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影武者(1)

這是安土城的天守閣,凝聚了信長征服天下野心,光輝四射的一座城堡。

在天守閣的最高一層,站在窗前可以摸到天空飄著的浮雲。夕霧每天都穿梭在這一層,走在深深的走廊裏麵,一個人,孤寂的,腳步輕軟,沒有塵埃,沒有聲音。走廊是那麽深,看不見光,她每天穿梭在這裏,就像是一個毫無生氣的人偶。到了晚上,子夜時分,她會聽到空氣中傳來奇怪的聲響。有抽泣,有哭喊,也有咒罵,悲壯的決絕的聲音,那是戰死男女不滅的靈魂在這裏遊**。聽這些聒噪的聲音,就能看到那些暴曬在荒野上的屍身殘骸,還有在熊熊烈火中燃燒不倒逆風飛揚的戰旗。好了,不要再喋喋不休了好麽?夕霧歎一口氣。她彎下腰去,雙手抱起他們其中一個的頭顱,將他放在身前,輕輕用手撥開他額前浸透了鮮血濕答答的亂發,不由得籲一口氣。這是一個中年男子,正對她怒目而視,保持著臨死前視死如歸的那一副神態,還好,他不是天狐。她習慣將所有的頭顱都查勘一遍才能放心地為他們清洗,除去血汙,把他們的牙齒染黑,為他們仔細地化妝。信長說,遲早有一天會把天狐的頭顱送到她的麵前,所以每一天她都要戰戰兢兢地過去,每一天都要祈禱若生不要落到信長的手上。

這些頭顱都來自信長的對手。在這個天守閣,眾武士的妻子和戰國時代所有的武士女眷一樣,除了聚在閣內鑄造槍炮子彈,還負責將所有被斬下的敵方頭顱一個個地綁上名牌。

他們的頭顱都被擺放在周圍,伴著香氣四溢的鮮花和蠟燭,來驅散那種恐怖的死亡氣息。每晚,夕霧就睡在這些俘虜的頭顱中間。

“如果想出去,就要答應我,做我忠貞不貳的女人,否則你將一輩子與死人為伍,就像在地獄裏麵一樣。”這是信長將夕霧押入天守閣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會是一輩子嗎?”夕霧站在門前,轉身看著信長,眼睛如秋水一般寧靜,毫無畏懼,“那我要恭祝你武運長久了?這些死人有什麽可怕?他們死得光榮不屈,為他們效勞是荒木夕霧的榮耀呢?你怎麽知道我不樂於和他們在一起呢?”

說著,她跪了下去,伸手摸向那些血跡斑斑,死狀恐怖淒慘的頭顱,將它們抱在懷裏,“你看,我不怕,一點都不怕。”

夕霧真的不怕,一個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有什麽好怕的呢?她真的很樂意去做這些事情。雖然她曾經被這些沾滿血汙的死人頭顱驚嚇過無數次,無數次從噩夢中醒來,無數次忍不住要嘔吐,無數次暗中垂淚,但這就是命運。如果能夠抵抗得住它的洪流,或許會有雲開月明的一天。雖然,她覺得心力交瘁,離黑暗的地獄越來越近了。因為無望,也因為不甘心絕望,所以她反而安心地守在這裏,靜靜地做好每一件事情。

在這個戰國時代,身份地位高的人習慣把牙齒染黑,倘若死在自己手上的敵方頭顱身份地位很高的話,那麽戰功便要加碼,所以天守閣內的女人就多了一項義務,負責為頭顱染牙。夕霧倒不是為了替信長手下武士虛高戰功,她隻是想讓這些俘虜死得端莊安詳一些。

碰到他們的時候,她盡量不讓自己的手發抖,不去看他們脖子上觸目驚心斑駁陸離的血痕。她會哼唱幼時的兒歌給他們聽。這到底是誰的罪過?她天生美貌,卻沒有讓她得到心上人的憐愛,反而要日夜忍受仇人的覬覦垂涎。一次,她抱著手上的一顆殉死的女子的頭睡著了。那個女子麵貌清秀,神態安詳,羽毛鎖住了瞳孔,嘴角卻在上揚,她還是微笑著的。夕霧看著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將來有一日她逃不過信長的魔掌,也要這樣高貴不屈地去死吧。想著想著淚落下來,天狐你在哪兒呢?會不會再來救我一次呢?但倘若有朝一日,信長將天狐的頭送到了自己麵前,自己該怎麽做?是抱著它飛身墜樓,還是舉刀自裁呢?她日思夜想,盡是這些虛無的牽掛和悲苦的思緒。

每天都這麽蒼白寂寥地度過,隻有當她抬眼,看見遠處天空翻湧著的白棉花一樣的雲朵,她才會覺得這個世界也有美好的一麵。那雲朵後麵還有紅色的睡蓮,灰色的雲雀和習慣燦爛微笑的天狐吧?

看著看著,那些雲朵仿佛幻化作大團大團的白菊,漫天飛舞著落下來,蓋在她單薄寒冷的身上,體貼的像被子,也像日思夜想的那個人的手溫暖安心。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透過格子扇窗戶,可以看到一個健碩敏捷的影子正踩著那團團白菊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夕霧的心髒在此刻徹底停止跳動了,她按著那快要窒息而死的胸口,對那個影子說:“你知道嗎?我在這裏已經被關了三百六十天,還不算多,是嗎?!每天,我都在這裏看天上有多少雲飄過,雲裏麵有沒有一朵像我喜歡的天狐,那個行俠仗義的天狐,你來得太早了,你來得太早了!”說著,她飛奔過去,撲入他的懷抱,若生低頭滿懷深情地看著她。

“天狐知道他錯了。他最愛的人在這裏,而不是在別處。”若生深深地吸口氣,嗅著夕霧發間的香氣,那是他最愛的濃濃的**香。

夕霧發間所插的是幽幽白菊,若生親吻著那白菊,將其含在了口中,輕輕呢喃著:“我來得太晚了,你要原諒我。”

“帶我離開這裏吧,快點離開。”夕霧的麵頰發燙,渾身發熱。她緊緊抱住若生,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會像雪花一般融化不見。

“夕霧,閉上眼睛,我會帶你去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若生抱著虛弱的夕霧,就這樣從天守閣飛身而下。

夕霧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還可以看見信長的那些武士各個麵色大驚從扇窗內探出頭來看著他們,自己的身體如翩翩白菊般在空中盡情舒展,隨風散落。

終於脫離這個讓人窒息的活地獄了,她的淚水滑下來,忍不住抽泣出聲,一隻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臉上。

“你哭了?”信長伸手,那手停在夕霧半合著的眼眸上,那扇子形的黑睫毛下有濕答答的涼涼的淚痕。

“你看,荷花都已經枯萎了。我放你出去,否則你會死的。”信長將一支殘荷放在了夕霧的手上,他今天心緒平定,目光中充滿了愛憐。

夕霧渾身發熱,身體綿軟,她終於病倒了。原來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看看現在的天下吧,盡在我的掌握之中。以京都為中心的最富庶的大半個日本都是我的!毛利、上杉、北條那些家夥,他們的地盤規模遠遠無法和我相比。我將會重新統一日本,推翻幕府,創建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嶄新政權!不要再想念那個螻蟻了!”信長將夕霧緊緊抱在了懷中,“我南征北戰這麽久,沒有一刻不將你掛在懷內,可惜你竟然這麽無情。那個天狐,倘若他真要來領你歸去,我信長一定成全你。可惜,他早就將你忘記了吧。”

信長像抱著一個嬰兒一般小心翼翼地將夕霧抱下樓去。雖然中間橫亙著那麽多的仇恨和永世無法化解的矛盾,但是他就是看得懂她,遠遠比那個天狐看得懂她,所以慣於拋棄恩義,不屑於親情羈絆的信長把這個女子捧在了手心,掌上明珠一般寵著她。但,她就是不要。

“火,火,火……”一連串模糊不清的囈語從暮的口中發出。自從甲賀撤離之後,暮由於憂懼和顛簸交加,原本病弱的身體徹底垮掉了,已經陷入了持續數日的昏迷之中。夢中的他不止一次回到了信長給甲賀帶來的那場大火之中。那場大火已經把暮的靈魂給留在了那裏,現在的暮隻是一具空殼而已。

從甲賀撤出的軒轅眾終於正式投奔到了東海道的家康轄境內。不要說早就暗中效命於自己的軒轅眾,家康一向對甲賀和伊賀的其他忍者流都很關注。他早就認識到了忍者在戰場上的利用價值,這可以從後來幕府的一個重要製度——諜報製度看出來。麵對眾多的甲賀和伊賀的忍者,家康全部留下,召集起來加以統籌管理,並讓服部半藏做他們的首領。

聽到暮再次病危的消息,半藏也焦灼起來。忍者生涯風險極高,大多不得善終,暮出生入死多年捱到了燈枯油盡,也是讓眾人很是傷感。

“暮,你要挺過去這一劫才好。否則,軒轅眾一個上忍都沒有啦。”半藏拉起暮幹枯的那隻手,無奈地鼓勵道。

“我早就該死了呢。吃著德川家的俸祿卻做不了任何事情。慚愧啊。”暮在清醒與昏迷之間喃喃說著,“真的很對不起三河殿下。告訴他,因為我的疏忽沒有保護得了築山殿和信康少主,是我畢生的遺憾。”

實際上,秘密替德川家監視敵家一舉一動的正是軒轅眾,緝捕前來窺探德川家的外家細作與飛腳也是軒轅眾的責任。沒有能夠及時阻止信康出麵射殺那些敵家細作,反而讓信康落得了個濫殺無辜百姓的惡名,這也讓暮深深感到自責與愧疚。

“暮,你怎麽能這麽自責呢?那些事情任誰也無力回天。就讓它過去不要再想啦。”半藏緊緊握著暮的手,能夠感覺到生命的氣息正在暮的身上慢慢消失。

“半藏,你知道我這一生盡心為德川家賣力,從來沒有向大人求過什麽。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請你告訴我,那個孩子,他真的死了嗎?我已經堅持不了多久啦,真的很想看他一眼。”暮終於鼓起勇氣向半藏懇求了。

“我知道,這麽問是很愚蠢,但是我真的很想念這個孩子。馬上快要死了,讓我放下忍者的身份,看他一眼好麽?實在是不能這樣放心地離去。”說到這裏,渾濁的淚水從暮的眼中滑落,他掙紮了這麽多天,多麽希望能夠聽到那個粗嘎憨真的聲音,哪怕就是一句也好。

瘦馬和智人忐忑不安地看向半藏。大家都相信若生被信長斬殺在陣前,但是這個暮卻怎麽也不肯相信。

“有我的圍巾在,他不會這麽容易去死。”暮經常這麽自語。“一條圍巾而已,能有什麽起死回生之術麽?暮長老真的是老糊塗了呢。”智人常常暗中對瘦馬這樣說。“不過,我也感覺若生好像沒死呢?因為有天夜裏,我好像看到一個人在暮的榻前靜坐著,我正要過去看個究竟,那個影子一閃就不見了,追出去好遠就是追不到。想來想去,我覺得好像是若生。”學過通靈之術的瘦馬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我懷疑,若生根本沒有死,一定是潛伏在某處,秘密做著什麽,暗中關心著我們。”

“啊……你可真會胡說!真是可笑!麵對現實吧,那種情況下,根本沒有任何可能逃脫的。”智人歎息道。

看著暮強撐著最後一口氣,期待地看著自己,半藏的心隱隱作痛,怎麽說呢?對於一個忍者,最致命之處就是泄露自己的行蹤。

“暮……”半藏將手放在了暮的額頭,“你可以放心地去。你擔心的也是我所擔心的。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無辜地去死。”

暮已經無法再要求什麽了,他知道半藏說到這已經很是困難。他將手輕輕地放在半藏的手心,努力提著一口氣道:“你知道若生畢生的心願就是返回大明,尋找自己的故土。杉穀死前最掛懷的就是這件事情,身為長者,我希望若生能夠擺脫忍者的束縛,過他自由的生活吧。”半藏輕輕點了點頭,淚水輕輕滑落,他能感覺到那隻手在他的手心漸漸失去了溫度。

這一年是天正十年(1582年),意氣風發的是信長。二月十四日夜十時左右,安土城東麵的天空突然變得一片血紅,仿佛天宇燃起了大火。當時駐留日本的傳教士弗洛伊士在《日本史》中這樣描述道:“自東方開始,天空忽然變得非常亮。信長最高的塔(指安土天主台)的上方被映成了恐怖的紅色。這一景況一直延續到清晨。紅光的高度很低,離開二十裏外就看不到了……”據說這是信濃淺間嶽火山爆發所致。

古人常認為天象關乎人事,對於這一異景,奈良興福寺多聞院的英俊在《多聞院日記》中寫道:“以前甲州、信州以下被打破時,山也曾經燃燒過(指火山爆發)。此次淺間嶽燃燒,定也是東國之物怪作祟……這一次的大風、冰雹、飛火、逆雨,把與信長敵對之國的神靈們全數從禁中驅逐出去。遵循信長之意勝於向神靈們勸請,這是神力與人力皆不能及之事,可見一天一元皆服從於信長。”

織田信長本人,理所當然地將此事件看作上天在昭示自己的權威,大笑著對左右近侍說:“這恐怕是吉兆吧!”果然,僅僅一個月後,對家武田勝賴的首級就送到了他的麵前。

三月十五日,曾經縱橫一時,天下皆驚的名門武田氏,隨著武田勝賴帶著妻子兒女一起在天目山自殺而滅亡。據傳,武田勝賴留下的辭世句是:“朦朧之月被雲遮蔽。雲逐漸散開,終於月落西山。”其妻小田原氏的辭世句則是:“在晚春中漸次凋零,憂恨駐足於樹梢花端。”隨著戰敗者怨恨而來的是勝利者的大肆歡慶。

四月二日,織田信長來到甲府,論功行賞。將武田勝賴與其妻兒逼入天目山自殺的勇將瀧川一益得到了上野和信濃佐久、小縣兩郡,勇將河尻秀隆得到了甲斐,信濃的高井、水內、更科、植科四郡封給了森長可(也就是信長身邊小姓森蘭丸的父親),美濃的岩村城給了國景春江,金山城給了森長定……信長滅了武田勝賴之後,空前自我膨脹。看到武田勝賴的首級擺在自己麵前,他的心頭大患就已經痊愈,剩下的那幾個對手不日之內就可以掃除了吧。於是信長決定好好放鬆一下,讓天下人得以瞻仰自己的勝者英姿。

四月二十一日,他決定了歸途的安排,從甲斐出發,觀賞富士山,一行人聲勢浩大前往駿河。從駿河回安土城的路,正是現在的東海道,在家康轄內。做出了殺妻弑子高價犧牲,換回一族存續的家康比以往更加陰沉遲鈍,也似乎更加忠誠。

對於性格冷峻、喜怒無常的信長究竟該怎樣款待也是頗令家康頭疼的。於是小心翼翼的家康使出了渾身解數,對信長一行殷勤招待,這讓信長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