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周嘉言(1)

【1】

時光重回1999。

顧安笙和阮蘇陌還同住在那條叫做淨水巷的弄堂,弄堂裏隻有為數不多的十幾家住戶。而每當傍晚,家家的餘興節目,就是聚集在弄堂口聽顧安笙殺豬般的嚎叫,幾乎每天都在同一時刻響起,比倫敦大笨鍾還準時。阮蘇陌不是要故意破壞顧安笙花美男的形象,隻是當時的他,那麽讓人,呃,印象深刻。大人們總是交頭接耳地討論他又犯下的英勇事跡,說他頑劣至極,說他缺少父親教導所以才這樣不懂事,子不教,父之過。對於顧安笙的家庭,流傳最廣的是父親去大城市掙了大錢,有了新人忘舊人。他們說他前天把誰家生火用的木柴一把火燒光了,昨天又偷拿了誰家的白玉米,今天又把誰家的孩子打出了鼻血……這讓在家溫順服從,背地想革命翻身的阮蘇陌覺得敬佩極了。

這樣的年紀,無論是誰,心底往往都有那麽一些些叛逆的情緒,隻是大多數將不滿以各種形式表現了出來,極少數卻選擇了苦水自吞,阮蘇陌恰好是這極少數的一員。為了一些瑣碎事情而遭到冷言冷語,她可以不吵不鬧不回嘴,隻是在無人窺見時的陰影麵龐下,眉頭總會象征性地一皺。

因為母親的嚴厲,阮蘇陌從來沒敢去湊過熱鬧,理所當然對顧安笙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她一直感覺有些鬱悶,後來也偶爾會想,當時的兩個人就住在一條街,巴掌大的地方,怎麽就從來沒有遇見過?是不是真的,兩個沒有緣分的人,即使城市再小,也可能終身不遇。那麽,與顧安笙的遇見,阮蘇陌確實想要感謝一個人,即便她覺得他是真的真的很討厭。

那時的淨水巷有一個孩子王,姓董,肥頭大耳,無聊時就會想一些更加無聊的手段欺負人,顧安笙給他取外號叫董鄉霸。彼時的董鄉霸正瞪著一對小縫眼,帶領著他那些鄉霸軍團對阮蘇陌進行言語摧殘。他盯著正值少女發育期愈見肥胖的少女,咧著嘴很猥瑣的笑開。

“喲喂阮蘇陌,你這身材是怎麽吃出來的啊?難為你死了爸還能長得這麽剽悍……”

接著是一陣刺耳的哄笑。

記憶回溯,平庸的橋段,沒有大起大落的風浪傳奇。父親病逝,家裏頂梁支柱轟然倒塌,生活壓迫和感情依賴的缺失換來母親的憂鬱,進而演化為煩躁和無緣由的厭罵,眼淚,悲戚,壓抑。阮蘇陌早已練就對母親林夕時常的罵罵咧咧充耳不聞的本事。她不怪,有什麽好怪的呢,這麽多年過去,自己慢慢長大,會和所有同齡的女生一樣有心事有煩惱,過得不算太壞,隻是偶爾幫忙多做家務會累點,物質方麵,沒有接觸過就不太貪求怎樣的享受,最值得開心的就是在學校拿了獎狀,能得幾顆自己心愛的大白兔,入口即化,軟軟黏黏。

她也知道,母親是愛她的,否則不會費盡心思托盡關係將自己塞進當時鎮上最好的機關小學,說是機關,究底就是鎮上幾個領頭人創辦的,進去仍然需要考試,加減乘除。好在阮蘇陌在課業上從不讓林夕擔心,順理成章地以一片錦繡風光入選,林夕高興得狠心一下,獎勵了阮蘇陌滿口袋的大白兔,逢人便誇我家蘇陌怎樣怎樣。阮蘇陌喜歡看母親臉上少有顯現的驕傲神情,仿佛自己走起路來都更理直氣壯。自此,她對學習更是異常努力,她知道,那是獲得母親的軟語和糖果的最好途徑。

麵對董鄉霸的諷刺和戲罵,阮蘇陌是想反擊的,她幻想自己如電視裏不向惡勢力屈服的女主角,這樣以後才有可能遇見一個優質的白馬王子,過著童話般幸福快樂的日子。她甚至用眼角餘光打探了一下周圍,想探尋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當作自己有利的武器,然後像所有故事裏的陳詞濫調,顧安笙出現,仿佛從天而降,駕七彩祥雲,頭帶光環。

阮蘇陌曾把這段“傳奇”向她生命中出現的許多人說過,她不知道她為何那樣做,那時候顧安笙的臉已經在她的記憶中開始模糊,可她卻將這一段記得清清楚楚,甚至於他的每個細微表情和動作。然後所有人聽了阮蘇陌的描述後都問了同一個問題。

“你是不是在說孫悟空?”

可是阮蘇陌想,孫悟空就孫悟空吧,畢竟那時那刻的顧安笙,於她而言,真的猶如一根漂浮在孤海中的浮木一樣,她隻有緊緊地,死死地抓住他,才不至於被四麵侵襲的風浪淹沒吞噬。

也許是當時董鄉霸的話也刺激到了男生心底最不想觸碰的地方,他擋在阮蘇陌麵前,冷眼看著那些不速之客。那時候的顧安笙還隻有青澀的,尚未成型的眉眼,他一手指著帶頭的董鄉霸威風凜凜地破口大罵,“你才死了爸!你全家都死了爸!”

周圍的哄笑開始變得更加大聲,董鄉霸整張臉憋得通紅,衝上來仿佛就要跟他一決生死。盡管董鄉霸在體型上占了一定優勢,可顧安笙又哪是省油的燈?平常在他媽媽的“操練”下,行動早已比同齡的孩子更加靈敏。戰局最後,顧安笙踢著倒在地上的董鄉霸威脅道,你要再敢欺負人,我就放火燒你頭發!罵完他轉身欲走,也許又突然想起還有阮蘇陌這號人物存在,走了幾步便又倒回來,拉著女生的衣袖頭也不回地離開,臨走還搜刮完了董鄉霸身上的大白兔。

淨水巷隻是小鎮上的一個角落,出自家大門走不了多時,四麵就隻能看見樹和草。

顧安笙似乎還不解氣,他氣勢洶洶地拉著阮蘇陌的衣袖,一前一後爬上家對麵那座小小的圓頂山,絲毫沒有考慮過對方的性別。阮蘇陌原先有些躊躇,但前麵的人壓根就沒有回頭來幫忙的意思,隻好咬咬牙,自顧自地抓著一旁的樹枝條,吃力地爬了上去。

二人共同分享了那些充滿奶味的糖果,仿佛分擔各自命運中的悲喜苦難一般慎重,兩個13歲的孩子,卻比同齡人都早熟。顧安笙一邊往嘴裏塞大白兔一邊對阮蘇陌,更像是對自己不認命地說話。

“雖然我們不是家庭美滿父母雙全,可是我們沒病沒災,四肢健全!以後我掙錢養家,你尋一如意郎君出嫁!我們會很棒,會過得很好!”

說完他站起來,氣宇軒昂地消化完了手中最後一顆大白兔。然後他又坐回身,聲若細絲。

“所以,不要難過。”

也許阮蘇陌天生就有花癡的潛質,她自戀的認為顧安笙那句不要難過,是在安慰她自己,所以當時的阮蘇陌頭腦一熱,對著顧安笙就是一個激動地熊抱,眼淚嘩嘩地流,邊哭邊說“我沒有難過,我隻是喜極而泣啊我,嗚嗚嗚……”

顧安笙被她的突然襲擊嚇得不知所措,就那樣愣在原地。以至於後來阮蘇陌知道了初戀,初吻這麽一說的時候,她多麽欣慰自己擁有了顧安笙的初抱。

夕陽西下,鳥兒回家。黃昏無意光顧的角落,男孩的陪伴,女孩垂下頭,輕聲哭泣中。本該是這樣美好的畫麵,卻因為阮蘇陌的不“矜持”,被徹底破壞。

後來的阮蘇陌回到家,攤開手心,才發現上麵全是一條條淡淺的印痕,可是她看著那些印痕,卻突兀地笑了起來。林夕在一旁,眼神時不時地飄過來,看神經病一樣的看她兩眼。

可是當天晚上,董鄉霸的媽就扯著鼻青臉腫的董鄉霸登上了顧家的門,而顧安笙,又理所當然地被他媽暴揍了一頓。

那是阮蘇陌第一次背著母親偷偷跑來看“熱鬧”,還是那麽多的人,雖然站在門外不敢往前擠,可她光是想象,仿佛就能看見顧安笙他媽正一邊揮掃把,而顧安笙被打得上躥下跳。她有點自責,覺得是自己把他推入了水深火熱中,可她又非常高興,因為他第一次因為自己挨打。

自那次“見義勇為”後,兩個人再沒什麽交集,這讓阮蘇陌更加悶然。

電視裏不都是柔弱的女主角陷入危機,帥氣的男主角舍身搭救,然後兩人經過許多相處和磨難終於走到一起嗎?為何過了這麽久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還是現實中女主角需要主動一點?所以之後的阮蘇陌每次到雜貨店買東西,總是要故意在他家門前繞好大一圈,她想也許會“不經意間”遇見顧安笙,她甚至想好了要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可卻再也沒碰過麵。後來阮蘇陌向立夏提起這段過往,對方卻隻是歪著頭有些入神地聽,意外地沒有嘲笑這樣劣質的戲碼,隻是追問,然後呢?

然後,顧安笙的父親在離家9年後突然回來了,衣錦還鄉,擊碎了那些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流言。然後,他們一家在眾人欽羨的目光中,坐上他爸的小轎車,離開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城鎮。然後,阮蘇陌想,果然應了他那句話,他會很棒,會過得更好,他多麽幸福。可她呢,她的心裏卻從此住了一個人,他叫顧安笙。

其實阮蘇陌知道,她隻是顧安笙生命中的一個小插曲,她一直等著告訴他,顧安笙,我叫阮蘇陌。可他從來沒問過。這個世界上適合自己的人有200多個,但我們往往會選擇最初的那一個。顧安笙用幾顆糖果和一場架,牽扯出阮蘇陌對他綿長的牽掛。也許在那以後,都不會再有一種味道,能像那幾顆大白兔一樣刺激著她的味蕾,亦不會再有那麽又俗又好聽的句子,和溫暖的陪伴。

【2】

再次與顧安笙有交集,阮蘇陌高三。顧安笙所在的翔龍七中剛通過從省重點中學到國家重點中學的評估。學校為了貫徹國家教育政策,也開始籌辦一些學校間的相互交流活動。阮蘇陌憑借一紙優異的成績單順利進入翔龍七中鼎鼎有名的理科A班。

她站在台上,視線掃過寬敞明亮的教室和嶄新的課桌,眼神移至窗邊,隨即觸及一張熟悉卻隨著歲月更迭變得更為好看的側臉,手心不由得開始冒汗,還好對方並沒有抬頭,仿佛當她不存在般,做著自己的事。阮蘇陌不覺得失落,反而為他沒有看見自己此時緊張的窘樣而慶幸。

通過鄰裏間的家長裏短,阮蘇陌知道顧安笙考到了翔龍七中,她一直相信顧安笙的頑劣隻是他自己不願意,如果那些聰明用在正道上,會是多麽的所向披靡,而事實證明她對他的這般相信是多麽的正確。

臨近中考時,阮蘇陌除了花些時間做家務,不敢浪費一點精力到其他地方,她的努力讓林夕也感到一股莫名的緊張。見她拚命三郎一樣的複習,林夕不是不心疼,隻是早已不善於表達,一出口,便是早點睡覺,電費貴,諸如此類。這樣的交流方式,似乎早已形成了母女之間溝通的默契,阮蘇陌總是在心裏偷偷地樂,然後更覺精神振奮。

然而當中考成績下來,她卻並沒有如預想中的那樣,收到翔龍七中的錄取通知書。

考進翔龍七中的機會多麽渺茫,阮蘇陌是知道的,多少有錢有勢的人家擠破了頭想往這裏靠,盡管她成績優異,但比起那些既有漂亮的成績單,家境又優渥的人來說,自己是多麽的不堪一擊。阮蘇陌捏著成績單坐在門口台階上很委屈地流淚,抽噎聲越演越烈,記憶中第一次哭的如此氣壯山河,林夕隻在一旁無可奈何地歎氣。如果,如果有個好的家庭。

最後還是將就著讀了鎮上的十一中,畢竟一個女孩子,想成才除了讀書這條路以外似乎別無他選。文理分班時,阮蘇陌依然決然地選擇了自己並不喜歡的理科,努力地鑽研做習題,保持拔尖的成績,想著顧安笙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怕是不願背那文縐縐的課本,能做著同樣的試卷思考著同樣的問題,那種感覺阮蘇陌覺得很微妙,或許能這樣也很好。

阮蘇陌原以為這一生,兩人也許再無遇見的機會。

高三初開校,突然傳來翔龍七中在十一中有兩個交換生名額,一文一理。阮蘇陌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這也許是她唯一能與他有交集的集點。阮蘇陌不負重望,以年級第一爭取到理科名額,而且那麽恰好地,接收她的似乎就是顧安笙所在的班級。這一切讓她覺得這十七年所有的不幸已經過去,幸運之神終於開始垂青自己。

翔龍七中是當地最好的國家重點高中,因此當地政府也不惜花費大筆的資金將校園建設得風景如畫。

顧安笙會注意到阮蘇陌,完全是因為女生的自我介紹。由於太專注地看著念著一個人,以至於阮蘇陌在班主任的要求下自我介紹,也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大家好,我是顧安笙。”

全場立刻嘩然,顧安笙旁邊的周嘉言用手肘碰了碰這位還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同桌。

“喂,居然有女生跟你同名同姓。”

顧安笙本沒有那個心情去在意班上是否多出或少了一個人,隻是自顧自地專注於手裏那副即將完成的風景素描,場景是窗外的操場和冬日陽光下的白楊,看的出雖略顯不成熟,卻已經凸顯出不同尋常的天賦來。阮蘇陌的介紹太有所指,才不得不令他微微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也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淨水巷的一切,對顧安笙而言,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地方。這些年,他早已遺忘得差不多,記憶裏隻有終年夯長的炎夏,可他記得那雙眼睛,充滿膽怯卻努力強迫自己鎮定的神情。也是這麽些年,那個小胖的彪悍女生,擁抱了他的女生,已經出落得單薄起來。

注意到對方看向自己,阮蘇陌似乎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連連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說,我叫阮蘇陌,從十一中轉來的,希望……”

話未斷音,堂下卻鬧得洶湧澎湃,有女生翻白眼,小聲感歎又來了一個花癡,男生的眼神也不斷向顧安笙掃射過來,打趣,嘲弄。其實阮蘇陌長的不算差,漂亮未達卻也算得小巧纖細,唇紅齒白,如果再稍稍打扮一下就更好了。阮蘇陌想為顧安笙辯解,她揮舞了幾下手,道:“那個,我不認識顧安笙啊。”

此言一出,又仿佛是另一個炸彈。

看教室的沸騰程度有愈加熱烈的趨勢,班主任才不得不出麵幹涉,“嫌時間還不夠緊是不是?還有這閑工夫鬧騰,等你們考完了,愛怎麽鬧怎麽鬧,我陪你們一起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