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天,梅機關特務科的人員就散落在法國公園以及莫奈爾茶樓的周圍,荒木惟是親自帶隊的。因為沒有見到唐山海,荒木惟曾經猶豫過是否要下手。但他覺得,至少麗春是唐山海身邊的人,他知道唐山海躲在哪裏。可是他沒有想到,就在他朝身後一揮手時,空中卻想起了一記槍聲。荒木惟的雙眼於是在第一時間裏撒開了一張網。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視線落定時,他看見窗外的不遠處,那個將槍收起的男人竟然是他在神戶特工學校時的同學,據說後來又留校擔任偵查術教練的淺見澤。

所以荒木惟也被這一幕給驚呆了。他看見四散的人群如同一條水位突然上升的河,而麗春就像一條魚一樣鑽了進去。頓時荒木惟感覺全身乏力,再也沒有心情去應付這個上午冗餘的時光。

麗春要到這個秋天將要結束以前才會知道,之前有那麽幾天裏,一個名叫淺見澤的日本特工一直在暗中觀察著秋風渡石庫門裏住著的唐山海。

而在淺見澤的眼裏,從威尼斯賭館逃脫後的唐山海是那樣的氣定神閑。他每天都穿得十分幹淨體麵,時常端著一杯咖啡走到了陽台上。他並且抓起一把玉米,神情怡然地給他那群胖嘟嘟的鴿子喂食,仿佛那是他一幫年幼的孩子。隻是在這期間,淺見澤卻沒有見到任何人造訪過這處寓所。

事實上,就連麗春之前每一次和陸大安他們的分頭見麵,也都清楚地發生在淺見澤的眼皮底下。但淺見澤十分清楚,麗春約見的這些人不可能是蘇三省。唐山海連續幾天不厭其煩的舉動,目的隻是為了甄別身邊的奸細。

淺見澤告誡自己不能應了中國人的那句老話,撿了芝麻卻丟了西瓜。因為在奉命離開日本來到上海前,他得到的指示是要獲得軍統上海區的整個重整計劃。就此,他一直擔心著荒木惟的判斷力和耐心程度。

那天的茶樓外,淺見澤的確拔出了腰間的那把南部十四,並且將槍口對準了天空。那是因為他突然發覺荒木惟的手下就要上前圍捕麗春,而他想要製止已經明顯來不及了。所以與其說是他想救一回麗春,倒不如說他是想幫一把荒木惟。也或者,是要給駐紮上海的梅機關一個交代。他可以確定,荒木惟一旦控製了麗春,秋風渡裏就再也不會見到坐在陽光下品著咖啡的唐山海了,他欲擒故縱的計劃也將被荒木惟的貿然行動全盤打亂。奇怪的是,有過那麽一兩次,淺見澤竟然覺得自己對秋風渡裏那片寂靜的秋日有了一絲眷戀。他想,難道是因為唐山海手裏那杯咖啡飄**出的香味?

可是,淺見澤這天卻並沒有開槍。

也就是在他正要扣動扳機的那一刻,空中卻突如其來地提前炸開了一聲槍響。這讓淺見澤非常納悶,同時也有點欣喜。他聽見自己的左眼皮猶如經過一場電流般,啪嗒一聲跳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下。也就在這時,他看見荒木惟向他投來了急匆匆的一瞥,比波光還要淩亂。

淺見澤可以想見,荒木惟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背後的事實了。他甚至沒有信心去將這一切向任何人給解釋清楚。所以他決定是該去虹口區一趟了。他知道,在虹口那座名叫梅花堂的小樓裏,梅機關的長官伊藤駿先生已經等候了他十多天。

荒木惟再次見到淺見澤就是在梅機關伊藤駿的辦公室裏。衛兵替他將門推開時,他有過一陣詫異。伊藤駿掛在牆上的那幅梅花圖下,淺見澤像一棵紋絲不動的棕櫚樹一樣,似乎已在那裏等候他多時。

但淺見澤卻並沒有同他打招呼,似乎這一切都在他設定好的程序裏。荒木惟於是覺得,這個淺見家族的男人,依舊是學生時代那種不討人歡喜的我行我素和目中無人。

以和善著稱的伊藤駿似乎看見了隔在兩人之間的一塊冰。因為除了曾經是深懂政治的內閣秘書官,伊藤駿還是一個頗有想像力的小說家。早在十五年前,他就憑處女作《我行走在空中的父親》而在日本文壇站穩了腳跟。那部小說裏,令讀者記憶深刻的,就是作者伊藤駿對複雜心理的細膩描寫。來到中國後,他又和機關長影佐禎昭一起,接觸高宗武,繼而又誘降了汪精衛。而就在不久前,影佐將軍委托他的又一項任務就是對付唐山海。為此,他想到了記憶中玉樹臨風的淺見澤。他想,軍統局上海區不能再讓那些重慶來客重整旗鼓了。否則,那就會是東亞和平計劃的一塊絆腳石。

伊藤駿喝下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他說你們兩人不用我再介紹了吧。

荒木惟是在接下去的寒暄裏才知道,這是淺見澤來伊藤駿辦公室報到的第一天。他雖然早就來到了上海,卻一直獨自生活在不知名的角落裏,而且他已經有了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奔跑在上海街頭的一名黃包車夫。荒木惟無法忘記伊藤駿那天背靠在沙發上,心情愉悅地對他說,你知道你這老同學給自己取了個什麽名字嗎?告訴你,他是叫秦師傅。秦始皇的秦。

對此荒木惟不會有任何的懷疑,因為就憑淺見澤那口流利的中文,誰也不可能想到他是個日本人,而且還是一名頂級的特工。

伊藤駿說完,笑聲變得更加爽朗了。他說他有一種衝動,要把這個秦師傅寫進自己日後的小說裏去。

當著伊藤駿的麵,淺見澤後來說,他能看出許仙是已經被荒木君給控製了。但這人目前價值不大,因為他甚至不知道唐山海是住在哪裏。荒木惟無言以對,因為淺見澤的確說中了事實。但他還是說,淺見君,那你能解釋一下上午在茶樓外開的那一槍嗎?

淺見澤覺得,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在伊藤駿疑惑的眼神裏站起身子,什麽也沒說,隻是讓目光停留在牆上的那幅梅花圖上。他覺得畫中的那句詩詞很適合他此時的心境: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但他後來還是回轉身去說,我和荒木君的想法不一樣,我覺得我們目前不能動許仙,而是要保護好許仙。

事實上,淺見澤隻是給自己找了個平緩的台階。他那時心裏真正想的是,許仙還有沒有生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山海還留在秋風渡裏。但這樣的想法,他隻留在心裏跟自己說。他並且覺得,這天上午的那一槍,就是唐山海開的,雖然他那時的確沒有見到唐山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