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離異的人(2)

莫幹山路那片區域被稱作“上海的蘇荷”,類似於紐約的SOHU,倫敦的東區,北京的“七九八”。它本是被遺忘多年的工業廢墟,因為偶然的契機被一群慣於雕飾生死的藝術家給激活了。經過現代化都市藝術的打磨,莫幹山路成了遊走於藝術與商業之間的都市幽靈,煥發出巨大的生機。以作畫為生的夏初自然也選擇在那裏棲息了。

華唯鴻驅車行至昌化路路口已是下午四點。天陰下來,雲朵幻作了一片片灰色的鳥羽徐徐遊走於天際,柔美至極。車子緩緩向前驅動,緊接著向東一個九十度的大拐彎。路麵狹窄,迎麵看到兩道色彩斑斕的浪潮洶湧而來,像一個人被從觀眾席上提了起來,硬生生給扔到了光彩耀目的舞台上,眼看著生旦淨末醜走馬燈似的濟濟一堂。路左則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矮牆,牆麵上密密麻麻的塗鴉打著優美亮麗的弧線向遠處彈跳而去;右邊則是一幢幢破舊的廠房遺跡,牆壁皆被油彩噴刷成悅目的藍與金,好比覆在華麗棺槨之下的木乃伊僵屍。

昆山是很久沒有回過上海了,看著這陌生的莫幹山路表情有些驚詫。

華唯鴻笑道:“你是第一次來吧,我也是第一次。”

經過了幾小片擁擠蕪雜的老式民居,一些充滿藝術張力的雕塑和店麵,還有幾幢高檔成熟的住宅樓群,他們終於到達了一個園區門口。這座園區叫做“莫幹山路五十號”,前身是上海的麵粉廠、機器廠、毛紡廠、粗紡廠等一堆老工廠的舊址。這裏聚集了上海最有名的一批藝術家。

夏初的工作室位於莫幹山路五十號的西北方向,那裏是上海一家老麵粉廠的原址,周圍空地閑置多年,透出與遠處繁華都市格格不入的荒寂。從外麵看不過就是一幢二層廠房,但等他們進去便發現這棟建築內部構造更是奇特,外方內圓,廊道在空中盤旋有如迷宮。

此時,剛剛睡醒了的夏初頭紮著藍色格子方巾,正一步步爬上高架。她口中猶含著那枝畫筆,身後是繪了半牆的墨染梅花在室內的昏黃下幽幽半開著。

“夏初——”有人在身後喊她名字。

她回頭,是一個男子,在暗色中目光炯炯。

昆山整了整衣領,他那張唇微微動了動:“請問您怎麽稱呼?”

夏初癡癡看著昆山,畫筆上的墨汁滴落下來,任那幾點紅黏在唇上都懵懂不覺,看得華唯鴻心驚。

“顧,顧夏初……”這聲音有些陌生。十年了,真能改變一切?昆山盯著那素白的臉,殷紅的唇,黑漆如星的眼睛:“是你的名字?”

“是……不!或許,我還有別的名字。”

夏初怔了一刻,還是接受了這刀鋒般刺心的審問。她那眼睛裏閃爍著星光般的迷離,好像在追憶著被時光隱匿的那些東西卻怎麽也尋不回來。

昆山看她茫然,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就是她了,那個喜歡在雨天作畫動不動就會拉著自己衣服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江小魚。此人眉目依舊,每一縷痕跡都宛如雕刻在自己心底般熟悉。

“你還有什麽名字?”

“這個,我也想不起來了呢。”夏初求援似的望向了昆山身邊的華唯鴻。

“她有間歇性失憶。”華唯鴻小聲提醒著,“我說過不要輕易問她的過去,否則她會不舒服。你看她現在已經頭疼了。她還沒有脫離觀察期……”華唯鴻說得小心翼翼。昆山這才注意到夏初已經皺起了眉頭,抬手揉著太陽穴,那痛苦和困惑的表情確實有些異於常人。

“我不認識他,真的不認識……”夏初的眼淚忽然下來,看著華唯鴻嘖怨道,“你為什麽要帶他來?他是誰?”

“隻是一個朋友,他很想看你的畫。”華唯鴻鎮定道,“你哭什麽?”

“胡說!你們這些人有窺私欲麽?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幹擾我工作!我這個月什麽都畫不成!都是你,是你們害的!我說過了,我在這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也不想讓一些人借著尋親的幌子來窺探我的隱私!”

夏初憤慨地說著,華唯鴻便明白了,他開始後悔自己之前把事情想簡單了。他完全沒有考慮到謝景陽自殺的事情一見諸報端,給顧夏初來了不少麻煩,看來有不少好事者來過,逝者死得詭異,當事人出奇地漂亮,傳說是一位頗具才華的畫家且尚待字閨中,甚至還有可能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總之他們來窺探的理由有很多。

昆山被夏初的激動嚇了一跳,江小魚的性情委婉溫柔,絕對沒有這樣歇斯底裏地嘶吼過。短短一瞬,他甚至要推翻原來對顧夏初的判斷,她和江小魚不是一個人。但是看那眉眼,看那言行舉止,甚至是含著畫筆傾心作畫的姿態,除了江小魚又有誰會如此酷肖呢?

華唯鴻倒是沒有生氣,依舊心平氣和地安撫著:“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過了,這個朋友從來沒有來過莫幹山路,我就是帶他來轉轉,恰巧經過你這裏。”

“虛偽!”顧夏初氣憤地抬高了聲音,“再說一遍,我最不喜歡作畫的時候看到莫名其妙的人。你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早就出院了,你也不是我的醫生。”說著她將一大桶黑色墨汁從牆上猛澆下去,那牆頓時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黑漆漆的山洞,向下麵的兩個人齜牙咧嘴地怒視著。

昆山被嚇了一跳,從那些飛濺而下的墨汁旁邊彈跳開來,但還是被濺了一身。

華唯鴻惶惑了,他並不在意顧夏初的過激表現。張愛玲不是說過一句話麽?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何況他是為她剖析過心病的精神病科醫生。令他不安的是,他清楚地看到她背轉身的刹那,眼角分明有淚花閃爍。難道她真的和曾昆山有過戀情?否則她為何要落淚呢?

兩個男人在回去的路上達成共識。顧夏初就是江小魚。

當車上了高架橋,昆山的心頭起了滄桑,雲山霧罩的壓抑,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他向默默開車的華唯鴻悶聲道:“我忍不住了。”

華唯鴻聽他這麽說,隻好將車子臨時泊在橋邊。

兩人下車,昆山抽出根煙顫巍巍點上,卻被迎麵而來的狂風狠狠嗆住,眼淚都出來。他咳了幾聲,才清著嗓子笑道:“嗬,你知道麽?江小魚有一個壞毛病。她本來就很情緒化,如果畫出來的東西不滿意,她就會嚓嚓地把它們全部撕掉,哭得梨花帶雨。有時候我都讓她這種小情緒給弄崩潰了,不就是一張畫嘛,嗬嗬……可是,現在她這個樣子更讓我崩潰了。”

“嗬嗬,你覺得她這種表現隻是小情緒?作為精神病科醫生,或許隻有我明白他們內心是多麽痛苦。如果看到他們那些病態的行為,你的腦海中就浮現出‘可笑’或者‘傻瓜’的字眼,那我真的很遺憾,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你誤會了。首先我尊重像您這樣有高度職業道德感的好醫生。像我這種人是慣於把痛苦和哀傷藏在心裏的,現在她這副歇斯底裏的樣子都是我造成的。我寧可她把那些墨汁潑在我身上淹死我或者像個潑婦一樣跳腳大罵。唉,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難過。我的心口被深深剜了一刀,鮮血淋漓地疼啊。”

“有一個問題。”

“請說。”

“你真的要把過去的江小魚找回來嗎?”華唯鴻審視著昆山,“常人大多不接受一個精神病患者,即便是自己的親人。”

“你錯啦,我找的並非過去的江小魚,而是過去的自己。”昆山臉上現出雨打山簾的悲涼,“她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說實話我對男女關係很悲觀,感覺那是一件非常自虐的事兒。我走過那麽多國家那麽多城市,沒哪個女人能讓我停留過,後來我明白了,原來我心裏一直住著一個江小魚。她在我的心裏住了很多年,住得很孤獨很沉默,沉默得連我都不知道。江小魚呀,怎麽說呢?她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終點。我不開心很久了。”

“我也不開心很久了。可時光不能倒流。”

“華醫生也有傷心的過去?”

華唯鴻臉上現出黯淡的笑,“大家都習慣自我保護,我從不回憶過去。”

“你看我什麽時候和她相認好呢?”

“或許用不了幾天,或許永遠不行。”橋下,熙熙攘攘的車流穿梭不休,“你看,如果相認隻會讓她打開過去的記憶陷入痛苦之中,你又何必與她相認呢?”

昆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我們必須要走啦,”華唯鴻說著快速走向車子,“我下午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學術會議。走吧,我要趕時間!”

昆山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耳畔是洶湧車流的巨大轟鳴聲。他赫然察覺,原來自己置身於一個異常殘酷的時空啊。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生離死別,而是離你很近卻不能說我愛你。

夏初沒有讓那墨汁在牆上變成陰森森的黑洞。她在每一團黑色的墨跡上蘸上了飽滿的朱砂色,那看上去就像一株老梅,千年不僵,軀幹硬化成鐵卻有著繁花似錦的不屈靈魂。

“我怎麽會瘋呢?你們才都是瘋子。”她目光凝結在那點點朱砂梅上,唇邊掛著一抹鬼神莫測的微笑。但心頭還是很冷。她放下畫筆,手捧咖啡來到玻璃窗前,天空又飄起柔柔的雪團。她在窗玻璃上嗬了口氣,隨手畫了一個英文名字:Victor,小心翼翼地圈了一個紅心,眼神辛酸。透過紅心她看到室外一對年輕的情侶正在雪中追逐著,那種溫馨的場麵仿佛就是自己愛的昨天……

她很滿意這座樓,這棟畫室,幽深少有人來。夜裏她的思緒可以在這座畫室內盡情飛舞。她返身回去掀開罩布,一個白衣女子正在畫架上默默地凝視她。白的衣,白的雪,唯有那懷中的繈褓紅得像血。繈褓裏的嬰兒睡著了吧?她多想摸一摸他。

女子的憂傷誰能懂呢?聽說過姑獲鳥的傳說麽?那些難產而死的女子在淒清的雨夜,抱著夭亡的嬰兒涕泣而行,難產的血汙染透了下身。拋棄了轉世的念頭,即便是懷著怨恨與孩子同生共滅,難道她們就不是聖母嗎?

她的淚水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