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父親的脾氣

父與子,兩代軍人,兩種認知和感受,必然會釀造出一壇一點就爆的烈酒。

風波的起因還是在章遠澤的軍裝上。

當時全家人圍坐在飯桌旁,桌上豐盛的飯菜,放眼看去,讓這個不常團聚的一家人都興趣盎然。

“原原剛才來電話了,她和小巍還有點事,要過一陣才能回來,讓咱們先吃,他們的菜我都留下了。”夏靜波招呼全家上桌,她對自己和兒媳這番勞動成果還是有點得意的。

大家圍桌吃飯,果然對菜品讚賞有加,尤其是老媽新學的那道——牛肉沙拉,很快就成為大家進攻的主要一盤菜。

邊吃邊閑話。章雪川看著侄兒章遠澤就開起了玩笑:“童童穿上軍裝是新鮮勁沒過吧?大星期天的也不換?”

章遠澤羞澀笑笑:“是啊,怎麽能和在座的諸位長輩比呢?都是老軍人,特別是爺爺,穿一輩子軍裝了,估計都穿厭倦了吧?我還差得遠呢!”

當叔叔的人對侄子搖頭做遺憾狀:“你說你好好的在地方大學畢業了,竟然會想起來考部隊院校的研究生?真是讓人不能理解,也不能苟同!你要是我的兒子,我非……”

“咳!”不知是有意無意,父親章虎臣咳了一聲。章雪川止住了話頭。

柳迪看了一眼公公婆婆,又看看一旁吃飯不語的丈夫,笑著拿話敷衍小叔子:“部隊有啥不好的?如今軍隊院校發展機會也很多啊!童童想當兵,當年陰差陽錯沒考入軍校,如今也算圓夢了吧?”她笑看兒子,章遠澤對著母親也一笑。

“嫂子,你這快三十年的兵還沒當夠麽?這身軍裝還沒穿煩?”

章雪川繼續發表著自己的議論,他又打量了一下侄子身上的軍裝,懶懶歎口氣:“唉,這身衣服別說穿,我如今看著都累!”

“嗨,人家童童穿軍裝,你累什麽?”章雪城忍不住了,直對小哥撇嘴。

“難道不是嗎?製服這種東西,一上身,總得挺胸抬頭的,多累人?我不穿,看著別人穿都累得慌!”

“你什麽時候抬頭挺胸過?你穿上軍裝也沒見你有過那份精神!”章雪城嘲笑著哥哥:“何況,在我的記憶裏,你軍裝上身的時候簡直是屈指可數,哦,不,根本是毫無印象!我都忘卻章雪川同誌還是一名軍人了!”

“你說的沒錯!”章雪川永遠是懶洋洋的狀態,他笑看眾人,對妹妹努嘴:“我的軍裝都找不到了,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這話讓對麵坐著的父親章虎臣眉頭皺得更緊了,臉色也不好看起來。章雪城發現了,直對小哥使眼色,可是那小子卻沒留意。

“哎,三叔,那你要是參加集體活動該怎麽辦呢?”章遠澤很好奇。

“我就不參加什麽集體活動啊!目前,就咱們醫院,有啥集體活動好參加的?”

幾個年輕兄妹、叔侄在磨牙玩,夏靜波本沒過多留意,此刻聽了小兒子的話,就有點擔心地看看坐在自己身旁的老伴章虎臣,果然見到他神色嚴肅,眉毛擰成一處的樣子。怕兒子吃虧,她忙開口:“都好好吃飯吧,話這樣多?小川,你這丟三落四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自己的軍裝會找不到?等會吃完飯,你在樓上衣櫃中看看,幾個屋都找找,你大哥、二姐他們的,包括城城房間的衣櫃都翻一下,是不是上次家裏阿姨送去幹洗後掛錯了?”

任性又率性的兒子絲毫不理會母親的苦心回護之意,竟然依舊語氣懶懶、隨意地說:“甭找了,肯定不會在這家裏,我心裏明白。上次有人要照相穿著玩,我好像借出去了,拿沒拿回來就忘記了……”

“啪!”他的話音未落,父親的筷子就拍在了飯桌上。

章虎臣一臉嚴峻:“你還是個軍人嗎?連軍裝都敢當玩具,借給別人玩?”

“都是朋友,又沒有惡意!崇拜軍人,喜歡軍裝不是好事麽?拿去穿穿,照照相怎麽了?”小兒子還在吊著臉嘟囔。

長兄章雪峰忙板起臉來製止:“老三,你少說兩句,聽爸說。”

父親繼續斥責著兒子:“聽聽你剛才說的話,‘製服這種東西’?在你心目中,軍裝隻是一身普普通通的製服嗎?你還有點軍人的意識和榮譽感嗎?”

他側臉看著妻子:“你瞧這個混賬小子,滿腦子的歪理邪說!我看就該讓他早日脫了這身軍裝才是,省的給部隊丟臉。”

夏靜波歎氣:“好好的,你怎麽又動氣?小川是玩笑話,你別當真啊!”

她回頭狠狠瞪小兒子一眼,又笑對老伴:“你也別總拿大帽子壓人,動輒就把人踢出部隊去?至於嗎,對自己兒子說這樣的狠話。”

沒想到章雪川卻有一股子強勁,此刻他認真看著父母,又掃視了兄妹一圈,輕聲道:“爸,您別總拿讓人轉業來嚇唬人,就和我們醫院某些領導似的?我一沒瀆職離崗,二沒出任何醫療事故;又不是領導幹部,可以有機會犯點貪汙、腐敗、吃喝嫖賭什麽的錯誤,憑什麽讓我走啊?”

他撇嘴一笑,輕聲嘟囔:“再說了,誰願意繼續穿這身軍服了?當年還不是您二老非讓我參軍、學醫的,我還委屈大了呢……”

“渾小子你越發沒章法了!小峰,你離他近,給我打他一巴掌!”夏靜波很為小兒子的話不安,忙對大兒子道。

這邊章虎臣已然動氣,他神情嚴肅地望著兒子,正色道:“你還委屈?好吧,今天當著你大哥、嫂子、妹妹、侄兒的麵,我也不給你留臉麵了,你自己說說看,你這些年來的行徑?”

他掰著指頭數落著兒子:“在事業方麵,我沒看出你有什麽建樹?文章沒見寫出來幾篇?基金課題有沒有?提了個副高職稱還隻是個資格?”

他指指大兒子:“你就甭比別人了,就比比你大哥,你不愧得慌嗎?”

“唉,他是個臨床醫生,日常那些手術都很累了,文章、基金方麵的,不要太看重吧?”夏靜波忙為小兒子辯護:“那個職稱問題,你更沒法強求了!我可聽說了,如今這不正之風盛行,提職稱都得暗箱操作!哪像我們那個年代了?咱們這些人家的孩子,還真不擅長這個!你看隔壁王副校長家的小三,那還是大內科主任呢,那正高職稱不也熬了多少年才弄上麽?還有後樓何政委家的小燕……”

“你少替他辯護!”章虎臣瞪老伴一眼:“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小峰怎麽事業上就蒸蒸日上,而他……”

“爸,單位不同,專業不同啊,老三他……”章雪峰也想為弟弟辯解幾句,卻被父親嚴詞擋回去了:

“你們誰都別替這小子說話!好吧,事業咱不提了,家庭呢?”

他看著小兒子,一臉失望透頂的神色:“家庭你也維係不住?生個孩子都狠心不要!一個那樣小的女兒都扔在國外了,你也無所謂?全無心肝的東西!”

章雪川也忍不住了,脾氣上來,就不顧後果了。他直接對父親回嘴道:“您說這個我就不能同意了!當年我和馮璿離婚的情形您和媽都清楚吧?都不反對吧?我要是不離這個婚,也不會回國了!那麽這場爭論還會發生嗎?再說了,當時瀟瀟才一歲多,跟著她媽媽沒錯吧?怎麽算是我狠心不要孩子呢?”

“哎,老兄,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少說一句啊!”章雪城看這陣勢,火藥味愈發濃起來,忙拉拉身邊的小哥,低聲叮囑。

當父親的人是越說越氣的樣子,不僅怒氣難消,還格外頂針起來。

“你少詭辯!總之你如今就是萬事皆休的不爭氣狀態——事業不成,婚姻失敗,成天懶懶散散的,就沒個精神氣!我一眼都看不慣!”

“那好吧,您別看我了!我也不在這裏點您的眼了!”章雪川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老三,你幹什麽?爸這一句氣話你都不受嗎?”章雪峰忙起身阻攔,兩弟兄拉拉扯扯到門邊,終究那強小子掙脫了兄長的手,奔出門去。

這邊父親章虎臣也離席向外走。夏靜波歎道:“那個不聽話的小子已經走了,你怎麽還不罷休呢?”

“我吃飽了,散步去!”老頭倔強的表情令人不敢相勸。

夏靜波從抽屜裏拿出一瓶硝酸甘油,追上去遞給他:“你情緒這樣激動,先吃片藥再出去!”

“我又沒病吃什麽藥?不被你那寶貝兒子氣死你就萬幸吧!”老頭將藥扔在桌上,背著手出了門。

“城城,快跟著你爸!”看著小女兒追上去,夏靜波才籲口氣,將身上還沒來得及解下來的圍裙一把拽下,扔到一邊,對僅剩在席上的大兒子一家歎道:“你們吃吧,我也回屋歇歇去!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又辛辛苦苦地做上這一大桌的幹什麽?真是自找沒趣!”

“媽,您消消氣,一會兒爸回來就沒事了!”章雪峰忙勸慰母親,又暗示妻子柳迪陪母親回屋。

等他的大妹章雪原和妹夫歐陽巍帶著女兒歐陽清朵回來時,就看到這樣一幅情景——滿桌上豐盛、幾乎沒吃多少的飯菜,還有桌邊蹙眉歎氣的大哥兩父子。

“嗨,這個章雪川,真是欠收拾啊,連老爸都敢衝撞?”聽侄兒章遠澤說了大致經過,章雪原氣得瞪眼,又看哥哥章雪峰:“大哥,你怎麽不管呐?”

“爸媽都在跟前呢,哪輪著我說話了?”章雪峰皺眉看著妹妹道。

章雪原點頭:“哼!我知道了,一定是媽又一貫製地袒護那小子了!”

“哎,原原,你是來當滅火器的,還是當繼續拱火的人啊?”歐陽巍不滿地製止了妻子的怨言。

樓後花園小徑上,章雪城挽著父親的胳膊,邊走邊勸著:“爸,三哥他就是那樣的,您別總生氣,您應該適應他這種常態才是!”

章虎臣沉著臉不作聲。

“其實啊,我知道您是在心疼您那個小孫女瀟瀟吧?這都八九年了吧,遠隔重洋的,見一麵都難!”章雪城在為父親開釋著心結:“您看吧,您四個兒女,下一代呢,又剛好是四個性格不同的孩子,童童,朵朵,瀟瀟,篤篤,剛好是孫子,外孫女,孫女,外孫子,您正被周圍人羨慕不已呢?可是如今,那個花朵般的小孫女留在國外了,您是格外不甘心吧?所以對我三哥就憋著一股火呢?”

“哼,他的親生閨女,他都不惦念,我想有用嗎?這一代我都管不好呢,還顧得上下一代?”老頭嘟囔著,搖頭歎息。

“婚姻這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何況三哥他當時麵臨的情況您也是知道的,也不能全怪他?而且,他終究算是孝順的,還是按照您的要求,如期、隻身回國了,不然,按照您的脾氣,這老臉往哪兒擱?這父子情如何續?……如今您再在婚姻上指責他,有點不近情理了吧?”

女兒言之有理,父親沉默不作聲。

“再說事業吧,其實三哥的手術技術蠻強的,在我們醫院,有人還稱他為‘未來肝膽一把刀’呢!”

“醫術再好又怎麽樣?醫者父母心,作為一個醫生,醫德最重要!他還是個軍人,軍人就更該有軍人的風範!作為一名軍醫,不但要有高於常人的道德準則,更應有軍人的精氣神兒,軍人的風骨!”

父親的話讓小女兒笑了,她將臉貼在父親臂上:“爸,我知道,您原先就是一名優秀的軍醫,您在朝鮮前線的照片看得我熱血沸騰啊!您是那個時代的英雄!我知道,您雖然後來轉了軍種,改行搞了行政,當了領導,那股軍醫的神聖信念還是蠻強的!在我們四兄妹中,唯有三哥完全承繼了學醫、從軍的衣缽,二姐是護士,都不完全算得。所以,您對三哥是寄予厚望的,所以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對吧?”

章虎臣歎氣不語。

章雪城用略帶撒嬌的語氣道:“那我豈不更讓您失望了?我如今連軍裝都脫了?”

“你不一樣,你究竟是女孩子!”父親看著小女兒的臉蛋,充滿憐惜的神情:“而且,城城啊,你是個要強懂事的丫頭,爸爸懂得!你這次選擇脫軍裝,也是為自己父母著想,不想讓我們太作難了?畢竟目前你們醫院轉業形勢是大勢所趨,但為了你的事情,爸爸不是不可以去舍棄這張老臉求人,可是……我女兒不讓我作這個難,爸爸都懂!”

“爸!”章雪城低低叫了一聲,將臉再次貼住父親衣袖,不讓他瞧見自己的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