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忙音》(《如果聲音不記得》(番外篇))
在硝子小時候的一個夢裏,跟隨父母去遊樂場不久,那裏發生了原因不明的崩塌。對於年紀尚小的硝子來說,這個沒有被遺忘的噩夢成了記憶裏一點褪之不去的斑點,以至於隨後長長地影響了她的觀念,最後成為以她的年紀來說非常不合常理的一個抵製遊樂場的女生。
所以這次去看花車巡遊,也是朋友香滿好說歹說威逼利誘下,才答應的。不過,像是要對硝子再次證明一遍遊樂場是個對她而言多麽不吉的地方,在巡遊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硝子感覺衣服口袋裏的重量突然消失了。雖然有一瞬的察覺,可終究晚了一步。硝子摸到空了的口袋,而那個影子一貓腰就從人群消失不見。
腦袋嗡了一下。硝子衝身邊還在全身貫注看花車表演的香滿喊了聲“錢包被偷了”就撥開擁擠的人潮追了出去。
想起錢包裏花了2000日圓買來的藤島學長的照片,還有好不容易管父母要來的年終零花錢,憤怒得不能自已,也顧不了在著夏天的毒太陽下氣力正迅速流失,就這樣一心一意地追在後麵。
也許是怨念所至,到了僻靜處,眼前那人突然踉蹌了一下,摔個跟頭栽成一團。硝子心裏一喜,受了鼓勵,沒幾步便追了過去。臨到近處,才猛地發現不對頭。
已經爬起身的男人眼神凶狠,右手上是小刀。
太衝動了。突然處境危險。
滋滋昨響的除了在夜晚有些變軟的馬路,就是心裏一瞬破膛而出的恐慌。聲音嘈雜喧囂,如同兩條首尾相接的魚,思維都在其中緊箍不能釋放。硝子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正在對方作出恐嚇之姿往前衝出一步的時候,突然出現的巨大布偶熊甩了手裏的彩帶將男人一下又套倒在地上,隨後以對那龐大的身體而言不可思議的靈活將對方的手腕反轉扭在了一起。
硝子傻得感到自己下巴合不攏。冷汗熱汗攪在一起流進嘴裏,鹹極了。等醒悟過來,看兩眼正在掙紮的男人,再看看那個巨大的布偶熊:
“大!!!熊!!!啊!!!!!!!”
“你再笑!你再笑?!”看著香滿連著五分鍾蹲在地上笑得站不起身的樣子,硝子憤怒地過去拍她的頭,“不許笑!!”
“硝子你真是太可愛了,以後都不敢帶你去遊樂場了怎麽辦。那個在布偶裝裏的人,都,都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啊哈,啊哈!!”
“……我哪會想到啊!冷不丁冒出來的……”
“所以說你去遊樂場這種地方太少了嘛。”
不太喜歡,不行啊。硝子扔下香滿扭頭走了,還能聽見身後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
太丟人了……比見到小偷還可怕,就這麽掉頭逃了。居然反應不過來對方隻是遊樂場裏的扮演玩偶的人。結果連錢包也忘了討回來。不得不提起性子再去一次遊樂場。
晚上的遊樂場。與白天不同。截然不同。晚上是夢境的拓印,迷幻而光怪陸離。白天是童話書裏的插圖,平和又幸福的。硝子在樂園中靜靜站了一會,發現自己似乎可以挽回一些對遊樂場的偏見了。不過終究是對這類東西始終談不上興趣的,好似去年冬天難得的有一場來自歐洲名為“獨角獸”的馬戲團演出,全班也隻有她沒去看。
打聽著遊樂場的管理處,硝子便穿過了中心廣場。剛見到接待的門要踏進去,便從她身後鑽出個剛剛裝束好的玩偶大熊。硝子一愣,三步並兩步跨過去抓住對方:
“昨天真是對不起!請把錢包還給我。”
過一會,對方摘下頭套:“啊?”
“那個,昨天,你抓到的小偷……那個事,錢包,是我的。”
“什麽?”
“……什麽什麽,就是昨天,你抓了的那個小偷,我大叫然後跑……跑掉了,可是錢包忘記拿回來了。就是這個啊。”
“可昨天不是我當班啊。”
“那是哪位???”硝子臉燒紅起來,又,又是這麽魯莽!
“你等等,我問問。”
隻見包著頭套的男生朝裏後門口探過頭去,不知衝誰喊了句:
“喂,昨天是誰當班啊。”
“什麽?……哦,昨天啊,”過了兩秒,裏麵回答道,“是新堂吧。對,是阿聖啊。”
錢包總算到手了。不過還是有些遺憾。畢竟沒有當麵感謝那位“新堂”君,總是有點欠缺。隻能說挺不巧吧。也許下次再來的時候,可以遇見那位新堂君。若沒機會,也就隻能算了。
“所以說你應該平時多出去玩玩嘛。”香滿很是乘機,“是真的,硝子,明天,同不同我們去遊樂場?”
“又、又去?”吃飽沒事幹嗎。
“不是啦,是藤島學長約的哦。”
“嚇?!”一下把錢包給抓緊了,“真的?”
“對嗬。他像是要謝謝我們上回為影劇社幫忙,請我們明天去。你也來吧。”香滿豎起食指搖了搖,勾什麽似的勾了一下,“藤島學長哦。”
“……去!”
硝子覺得自己快漂浮起來了,腳沒一步是踏實在地上的,盡管隻是跟在藤島學長身後,一言不敢出地捕捉他的所有動作和語言,但還是,整個的心都收起來,浮向了上方。雲霄飛車,海盜船,超級大轉盤……也,也都不過如此地眩暈吧。尤其是藤島學長何其體貼,時不時會回頭過來衝她這個在一邊沉默的女生點點頭。遊樂場這種地方,怎麽會因為小時候的一個夢境而變味呢,這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該是快樂的所在吧!
轉頭衝香滿興高采烈地笑著,隨後感覺臉貼上什麽東西,硝子回神一看。撞上的黃色皮毛。然後那隻一人高的布偶熊也回身“看”了過來。
硝子愣愣地打量了它一會:“……請問是,新堂……新堂先生?”
對方直直地站著,過了幾秒,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如果以旁觀者的立場來看,這自然是非常另類而滑稽的一幕。穿著紅色冬裝的短發女生,高她兩個頭的大布偶熊,彼此對視,而一縷冬日的陽光從兩人的中間漫漫地照進來……
不過硝子並沒有醒悟到這一點,相反地,此刻她還在為不知接下來該對這個套裝裏的人說什麽而有些緊張。
“昨天……不,前天。真是不好意思……”
不知是不能出聲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對麵的“熊”沒有反應。
“那個……我,我就是前天晚上,那,你抓小偷,那個錢包……”看著眼前非常卡通化的腦袋,硝子漸漸覺出這種情況的不對勁來,“……我就是當時那個失主……”
“哦……”終於有了反應。
硝子趕緊又欠了欠身:“那天,非常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嗯。”像是終於回憶完全了一樣,“還有?”
“啊?”……不應該對我再說點什麽嗎?這人,好冷淡啊!“沒,沒什麽了。”
對方轉身便離開。留下硝子一人愣愣地站著,直到發現她落隊的他人遠遠地召喚,才追了過去,心裏卻不滿地撇過嘴:什麽什麽嘛,怪人,多說兩句會要命啊,虧我還特地找見他道歉咧,一聲招呼也沒有。真是死“熊樣”啊!
自由活動時間,硝子在遠處扭扭捏捏看藤島學長,想去衛生間裏練回專用的“淑女型”微笑後,走出沒幾步遠,就被一個猛地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女孩弄得神色具亂。束手無策地看小不點的娃娃一邊哭喊著媽媽一邊把鼻涕眼淚往自己身上擦。“淑女型微笑”跟著徹底崩潰。
就在這時,和一邊伸過來的大棒棒糖同步的,是蹲下身撫著女孩頭的玩偶熊。硝子呆了片刻,就見“它”牽過被糖果轉移了注意力的小女孩,隨後拍了拍自己,又指指遠處。硝子看明白,低頭對小女孩說:“熊叔叔幫你找哦。”
看到女孩的手放在玩偶熊的大手掌後被輕輕握起,正要被牽離時,硝子突然同樣握緊了正要鬆開的手心:“姐姐也陪你!”
不時用眼光去溜一溜一邊的人,瞥見的大半個熊腦袋,除了上麵固定的卡通型微笑外,什麽也看不出來。真是諷刺啊,扮演一個這樣可愛布偶熊的人,本身卻這樣冷淡。
好象也不對。冷淡是冷淡。也滿善良的……
等等。想那麽多做什麽,沒準一脫頭套,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這麽一琢磨,冷不住打了個冷站,又側眼去看了看。……應該不會吧……得了得了。
三人轉了兩個多小時,待到終於在管理處找到了正焦急萬分的迷糊的媽媽,硝子才發現,接下來輪到自己找同伴了。正懊惱著,聽見身後有人說了句:“辛苦你了。”又連忙回過去鞠躬,見是那位熊先生,彎了一半的腰不由一僵,到嘴邊的話也突兀地變了樣:
“沒你辛苦——”
反應過來時,臉已經飛快地燒了個通紅。
倒是另一位工作人員上來替她解了圍,他拍著熊先生的肩:“怎麽還穿著哪?兩個小時前就該換班了吧?穿著多悶啊。”
“嗯……就去。”
硝子心裏突然一亮,難不成是為了替女孩找媽媽?為了安撫她特意不脫的?真是這樣的話……那這人確實很善良啊。
……不會是滿臉橫肉的善良吧。……這都哪門子想法啊。
跟在那布偶後麵走出了屋子,同小女孩及她母親道別後,硝子同樣正要走,一邊的“熊先生”突然動作了起來。硝子停下腳步,隻見它抬手,伸過去腦後,拉開拉練,隨後把龐大的玩偶頭套摘了下來。
硝子聽見自己在心裏驚駭地喊了一聲。
是一張既動人又蒼白的男生的臉,和看向自己的深墨色瞳孔。
男生長長地喘了喘幾口氣。又摘下了包在頭發外的白色頭罩。頭發濕濕地緊貼頭皮。簡直可以清晰地看見包圍著他的熱氣不斷在空氣中蒸發。硝子看那副滿頭大汗的樣子,先忍不住替他難受得哆嗦了一下。
“……我。我說……你小心中暑。”忍不住提醒,畢竟,穿著堪比一條鴨絨被的裝束站在這種太陽底下裏,也太不注意健康了吧。
男生看來一眼,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不過麵色卻是陡然頹下來。
“我就說啊……你快去換衣服吧。”
對方像是完全無視這勸告似的,隻是又朝她看了看,麵無表情地扭頭就進了員工區。硝子一人傻傻地站了一會,心裏還交替著對這人模樣的驚歎,以及被無視的氣憤,正反交替著,琢磨不清。氣衝衝地往走遠幾米,又忍不住回頭,正好看見換完了服裝的男生捂著額頭站在身後。發線在他無力的動作中模糊顫抖,似乎能看清欠佳的臉色,在整個歡騰熱鬧的遊樂場中,好象格外不起眼而具違和感的一個白色小紙片,被人隨手一貼貼在這裏一般。
硝子的腳步停了下來,猶豫一會後,折了回去。
“你,沒事吧?……”
男生很快地調整了神情,看看她:“我沒事。”跟著又露出更冷淡的語調,“謝謝,你不用在意。”
“……”長得好看了不起啊?!要不是這一臉病奄奄的樣子,誰要在意你!
可話是怎麽說,就在硝子忍不住脫口抱怨時,眼看著男生閉了閉眼睛,隨後臉色迅速白下去,她才慌亂起來:“你,你出什麽事了啊?在這邊坐一下吧。”也顧不了那麽多,將對方帶到一邊的長椅上。
沒有拒絕的男生,似乎也自知身體有恙,很是聽從地跟著硝子坐了下來,隨後靠向椅背,閉上了眼睛。
很長的。很長的睫毛。
縮進小部分下巴的藍色T恤,都把他的臉襯得格外清瘦和白寥。像沒了主心骨那樣扁扁地折開。硝子心裏地安靜下來。
是姓……姓新堂?名叫……聖?是聖麽?還是叫藤裏(注:“聖”HIJIRI和“藤裏”HUJIRI發音接近)?
是叫新堂聖的男生……麽。
感到額頭上被撫過什麽東西的新堂驚醒地睜開眼,他的反應顯然嚇住了正在給他擦汗的硝子,手僵硬在半空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出了很多汗……所以,我,那個……”
“不會。”有些無力地吐口氣,一邊示意硝子把她的手帕收回去,停頓了良久,才像下了什麽決心似的開口,“可能那套裝的時間穿得長了點,悶得不太舒服……”
“啊。是啊。多穿兩個多小時……不過,”終於對自己說話了!硝子下決心把後半句說了出來,“不過你身體好象也不怎麽好似的。……雖然抓起小偷挺利索的。”
“……你多慮了。”又閉起眼睛。過了一會,“畢竟那是晚上。……和白天不同。”
“白天果然還是太熱了麽。”硝子想,現在打個工可真不容易啊。
談話停止了一段時間。
“你不走麽?”
“……嗯……嗯?”沒有意識到身邊的人對自己開口,反應了一會才摸到對方的問題,“走什麽?”
“你的朋友。不找他們?”
“啊呀!”忘光了!……不過眼下這情形,“……反正等下還要在門口集合的,應該沒關係。”
男生沒有再說話。於是之間的狀態又恢複成之前略帶不協調感的沉默。硝子反複揉搓著手指,又覺得烤在自己脖子上的陽光快要在那裏燒出印記來。卻又沒有移開。餘光裏一眼眼溜著一邊的新堂。慶幸他的位置有樹陰遮擋。近處的旋轉木馬,燈光絢爛,不斷地投射在新堂的臉上,光和影之間露出的臉部線條。
終究還是個非常英俊的人啊。硝子在心裏默默地歎著,比藤島前輩還要帥的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隻是個性別扭了點。不過,像他這種人,肯定有女朋友了吧。不知道他女朋友是什麽樣啊,這麽好運地能交到帥哥。美死了吧。唉唉,自己什麽時候才能苦海出頭,想要挽挽藤島前輩胳膊的事,幾乎是夢一樣地遙遠啊。
……又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那個……”
男生睜開眼。
“新堂君是在這打工吧,其實扮布偶,這個活,時薪又不高,也不太適合你的身體啊。”口吻像在搭訕一樣啊,真討厭自己!
“沒關係。”男生漠漠地看著旋轉的木馬。
“啊?”
“我覺得這個工作挺好。”
“會麽?”絕對不相信,“這種幾乎連聲音也不能出的COSPLAY……好在哪裏啊?”
新堂冷淡到近乎無禮地看向硝子:“我覺得這樣,正好。”
硝子臉一陣紅一陣白,感覺下巴上一根血管控製不住地激烈跳動,她狠狠咬住牙,才忍著沒有把心裏氣憤的句子扔到對方臉上,可終究兩人之間的溫度還是迅速降溫。充滿了對峙的冷漠感。而尷尬也在不能動作,不能出聲中變得更加強烈,硝子隻能扭頭看向一邊的遊樂器械,不知道該不該希冀對方先把僵局打破一些。
而最先起了變動的卻不是她和男生,在一連串腳步靠近後,硝子看向氣喘籲籲停在新堂麵前的身著製服的遊樂場人員。
“啊呀,太好了,你還沒走。”
“怎麽?”男生問。
“近藤那家夥摔傷了腿,進醫院去了。”
“什麽?”一下子坐直了。
“玩偶劇場還缺一個,你來頂一下他的位置吧。”
“好,我這就去。”
“喂!!!”聽到這裏硝子終於按捺不住又叫了起來,“你吃得消?!”
來人疑惑地看看新堂:“你怎麽了?”
“沒有。”新堂長長地看著硝子,站起身,“小姐也應該去和朋友匯合了吧。他們會擔心的。”
硝子感覺像受到極大的侮辱:“行行行,你去演吧,你去演吧,你這種不珍惜自己的人病死也是活該啊!”
聲音突兀地喊出去,自己卻先愧疚起來,硝子無限緊張地注視著男生的反應。
“那就活該病死好了。”麵無表情。
他的無動於衷卻像細密的針,在硝子心裏紮出飛快的一排痛點,冒出細微的血絲。她不知哪來的勇氣,跑過去拽住男生,衝著那個工作人員喊:
“他病著呢,你們真要找人來演,那讓我來!”
新堂坐在後台,感到臉邊突然多了一股寒氣,轉頭,看是女孩遞來的冰咖啡,想想,接了下來。隨後女孩也就著他坐下,掀著瓶蓋,卻像不得勁,幾次也不得力。新堂心裏歎口氣,伸手拿了過來,聽著女孩連聲的“不好意思”,再開,卻感覺到自己手上力氣也不多,但還是咬牙掀了開來。
“我是多管閑事,但我就是見不得人這麽不愛惜自己。”一邊往喉嚨裏灌,一邊絮絮叨叨地說。
新堂不出聲,硝子像更得到了鼓勵:“還好最後還有其他臨時演員,不然你若真上場,在頭套裏悶得吐出來,有多麻煩。”
已經吐過了。
不僅有嘔吐。還有氣竭和脫力。尤其是夏天,把服裝脫出來後,整個皮膚依然包裹在密不透風的窒息感中,幾乎連動動手指的力氣也沒有。
在沒有打這份工前,沒有想過原來扮演布偶人會是這麽困難的工作。
還是因為有太多太多已經發生的事情,帶著它們留下不可磨滅的壓抑感,盤剝掉了自己太多的力氣。
新堂側眼看看女生俏麗的短發,嘴角喝得都是咖啡色印記。他把咖啡罐放在一邊,眼前的人影忙碌交錯:
“你也是好心。”
“哈,你終於知道啦。”幸福得欲哭的樣子,“遊樂場還算給了我一點安慰呀。”
“什麽?”不明白句子裏的意思。
“哦,我是……一直以來都覺得遊樂場這地方不太,吉利,所以總是很排斥的,不過今天看來,還是有好事會發生的。”
“什麽算好事?”
“啊?”這個,當然是,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之類……什麽亂七八糟的呀,“……我喜歡的前輩學長也來了這裏。”
“這樣啊。”露出了一點“你們女孩子啊”的口氣。硝子被激勵得乘勝追擊的念頭猛然興起:
“你見多了吧。遊樂場裏的情侶可真是多啊……要是我,每天在這裏工作的話一定會受不了刺激在頭套裏默默流淚也說不定。”
新堂的視線落在不知遠處的哪個地方:“在這裏……應該都要開心才對。”
“沒錯沒錯,”所以你別老冷著一張臉吧,“不過我再不回去,吉澤一定會生氣得劈了我。”
一連串碰撞滾動的聲音,沿著自男生手中掉落的鋁罐,延長了幾米,才停住。沒有喝完的咖啡,在路上形成斷續的色線,陽光下,返出刺眼的光澤。
“啊……”硝子想要站起來,新堂搶先一步走去,彎腰將咖啡罐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又走回來。硝子想也許是他手打滑吧,畢竟罐子外凝結的水氣很厲害。正在她覺得有些尷尬的時候,聽見新堂出聲:
“你朋友……”
“吉澤?”看著男生在眉心細微變換出的色調,硝子不明所以地跟著補充道,“吉澤香滿。你認識她嗎?”
“……不。不認識。”
在門口匯合時果然還是被香滿狠狠地嘮叨了一通。諸如“你到底是為什麽來遊樂場的呀”“藤島學長啊藤島學長啊”“再怎麽說也不能就這麽跑了吧”的嘮叨不絕於耳。等她看見走在硝子身後的新堂,才突然恍然大悟地將硝子拉到一邊,快人快語地逼供“新認識的?哪認識的呀!看不出啊……”硝子正要回答的時候,卻看見男生已經走遠了。想喊什麽,又喊不出口。
依然像個淺色的紙片,被貼在某個地方。硝子心裏的某種情緒在他的影子後一點點膨脹起來,直到藤島學長搭過她的肩微笑著問“剛才去哪了”,女孩才立刻切換了頻道有些緊張地解釋起來。臨到末了,聽見藤島學長一句“還以為你不喜歡這裏呢,以後有空常出來玩吧”,硝子幾乎要用力壓抑自己的興奮,點頭說著“行!我最喜歡遊樂場了!”
果然,像他說的“在這裏,人人都應該開心才對。”
關於硝子和藤島的故事不能在這裏繼續延續下去。最終還是要說到新堂。新堂聖。這個夏天,他已經在遊樂場裏打了一個多月的工,在上了電車後常常會聽見自己的耳邊不連貫的呼吸聲,卻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偶爾會有坐在身邊的女高中生扮著拘束朝自己頻頻看過來,或是會聽見身後竊竊私語的話題怎麽提到自己然後轉為女生間默契的輕笑。這和在遊樂場扮演布偶的工作有太大差別了。在那裏,自己在他人眼中永遠是一個卡通形象出現,陪遊人拍照,甚至會有小男孩一直爬到肩上。
遇見一個又一個像硝子那樣的普通女生,對著身為大布熊的自己嬉笑不停,或是以年長一些的心情無視自己走過。萬千遊人在自己身邊穿梭,醞釀著整個遊樂場的歡樂和幸福。而硝子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名叫新堂聖的少年,之所以接下這樣的工作,並非因為遊樂場找不到人手開出的相對高額的薪水,而是負責人無意的一句“這活辛苦就辛苦在不透氣,甚至不能出聲。”
不能出聲。
為什麽非要出聲。
會碰到身體有殘患的人,旅遊團組織的坐著輪椅或是帶著助聽器的人們進入遊樂場,由於身體原因大部分設施他們無法乘坐,所以有相當的人圍著布偶們照相也算是“到此一遊”。新堂在那時見到了不能說話的中年男子,比劃手勢流利,也能聽見他發出的“呀呀”的聲音。當時新堂很同情他,卻隨後又發現,這與自己對“聲音”這種東西的痛恨,並不矛盾。
把自己往車窗上盡量靠過去的新堂,又聽見了回**在耳邊的濃重的淩亂的呼吸。好象有一陣了。身體時冷時熱。原因是因為接下了這份工作,還是因為更早以前……不久的以前,在春天的時候……自己對著眼前的女生說出的一句“請你忘了我吧。”
原因那樣地冗長,其實在更早以前就注定了,在那位新來的女老師成為14歲的自己的班主任時,因為照顧獨居的自己而淋雨病倒,無知的少年在安慰她時卻不慎用出了聲音的力量,反複暗示著“老師,你不會冷的”、“老師你沒事的”,直到她病危,隨後的事發生得又滑稽又可笑,父母著急為保兒子勒令他將這段過去遺忘,卻又沒有想到會在17歲的夏天時又用出聲音的力量,天空中下起了蒲公英的大雨。他那時是用一種怎樣溫暖而憐惜的聲音,說出“蒲公英”這三個詞,卻並沒有意識到未來將在無法挽回中持續。
無法挽回,所以會用聲音的力量說出“請你忘記我吧”。
無法挽回,所以怎樣難受的工作,在毛絨玩具裏喘不過氣,想吐,累垮都沒有關係,既然不用出聲。
無法挽回,所以放棄身體的健康,也沒有關係。
在這個名叫新堂聖的少年心裏,永遠記得那樣的一天。夏天的遊樂場,自己扮演著玩偶熊四處與人合影。又一撥來訪的高中女生包圍了自己,他通過充滿汗味的頭套裏,看見那個褐色長發的小個子女生,鼻子些微鼓翹,眼睛明亮如昔,和女伴拉在一起笑個不停。
女生們爭相上來拖著玩具熊的胳膊一起拍照。一個,兩個後,第三個人喊著“吉澤,該你了”。
應聲的她非常熟練地勾過自己的胳膊。
是因為把自己當作一個吉祥物的熊吧。
隔著厚實的絨布衣能感覺到她的身體。
請你忘記我吧。
請你忘記我吧。
我就在你的身邊啊。吉澤。
為什麽我不能讓你知道我就在你的身邊呢,吉澤。
“熊先生,看鏡頭了哦。”女生笑著朝他看過來,柔和的聲音透過人造毛皮材料而白色頭罩,透過皮膚和血液,融進每個細胞。
少年腦中出現刺痛的忙音,貫穿了他往後短短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