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白天鵝之死(1)

這一天,又是大大小小的會議連軸轉地過去,華唯鴻幾乎馬不停蹄地在整個上海繞了一周。

待到回家時,時鍾已指向十二點,他疲憊地扔下外套正打算鑽入浴室洗個痛快,手機卻忽然在桌子上跳起來。

華唯鴻拿起手機,那端傳來了怯怯的聲音,是那個他快要給忘到腦後的顧夏初。

她在電話那頭向他道歉,小心翼翼:“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好。現在我很後悔,您能原諒我麽?”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沒有預約,也沒有提前告訴你我會帶一個朋友去。”

“不,是我的錯。”說到這裏,夏初的聲音在電話裏麵溫暖起來,她緩緩道:“我應當早一點告訴你,我更希望看到你一個人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

這**的告白讓華唯鴻一怔,她接著在電話裏麵小聲道:“讓我難以啟齒的是,從醫院出來以後我一直想看到你,或許這就是讓我情緒陡然變壞的原因。”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明天會去看你。”華唯鴻說得矛盾。他相信夏初是對自己有了愛意,就像自己對她一樣。但他卻不明白為什麽他和她會有那樣的相遇,那樣的機緣相識。這就像是一場夢,冥冥之中有人把他們的手牽到了一起。他不在乎夏初或許就像李宛冰所說的是一個精神病人,而且是一個“複雜的混合體”。他隻知道自己看到她那雙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感到安穩,感到生命存在的意義。但是曾昆山呢?曾昆山怎麽辦?他的出現令這場愛情進行的有些艱難。

“不,華醫生,我想說的不單是這個。其實有些話放到明天講也不遲的,我這麽晚打擾你是因為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什麽夢?”

“關於Victor的夢。”

夏初的呼吸急促,顯然是剛從夢魘中醒來。

他歎了口氣,揉揉發沉的眼皮,聽她繼續說下去。

她的聲線在聽筒裏麵微微發抖:“你知道麽?我最愛的就是白蘭花。”

華唯鴻的腦海中忽然起了一個重重的歎號。

這個日暮,夏初抱著一束白蘭花回到了家中。

走到門口,鄰居阿姨正好出門,用地道的上海話搭訕著:“呦,好香的白蘭花呀。”

夏初微微一笑。她最愛白蘭淡淡的甜香。

進了家門,她將花草草插在花瓶裏麵,就去洗手間洗漱。

鏡子前麵,水氣彌漫,她無意中發現氤氳的鏡子裏麵有一個模糊的女人的影子,那不是自己,悚然一驚,回頭,室內卻空****的沉寂。

等到晚上她正在熟睡,空中傳來碎裂的聲響。

她被驚醒,卻不敢開燈,摸索著起床,趁著月光看到白蘭花撒了一地。正在驚恐之際,一個蒙麵男人破門而入從身後抱住了她,把她按在地上,夏初拚命掙紮……她害怕,驚恐,大聲呼喊,冷汗濕透了全身才發現不過是一場夢。白蘭花完好依舊,在窗前散發著甜香。

聽電話那端的夏初抽泣著,華唯鴻皺起了眉頭,忽然覺得這些荒誕離奇的恐怖場麵更像是她那些抽象主義的畫作。

“為什麽會有那樣的夢?”

“因你對目前的生活狀態有所不安。這種夢很常見。甚至有人的夢境和自己的將來出奇地吻合,那都是巧合,不必擔心。”

“可我經常做這樣的夢。上次和你說我有強烈的母性,希望擁有一個孩子,可我卻夢見自己變作了鬼一口一口吃掉了自己的嬰兒。”

“哦?”

“我夢見自己置身於黑漆漆的荒野,坐在一堆篝火旁。夢中的自己身著白裳,化作古代的女子模樣。她神色憂傷,看著天空中飄著羽毛一般的雪花。你做夢時是否會這樣?一個你在夢中遊離,一個你俯窺夢中的自己。我看見她的食指落在猩紅的唇上,口中喃喃念著古老又神秘的咒語,鮮血從她的指尖瀝瀝而下,是那嬰兒的血,我怎會是她?她又怎會是我呢?”

“嬰兒是愛情的結晶,當你對以往的愛情絕望的時候,就有抽身而去的潛意識。你吃掉的不是什麽嬰兒,是令你絕望的愛情。你對不甚理想的愛情有了破壞欲,所以想吃掉它。很多夢不必用現實中一加一等於二的邏輯來推理。它們所代表的意義也並不像看起來那麽可怕。”

華唯鴻在電話這端耐心地解釋著,夏初幽幽道:“希望是像你說的那樣。從景陽死後,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會被噩夢驚醒,再也睡不著。明天你陪我喝杯茶好麽?”

一種很粉很嬌柔的香氣撲麵而來。就像有霧有雪嗬著寒氣的冬天,圍在你脖頸上的羊絨圍巾,暖暖,軟軟的。

華唯鴻明白她那種心態,因怕傷害就把所有的心魂都包裹在那花心裏麵遲遲不肯盛開。

“你在做什麽?”

她站在那裏癡癡望著遠方,太陽凋謝的悲壯餘光將那張慘白的臉染作了金黃,令人看不到她的內心。她的眼睛從沒有明亮過,總是濕漉漉蒙著一層霧氣,裏麵仿佛是無邊的黑色森林,令人猶疑一旦置身其中,是會看到潛伏的凶猛野獸,還是千萬隻黑色的蝴蝶在幽暗中飛起,閃爍著冷冷熒光。

她看到他的那短短一瞬,眼睛是閃亮的。嘴角微微扯動,仿佛扯動了內心的傷口一般,“經常會有這樣的時候,當你一個人沉寂下來的時候,你就會不自覺地品嚐一種疼痛……思念一個人的疼痛。”

“可我還有更恐怖的夢。”

“我夢見和他的過去……”夏初說這話的時候,眼淚就像一顆大大的紅色櫻桃從光潔的臉上悄然滾落。

此刻,她正坐在華唯鴻麵前,這已是第三次向他訴說她的夢。

咖啡的香氣驅散了夢中的陰雲,她深深吸了口氣。眼睛亮晶晶,沒有半點煙塵,甚至自嘲地沉著嘴角泛出冷笑,“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他了呀。我以為已經把他給忘了呢。”

“在夢中,你能看清他的臉?”華唯鴻這麽問著,心想顧夏初的這個夢是否可以讓昆山從那堵牆後麵現身了呢。

“不,恰恰相反。”顧夏初點燃了一根煙,姿態老練。

他恍然一驚,他以為她是不抽煙的。

夏初將猩紅的唇壓在那煙上,眼睛裏麵聚斂的是柔水般的刀光,嫵媚的吸煙姿態閃爍著頹廢和厭倦的氣息。她對他們的過去還是耿耿於懷,華唯鴻心想。

“過去的那些夏天,我們常在海灘上嬉戲玩耍。那裏有散發著樹脂芳香的亞熱帶高大林木,純淨的白色沙灘,漾在碧波裏的幽幽綠草。但我要說的是晚上。夜幕降臨,我發現他突然不見了,我想他可能躲在某棵樹後麵跟我捉迷藏。我沿著沙灘到處尋找,喊他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音。”

“就在我站在沙灘上茫然四顧忐忑不安的時候,空中有一種微微的喘息聲在顫抖,循著聲音走去,我看到了一棟木屋。門是虛掩的,我推開門進去,室內一團漆黑,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濕的味道。是那種常年浸泡在潮濕空氣和海水中的腐敗氣味吧?夢中的我很是惶惑,這裏什麽時候出現這樣一棟黑色堡壘一般的木屋呢?它好像一夜之間在熱帶雨林中誕生,在黑暗中才張開臂膀迎接我。”

“我帶著重重疑問,像蝴蝶一般輕盈地穿過黑而長的室內走廊,光裸的腳板分明能感覺到地上的團團水漬。突然,一縷柔軟傾斜的光線吻在我的腳麵上,前方是旋轉的木梯,它沉睡在黑暗之中呈現疲憊和蒼老之色。一扇半開的門匍匐在它腳下,裏麵似乎是間浴室,嘩啦啦的水聲緩緩傳出。”

“我走到近前,一縷若有若無的男女癡纏之聲驚醒了我的耳朵。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那就是Victor在裏麵。怪不得他拋下我,難道是和別人在一起麽?憤怒讓我無法冷靜。我猛推開門,聲浪戛然而止,花灑下麵竟站著一個長發女子,她全身**。我驚呆了,她隻是一個人!這太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不知所措想要悄悄退去的時候,那女子察覺了一般轉過身來,哦,怎麽形容她呢?美若古希臘女神,婀娜修長的身體,渾圓堅挺的兩個**……不,她是邪惡的,更像莎樂美!更邪惡的是我發現她竟然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笑容詭異。那種微笑就像是撒旦要攫取你身體之前先送給你的蜜糖!我怕極了,反身關上房門就向屋內跑去。”

“我衝入房內縮成一團,那個女子也緊追不舍,房門被推得咕咚作響,我怕極了,蜷縮著抖成一團!忽然我看到對麵有一張床,白色的床單陰森,床下有**漫延出來,帶著觸角一般延伸,是黑色的血!”

“我幾乎要尖叫,不斷後退著想要縮回腳,但那些血卻迅速漫延到我的腳下,我想要逃卻怎麽也動不了。當我舉起手來,發現自己的手和腳竟然沾滿了黑色的鮮血!”

“床下一定藏著可怕的東西。我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恐懼,戰戰兢兢向那邊走去,小心翼翼揭開那床單,一張猙獰的臉借著燈光赫然呈現,我忍不住尖叫起來!她竟然就是外麵淋浴的那個女子。她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呢?怎麽又會死在床下?那外麵撞門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我感覺血液快要倒流,尖叫著後退,卻撞到一個僵硬的物體。當我抬起頭來,赫然發現他就是我的男友Victor!我哭喊著扳轉他背向我的身體,你知道麽?他的臉已爛得像爬滿蛆蟲的爛蘋果一樣……”

夏初語無倫次地說著她那荒誕的夢。在常人眼中它像野獸派的畫作一般不可理喻,支離破碎帶著瘋狂的毀滅。為什麽她的夢總是充斥黑色的死亡?華唯鴻聆聽著那些夢,短短幾分鍾內就窺探完她的精神發展曆程。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精神自衛者,卻偏偏被某種精神漩渦所吞沒難以擺脫。他心內湧起一股長久的憐憫。這種憐憫隻有在他這樣高度敬業的精神病科醫生身上才能產生吧。換作常人必然會被夢中潛藏的殺機所擊退,誰願意接近這樣心境詭秘的女子呢?

這天下午華唯鴻沒有去醫院,而是坐在了上海大劇院。今晚是晏菲的匯報演出芭蕾舞劇《天鵝湖》。意外的是,他沒有看到姚桂雲也沒有看到謝永鎮。而晏菲說他們都會來的。

晚上八點劇場一黑,帷幕緩緩拉開,柴可夫斯基那淒婉的旋律在空中悠然響起。人工光幕打造的朦朧月色靜謐怡人,藍色的天鵝湖在黯淡的光線下閃爍著粼粼波光。那些高雅的小天鵝身著潔白的短裙在舞台上輕盈如飛地跳躍著,令人目眩地旋轉著,在木地板上演繹著細膩優美的腳尖風情。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是這部舞劇的靈魂。大提琴時而華麗,時而朦朧,時而低沉,小提琴的顫音也脈脈含情,還有豎琴的婉轉,小號的圓滑都輕輕牽引著他的心,令他產生了綿綿不斷的遐想。

晏菲在台上情緒陶然,那單足趾尖的旋轉和迎風展翅的優美風情似乎隻為一個人而開。她知道台下有一雙眼睛凝神看著自己。當然台下可是有上千名觀眾,上千雙眼睛呢,但隻要那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就夠了。她要他看到,昔日那個幼稚天真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

舞台這麽大,我可以一直跳,跳到天窮地竭,隻要你在身邊,我就有勇氣一直跳下去。在她的精神世界,日漸衰老的謝永鎮和日顯猥瑣的姚桂雲已經失去了他們的引導者地位,矮小得經不起任何審視和崇拜,她亟需找到一個精神支撐。否則她就是劇中那個被施了魔咒孤單又柔弱的天鵝公主奧傑塔。

華唯鴻一直是她仰賴的男子。從他第一次出現在家裏用手撫摸自己那軟軟的頭發戲謔地叫她黃毛小丫頭,從他手把手教她畫出第一張蹩腳的畫作,從他自國外寄來她最喜歡的小泰迪熊,告訴她在父親和母親的感情溝壑中堅定地站立和去愛,晏菲就對他產生了敬賴之心。相對於這個外表和諧實則充斥著虛情假意的家庭,這種天然真切的情愫彌足珍貴。尤其是華唯鴻歸國之後,謝永鎮對這個得意門生的讚賞更讓她心生傾慕。她覺得隻有他才最有資格同自己一起分享成長的喜悅。

但華唯鴻,一直在憂傷和靜穆中端坐著。最後,那幕《天鵝之死》徹底擊中了他。

天鵝湖中的白天鵝奧傑塔最終戰勝了妖人的陰謀和詛咒,與王子快樂地相擁雙舞,欣喜地流下眼淚。那顆顆眼淚在華麗的燈光下折射出鑽石般耀眼的光芒,台下一浪接一浪的掌聲震人耳鼓。但王子驚愕地發現眼前的白天鵝奧傑塔似乎過度激動,哭得五官變了形。那不是驕傲的眼淚,她失落地看到台下那個座位已悄悄地空了。

華唯鴻一個人步履匆匆,行進在街頭,他不知道該如何驅散心頭的陰霾。孤身隻影的白天鵝在陰冷的湖麵上艱難掙紮,緩緩地屈身倒地,最後在精疲力盡的顫抖中竭盡全力地抬起一隻翅膀,遙遙指向天際,那哀絕的一幕所帶來的長久的、徹腑的、令人崩潰的傷感和恐慌深深地擊碎了他的心,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眩暈感,仿佛靈魂隨時要掙脫身體,像失控發狂的幽靈般在街頭瘋跑哀嚎。

奧傑塔,孤獨且憂傷的奧傑塔,她一個人在黑色的詛咒下默默死去。

“我不會再涉足愛情。”他在她墓前留下這樣的誓言。

愛是世界一切悲劇和喜劇的源頭。她死得無言且悲屈。如果不愛,什麽都不會發生,沒有生離死別,沒有千古遺恨。她為他而死,他有什麽理由去尋找新的愛情,有什麽理由活在這光鮮的世界享受陽光雨露?

待到謝幕,光華散去,晏菲一個人留在了後台的化妝室。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美麗的空寂,渺小得如一隻白色芭蕾舞鞋孤單單杵在那裏,不由得心頭一酸伏在桌上低聲抽泣起來。

“哭什麽呢?”有愛憐的輕歎。

她恍然一驚,誰在說話?

空****的後台,隻有一長排空置了的化妝鏡鏡光瑩然,像是一隻隻空洞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虛無地望著暴露的燈光。

她感覺不到害怕。鏡子是人類最公正的朋友,你向它微笑它就微笑,你向它哭泣它就向你哭泣。

她迎著光芒看鏡中的自己,喃喃自語著:“他真的不愛我呢。”

果然那個她也哀傷道:“他不愛我。”

可是她的眼睛為什麽會有血紅的**流下來?她的眼睛和鏡子一樣是空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