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殺妻弑子之痛(2)
那侍女噤若寒蟬,戰戰兢兢地應命而去。此時的庭院內本應漆黑一片,因為蒙蒙雨簾中,月色晦暗不明。倒是還未濕透的白色石板地因屋裏燈火的映射,反而是雪光般明亮。庭內紅葉繽紛,隨雨聲窸窸窣窣飛舞著飄落,那築山取半坐半臥的姿態倚在室內看著庭內的紅葉似乎同病相憐,出神地看著,連若生進了庭內也茫然不知。
若生身著的是半藏發給的內庭侍衛的裝束,所以在病痛之中掙紮的築山對其視若無睹也在情理之中。
站在了庭中,此時的若生這才看清了眾人口中性格驕躁的築山夫人並不像傳聞中那麽麵目可憎,反而有著別樣的美豔和哀愁。她的頭形極為端正。雖然早已經是一對兒女的母親,但依舊嫵媚動人,那濃密的長發如黑色的瀑布般掛下,堆積於青色的席地,甚為好看。若生想,她的相貌也會同頭發一樣美麗吧。她看著那紅葉,口中喃喃著:“我要死了,一定是要死了,為什麽,心慌得這麽厲害?是濱鬆城的那位狠心的人想念我了麽?還是,他要殺死我,不,他一定是在恨我,詛咒我,啊——我的心口為何痛得這麽厲害,真是——要我的命啊——”
漸漸地,她神情焦躁起來,一手緊抓住衣襟一手捂著絞痛的心口,麵色蒼白,大口大口喘著氣,目光極為黯淡,滿是淚水,喋喋不休地喊著離開的那個侍女的名字:“阿萬,大明的醫師來了沒有,我快要死了!”
說到這裏,她已經支持不住,伏倒在那席地上,如待宰的羔羊般哀哀不絕,奄奄一息地喘息著:“為什麽,一到陰雨天就會這樣,心慌得厲害,這樣的生活實在過不下去……唉,就這樣死了罷,免得遭世人詬病,被那群賤人們嫉妒!隻是,就這樣默默死去,我實在不甘心——”
築山在席地上病態般地自言自語,若生聽得十分可憐。看來,夫人內心所恨所念的還是德川家康,並非如流言中所說什麽與大明的醫師有染。越來越頻繁地召見大明的醫師,隻是因她的病況加劇,但外間的人怎麽能偷窺到內庭女子的苦衷呢?尤其是心有別戀的家康,更是不會。
他上前一步扶起築山,讓她撐著病弱的身子倚在那格子窗前。築山嚇了一跳,仰麵看見一臉刀疤的若生,倒是吃驚地捂住了嘴巴。正在病痛之中的她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一個男子悄無聲息地進來:“你是誰?怎麽敢擅自闖入我的內庭?”
“家康大人派我來,有話要與夫人說。”若生忽然覺得,這樣一個女人委實可憐,倘若再說出家康的決定,對她來說更是殘忍。
築山忽然安靜下來,隨手摸了一個唐草繡錦的軟墊靠在了身後,撐著一口氣慘笑著:“他怎麽會這個時候想要你來?這樣子讓你見我,肯定有難以啟齒的話要說吧?”
雖然是絕望的語氣,但那眼中半是期冀,半是憂惻,讓人聽了更是心碎。若生不由得心生感歎,這時才算真切地看見了築山的那張臉,雖然氣質高貴,五官完美,毫無缺憾,但畢竟是美人遲暮,加上日夜憂憤,早就失了顏色。隻見那眼瞼已經深深地凹了下去,顏色發黑,瞳仁汙濁渾黃,嘴唇幹澀。而這樣一副軀體套在那底色深紅、上麵繡滿繁茂花樹、皆用泥金色調的華麗和服裏麵,更如秋後衰葉一般有著頹敗落豔之感。
“這鮮麗的和服和這衰老的麵容,還真是般配呢!”若生內心嘀咕著,還是要將家康逼築山就死自裁的命信呈上。
築山的手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命信,一目十行地看去,瞬間,淚水便奪眶而出。
“夫人,現在已是深夜亥時,請您趕快上路。”若生說著,將家康早已備下的毒藥自懷內掏出,放在席地上:“您必須喝下這藥水。”
築山拿起那藥水,眼中全是慌亂與不甘。看得出來,她雖然絕望,但萬沒有想到會被自己的兒媳告了黑狀,需要丈夫來逼自己去死的地步。
她將那信揉在手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剛才還半哭半笑的臉龐,現已痛苦得扭曲變形,眉梢和唇邊的肌肉一個勁兒抽搐,恨恨道:“還是你的天下!為了你的天下,連身邊至親的女人也要逼去死!真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舅舅,我早就說過,我寧願和鄉間的那個太兵衛苟且私奔,也不要嫁給這種沒有人心的混蛋!唉,現在該如何是好,他真的要殺死我了!”
雨越來越大,似乎是台風帶來的大雨。風也漸漸地大起來。但也淹沒不了築山的號啕之聲。
德川家康曾有名言:“治得了女人,方治得了天下。”如言,治不了家,焉能治國?這樣的名言可是用身邊女人的鮮血換來的。若生知道,築山不是一個善用心計的女人,一場哭鬧勢不可免。
“為什麽,就因為我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不甘心忍受丈夫冷落的女人,我就該死嗎?家康他一心想要恢複德川家的榮耀,可是我,也要恢複今川家的榮耀。隻有恢複了今川氏的光榮,他才會像以前那樣尊重我,疼愛我,不是嗎?!我在這殿裏已經苦苦等候了十多年了!他從來沒有來過,沒有看過我一眼!我一直等,一直等,我以為就算等到皚皚白發,他終究會來的!可是,這是什麽?!”她舉起那藥瓶向若生摔去:“這裏麵裝的就是他的心麽?!他怎麽能這麽對我?”
築山殿象發狂了一般,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發釵散落一地,歇斯底裏地號啕大哭:“我要等他來!否則我不會死的!”築山從號啕直到泣不成聲,哭累了也不肯罷休的樣子。從外間趕回來的侍女和大明的醫師守在內庭,看著這一切不敢近前。
“夫人,不要浪費時間了。喝下這藥水,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死得更輕鬆一點。”
“什麽?”築山殿吃驚地抬起淚眼,不解地看著若生。若生舉著那瓶藥水,在舌尖上輕輕點了一下,若無其事道:
“這藥水是無毒的,您手上的那封信才是有毒的。”築山殿大驚,看向手上快要被揉爛的那封信。“那封信是家康大人早就浸過毒的。一旦毒發,您會屍體潰爛,死得很難看,您難道願意讓家康大人看到您那個樣子去死嗎?”
“他還會看我一眼麽?”築山憂戚地舉起那瓶藥,“知道死後的瀨名姬會做什麽嗎?我永遠不會放過他,永遠不會……告訴他,瀨名姬永遠是德川氏的正室。那些女人永遠也別想染指我這裏的位置,否則,我變作鬼也會殺死她們!世上真的有冤孽嗎?這個德姬為什麽處處和我作對呢?我現在很想念那兩個可愛的孫女……”築山說著一堆不舍得的話,那身體在苦痛的掙紮之後便如庭內的紅葉一般枯萎在地了。
“這就是忍者嗎?”若生看著倒下去的築山殿,再看著自己幹淨的雙手,內心很是苦痛。那封信上並沒有什麽藥粉,而築山喝下去的確實是毒藥。
他喃喃道:“對不起,築山夫人。我沒有辦法,原諒我。”築山殿沒有辦法回答他,隻有那一頭依舊光潤的青絲不甘心地散了一地,遮了嘴上流出的毒液與鮮血,將那沾了嘔吐物和淚水的汙穢的一張臉淹沒在無聲的悲哀與控訴裏麵。
掌握自然界生殺大權的是那隻雄鷹一般的信長,此刻的家康不過是鷹爪下苟且偷生的狐狸。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擔負著家族安危的家康為了保住和織田家的盟約,維護家族的安康,隻有被迫含淚令若生殺死築山夫人,並逼信康自殺。
築山殿的娘家關口氏的子孫關口隆正編寫的《德川信康卿傳》中寫道:“築山殿知道自己就要被賜死之後,梳理了頭發,端莊而安詳地自盡了。”但是真實的情況究竟怎樣誰能知曉?可憐的若生,將這慘痛的一幕永遠埋在了心底。對他來說,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殺死一個強悍的對手,那樣他會愈挫愈勇的。可怕的是,死在自己手下的人隻是一個弱女子。
如果要這樣繼承養父杉穀的一生,是否太過悲哀?後世的人從史記上可以看到,築山殿死後,二俁城的城主大久保忠世在信康死後的十五年忌日時自殺。大久保忠世的曾孫肥前唐津城城主大久保忠朝突然從九州島單騎長驅至浜鬆城築山殿的埋葬之所西來院為築山殿做供養法事。看著築山殿自盡的野中、岡本、石川三個家臣在後來也陸續遭遇不幸。有人認為這是築山殿的怨靈在作祟,因為冤死而詛咒仇人的後代,死後百年而纏鬧不散。
家康和築山殿的感情早就破裂,發妻的死除了讓他傷感或許還沒有痛徹心扉。
若生把築山殿已死的消息報告給家康時,這位“老忍”僵坐那裏,良久,方感慨地說:“唉,瀨名姬,隻能怪上天為什麽不把你生為尼姑啊!”
他根本沒有想到,瀨名姬死前穿著的正是他最喜歡的那套華服,“全紅色絹織的拖裙,黃色綾絹的衣裳,外麵罩著純白色的羽織”。瀨名姬,知道久未謀麵的丈夫喜歡自己這樣的穿著,常常是穿了這身空庭等待,等到年華已逝,沒了顏色。昔日的家康在她眼中是讓人心疼的弱者,可惜等到她需要垂憐和嗬護的時候,家康早就移情別戀了。悲憤和嫉妒是她唯一的過錯吧。
從那個時代乃至當今,受孔子儒家思想影響的時代,男權社會的根本堅不可摧,基本沒有什麽改變。女子有太多想法和政治見解是會讓男人驚恐乃至厭惡的。女子,隻有受男子的支配和利用,用神佛的思想來麻痹自己,才讓男人覺得安全。
殺死築山殿是家康一痛,更痛的是,他還要殺死嶄露頭角,前途不可限量的長子信康。家康在其間與信長苦苦斡旋了數月之久,但還是沒有得到信長的寬恕。
誰也無法排除信長此舉沒有妒忌的成分在裏麵,據時人評斷,信康在戰場上的表現可是比信長的那幾個兒子出色多了。斬掉了信康,即便家康將來有圖謀天下的可能,也無人繼承呢!誰能說信長這麽不近人情沒有這樣的私心在裏麵呢。
盡管有很多人為信康求情,但是家康也沒有辦法,壓力來自於信長。
9月15日,德川氏最終忍淚接受信長這一“亂命”,命令被流放的信康在二俁城剖腹。最初家康命令澀穀四郎右衛門擔任介錯之職。所謂介錯,是指日本切腹儀式中為了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直接為切腹自殺者斬首的一種輔助行為。
由於切腹的過程太過痛苦,很多時候切腹者會委托信賴者為他“介錯”。切腹自殺者常常是第一刀橫切腹部,緊接著切出第二刀之時,介錯人進行抱首,揮刀向剖腹者的脖子斬下,但不完全斬斷,讓頭和脖子仍有一絲牽連。這就要求介錯斬下的這一刀要非常精確,決定了介錯人一般是劍術高手。
本來,對於被托付執行介錯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榮耀。因為一般而言,需要切腹者會找一位自己最親密的好友、家人、兄弟或是劍道高超的人來執行。但澀穀與所有德川氏家臣一樣,對少主的悲慘命運懷有不平,於是某夜,服部半藏又急忙向家康稟報了:“主公,擔任介錯之職的人選需要重新指定了。”
“呃,為什麽?”
“澀穀四郎右衛門他——不願用自己的刀砍下主君的腦袋,連夜逃走了!”
“逃走了?”
“他說,弑君不該是武士所為,他不願意接受您的指命。”半藏的聲音低了下去,家康的淚水又悄悄溢出。
“這樣啊。不必難為澀穀了,這說明他還是一位有情義的家臣啊。還是讓那個人去吧。”家康不假思索道。
“天狐?為什麽?!”
“讓他去!他是忍者,不必像武士那樣顧忌那麽多。你來監刑,找一個人擔任名譽上的介錯之職即可!”家康黯然道,內心有劇烈的疼痛,他閉上雙眼。信長,你要摘除我的心肺,沒關係,我會堅強地活下去,而你,必然要為此付出代價。
若生還沉浸在瀨名姬的那場噩夢裏麵,那張蒼白的附著血汙的臉,淩亂卻又瘋狂的眼神。他殺過多少人,都沒有覺得害怕,隻有這一次,內心久久不安。為什麽會這樣呢?殺死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極度需要身邊男人保護的,心痛欲死的弱女子,這不是若生我應當做的。
他很想逃,但是家康的命令很快又落到頭上。“什麽,殺死信康少主?!”
“是。”
“啊——太折磨人了!我已經做了那麽殘忍的事情,還要讓我做第二次!拜托你,我不想去。請大人收回成命好不好?”若生雙手抱頭,如同中了緊箍咒的悟空一般,口中痛呼不絕。
“若生,忍者的一生隻有為家主服務,去吧。”說話的是接近半盲的暮。
“是,我聽師父的。”難得病弱中的暮說出如此清晰響亮的一句話,若生再也不敢抱怨什麽,隻有忍恨答應了。
但是當他與半藏出門上路時,若生還是忍不住懇求著:“半藏大人,請允許我與家康大人談一談好麽?”
這已經是最後一夜,第二天,信康就要徇命剖腹了。若生還是想要試一試。雖然,大多數人認為家康主意已定,無需多言,但是從來不肯放棄任何希望的若生,還是不肯接受這殘忍的事實。
他來到家康麵前,直言不諱:“我已經遵照您的命令送走了築山夫人,為什麽還要我擔任信康少主的介錯之職呢?我實難從命。”
家康聽這話似乎並不覺得奇怪:“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也知道你們想說什麽。但是,我很累,真的想休息了。”
“我隻是一名小小的忍者,沒有資格來阻撓大人的決斷,我隻是想在將來的痛苦還沒有吞沒您之前來拯救您。”
“我已經設想過將來要承受的痛苦,它肯定會像潰爛的毒瘡或者心中的一根刺一樣,永遠折磨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