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曹天橋和胥晴兒從恩施回到南北鎮,突然聽說盧家在辦喜事,倆人都以為自己聽錯而極不信,但曹本信誓旦旦地說:“全鎮子的人都知道了,那還能有假,要是你們不信,可以自己去瞧瞧。”

曹天橋這才不得不信,但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唐榮會突然放了他們,於是急急忙忙去拜見田翰林,田翰林笑而不語,他急得在原地搓手搓腳,來回打轉,唉聲歎息。

“好了天橋,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盧次倫這次已經走到了盡頭,你就回去坐等好消息吧。”田翰林大笑道,“唐廳長這次是下了血本要吃掉大老虎,你說他能耐再大,還能咋折騰?”

曹天橋這才舒了口氣,歎息道:“這敢情好,也不枉費我往恩施跑一趟。”

“對了,事情辦得如何呀?”

“有眉目了,德羅神父會盡快給我引薦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曹天橋抑製不住內心的興奮,田翰林點頭道:“那就好,您也很快就如願以償了。”

“田鎮長,這還得感謝您呀,要不是您,事情哪能如此順利。”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盛元不也有我的股份嗎?”田翰林大笑道,“盧次倫啊盧次倫,誰讓你這個老古董不識大體,不然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哼,一個外地人跑到咱們南北鎮來討飯吃,搞得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都忍饑挨餓,這麽多年他也該吃飽了。”

“天橋啊,你那邊得抓緊時間,要是鶴頂紅能被洋人認可,那以後咱們盛元的前途不可限量。”

“鎮長,那我先走一步,有什麽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過來跟您匯報。”曹天橋感覺自己走路都是飄著的。

胥晴兒正在焦急等待曹天橋回來,一進門便見他滿麵春風,忐忑的心情懸得更高。

“放心吧,再過幾日,盧家就要搬走了。”曹天橋談起盧家的狀況時像受了刺激似的,一臉的興奮和得意。

胥晴兒得知實情時卻像被針刺了一般,內心無比的痛,但她還必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賠笑道:“唉,真可憐,盧老爺一把年紀,能經得起這個打擊嗎?”

曹天橋狂笑道:“我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如果德羅神父能盡快幫我引薦洋人,那就好事成雙了!”

泰和合傳出了喜慶的鞭炮聲和鑼鼓聲,悠揚的嗩呐聲傳遍了整個南北鎮,聞聽之人心中卻隱隱作痛。

吳天澤在門口徘徊了很久,聽見裏麵在拜堂,自己最後還是沒臉進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禮成!”

今兒是張六佬和盧玉蓮大喜的日子,可倆人根本高興不起來,但盧次倫卻始終扮演著一個幸福父親的角色,他在禮成之後說道:“孩子,委屈你們了,今兒是你們的大喜日子,本該熱熱鬧鬧的,但情況特殊,為父也沒請外人……六佬,我把女兒就交給你了,以後得好好待她。”

張六佬和盧玉蓮跪在盧次倫麵前,衝他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

“忠泰,今晚就把銀兩分發下去,明日一早大家各奔東西吧!”盧次倫取過一杯茶水,高高的舉起,“我盧某對不住各位,這杯茶是用我付出畢生心血生產的宜紅茶葉泡製而成的,盧某以茶代酒敬再各位一杯!”

廳堂之內的人全都驀然了,每個人的心情都一樣,凝重而又不舍,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過了今晚,他們就要永遠的離開泰和合,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到這裏。

盧次倫喝過茶後,緩緩地放下茶杯,渾濁的目光掃視著麵前每一張臉,他是想記住每個人,將他們永遠都刻在自己蒼老的記憶裏。

“老爺,今兒是小姐的大喜日子,我不想哭,可是忍不住。”忠泰顫微微地抹著眼睛,突然跪下,也衝盧次倫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其餘人等見此情景,也不約而同的跪了下去,一時間,廳堂之內又傳來嗡嗡的哭泣聲。

盧次倫措手不及,想讓大夥兒起身,可是自己卻僵在了原地,滿臉的褶子像幹樹皮似的,沒有一點光澤。

拜堂之後,卻沒有鬧洞房這個環節,夜深人靜的時候,燭光映著窗花緩緩搖曳,照著坐在床頭的新人,冷冷清清。

張六佬小心翼翼地揭去盧玉蓮頭上的紅蓋頭,卻見她滿眼淚光,頓時心碎了一地。他溫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光,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

盧次倫全無睡意,大半夜把陳十三單獨叫去屋裏。

陳十三似乎猜到盧次倫想說什麽,看著他憔悴的樣子,說:“叔,這段時間您太累了,有什麽事明早再說吧。”

“沒時間了!”盧次倫無力地說,“我明早就要離開南北鎮了。”

“什麽,叔,您打算明早就走?”

盧次倫其實不想這麽快便離開,但又不想再多留哪怕是一小會兒,他微微歎息了一聲,道:“叔想問你一句話。”

“叔,您想問什麽就問吧。”

“叔走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陳十三為難地說:“還真沒想過!”

“那叔再問你,如果讓你幫六佬和玉蓮,你答應嗎?”

陳十三一愣,反問道:“您想讓我幫他們做什麽?”

“我一走,玉蓮身邊除了六佬,就隻有你一個親人了,所以我想讓你留下來幫他們。”

陳十三更加不解,疑惑地問:“茶莊都沒了,我還能做什麽?”

盧次倫緩緩地說:“這個你先別管,總之你要答應幫他們,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必須幫他們。”

陳十三沉默了一會兒,重重的點頭道:“我答應您!”

翌日一早,茶莊所有的人都在門口等待盧次倫出門,可他把自己關在房裏,不是不想見大家,隻是不忍心再見這種揪心的離別。

張六佬和盧玉蓮,還有陳十三站在台階上,他們能理解盧次倫為何遲遲不出門。

“我替老爺送送你們,大家都走吧!”陳十三說。

“老爺,您多保重!”忠泰這才帶頭喊道,緊接著所有人都發出了同樣的聲音,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茶莊大門。

盧玉蓮眼睛又紅了,張六佬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待所有人都離開之後才說:“都走了,別難過了!”

“叔……”陳十三突然大聲喊道,張六佬和盧玉蓮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盧次倫,盧次倫跟他倆說:“你們跟我進來!”

張六佬轉身關上門後,盧次倫手上捧著一個銅盒,眼神無比深邃。

“爹把這個交給你們,然後就要離開南北鎮了。”盧次倫說完這話,盧玉蓮連連搖頭,哭喪著道:“爹,您就讓我跟六佬跟您回老家吧,我不會讓您一個人走。”

“爹,玉蓮說得對,您就讓我們陪您一起走吧。”張六佬說,但是盧次倫卻搖頭道:“我自己能行,爹雖然年紀大了,但還能照顧自己,你們倆給我聽好了,爹現在把這個盒子交給你們二人,希望你們能好好保存。”

“爹,盒子裏是什麽?”盧玉蓮問,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略帶欣慰地說:“盒子裏有一張圖紙,爹把它叫做‘玉茗圖’,是宜紅茶的製作秘方,有了這個東西,就算泰和合垮了,你們以後還是有機會重新建立茶莊。”

倆人麵麵相覷,完全沒懂盧次倫在說什麽。

盧次倫想起了自己當初給茶莊取名泰和合,其實融合了很多含義。其中,“泰”取自《易經》卦名,“乾下坤上,天地交而萬物通,泰而不驕”,意思是上下互相往來,由相交而相通,社會秩序才能穩定,也就是說辦實業要有安定的環境;“和”取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和氣生財;“合”即物合而後成,同心同德。“泰和合”就是天地交泰,中和萬物,六合同春之意。他多想這塊牌匾可以永遠的傳承下去,不為自己,不為子孫後代,隻是為了一個積聚了多年的夢想。回想起當年意氣風華的自己,不禁悲感交集,接著說:“‘玉茗圖’就是宜紅茶葉的製作秘方,可是爹一輩子的心血,我早就想好,爹走以後,你們帶著爹的書信去鶴峰容美鎮找分莊的張老板,他看了書信之後就什麽都會明白的。”

張六佬接下了盒子,盧玉蓮卻哭泣道:“爹,您跟我們一起去鶴峰,或者我們跟您一起回老家。”

盧次倫說:“玉蓮,現在終於有人代替爹照顧你,爹就放心了,盒子裏麵裝的是宜紅茶的製作秘方,爹希望你們倆可以去鶴峰重建茶莊,將宜紅茶發揚光大。”

張六佬捧著盒子,感覺如有千斤之重,內心起伏不定,過了許久才說:“爹,玉蓮說得對,您跟我們一塊兒去鶴峰吧,有您在,我們不管做什麽都有底氣,等我們重開茶莊的時候,您也能在場親眼看見呀。”

盧次倫會心的笑道:“有你這句話,爹就真的可以放心走了,等你們重開茶莊的那一天,爹一定會感應到的,爹相信,就算是爹不在,你們也可以攜手把茶莊開起來,而且一定會比現在的茶莊更大,生意做得更遠,爹是真的希望能看到這一天的到來呀。”

“爹,您一定能看到的。”張六佬說,盧次倫站了起來,爽朗地說:“等那天真的到來時,也不知爹還能不能回來看看。”

“等到了那一天,我跟玉蓮一定要接您親自回來看看。”張六佬話雖這樣說,但他們誰都清楚,這將是個漫長的過程,也許真到了那時候,盧次倫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盧玉蓮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盧次倫慈祥地看著她,語重心長地說:“女兒呀,你在爹心裏一直是個要強的孩子,小時候起就很少哭過,這段時間爹常常看到你哭,爹也心疼。孩子,以後要堅強起來,在生意上多幫幫六佬,爹也就可以不用再惦記你們了。”

盧玉蓮把眼淚吞進了肚裏,看著滿臉疲憊的父親,心裏五味俱全。

時年七十二歲高齡的盧次倫就這樣走了,隻雇了幾個轎夫,當他坐上轎子的那一刻,淚水模糊了視線,迷蒙了雙眼。

“爹……”盧玉蓮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但留給她的,隻有盧次倫坐在轎子上慢慢遠行的背影,那幅畫麵在昏暗的早晨,顯得如此孤寂,又如此悠長……

這一年是民國八年,一個龐大的茶葉王國就此關門大吉,消失在如此寧靜的早晨。

再次回到鶴峰容美,張樹愧見到他們三人,看完盧次倫的親筆書信後,感慨地說:“沒想到茶莊突然遭此劫難,盧老爺一輩子的心血就盡毀了啊。不過鶴峰分莊還在,以後這兒的掌櫃還是姓張,不過不是張樹愧的張,而是您這個張。”

“瞧您說的,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以後茶莊的事還得您多多費心。”張六佬拱手道,“我們仨這是來投靠您的,以後還有很多事要麻煩您呢!”

“是啊張老板,這兒怎麽說都是您的地盤,以後有什麽事還得仰仗您!”陳十三也如此說道,張樹愧歎息道:“張掌櫃也是咱們鶴峰容美鎮的人嘛,以後我就是您的下手,有什麽事您盡管吩咐。”

“怎麽沒見張少爺?”張六佬想起了張明生,張樹愧唉聲歎氣的說:“別說那兔崽子了,上次去了南北鎮,剛回家就又走了,這不一直沒回,也不知又到哪兒撒瘋去了!”

“明生少爺自此以後再也沒回來?”張六佬很吃驚。

張樹愧無奈的搖了搖頭。

“那姚家沒再上門找麻煩?”陳十三又問,張樹愧說:“還真沒有,我也納悶,興許是他們得知明生不在家了吧!”

“沒想到姚炳才那個老東西還真聽話!”陳十三饒有深意地說,一席話惹得大家都笑出聲來。

張樹愧又說:“我做夢都沒想到二十萬大洋在路上遇上了山匪,一下就全沒了,倒是讓盧老爺為了難,我想,後來茶莊的倒閉,也許就跟那二十萬大洋有關吧。”

他們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都過去的事了,不提了,以後咱們得往前看。”盧玉蓮說,“我爹希望我們能重建茶莊,張老板,以後您這兒就是我們落腳的地方了……”

“小姐,您別叫張老板,以後啊,你們都叫我老張就行,茶莊本就是盧老爺的,現在算是物歸原主。”張樹愧的心情舒暢了些,“從現在起,這兒所有的一切都由張老板您說了算,呆會兒我讓賬房裏給您先交個底。”

賬房先生姓黃,大家都叫他黃老,戴著副老花鏡,看人的時候,就把眼鏡掛在了鼻梁上,兩隻眼睛向上翻起,看上去怪滑稽的。他把莊裏所有的賬本都交到了張六佬麵前,張六佬笑嗬嗬地說:“密密麻麻的,看得眼都花了,不用看了吧,再說您都在茶莊做了這麽多年,我放心。”

“這賬目您可一定要看,做生意啊,千萬不能把賬目弄糊塗了,要不然賺多少錢都是個虧。”黃老扶著眼鏡說,“掌櫃的,今兒我就把所有的賬目都交給您了,以後賬目上的事兒您可得另請高明。”

張六佬一愣,似乎沒聽懂他的話。

“我也年紀大了,人一老就顯糊塗,一糊塗就容易犯錯,管賬這些事兒是個細致活兒,我走之後,您得找個精明人,一個好的管賬先生,會替您分擔很多生意上的事兒。”黃老說完這話,張六佬立馬說道:“黃老,這可使不得,您千萬不能走,您這一走,我這會兒哪兒去找跟您這麽好的賬房先生。”

黃老想了想說:“那這樣吧,我就暫且留下,等您那邊物色到新的賬房先生後我再走。”

張六佬想想也隻能這麽辦,可是他不懂看賬目,隻好把盧玉蓮叫來,她對管賬這回事也是無能為力。

“看來這是個麻煩事兒,黃老馬上又要走,得趕緊物色一個可靠的賬房先生。”張六佬正說著,陳十三哼著小曲兒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一進門看到盧玉蓮便說:“玉蓮也在啊,六佬,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十三爺請講!”張六佬還是這樣稱呼他,雖然輩分亂了套,但習慣了,也就沒改。

陳十三問:“還記得我們上次從鶴峰回南北鎮,晚上落腳的那家客棧嗎?”

張六佬哪能忘記,在那兒還遇到了山匪。

“是這樣的,當時我們救下的蘇掌櫃,我在大街上偶然給遇見了,巧合的是,他也是容美鎮上的人。”

“蘇掌櫃也是家鄉人啊,那他人呢?”

“人就在鎮上。”陳十三說,“聽蘇掌櫃說,他最近剛回來,客棧盤了出去,他還問我茶莊要不要人手。”

張六佬和盧玉蓮對視了一眼,陳十三接著說:“我聽黃老說過,他老人家打算回鄉下去養老,剛巧蘇掌櫃有這方麵的經驗,開客棧那會兒自己既是掌櫃,又是管賬先生,你們說,老天爺是不是很幫我們。”

張六佬跟蘇掌櫃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對那人印象深刻,是個好人,而他用人的標準也很簡單,前提必須是個好人,所以想都沒想便一口應了下來,還要蘇掌櫃馬上過來。

“也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明兒一早吧。”陳十三說,“我還有一件事需要跟你們商量。”

“十三爺,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別弄得這麽生疏。”張六佬笑道,陳十三於是點頭道:“那我就直說了,這兒以前是泰和合容美分莊,現在泰和合沒了,所以這兒也不能叫分莊,得改個名兒。”

“還是叫泰和合唄。”盧玉蓮脫口而出,但是陳十三卻反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老爺的願望,但那是以後的事兒,泰和合的名頭太響,你們就不怕樹大招風?”

張六佬沉吟了一會兒也說:“我很讚同十三爺,現在的茶莊太弱,先還是不用泰和合這個名字,得換個名兒,等以後茶莊強大了,咱們再改回泰和合,這樣也不會給爹丟臉。”

盧玉蓮想想也對,於是問:“那該用什麽名字好呢?”

“就叫中硒堂吧,你們看如何?”張六佬道。

“中硒堂,聽起來倒挺順口,有什麽出處?”陳十三問,張六佬說:“這就說來話長了,聽爹說理查德神父很久以前打算在英倫開一家茶莊分店,店名就叫這個,可能暫時無法如願了,總之就這個名兒吧,反正也算是圓了爹的遺憾。”

陳十三隻好讚同地說:“那就這個了,尋個吉日,咱們把門外的匾牌給換了。”

“那這件事需要跟老張商量嗎?”盧玉蓮問,張六佬說:“這是小事,老張不會有意見,我去跟他說。”

“中硒堂”的大匾牌掛上大門時,茶莊沒舉行任何儀式,但這一天,對於張六佬來說卻有著非凡的意義,他從這天起,開始創造屬於自己的茶葉王國。

張六佬站在街對麵久久的凝視著大門上的牌匾,那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在他眼中幻化成了非常複雜的含義。盧玉蓮走過去輕笑著說:“快進屋去吧,都看了很久啦,蘇掌櫃在等你呢。”

“你說,爹如果也在這兒,會喜歡這個名兒嗎?”他問,她不置可否地說:“我猜他老人家還是喜歡泰和合。”

張六佬歎息道:“等時機成熟了,我會把泰和合的牌匾重新掛上。”

蘇掌櫃名叫蘇大成,他見到了當時把他從地窖救出來的恩人,立馬想跪下,卻被張六佬攔住,他千恩萬謝地說:“慚愧慚愧,沒想到六爺就是茶莊的掌櫃,都怪蘇某當日有眼無珠!”

“哎,您言重了,新店開張,缺的就是像您這樣的能人,聽十三爺說您要過來幫忙,六佬求之不得。”張六佬請他上座,把情況說了一遍,蘇大成忙打包票說:“這個您放心,我一定把茶莊的賬目管理的井井有條,決不讓您操半點心。”

“那就說定了,您馬上去賬房跟黃老辦理交接事宜,即日便可開工。”張六佬興奮不已,蘇大成的到來,可幫他解了燃眉之急。

張六佬在張樹愧的帶領下查看之前泰和合在鶴峰建立的茶葉基地,綠油油的茶園,令他的心情放鬆了不少。

“鶴峰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古老的產茶區之一,大約從公元三至五世紀時的晉朝開始,鶴峰就一直有生產、食用茶葉的習慣啊。”張樹愧邊走邊介紹,“其實我一直認為鶴峰其他地方,比如五裏坪的茶葉就比南北鎮的茶葉質地要好,所以才向盧老爺提出要在五裏坪種茶。”

“這個我知道,其實泰和合出來的很多茶葉都是從這邊運過去後加工生產而成的。”張六佬說,“幸好您當年提出了這個想法,要不然我們現在不都傻了眼?”

“這是盧老爺高瞻遠矚。”張樹愧讚歎道,“想起盧老爺當年剛剛創立茶莊時,日子真苦,後來盧老爺也是看中了鶴峰是個種茶的好地方,所以才來容美鎮開設分庒,當時我也年輕,多虧老爺提攜,我才有了今日。”

“那您給說說,鶴峰除了南北鎮,還有哪個地區最適宜種植茶葉?”張六佬又問,張樹愧脫口而出:“當日是我剛剛說過的五裏坪!”

“五裏坪?”張六佬反問,張樹愧點頭道:“我們最大的茶葉基地就在五裏坪,我一直有個設想,如果能在那裏建立一個生產加工基地,能為我們省去不少事。”

張六佬毫不猶豫地說:“既然如此,那還等什麽?”

張樹愧大喜道:“您真應了?”

“現在一切都必須重來,把生產基地建在茶葉基地,可以省去很多轉運的費用,也方便了許多嘛。”張六佬的話獲得了張樹愧的讚同,他說:“那我即刻就來籌辦茶廠的事。”

姚炳才得知泰和合容美分庒換了牌匾,立馬就派人去看了個究竟,但回來的人告訴他匾牌上寫著“中硒堂”幾個字,他以為老板還是張樹愧,所以沒放在心上,但又一日,他從茶莊門口經過時,突然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糾結了許久都沒記起在哪兒見過此人,但最終還是有了些許印象,回去跟兒子一說,姚人傑剛起床,睡眼惺忪地說:“爹,您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你爹我就算老眼昏花,腦子還沒壞吧?”姚炳才沒好氣的回道,“在茶莊看到的那人,爹真有印象,隻是一時又想不起到底在何時何地見過。”

“爹,您平時沒什麽事就多出去喝喝茶,逛逛……”姚人傑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幸好收的及時,姚炳才卻已經聽出了弦外之音,破口大罵道:“混賬東西,姚家想指望你,算是完了!”

姚人傑卻翻著白眼說:“別指望我,還是指望我妹子吧。”

姚炳才被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又無可奈何。

張樹愧僅僅用了七天時間,就在五裏坪建起了一個規模不小的紅茶生產基地,當他跟張六佬匯報時,張六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連說:“哎呀老張,這麽快就弄好了,你看你,還真讓人省心。”

“實話跟你說吧,其實房子是早就建好的。”張樹愧笑著說,“隻是一直沒跟盧老爺說。”

張六佬愣住,張樹愧接著道:“早在一年前,我就跟老爺提過,為了來往運輸過程中節約成本,希望老爺在鶴峰建立一個茶葉生產基地,產品出來之後,便能直接運去漁洋關,再也不用運回南北鎮去,多省事啊,那會兒我就想老爺肯定會同意我的做法,所以才從賬房中拿出銀子先把房子給蓋上。”

“對對對,您老這想法非常好,非常有遠見,但爹為什麽一直沒付諸實施?”張六佬很不解,張樹愧訕訕地說:“這也怪我,當初我跟老爺說過這事兒後,老爺一直沒給我回音,可能那段時間很忙吧,我也就沒再問。”

張六佬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可能知道原因了,那會兒茶莊跟洋人的合作出了問題,後來就漸漸終止了合作,也許茶葉的需求量突然漸少,所以爹他老人家才暫時沒在五裏坪開設新產房了。”

“原來如此!”張樹愧麵色悲傷的歎息了一聲,“老爺這兩年確實夠苦的,跟洋人做生意,得多長個心眼兒,否則到頭來別說賺錢,可能被洋人給生吞活剝了都還蒙在鼓裏。”

張六佬笑了笑,又說:“爹他老人家這輩子做了一件天大的事,要是不打仗,興許還能跟洋人繼續合作下去,泰和合也不會是這種結果了。”

“掌櫃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張樹愧又道,張六佬說:“我們之間都知根知底的,沒啥不能講。”

“那我可就真說了。”張樹愧擺出一臉嚴肅的表情,“這會兒外麵正打仗,但總有一天會結束,如果六爺您能把老爺的生意延續下去,老爺一定會很開心的。”

張六佬自嘲地說:“跟洋人做生意?我可沒那個能耐。”

“確實有點難,但事在人為。六爺,我相信老爺不會看錯人,更相信你的能耐。”

“我有啥能耐啊。”張六佬歎息道,對自己也沒多少自信。

“您的能耐大著呢,我聽說當初您獨自闖入土匪窩子救出老爺跟小姐的事兒,那可不是吹出來的吧。”

張六佬來了精神,笑嗬嗬地說:“您連這個也知道……”

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倆口說了會兒悄悄話,張六佬突然起床,打開盧次倫交給他的銅盒,取出玉茗圖看了又看,一時睡意全無。

“六佬,不早了,先睡吧。”盧玉蓮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他毫無察覺,此時抬頭,眉頭擰成了一股繩,微微歎息了一聲。

“怎麽了,你?”她擔心地問,他說:“爹留下的這張圖,我已經看了很多回,可是有一點始終想不明白。”

盧玉蓮自始至終都沒看過那張圖,所以不甚了解。

“要不你也看看……”他說著展開了圖,她卻笑著說:“我哪能看懂這些呀。”

張六佬隻好重新合上銅盒,又品了一口,讚歎地說:“這杯茶水的茶葉取自五裏坪的基地,口感很好,不過好像仍然還是差了點什麽。”

“我可喝不出來,好像跟以前的沒什麽兩樣呀。”

張六佬搖頭道:“肯定缺少了一味什麽東西,隻不過差別太細微,我一時半會兒也喝不出來。”

“爹也是,怎麽就沒直說。”

他想起那句話,緩緩地念道:“青山生靈草,曆世香如故,胭脂嵌綠葉,百煉出佳茗,這個胭脂到底在指什麽?”

“胭脂不就是胭脂啦,姑娘家用的東西,要不要我拿給你看看。”她聞了聞茶水,“我還是沒聞出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張六佬在睡夢中都在回味這句詩,可始終找不到答案,翌日一早天剛蒙蒙亮便醒來,怕驚醒玉蓮,於是悄然起床,沒想到剛一開門,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聲音傳來:“你們幾個去那邊找,千萬別讓叛黨給跑了……”

“叛黨?”張六佬腦子一炸,慌忙關上了門,喃喃自語道:“叛黨怎麽會跑到鶴峰來?”

南北鎮,泰和合老宅,唐榮一手握茶壺,一手提著個鳥籠,好不愜意。

“廳長,您看這事成不?”田翰林在一邊眼巴巴地等待他回複,他卻不急不躁地問:“你外甥在英倫呆得好好的,跑回來幹什麽?一個學建築的,在南北鎮能有何建樹?”

田翰林涎著臉說:“我外甥那個人呀,雖然年輕,但念舊,腦子也轉得快,一直想回來為家鄉做點事兒……”

“這樣吧,我正好想把盧家老宅改造改造,你讓他過來看看,如果此事讓我滿了意,以後的事都好說。”

“好好,我這就去,一定會讓您滿意的。”田翰林千恩萬謝而去,唐榮招來他的隊長何起誌,慢悠悠地說:“我聽說最近亂黨活動頻繁,有幾個亂黨跑到湘鄂交界之地作亂,讓兄弟們眼珠子放亮點。”

何起誌拍馬屁道:“您放心,鎮上的保安團,加上我們帶過來的幾十號人,幾個亂黨起不了什麽事,要是被我們發現蛛絲馬跡,一個也別想跑。”

田翰林的外甥叫徐沛,剛回到南北鎮,一心想要謀個差事,他於是想起了唐榮,徐沛得知唐榮的條件後,高興地說:“舅舅,您放心,保準不會給您丟臉。”

“丟不丟臉倒無所謂,關鍵是要讓廳長滿意,你也才有機會。”田翰林這話說的很直接,徐沛不屑地說:“我可是學建築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我這些年不是白學了。”

田翰林自個兒安靜下來的時候,腦子裏總會無緣無故地想起盧次倫,倒不是因為懷念,而是有一件事在他心裏始終是個疙瘩,他明白要是能拿到那玩意兒,就算自己沒用,但是賣給洋人一定會狠狠地撈一筆。

就在此時,田翰林派去鶴峰的人回來了,他了解鶴峰的情況後,便把吳天澤叫了過來。

吳天澤現在是保安團的副團長,跟劉許平級,所以也算田翰林身邊的得力助手。

“關門!”田翰林示意道,吳天澤筆直地站在田翰林麵前,田翰林擺了擺手道:“放鬆,放鬆,快坐,別弄得這麽嚴肅。”

吳天澤雖然坐下,但上半身還是挺得筆直,田翰林關切地問:“你到保安團的日子也不久了,還適應嗎?”

“適應,非常適應,感謝鎮長對屬下的關心!”吳天澤麵對田翰林的關心有些受寵若驚,田翰林笑了笑,接著說:“以後你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鎮上的治安和百姓的安康,就全靠你們了。”

“屬下一定竭盡全力!”吳天澤一本正經的回答道。

田翰林眯縫著眼,突然話鋒一轉,道:“我知道你跟盧家的感情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呀,所以我非常理解你,說明你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好好幹,前途無量。”

“謝謝鎮長栽培,屬下不會讓您失望!”吳天澤暗喜,田翰林接著說:“我聽說盧老爺的女兒和女婿去了鶴峰,你知道這件事嗎?”

吳天澤點頭道:“有所耳聞。”

“那你有什麽想法?”田翰林如此一問,倒把吳天澤問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好說:“屬下沒什麽想法。”

田翰林幹笑了兩聲,歎息道:“我現在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需要你去執行……”

吳天澤越聽越覺得緊張,手心裏都出了汗。

“我也隻是聽見一些傳言,不知是否真有玉茗圖,要是能親眼所見,田某就知足了。”田翰林露出滿臉的惋惜,吳天澤戰戰兢兢地說:“該不是捕風捉影吧?我在盧家這麽多年,也聽說過有這麽一張圖,但從來沒見過,也不知是真是假。”

田翰林搖了搖頭道:“不管是真是假,是否真的存在,但宜紅茶葉的製作秘方肯定是存在的,要不然曹老爺費盡心機弄出個鶴頂紅,但始終無法跟宜紅茶正麵抗衡,原因何在?”

“您的意思是?”

“你原本是盧家的人,所以我現在要派你去鶴峰執行這個重要任務,隻要你能完成任務,保安團團長的職位指日可待!”

吳天澤是聰明人,此時卻高興不起來。

吳天澤冷眼看著他,問道:“怎麽,怕啦?”

“不,不是,隻是……”吳天澤一時語無倫次,田翰林舒緩了表情,淡定地說:“吳隊長,你是聰明人,此事對你來說不是什麽難事,隻要你放下身段,我想他們一定會再接納你,隻要找到機會接近他們,就不怕找不到宜紅茶的配製秘方,你說呢?”

吳天澤知道這件事嘴上說來簡單,但真要他去做,恐怕不是輕而易舉之事,田翰林的態度已經很明確,這件事非做不可,而且一定要圓滿完成,否則他以後在保安團定無立錐之地。想到這裏,他隻好硬著頭皮問:“我何時可以出發?”

“即刻啟程!”田翰林道,“不過,在出發之前必須演一出苦肉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