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為英雄再獻上一束花

在高麗良老人的深情講述中,章雪城仿佛看到當年的白俄貴族女子嘉莉婭,懷著身孕,追隨丈夫高誌航,一起回到了他落後封閉的位於東北一個小山村的老家。

緊張的迎評工作終於結束,當章雪城再次站在主任辦公室裏時,齊雲誌看著她的目光更是充滿親切和欣賞。

“這一陣圖書館上上下下都很辛苦,已經連著兩個月沒有休雙休日了吧?小章,你回去安排一下,在不影響日常工作的前提下,讓大家都補休幾天。”

這話讓章雪城心裏一動,忍不住捂嘴笑:“哇?太棒了!謝謝主任關心!”

“這丫頭,傻樂什麽?”齊雲誌無疑是敏感的,他認為一個簡單的調休不會讓章雪城高興到如此地步,果然,他的這個靈透女下屬說出了自己的一點私意:“主任啊,我能否再請幾天假?”

她邊說邊看著領導的臉色,小心翼翼的樣子在齊雲誌看來有點好笑,她的聲音透著一絲祈求:“就五天?……哦,不,四天?三天就行?我要出門一趟。”

“小章,你真不愧是飛行員的妻子啊?成天就想著出去?飛來飛去?”齊雲誌抱著胳膊望著自己的下屬:“說說看吧,你如今又打算去哪裏?”

章雪城囁嚅著:“我要去一趟昆明,我答應了一個老太太,會去陪她過生日,八十四歲生日……”

齊雲誌竟然理解地笑笑:“一定又是為了你寫書的事吧?好吧,準假!以後有關你創作方麵的事情,我這裏都開綠燈!”

“謝謝主任,您真……偉大!”章雪城由衷地感恩著。

齊雲誌撇嘴:“偉大?這個詞不能隨便用吧?不過貌似在你們這些新新人類的小丫頭嘴裏,也不那麽值錢呢?就跟‘不錯’‘一般般’‘還行’差不多?”

“您還懂新新人類這類詞呢?”章雪城又是捂嘴笑。

齊雲誌卻沒接她這個話頭,隻是笑看女下屬:“雖然我沒有讀過你的作品,但是聽說你挺有英雄崇拜情結的?好嘛,這個我理解,出身軍人家庭的孩子,多半有這種比較‘正’的情結,或者用流行語來講,該叫——正能量?總之,我支持!”

“那麽我要鄭重其事地說上一句——主任,您就是比較……偉大!”章雪城認真地對上司恭維道,她的神情倒是實心實意的。

齊雲誌也笑著點頭:“好吧,那就讓我——繼續偉大下去!”

主意已定,當然還要和鐵杆閨蜜方翹楚提上一句,這次檢查,非常巧合的是,第一附屬醫院和第二附屬醫院的病案室得分相同,都是四十五分。

方翹楚於是致電章雪城:“你說老天爺為何搞這般玩笑呢?我這身軍裝,是該繼續穿下去,還是該脫掉了?”

“您隨意啊!”章雪城忍不住笑話她:“按照我對你的了解吧,你方組座估計舍不得這身軍服吧?要是無可奈何情形下就不說了,如果可以選擇,你一定會把這身戎裝穿到底的!”

“知我者,城城也!”那邊在感歎不已:“我又不像你,有個白馬王子、藍天騎士守在身邊?周雨飛不是英雄,也算萬人迷之帥哥吧?還有……如今某人也出名啦,是讓某專家感動、欽佩的官員啦?”

“方翹楚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哦,騷瑞!我用錯詞了,是‘館長’而非‘官員’,一個是業務幹部,一個是讓人產生不良聯想的某類人,不可混淆哦。”

她接著揶揄著自己:“我呢,就比較慘,就剩這點榮光了!不算事業吧,也算一點從小就有的念想——我是一個兵!”

“你沒事就瞎貧吧?”章雪城忙止住她的調侃:“說正事,我又準備去昆明了,上次答應過高麗良老師要去陪她過生日的,還有那個難忘的日子。”

“唉,八一四,高大隊!”方翹楚忍不住哀歎:“這次我是去不成了,根本請不到假啊!這次從我們組檢查丟掉了五分,我們主任的眼光都在隨時隨地冒火呢,我可不敢去招惹他老人家!”

她隻好歎息連連:“你去代我給我們的英雄再獻上一束花吧?也問候一下高老師,抱抱風趣開朗的老太太!”

章雪城隻身飛到昆明,在距離高麗良老人家不遠處的一家酒店下榻。飛機晚點,到達賓館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她趕忙給高老師打了電話,一直牽掛著她的行程的老太太才鬆口氣,卻又講出了一個消息,讓女孩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小城子啊,這事真趕巧了!我弟弟從台灣來這裏了,明天會到我家來,我猜你一定想見他是不是?”

“哇?這是真的麽?是高耀漢先生要來昆明?我可以在您那裏見到他?天呐,真的是高將軍在天有靈,讓我碰上這樣的好機會!”

章雪城的激動表現讓高麗良老人理解地笑了,在電話中詳細告訴她內情,原來她定居在台灣的弟弟高耀漢先生這次是專程回大陸,參加雲南騰衝的一個抗日英雄的紀念活動,途徑昆明,特意來看望胞姊。

“唉,小城子丫頭啊,我在想你也許真的和我的父親以及我們家有緣分呢?你看你這次來昆明就打算待幾天,卻能夠和我小弟有這份會晤之緣,當真是令人詫異又感歎。你要知道啊,耀漢他在昆明隻待明天一天,後天早上就要飛騰衝了。而且,明天還是那個特殊的日子——八一四。小城子啊,你莫要笑我,在我這個做女兒的人的心中,八一四,就像是屬於我父親的日子似的……”

“高老師,我怎麽會笑您呢?您忘記了,我可是鐵杆‘高誌航粉條’呢?八一四——這個日子,別人都可以忘記,您不會,我不會,很多像我一樣的‘高誌航粉條’們也不會!在我們心中,它就是屬於高將軍的日子!當然它也是屬於所有在那個時代為國捐軀的航空英雄們,但是,高將軍,畢竟是很重要的代表人物啊!”

章雪城也說得激動起來:“而且,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我還能見到高將軍的另一個後人,我該有多激動,多興奮?我隻想說,一定是高將軍他在天上也在偷偷打量我寫他的這篇文吧?暗中相助,給我提供更多的素材?讓我從您們姐弟身上汲取更多的氣場和靈感?”

這對忘年交就這樣在電話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感慨著。直到很晚了,才收了線。

這個晚上,章雪城注定要失眠。既然睡不著,她索性下床打開手提電腦,繼續著已經停頓很久的那篇文。她的思緒,隨著自己的筆回到那個時代。

在1928年那個春寒料峭的春天,時任東北軍空軍少校的高誌航執行任務來到滿洲裏,一個偶然的契機,讓他遭遇了命定的愛人——嘉莉婭。

十九歲妙齡的白俄女子嘉莉婭在滿洲裏一家商店買東西,因為隻懂俄語和法語,她對著店員比劃了半天,也沒法講清楚自己的意思。這時候,二十一歲的英俊少校適時出現,用嫻熟的法語和她交流了片刻,就成了她的臨時翻譯,為她解了圍。

女孩無疑是浪漫而多情的,她驚異地發現,在中國這個偏僻、落後的小鎮,竟然會遇到這樣卓然出眾的異性!

出身於白俄貴族、又有著留法經曆的女孩就這樣默默打量著眼前年輕的中國軍人:他的身高並不出眾,和自己高挑的身材幾乎齊平;微微有些黧黑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他的眉毛也是很有特色的,像是一對會跳舞的精靈:它們一會兒溫順地舒展著,隨著主人的笑意現出一派溫潤和諧景象;一會兒高高挑起,在額上形成兩個山峰的形狀,露出孩子氣的驚訝味道。

第一次相遇,她就注意到他筆直帥挺的軍容軍姿,那身製作精良的軍大衣給他平添了幾分英武和儒雅,他天生就該是一個霸氣外泄,卻又胸有韜略的軍人。

更讓芳心萌動的,是他言談舉止間的洋派味道。嘉莉婭出身俄羅斯貴族,一場摧枯拉朽的革命讓她和她的階級從天堂跌入地獄。但是,畢竟在法國生活了多年,在她的生命中,永遠有一些命定不能丟失的浪漫情調——鋼琴、紅酒、高跟鞋和優雅舒緩的法語。

令她驚訝複驚喜的是,眼前這個瞬間就令她怦然心動的中國軍人身上,就有著和她相同的氣質,他的法語嫻熟優雅,他的舉止處處體現出法蘭西式的紳士意味,他的職業和那身空軍軍裝,都讓嘉莉婭心頭閃過“藍天騎士”這樣羅曼蒂克的詞匯。

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在遙遠偏僻的東北小城,這對出身迥異、卻又有著相同奇妙留學背景的青年男女,就這樣很快墜入愛河。

他能用法語為她誦讀情詩,她能用天生的貴族範兒為他找回往昔的令人沉醉的法蘭西留學記憶。他們就這樣任愛情之火猛烈燃燒著,不計歸途,不想結局。

歸途漫漫,卻終究要用腳去丈量。

兩人相攜踏上了去他的故鄉認親的路途。他的神色變得有些憂慮和緊張,新婚的小妻子一再關切追問,才問出來他並非有意隱瞞的一段曲折婚姻前緣。

她竟然不是他的結發妻子!

那年,在他準備赴法留學的前夕,他遵照父母之命,迎娶了本鄉一個官宦家的女子。那位閨名叫邵文珍的女孩天生多愁多感的性情,她反對丈夫出洋留學,在勸阻無效後,她陷入黑暗的人生軌跡中。

丈夫毅然掙脫她的纖手,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征程,她獨守婆家,不幸患上了抑鬱症,在三年後自己久盼的丈夫已經踏上歸程的時刻,選擇了一個絕路——自己親手結束了如花的生命。

也許高誌航的優秀在故鄉那個小山村太過顯眼,邵家不僅沒有因為自家女孩的死遷怒女婿家,反而提出願意將幼女邵文靜再次續弦於他。

已經飽吸了西洋自由文明空氣的年輕人,卻不能繼續束身於這種舊式的婚姻枷鎖中。高誌航選擇了逃離。逃離了故鄉,在異鄉的天空上,他駕駛著戰鷹,更像是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

就這樣,他遇上了真正心愛的人,他人生第一次狠狠叛逆了一回:一向侍親至孝,且是高家長子的他,沒有征得父母雙親的同意,就和嘉莉婭結了婚。目前,一個愛情的結晶已經蘊藏在嘉莉婭的腹中。

他看出了妻子的不安,一路安慰著她,來到了家中的小院裏。

年輕的丈夫挽住身懷六甲的異國妻子,跪在了自家門前,用最中國式的贖罪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愧疚,也在為自己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爭得一席地位。

他的出身滿族貴族後裔的母親是家中的實權人物,長子的逃婚和先斬後奏行為傷透了這位高傲又強勢的母親的心。她遲遲沒有做出原諒的意思,最後,還是生性恬淡隨和的父親做出了讓步,在向妻子說明了兒媳有孕的消息後,她才對著這對小夫妻表了態:“起來起來,不用跪了。”

從此,嘉莉婭走進了這個中國農村家庭,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她接連生育了兩個女兒,自然忍受了婆婆太多的白眼。

盡管她和丈夫鶼鰈情深,恩愛有加;盡管她放下了自己曾經的貴族女兒架子,拚命適應著中國鄉村生活習俗;盡管她還為高家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那年高誌航在一場試飛中,發生事故,撞斷了右腿。所有人都斷言他的空中事業從此畫上了句號,但是隻有嘉莉婭不死心,她知道丈夫對飛行的癡愛,就千方百計尋訪到一名外籍醫生,將高誌航的腿疾基本治愈——雖然略微有些跛腳,贏得了“高瘸子”的綽號,卻仍不改他卓越的飛行技術,他又重新一飛衝天,翱翔空中。

嘉莉婭的付出並沒有帶給自己好的對待和境遇,她的異國行為始終不能得到婆婆的愛憐。這個苦命的俄籍女子想必為了愛情放棄了一切吧?隻要能生活在心愛的丈夫身邊,她就無欲無求。

但是命運沒有放過她。她的丈夫——調入南京空軍總署的高誌航被迫著要做出一個萬般殘忍的選擇——

他站在自己的上司麵前,耳邊是那句冷酷無情卻毫無商量餘地的話語:“當前國家正在用人之際,中央航空署歡迎你。但是本署規定,凡空軍軍官不能與外籍女子通婚,聽說大隊長夫人係俄國貴胄之後,本署不能違背規定,還請高大隊長慎思,二者善擇其一。”

一番痛苦的抉擇後,兩人選擇了高調分手。暗地裏卻在郊區租了民房,兩人還是在一起偷偷廝守著。

這樣的情形沒維持多久就被揭穿,這次迎來的,是永生的分別。

嘉莉婭扔下了未滿兩歲的小女兒友良,含淚凝望了一眼遠方——在遙遠的婆家,還寄居著她的大女兒麗良——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每次接觸到這段無法回避的慘痛分別情景,章雪城都會狠狠地心痛一次:同為年輕的母親,她無法想象那時的嘉莉婭如何狠得下心來拋夫別女?

那樣深愛的丈夫,那樣令人無比憐惜的一對小女兒,她怎樣忍住心酸和心痛,走上了一條永生訣別的路?而且,當時的她,已經了無親人,在這異國他鄉,她再次悲慘地淪為孤家寡人……

一行淚水滾下了章雪城的麵頰。這個夜晚,她是含淚入眠的。在夢中,那個多次出現的情景又再次闖入到她的夢境中——

瘦削清麗的嘉莉婭默默站在婆家門前的小坡上,眼睛望向的,是她的丈夫服役的地方——沈陽。

他是那樣地愛她,一如她深深眷戀著他。每當有飛行任務可以接近家鄉的位置,他總是想方設法提前帶信給她——親愛的,讓我們地空相見吧!

那架銀鷹呼嘯著低空飛過來,幾乎貼著高高的樺樹頂端滑行,那被飛機的氣流帶動起來的嘩嘩作響的聲音,仿佛是她浪漫的空中騎士在向她致意,愛撫:

“高誌航,我愛你,親愛的,我幾乎看到你的臉了!”

“子恒,你是最棒的,最棒的軍人,最棒的藍天騎士,最棒的……我的丈夫!”

嘉莉婭就這樣語無倫次地念叨著,當然,更忘不掉兩人經常摟抱著,親吻著,嘴裏喃喃地用法文低吟著的那首詩——

如果你是石頭,便應當作磁石;

如果你是植物,便應當作含羞草;

如果你是人,便應當作意中人。

美麗開在你的臉上,愛情開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