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為給吳國水師鍛造鉤拒、斧鉞以及箭弩,甘紀整整忙碌了兩年。他的鍛造間就在靈岩山下的一排石房子裏,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從清晨一直響到黃昏,哪怕是夜裏也不怎麽停下。按照伍子胥的要求,這一片的靈岩山腳,沒有經得獲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入。

鉤拒其實就是在一把鐵槍頭上加裝了倒鉤。兩船交戰時,己方若是處於優勢,則伸出鉤拒鉤住對方的船沿,將它拉近後再登船挺起槍頭刺殺。而己方若是處於劣勢,則用槍頭抵住對方船沿將其推遠,並且借機逃離戰場。

那天夫差前來視察鍛造房時,濃煙滾滾中,麵對一群赤膊揮舞的工匠,他也舉起一個鐵榔頭躍躍欲試。這時,伍子胥的手下將一個瘸腿的鐵匠引了進來,鐵匠一直表情嚴肅,因為伍子胥要他親手打造一個鉤拒送給夫差。望著一堆滾燙的爐火,鐵匠卻笑得很冷,他說,將軍眼裏的我僅僅是鍛造鉤拒的嗎?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把我這支手臂砍下,直接投進爐火裏。

夫差看著鐵匠褐色的皮膚以及青筋暴漲的手臂,他的那條瘸腿比另外一條腿短了一截,腳還是歪的。夫差說,那你能打造什麽?

我什麽也不能打造。鐵匠扔下這句話,瘸著一條腿轉身就走了。他走起路來那麽一拐一拐的,看上去更像是搖著一條船。

夫差急忙對甘紀說,把他給我叫來,他應該就是這裏最好的鐵匠,我覺得他眼裏藏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

伍子胥在夫差跟前笑了好一陣子,他想起甘紀之前說過的,大王他不僅僅是一個鐵匠。現在他似乎知道,大王其實是急於想擁有一把上好的劍。

顏王後和芸妃在那個冬天裏又想到了西施。有一次和王後一起烤火的時候,芸妃望著窗外的雪說,那個越國的女子,她或許在冷宮裏凍得發抖,我讓宦官不許給她送去一粒炭。王後笑了,她後來和芸妃各自騎上一匹馬,想去看看那個令人笑話的西施。到了木屋前,芸妃看著矮小的門洞,隻好下馬,但她讓馬抬起前蹄踢開木門,然後牽著馬直接踏進了西施的屋裏。

西施那時正捧著一隻野兔,她在給野兔梳理皮毛。兩匹高大的馬踩進時,屋子頓時擁擠了許多,連光線也不夠用了。兔子在西施的懷裏驚奇地抬頭,十分倉惶地望向陌生的王後和芸妃。西施的兔子是叫子歸,它全身蓋滿了雪白又服帖的毛,兩隻眼睛是紅色的。子歸曾經在草叢裏差點被一隻俯衝而下的老鷹叼走,老鷹落到樹叢中一直追趕,伸出的爪子正要將狂奔的子歸按住時,聞訊趕來的西施將捧在手裏的一碗米飯扔了出去。木碗砸在老鷹的身上,老鷹回頭愣愣地盯著西施,一把甩掉身上的米飯,最後沮喪地飛走了。

王後這天問西施,它為何要叫子歸?西施說,因為有一隻白猿是叫子山,他在越國五泄山的瀑布前抓著樹藤**來**去。芸妃即刻就笑了,她對王後說,姐,她是在吳宮裏太寂寞無聊了,一個人恨不得想歸去越國。既然如此,咱們就讓大王成全了她吧,省得她在這裏遭人嫌。西施放下子歸說,當初我既然是送給吳王的女人,那就不能再回越國了。你們要是不嫌棄,讓我給你們養馬吧。反正越國的女子給吳國養馬,我也不是第一個。王後和芸妃對看了一眼,滿意地笑了,離去的馬蹄聲在子歸的耳朵裏響了很久。子歸那時躲在一個角落裏。

宮中的馬房裏養著一大批的馬。西施和木槿到那兒的第一天,拴在木樁上的一匹黑色的烈馬仰天嘶鳴了兩聲,隨即就朝著她們抬腿踢了過來,西施和木槿慌張地倒退了兩步。接下去,西施每一天都在微微的晨曦中起床,起床後稍作修飾就去了馬房。在那匹黑色烈馬的圈窩前,她什麽也不做,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烈馬。她起初是站著,到了後來,她搬過一塊石頭坐著,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這時候,西施會慢慢地想起子山,她也將這匹暴躁的馬當作了子山,就那樣笑眯眯地盯著它,盯了它差不多有一個月。馬後來對西施不再暴躁,它開始吃西施給它送去的幹草,但還是不願意讓西施騎在它的身上。西施說,你肯定是餓了。我給你取一個名字,你那麽的氣勢連綿,那麽就叫昆侖。昆侖踢蹬著健碩的腿望向西施,西施的頭發上沾了幾滴這個清晨的露水,露水像是飄著清涼花粉的氣息,讓它忍不住突然打了一個氣勢雄偉的響鼻。

事實上,西施的身上的確有著花粉的氣息。過去那麽長的時間裏,木槿采集了宮中各色花瓣,她和其餘的侍女一起,跟著西施用越國手藝製作香粉。香粉晾幹後,就裝在一個個木盒子裏。子歸也開始喜歡上了香粉,西施把它眼睛包住,不管將它扔得有多遠,等她回來時,眼上紮了一根布條的子歸已經在門口靜靜地等著。子歸是一隻聰明的野兔。

但是子歸有一天差點就被甘紀射死。

木屋的不遠處是宮中一個空曠的訓練場,風毫無遮擋地吹著,吹得天空下雜草叢生。那天夫差和甘紀要在訓練場比賽騎射,夫差看著飄揚的旗以及馬道兩邊豎立著的箭靶,他對甘紀悄悄說了一句,給我點麵子,今天讓我一手。甘紀拉了拉弓,說,大王你一直沒有輸過我。伍子胥這時候走了過來,他等夫差走遠後對甘紀說,今天你必須贏,要給大王一個警醒,不然他會忘了武治天下。聽了義父的話,甘紀於是茫然無助地站在風裏。

鼓聲擂響時,子歸興奮地闖進了訓練場。

前麵幾輪賽事很快就結束,夫差和甘紀幾乎打了一個平手。最後一輪開始時,甘紀在起點處揮動起馬鞭,跟著夫差的馬一起衝了出去。甘紀在奔騰的馬背上將弓拉滿,正要瞄準箭靶時,卻在觀戰的人群看見了一張臉。那是曾經多次出現在他夢中的臉,但在木瀆城一個梨花紛飛的春日裏,這張臉卻墜入了一截懸崖。甘紀在馬背上恍恍惚惚,全然不知所以地放開了那支箭,箭頭沒有射向箭靶,卻筆直飛向了草叢中探頭探腦的子歸。子歸好奇地望著那支突然奔向自己的箭,一動不動。

讓甘紀分心的女子的確就是鄭旦。鄭旦這天跟隨伯嚭一起進宮,懷裏抱著伯嚭剛剛采購的一卷絲綢。聽說夫差和甘紀在比賽騎射,伯嚭於是帶著鄭旦來到訓練場。鄭旦將絲綢放下,猛地看見騎在馬背上的竟然是甘紀,她怔怔地望著甘紀,兩人的視線碰撞時,甘紀捏著箭羽的手不由自主地鬆了開來,然後她聽見場外所有的人都發出一聲驚叫。鄭旦情急之下脫出手中的玉鐲,朝著那枚箭頭的方向扔了過去。隻聽得叮的一聲,甘紀的箭撞在了那隻碧綠色的玉鐲上。全場一片嘩然。

夫差也不免驚歎鄭旦的身手,他後來從伯嚭的嘴裏得知,這個又將絲綢抱在懷裏的女子就是太宰跟他提起過多次的府中侍女,她叫洛襄。伯嚭之前說,改天我帶她進宮一次,大王要是中意,可以把她留在身邊。夫差看著洛襄,覺得沒有什麽不滿意,他又看看甘紀,甘紀盯著洛襄的那雙眼是他在過去從未見到過的。夫差於是對伯嚭說,太宰,你讓她留下,留下給寡人當貼身侍女。事實上,夫差那時覺得,甘紀的眼中如何才能有那樣的光彩?他想,等到吳國打敗齊國的那一天,他要把洛襄賜給甘紀。甘紀成親的時候,他要喝很多的酒,全都是齊國的美酒。

伍子胥頹然地望著這一切,他什麽也阻擋不了。但他後來走到甘紀身邊,冷冷地說了一句,沒用的東西!

那天,甘紀的箭飛向子歸時,西施的心幾乎跳出了胸口。因為蕭颯當初叛亂時刺出的那一劍,令西施的胸口現在還偶爾會隱隱作痛。夫差後來看見抱著胸口的西施,盯著那雙驚魂未定的眼,他說,你就是西施?西施茫然地將頭低了下去。夫差從西施身邊走過,聞到一股前所未聞的香粉味,他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西施。鄭旦就是在這時朝著西施走來,她笑得很淺,幾乎不容易被人察覺,她對西施說,我能確定,那人不能忽視你的美。西施聽見洛襄的聲音就那樣輕輕地飄了過去,像是飄在幾年前的越宮裏。西施過了很久才願意相信,那是鄭旦,鄭旦原來沒有死,她現在進宮了。西施那時覺得,吳國的天突然明亮了起來。

那天的夜裏,範蠡的絲綢鋪中飛來了一隻木鵲,木鵲緩緩棲落在頭頂婆娑的樹影間。範蠡抬手摘下木鵲,看見的是鄭旦送來的一則情報:順利進宮,剛才見到了西施,她很好。

捏著那支和手指一樣長的竹簡,範蠡過了很長時間才坐回到院中的椅子上。

木鵲是用竹子和木頭削成的,它長得就像一隻鳥,有著一雙巨大的翅膀,據說能在空中飛行三天而不落下。和甘紀打造的鉤拒一樣,木鵲也是公輸班發明的。但是因為公輸班是魯國人,所以人們也叫他魯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