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地獄少女(2)
這一夜，在茶屋內，夕霧跳的是大阪廣為流傳的一段舞蹈：
青樓之戀無真情，世人如是說。此乃不諳男女之情者所言也。青樓之戀，本無真心或假意，隻是有無緣分，無緣就是假，有緣就是真，那音信皆無的負心漢，令奴日思夜想不能自拔，鬥轉星移，日月暗淡，不覺之中移情他人，莫要怨奴，如此薄情，不可饒恕。
這曲子是大阪一個有名的太夫怨恨負心人的別離所作，唱出了多數青樓女子的心聲，廣為流傳。
夕霧邊唱邊舞，心中充滿了悲傷，感覺若生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那種失去最愛的悲傷似乎已將她的身體壓垮，悲傷的力量貫穿了整個舞蹈。她希望無論若生在哪兒，陰間也好，陽間也好，都能夠感覺得到她對他的思念。
但是男客們是不會去體味這些的，他們隻會拍手叫好，想象著那手有多柔，腿有多軟，身段又是怎樣的美，這些賣笑女子的悲喜與他們有何相幹呢？
於是，其中一個中年男客忽然拍手大叫道：“跳得好，跳得好，隻是這和服太礙事了！”
夕霧因為一心想著若生，還沒有反應過來。低頭看那和服，那是若生最喜歡的，最美妙絕倫的一件和服。上麵繡的是若生親手繪出的一幅山水花鳥，那是一片黑色的峻山，山靠大海，肩上繡了在白雲間展翅的海燕，膝蓋處是山間歡飲溪水的兩隻麋鹿，袍子下麵的衣擺則是一帶碧海，美麗的金色波濤向上卻又是開在海崖上的銀白色的絢爛櫻花。
夕霧十分愛惜這件和服，她認為若生繪得那兩隻麋鹿就是自己和若生。若生最愛看她的眼睛，總是說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樣可愛又善良。若生也說過，將來要帶她離開日本，過寄情山水的生活。一個醉酒的男客跌跌撞撞地過來，伸手就要扯夕霧身上的和服，口中嚷著“：這樣實在是太沒勁了，如果一絲不掛那才好呢！”夕霧起初還要賠笑後退，但那醉酒的男客緊接著就將夕霧推倒在地，趴在了夕霧的身上，動手動腳要扯開夕霧身上那和服。那些男客們對這種荒唐事見得多了，都哈哈大笑，等著看更好玩的，隻有旁邊的幾個藝伎趕忙上前去拉那個男客為夕霧解圍。但幾個藝伎還沒有近前，就聽到那個男客哇哇慘叫起來。隻見夕霧像精神崩潰了一般，咬破了那個男子的嘴唇，鮮血都流了出來。
“啊——夕霧瘋了，她咬我！”醉客意識到不好玩，捂著嘴巴上不斷淌下的鮮血爬起來要逃。隻見夕霧眯著眼睛，咬牙切齒，不斷伸手揮打著那個男客，最終竟然拔出身邊一個男客的武士刀，繞著屋子死追那個男客，像是要同歸於盡的樣子。其他藝伎都嚇壞了，意識到夕霧惹了大禍，因為被追殺的那個男人是當足利將軍的親屬，非常有權勢。她們紛紛哀求著：“夕霧，算了！算是幫我們個忙……盡量冷靜點吧。”
但是夕霧什麽都聽不進去，那個登徒子不知羞恥的話仿佛像鍾聲一般敲擊著她的耳鼓在她耳畔嗡嗡作響“脫掉那和服……”這讓她怒不可遏，就像在說“離開那若生”一樣簡直要她的命。她將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這一刻，反正天狐已經死了，那我也自求毀滅好了！
“呔，這個夕霧一定是中邪了！”在座的男客大多是當今日本的地上，“我聽說她曾經和那個忍者天狐攪在一起，現在又這麽瘋狂無禮，一定要好好教訓她！”
“啊……”其他所有的藝伎都大驚失色，忙上前哀求那個老武官替夕霧求情。
茶屋的女主人連忙進來，一邊將夕霧帶到另一個房間，一邊暗中通知天滿屋那邊的女主人快點派人來帶夕霧離開。
但是那名被咬傷的男客並不肯善罷甘休。他在屋內大發雷霆，一定要將夕霧治罪，震動了整個茶屋的客人。
“喂，下麵是誰在喧嘩？！”一個武士從樓上衝了下來。緊接著，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也跟著下來觀看，“好了，太兵衛，不要阻止他們，我倒很想看看，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樣的熱鬧了。哈哈，真是好玩。”
所有的人看到那個男子，都不敢出聲了，就連暗中偷窺著外麵一舉一動的夕霧也嚇得忘記了呼吸。那個男子竟然是信長。
信長喝得微酣，搖搖晃晃地下來，指著那個醉酒的男客吼道：“其實我什麽都看到了，明明是你無理取鬧嘛！來，把他拖到外麵去，我要和夕霧說幾句話。”
在場的武官們都不敢出聲了，嚇得紛紛退去。而避在屋內的夕霧一聽到信長叫自己的名字，更嚇得驚慌失措。她不明白，為何信長會在這裏。信長徑自闖入了屋內，一幹侍衛則靜靜守在屋外。夕霧原本跪在桌子的一頭，絕望地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而現在看著與自己深仇大恨的惡魔進來與自己隻有一桌之隔，簡直像是在做噩夢。
信長看著夕霧，忽然想起了在京都六條河原絞殺荒木村重一族的情形，隨口哼出了那時的夕霧哼唱的那首民謠：
烏鴉啊烏鴉，花心的鳥兒，不分明月與黑夜，為求偶歌唱，想見佳人夜難眠。
夕霧驚呆了，她想不到這個惡魔竟然能夠哼出尼崎城那一帶的歌謠，看樣子還很動情。
這使得她握緊匕首的手更加緊張，是自戕，還是紮向仇人的胸膛？
“夕霧，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在這裏吧？”今天的信長出人意料地平易近人。
夕霧緊閉雙唇不說話，滿懷的仇恨還在燃燒，讓她難以平靜。信長的突然出現和這種表現真的讓人難以捉摸，難道他知道我和若生的關係，要來拷問我麽？
“你不要害怕，其實我一直想向你道歉。自從那一晚，呃，那一晚在京都的三條河原見到你，我，我一直對你難以忘懷。你，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信長的話竟然說得幹澀吃力，讓夕霧想苦笑。
“你對我難以忘懷？為什麽？因為沒有殺死荒木一族的最後一個人麽？還是因為天狐他救走了我？！”夕霧柔美得像一片雲，但說起話來卻像在扔石頭。
信長語塞，也喃喃地自語：“這個世界一定是由魔鬼主宰，為什麽會發生那麽多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呢？我信長本來是一心想要天下的，那麽多女人圍繞著我，我從來沒有這麽……這麽難以自已過。”
“怎麽，您到底在說什麽，我都聽不明白了。信長大人不是來斬草除根的麽？”夕霧已經出了一身的汗，她覺得任何時候將匕首紮向麵前的這個人都不過分，但自己的手卻抖得厲害。
“我知道你喜歡的是那個天狐，這些我早就知道了。當我意識到自己犯的是多麽愚蠢的一個錯誤時，我已經釀成了大錯，你的內心可能已經種下了很深的仇恨。怎麽才能挽回這一切？我希望能夠將夕霧帶在身邊，讓你看我怎樣征服天下。”信長滔滔不絕，夕霧簡直哭笑不得。
淚水從夕霧的眼中滑落：“夕霧的心在六條河原的那一夜已經墜入了地獄。活著，是因為愛，我想再看到救我的恩人，用自己一生真摯地報答他，他讓我們荒木一族的那些可憐人擺脫了你的侮辱和殘殺。天狐死了，我就該死去，為什麽還要活著呢？我的內心還有仇恨，不甘心讓那些給別人帶來無數痛苦的惡人還在世上逍遙自在地活著！”
說著，夕霧已經揚起手上的匕首向信長撲去。但信長是怎樣的人，怎能輕易被一個女子占了上風，他反手就將夕霧拿住摁在了地板上。
“你這個賤人，我信長是真心喜歡你，你還不明白嗎？有多少女人，隻要我揮一揮手，她們就會跪著向我爬過來！你不肯珍惜眼前的殊榮，還這麽咬牙切齒地看著我！”信長的暴戾脾氣此刻又爆發了，那匕首已經劃破他的頸項，倘若不是他早有防備躲得快，現在真的要下黃泉了。
“信長大人，因為你權傾天下，所有人就應當向你垂首乞憐嗎？你喜歡我，喜歡我什麽？是這張沒有和其他荒木族民一起被烈火吞噬的臉，還是這顆時刻都要被仇恨燃燒掉的心？真是可笑！你懂什麽叫感情嗎？你知道什麽叫做仁慈，什麽叫做俠義嗎？就因為你對我的那點可卑的貪婪之心，我就要感激涕零？！哈哈，真是太可笑了！與其讓我感激您的欣賞還不如去親吻路邊乞丐的腳趾。對我來說，世界上最貧窮的乞丐也要比你高貴許多！你的心已經被欲望和猜忌主宰，要日夜擔心自己的權勢被別人奪走，自己的江山隨時會變了顏色。”
掙紮中的夕霧憤憤，花鈿掉了一地，頭發散亂下來，已經花容失色。
信長忍不住抬起夕霧那張快要被仇恨扭曲的臉，狠狠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做什麽嗎？我才是整個日本的霸主，全日本的百姓都要仰賴我的統治和恩惠！你們荒木一族本來就是罪當該死，我讓你苟延殘喘到今天，你不僅不把我看在眼裏，還把你最青春的歲月浪費在一個低賤的忍者身上。那個男人身上背負的罪名足夠他死好幾次！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麽能顧得上你呢？就算你父親荒木村重沒死，嗬嗬，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夠打敗我信長……就算他沒有死，他也不會允許你和一個忍者混在一起，侮辱你們荒木高貴的族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順從我或者去死……”信長大吼著發出最後的威脅，那雙手幾乎要扼斷夕霧的喉嚨，夕霧被窒息地連連咳嗽，臉色漲得通紅。
她閉上雙目，一心想要就死的樣子：“我能夠活到今天，都是因為天狐他救了我，和您的慈悲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您要殺就殺好了，我不想再看一個瘋子虛偽瘋狂的表演。”
信長徹底被激怒了：“那好，將你送上斷頭台，你以為那個天狐還會再來救你一次麽？不要再做夢了！”
“哦，我明白了，信長大人您是不是一直在害怕天狐呢？您怕他，所以一心想要得到我。”
“什麽意思？”
“可能你自己還一直未曾明白，你為何會對夕霧念念不忘吧？讓我來告訴你。”淒美又富有嘲諷的微笑浮上了夕霧的嘴角，她像一尊女神一般注視著癲狂的信長。
“曾經，我是你掌上玩物，你可以隨意決定我們的生死。但是有一天，天狐出現了，他把我從你手上給奪走了，這讓你很不安。你不甘心輸給一個忍者，你嫉妒，你無法忍受一個忍者敢公然挑戰你的權威。在你心中，我還是天狐所擁有的東西，即便你殺死了他，還是無法驅散內心的驚恐，於是你想靠著占有他的東西當做戰利品來安慰自己，麻醉自己。”夕霧咯咯笑了起來，“是不是這樣啊，大人？！”
信長愣在了那裏。她忽然取下發間的金釵，抵在了喉間，“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有時候死亡很容易，因為他說的一個字冒犯到當權者的權威他就得死，因為他做的一件事情讓信長大人擔心會危及到他的天下，他們就得全族滅亡，這樣的世界還有什麽好留戀的嗎？所以，我願意坦**地去死。”
夕霧說得無力卻又堅決，她身體虛弱，內心的波動已經讓她緊張氣虛到隨時都會暈倒。
但那金釵還未落下，便落入信長的手中：“我是不會讓你去死的，這樣你不就和天狐在一起了麽？”信長想到了這裏，嘿嘿笑了起來，甩袖向外麵走去，“我會把你安置在岐阜天守城的最高一層，讓你孤零零地待在那裏，除了侍女看不到任何人，除了我信長。”
夕霧愕然，憤怒地看向信長，信長微笑著回頭：“你不用害怕，就算你對我很不敬，我也不會殺掉你。暫時，暫時不會殺掉你。我發現，美麗的小夕霧竟然和那個該死的天狐一樣好鬥，牙尖嘴利，和你在一起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