終於充盈了這個往日裏冷清的屋子。

章雪城很快也融入了大家的歡快行列,像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那樣和他們相處著,交談著,尤其是和老人的小女兒很快相熟起來。

“我媽媽可喜歡你了,你們娘倆就是有緣。”這樣的由衷感歎也讓章雪城點頭歎息,她看到老壽星此刻是滿臉喜色,也暗暗為她高興。

但是最悲情、最讓人動容的一幕還是上演於這場歡宴結束之時。

“爸爸,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再做一次……您的女兒!”

緣淺情深,一個幾乎沒嚐到過正常父愛的癡情女兒,就這樣暢述心曲,在自己父親的遺像前,在自己的生辰之時。

一個將軍女兒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