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尾聲

寬城城外,已經是初冬的景致,百草凋零,但是難得還有一輪鴨蛋黃般的太陽掛在天邊,帶給人一絲微弱的暖意。

N7軍已經換裝完畢。

在所有已經換上解放軍軍服的起義部隊中,身著國民黨將軍製服的向暉顯得格外醒目。

他軍裝肅然,一絲不苟,那條草綠色的軍用圍巾鬆鬆圍在頸間,襯著筆挺的美式軍服,依舊讓他顯得儒雅端莊,英氣勃勃。

他的眼中依然傲氣霸氣十足,他冷冷地掃視著周邊,看到昔日的同僚、部下們身著的簇新的解放軍軍服,在三三兩兩的說笑著,每個人都帶著輕鬆愉快的表情。

向暉顯然像個異類,他的臉上刻滿憂傷和無奈,嘴角似有似無的掛上一絲微微的嘲諷的笑意。

身著解放軍軍服的江靜舟走到他的麵前。

江靜舟默默看著眼前這個昔日的摯友手足,眼中有安慰,有愛惜更有傷悲。他知道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已經將兩人深深隔開,往日的知己情分,濃情厚意,如今都化作了無情的傷害和疏離。

向暉看到江靜舟走到他麵前,他迎上了他的目光,對視了片刻,兩邊都有霧氣分別弄潮了彼此的眼眶。

向暉自嘲地一笑,將目光移開,望向遙遠的前方,幽幽歎道:“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有一天會這樣彼此相見?不同的軍裝,不同的陣營,不同的城府,不同的心機!致遠,這一切都是夢嗎?你一定千百次嘲笑過我?向暉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竟然會相信友情,重於彼此的信念和堅持?”

江靜舟搖頭:“是你太過偏執了!你死抱著自己也未必認可相信的東西不放,還將身邊所有的親人、友人和部下,都差點牽扯到一場無盡的深淵中去!是的,就是深淵!即使你看清楚了結局,也不願意放緩你的速度和方向,去避免一場可以預見的悲劇!向明光,從這點來說,你就是你自己定義的那種人!”

“好了,致遠,成王敗寇,結局已然看見,我不想再多說什麽。我們的情分止於此,我們的恩怨也止於此,相知相遇,不如相忘於江湖。大家彼此珍攝吧!如今再多說什麽,終究也是無益了!”

“老向,不,請允許我再叫你一聲——明光兄!你能再聽我一言,好好考慮一下嗎?就算不為你自己,為了嫂夫人,為了娟娟和妮妮兩個孩子,你也……”

“你不用說了!我剛才說過了,我們的情誼已經完結!你也不必再為我做什麽打算,我也不敢再接受你的任何情分饋贈!人各有誌,各走一方,彼此珍重吧!隻是,請你幫我帶一句話給寧鬆,雖然他是你的兒子,可是我們爺倆有緣,我也始終把他看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般。你告訴小鬆,就說他是個好孩子,爹爹永遠愛他!如果他不嫌棄,我那座官邸裏麵所有的書籍,就都留給他好了,也算我們父子一場的紀念品吧。江致遠,我們的情分和緣分就隻限於此了,緣已盡,人難留!”

“我記住了,我替小鬆謝謝你!謝謝你給他的這份父愛!可是,”江靜舟的眼中已經有淚水在閃爍:“明光兄!我不管你怎樣看我,怎樣看待我們之間曾經的生死情誼,有句話我都要提醒你,你一定要聽!你這次選擇不去解放區而去香港,我無話可說,而且我遵照你的意思,已然斡旋好了的,娟娟和妮妮兩個孩子,馬上會到這裏和你相聚。可是,明光,我有多擔心你知道嗎?!你要踏上的是一條險路啊!如果,你就此去海外的任何一個國家,我都祝福你!可是,你萬萬不可選擇去——台灣!”

聽到此處,向暉帶著奇怪的神情看了他一眼,嗤的笑了起來:“你如今……怎樣還肯操這樣的心?我的生死前程,還和你有關嗎?你不會可笑的認為,我還能聽你的吧?還當你為我的……手足兄弟?”他的語氣貌似平靜,心中已是百恨千怨湧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卻不願意對方看見,便扭身掩飾著擦去了。

這淚水讓江靜舟心如刀絞,他又心疼又著急,忍氣道:“聽不聽在你,說不說在我!向明光,你不是傻子,你也不糊塗,為什麽要一次次生生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你這個效死愚忠的書呆子,你給我快醒醒吧!”江靜舟幾乎是痛心疾首地喊了起來。

喊出此話,看著向暉萬念俱灰、垂首不語的模樣,江靜舟的心瞬間軟了下來,他忍不住上前,強拉過向暉的手:“我再說上一遍,你如今的情形,千萬不可去台灣!前塵舊事,是非恩怨,你恨我怨我沒關係,可是眼前隻求你答應我這個要求!明光兄,求你答應我!”

向暉輕輕撥開江靜舟的手,微微一笑,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光芒,這光芒足以讓江靜舟後半生都難以忘懷,那是傷心、失望、痛悔、決絕的光芒!他的語調決絕而沉痛:“江致遠,我原來以為你不懂得友誼,不知道什麽是知音情分?今天我才明白了,你竟然也不懂——什麽是信仰!”

江靜舟淡然一笑:“我糾正你一句,不是我不懂信仰,是有個老話預示了咱們這場悲劇的起點所在——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是這一切,這種手足相殘,讓人撕心裂肺的悲劇,又是怎樣造成的呢?!”

這彼此留下的最後一句對話,像兩塊大石頭,從此壓在他們二人的心中,再也無法移開了!

此時此刻的南京,原本低調神秘的楚家別墅區,四周一片寂寥,隱隱有難以抑製的哭聲傳出來。田宇坐在書房中,神色憔悴不堪,麵帶悲戚之色。他的耳邊,傳來隔壁房間女眷令人心碎的哭泣聲,手頭,是弟弟楚天舒那封帶血的來信。

別了,我最親愛的哥哥,

二十年來手足的愛和憐,

二十年來的保護和撫養,

請在這最後的一滴淚水裏,

收回吧,作為惡夢一場。

你誠意的教導使我感激,

你犧牲的培植使我欽佩,

但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別,

我不能不向別方轉變。

……

別了,哥哥,別了,

此後各走前途,

再見的機會是在,

當我們和你隸屬著的階級交了戰火。

他拿著信封的手在顫抖,心中的顫抖更像是颶風般猛烈。一聲長歎,悲酸交集的淚水潸然而下:

“你這個狠心狠意的小子!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

門突然被撞開了,他的五弟楚天愷闖了進來,滿麵淚痕,泣不成聲:“四哥,老七他……竟然會失蹤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田宇擦去淚水,麵色平靜地說道:“他是黨國軍人,身居督察特派員要職,在叛軍作亂的圍城,重傷失蹤,從目前情形看,定是已以身殉國……我已經上報國防部,請求褒獎……撫恤……”他這番話安慰不了對麵的弟弟,連自己都無法撫慰,眼淚止不住奔湧而出,一陣錐心的疼痛襲來,幾乎將他擊倒,他忍不住俯身桌上,暗暗啜泣。

楚天愷看著自己的哥哥,流淚搖頭:“我不要聽你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我隻知道,也許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失去了我們最疼愛的……小弟弟!”他哭泣著跑開了。

這時的上海,春寒料峭,寒氣逼人。

比這天氣還冷酷的,是那一條突如其來的噩耗。

沁梅俯身在虞水蓉的懷中,沒有眼淚,神情是愣愣的。虞水蓉痛惜擔憂地看著她,用手不停撫摸著她的頭發。

“你知道的,小梅,他曾是我的上級,我們配合的是那樣的默契和諧……但是我也深知你們倆的這份情誼。你在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情況下,已經和他結下了深厚的兄妹情!我從老家那裏得知了他失蹤的消息,一直沒敢告訴你,是因為咱們目前的任務還很重,不能有任何私情雜念縈繞在心!是的,咱們如今要完成的,就是天舒他原本應該肩負的任務——把大批向往光明,擁護共產黨的民主人士,安全轉移護送到解放區去!小梅啊,我們是女人,更是戰士,你應該明白,我們該何去何從?”

沁梅若有所思地點頭,還是沒有眼淚流下來。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不會哭泣了。昨天,胡文軒把她叫到家中,安慰了一番,期期艾艾的和她講述了有關楚天舒的噩耗——他身受重傷,在陸十軍和N7軍叛亂之中失蹤,全無蹤跡,按照形勢分析,當按以身殉國論處,他的四哥田宇中將已經為他申請到國防部的嘉獎。

胡文軒擔心的看到沁梅被這個噩耗幾乎擊懵了,沒有流淚也沒有哭泣,她就那樣呆呆地看了自己一眼,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胡文軒請來了虞水蓉勸說安慰沁梅。自己回到書房去黯然傷神,一切的一切,都這樣逝去了,包括他的追求和信仰,他的平生宏願。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

他的江山,馬蹄聲亂,夕陽西下,大廈將傾。

沁梅又來到小河邊,那是當年她和楚天舒經常傍晚散步的地方。景色依舊,斯人已去。

沁梅很糾結,她不知道自己這段感情是愛情還是兄妹情分?隻為她不知道楚天舒有沒有對自己動過情?哪怕一點點?一瞬間?

那天在特別禁閉室中,他高調說出了對自己的深愛,但是那分明是權宜之計,他的手下,他不斷敲擊出的一行行摩斯密碼,還是在談工作,談計劃……

他始終將我當妹妹嗎?也許終究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一往情深!

可是這兄妹情分就足夠自己一生回味珍藏的了!還有,自己想悄悄祭奠一下自己的“單向愛情”。

是的,我是愛他的!愛的那樣深沉,那樣糾結,更是那樣的隱蔽和不自知……

我曾經發過誓言,此生我的愛人,應該是我的戰友,我的同誌,我革命事業的同路人!這是個原則問題,我無法妥協讓步,他神秘莫測的身份,無疑曾是我們之間難以逾越的一條鴻溝!

當我驚愕地發現,他竟然是我們陣營中的人,是我們這個戰線上最優秀,最堅決,最純粹的戰士時,我們卻很可能已經失去了彼此溝通解釋的機會,更失去了再愛一次的契機!

造物弄人,天命如此!

沁梅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河解凍了,那冰封的淚水瞬間奔湧而出,她跪在河邊,癡癡地望著河水,想大聲呼喊一個名字,一個永生難忘的名字,她就那樣大聲喊了出來,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喊出的,竟是那樣悲傷絕望的一句話——

“哥哥,別走……”

平津戰役前線,身為東北野戰軍某部參謀長的江靜舟正在俯身地圖前查看戰役進展情況,隻見通訊員進來道:“參謀長,有人找您!”

江靜舟剛從一大摞地圖中抬起頭來,就看到一位身著洋服套裝的中年女子走了進來。

“沈琬?怎麽會是你?”

“金子哥,我們終於又見麵了!”沈琬笑著向他伸出手來。

江靜舟疾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驚喜地看著她:“你怎麽會到這裏來了?你不是陪老郭在蘇聯治病嗎?老郭如今身體怎樣?”

“他……病逝了,在蘇聯……”沈琬黯然傷神,垂下了頭。

江靜舟驚異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倒是沈琬很快控製住情緒,輕聲道:“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在這勝利來臨的前夕,我們尤其要勉力為之,不可懈怠!”

“小琬,你比以前更堅強,更從容了!”江靜舟忍不住感歎。

兩人來到桌前坐下,江靜舟倒了一杯水,放到沈琬麵前。

沈琬微笑著打量他:“金子哥,你黑了,也瘦了!不過精神很好啊!”

江靜舟也笑:“那當然了,好容易回到自己部隊,生活在同誌們中間,我每天做夢都在笑呢!精神怎麽會不好?”

沈琬理解地點頭,隨即回答他前麵的問題:“我這次是準備去北平執行新的任務,特意繞道這裏來看看你!主要是,我是想來碰碰運氣,看看能否也遇上她們?我們幾個也是好多年沒見麵了呢!”

“他們?他們是誰?”江靜舟奇怪道。

沈琬驚訝地看著他:“水蓉和沁梅呀!怎麽,梅兒沒寫信告訴你嗎?她和水蓉這幾天會到這裏來?”

“她們兩人?”江靜舟更加詫異:“沒收到梅兒的信呐!她和……她?為什麽要來這裏?”

沈琬怨念著瞪了江靜舟一眼:“江參謀長,你這話問的稀奇!江沁梅是你的女兒,她完成了任務回歸老家,特意先來看望你這個父親一下,不是很正常的嘛?”

她又白了江靜舟一眼,忍住笑意,故意揶揄他:“至於水蓉嘛,你更應該明白她來這裏的原因吧?”

江靜舟大窘,嘴上仍舊強辯道:“你們一個個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我哪裏知道是什麽原因?”他的臉瞬間竟然緋紅起來。

沈琬笑著衝他點頭道:“好好好!金子哥,別人都在玩兒神秘,就是你最坦誠,行了吧?哼!就不知道那個所謂的‘半朵蓮花書簽約定’算不算神秘的事情呢?”她看著江靜舟漲紅的臉,忍不住捂嘴笑了。

“小琬!你……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頑皮!”江靜舟更加不自在起來,輕聲嘟囔著。

“好了好了!逗你玩呢,傻子!”沈琬愛怨交加地望著江靜舟,這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現在已經能以平常同誌戰友之情相處的親人:“梅兒都告訴我了,水蓉也和我有過書信呢。哪像你,一個大老爺們兒,還這樣扭扭捏捏的,沒勁!”

“好吧,背著我,你們幾個倒是串通好了!”江靜舟故意做出不滿的神情來,卻是忍不住泄露出來都是欣喜的表情:“那……她們什麽時候能來呢?”

沈琬搖頭:“不知道。可是我不能在這裏等了,我的任務不等人啊!這樣吧,金子哥,你見了她們,代我向她們問好,反正勝利在即,我們就在新中國見吧!”

沈琬走後的第三天,沁梅果然來了,不過,僅僅是她一個人。

她流著淚,上前狠狠摟住了父親。雖然父女才分別了不過幾個月,可是其中經曆了生死之關,經曆了太多的事情。

她告訴江靜舟,因為胡文軒被調遣提前赴台灣,她接到上級指示,找機會撤回老家。

蓮蓮呢?江靜舟心中疑問頓起。

沁梅沒再多說什麽,隻是掏出了一封信,交給了父親。那是她臨行時,她的幹媽托她帶來的一封信。她知道,她的幹媽自會解釋,她的任務,她的新使命。

“爸!如今我可以正大光明,坦坦****地叫您爸爸了!前次我回老家見到寧鬆他們了,小鬆很好,已經準備參軍了,雖然他的年齡還不夠呢……還有傾城姑姑!姑姑她有喜事,您要不要聽?”

“哦,你傾城姑姑的喜事?快說來聽聽!”

沁梅神秘一笑:“姑姑有對象啦,是一名英武俊朗的解放軍軍官,他們好相配呢!”

“是嗎?太好了!這下我就放心了!你姑姑也將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唉,她的事情我最懸心,這下終於好了!”江靜舟心下大慰。

沁梅挽住父親的臂膀:“姑姑心裏其實都明白的,她悄悄告訴我了,說是一切都是您暗中托人安排的,您還裝局外人呢?”

江靜舟在女兒麵前還是紅了臉:“你們這些女人啊……事真多!心裏都藏不住事?還都是是非非的……”

他支支吾吾的神情逗得女兒大笑起來。

夜晚,開完會回到宿地的江靜舟,再次摸出虞水蓉那封信,看了又看。那張溫柔的麵龐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際。那輕柔如夜曲的訴說,像潺潺流水般淺吟低唱,一遍遍撫慰著他的心:

“致遠,當我每一次接受了老家派遣的新任務時,我總是能夠生出一個紅色特工的驕傲和自豪感來,那是組織對我的信任,對我的肯定!可是,在此刻,我的心中也溢滿了對你的愧疚之情。原諒我,親愛的!我要再次食言了,不能兌現那個咱們曾經的美好約定——讓新中國的禮炮聲,作為我們婚禮的背景樂!我還要遠走一次,我想,這一定是最後一次,因為整個中國都要插遍紅旗了,這最後的勝利就要到來!為了更完全、更徹底的解放,我要再次遠行一次!請等著我吧,在新中國的新天地中,等著你的蓮蓮,完成任務後,回到你的身邊……”

江靜舟放下信,來到屋外,遠方的天空,一輪皎月散發著清輝,好似那個冰清玉潔的女子,在深情凝望著愛人。江靜舟的眼眶濕潤了,他覺得他讀懂了這世界上最美、最高貴的那顆心靈——

蓮蓮,我一定等你!

後記:虞水蓉潛伏台灣,曾和台灣地下黨戰友們,包括臥底在國民黨中樞神經區的幾名將軍一起,獲取了大量的情報,傳回到自己組織手中。

這些情報被送到中南海案頭。最高領袖在看到他們收集的有關舟山群島布防情況的詳細情報後,感慨萬分:“這些同誌太不簡單了,要為他們記上一功!”

他欣然題詩讚道:

驚濤拍孤島,

碧波映天曉;

虎穴藏忠魂,

曙光迎來早。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