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丟失的皮膚

女孩的屍體是被垃圾車司機發現的。

當時她正躺在垃圾箱的縫隙中,血液從她斷裂的頸部動脈慢慢地流盡。收垃圾的司機在她黏膩的血液上滑倒了,直接摔在她冰涼的屍體上。

廖岩又一次被賈丁淩晨的緊急電話吵醒。

同時被叫醒的還有梁麥琦。梁麥琦對於賈丁這種“夜半奪命”電話還不太習慣,坐在黑夜中愣了半天神兒才按下了接聽鍵。

“我覺得,你最好也來一下。”賈丁電話中的語氣十分沉重,“這可能是個連環案……”

聽到“連環案”三個字,梁麥琦竟莫名地感到有些興奮。

“這樣的感覺不對!”梁麥琦在黑暗中告誡自己。

梁麥琦快速穿上衣服,不禁抬頭向河對岸的方向望去。對岸的一棟樓中,有一間房的燈也亮著。“這個時間還亮燈的,應該是廖岩吧?”梁麥琦心想。

梁麥琦與廖岩幾乎是同時趕到了刑警隊。二人在門口台階前偶遇,廖岩感覺有點尷尬。他注意到梁麥琦幾乎是素顏,卻有一種特別的美麗,是那種清秀和蒼白,很像她七年前的樣子。

郭巴從辦公樓裏走出來,打斷了廖岩的沉思。

看到這二人一起趕來,郭巴努力壓製著自己八卦的好奇心,直接說工作:“屍體是今天淩晨4點半左右被發現的,就在市區COCO酒吧後門的小胡同裏……隊長他們還在現場那兒,但屍體已經運到了,身份還不清楚。這種情況,隊長想先讓你初步判斷一下死因和死亡時間。”

三個人一同拐進了法醫實驗室的入口,廖岩發現梁麥琦竟然也進來了,馬上站在門口問她:“你也要進嗎?”

梁麥琦點頭:“有一種側寫叫受害人側寫,先了解一下屍體的情況對我有幫助,我跟組長申請過了。”

“你確定?”廖岩看著梁麥琦,明顯有些替她擔心。

梁麥琦堅定地點點頭,笑了:“這不是第一次,放心!”

“OK……”廖岩的語氣還有些猶豫,但已看到梁麥琦直接拿了一套簡易防護服熟練地穿上。

廖岩在水池前反複地洗著手,這個過程明顯比平時長了一些。他感到自己有些莫名緊張,這種感覺並不常有。

他為什麽要緊張?他雖然隻有30歲,卻已躋身全省頂極法醫專家的行列,他從來不怕圍觀,因為他的手術刀幾乎沒出過錯。可是現在他身後多了這個女人,這讓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廖岩拿起自己的解剖服從前麵穿上,正打算從身後係上帶子,他的手碰到了另一隻手。梁麥琦正站在他身後,很自然地伸手幫他係上了後麵的衣帶。廖岩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緊張地抖動了一下,他屏住了呼吸,再回頭時,那個幫忙的人已經離開了。

魏然將放著屍體的手推車推進解剖台,正準備打開裹屍袋時,被郭巴喊住了。

“這不是來新人了嗎?”郭巴瞄了眼梁麥琦,表情有點興奮,“讓梁博士見識見識!”

梁麥琦納悶兒地看著這幾個人。

“梁博士,你應該是第一次進我們的法醫室吧,所以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的廖博士有一種特殊技能,叫‘隔袋觀屍’。”郭巴故作神秘地說。

廖岩有些不滿地看了郭巴一眼。

可郭巴的語氣幾乎是在祈求:“不影響我們正常解剖,我們就是事先推理一下。”

廖岩不語,卻也算默許了,他圍著裹屍袋慢慢轉了一圈,隨後站定觀察,又低頭嗅了嗅,伸出右手食指。

郭巴馬上提醒:“老規矩,隻許碰一下。”

廖岩以一根手指輕輕觸碰屍體上臂的位置。隨後,他似乎又有所發現,快速拿起鑷子,一點點夾起裹屍袋拉鏈上的一根頭發,迎著燈光看了看。

廖岩突然開始說話:“女性,身高1米65,年齡27歲上下,皮膚粗糙,有粉刺。體重48到49公斤,當然,我是指失血前。死者生前曾大量飲酒,具體一點兒,德國或者愛爾蘭的黑啤,還有大量的劣質威士忌,食用過韓式烤肉。死於失血過多的可能性在80%以上,失血部位應該在頸部。”

梁麥琦吃驚地看著廖岩,又看了眼依然包裹嚴實的屍體,完全不明白廖岩何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時廖岩猛然拉開了裹屍袋,露出女死者被幹血糊滿的臉和頭發。

梁麥琦的臉色多少有點變了,但卻依然站定。

廖岩不經意間瞄了一眼梁麥琦:“你還不錯。”

梁麥琦努力壓製著喉嚨裏翻湧的感覺,這的確不是她第一次進解剖室,但離屍體這麽近卻是第一次。

廖岩似乎再也不顧及梁麥琦的感受了,一旦開始屍檢工作,廖岩就會進入一種極致的專注之中。

他的動作又輕又快,活動著屍體大小關節,檢查指甲、看屍斑,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屍體的腳踝處。

“又一個?”廖岩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種傷口他上個月見過。

“是啊,現場初檢的法醫也是發現了這塊特殊的傷口,感覺情況有些嚴重。”

“你們是說這塊缺失的皮膚?”梁麥琦湊上前來。

“對,那時你還沒來隊裏。”郭巴在平板電腦上快速地查找相關信息,“是上個月8號的一具無頭女屍,一大隊那邊的案子也通報過我們。死者年齡推測25歲左右,頭部至今未找到,屍源也沒確定。屍體是在市區內的一片小樹林裏被發現的,案發後下過雨,又引來大量的人圍觀,現場已被嚴重破壞。初步斷定,死者死於大量失血,軀幹沒有明顯傷痕,因為頭頸部都被割除了,因此隻能判斷失血部位在頭頸部……然後就是這兩個死者的一個共同特征……”

郭巴操控電腦,顯示器上出現了無頭女屍的照片,那個屍體的右臂有一個方形的缺損。

“這個也缺了一塊皮膚?”梁麥琦問。

“對。”郭巴手指照片,“形狀也差不多。”

“這個位置,會不會是……”梁麥琦似是在自言自語。

“要無頭女屍!我要二次屍檢。”廖岩打斷了梁麥琦的話。

“那我去申請。”郭巴快速離開去打電話。

廖岩繼續檢查屍體,卻開始以極輕的聲音說著話,似是在對屍體也像是對他自己:“我們每天都在努力經營著自己的生活,想象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

梁麥琦充滿興趣地看著他,但廖岩卻好像已經忘了梁麥琦還在身邊。

“他是在跟自己說呢。”魏然小聲對梁麥琦說。

廖岩繼續觀察屍體的麵部:“粉底濃淡如何,最近是不是長了幾斤肉。”

廖岩撥開死者的嘴唇,繼續他的感慨:“昨晚酒後說的那些話是否得體,可突然某一秒生命就停止了。這種殘忍不在於死亡本身,而在於被瞬間剝奪……你會覺得你之前如此費心經營的一切生活細節,是如此的可笑……”

梁麥琦看著廖岩,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輕聲對廖岩說:“你的語言風格,和當年一樣……”

廖岩正在用鑷子從死者口腔內摘取一條棉線,聽到梁麥琦的話,動作突然僵在了那裏,這是梁麥琦第一次主動提起“當年”。

廖岩看了一眼梁麥琦,二人的對視有些奇怪,郭巴正好返回看著兩人,一臉好奇。

“師父,開始嗎?”魏然問廖岩,此時,他的手裏已拿好了記錄本。

廖岩將鑷子中的棉線放入小試管中,又將目光移回到屍體上。

廖岩開始口述,魏然快速地記錄著:“屍體表麵的切割傷主要在頸部和右腳踝處。雙膝和左肘、左手掌部有明顯擦傷,從擦傷的部位上看,應為奔跑中跌倒造成的……”

廖岩的語速越來越快:“死者頸部氣管和主動脈同時被割斷,屍體膚色蒼白,是失血過多的典型症狀。由於體內血液幾乎流盡,屍斑很淺,但仍能從形成的位置推斷死者死亡時呈仰臥狀態。麵部是否有皮下損傷,要等清洗和解剖後確定……”

魏然已幾乎跟不上廖岩的語速,廖岩停下來等他。盡管現在的法醫室主要靠錄像和錄音記錄,但廖岩堅持讓魏然保持這個傳統,他說這能幫助魏然思考。

廖岩看著魏然寫完,又繼續說道:“從屍僵的程度上初步判斷,死者死亡的時間應是五個小時前,也就是淩晨兩點左右。準確死亡時間還要解剖判斷……”

廖岩又看向那個方形的傷口:“而這塊矩形的皮膚缺損切線整齊,但皮膚剖麵有明顯梯狀割痕,證明這把刀十分鋒利但鋒刃較小。”

“手術刀?”梁麥琦問。

“也可能是小型美工刀。”廖岩將醫用放大鏡移至死者右腳踝上方,仔細地觀察,“死者的腳踝有充血和腫脹症狀,應該是生前奔跑跌倒過……稍等……”

廖岩的手停住了,死者皮膚缺損的下方有明顯的淤血,似是有圖案規律的印記,他招手讓大家過來看:“你們覺得這些印記像什麽?”

“鞋印!”郭巴興奮地說,“我知道了!是凶手踩了死者的腳踝又怕留下鞋印,所以動手割下了皮膚。”

“扔鞋不是更方便嗎?”梁麥琦淡淡地問。

廖岩被梁麥琦的話逗樂了,但這觀點聽起來的確很有道理。

郭巴一臉尷尬,廖岩也收起笑容,他用鑷子從屍體皮損的地方輕輕取了一小塊組織,放在放大鏡下看,那裏有一些黑藍色的點狀物。廖岩想了想,將那些組織放入小試管。

“我可能猜到這兩塊丟失的皮膚是什麽了……”廖岩盯著試管看。

賈丁仍帶著幾位刑警在COCO酒吧附近勘查,希望能獲得更多有價值的痕跡。蔣子楠很快有了新發現。他從小路的另一頭一路小跑過來,用鑷子夾了一個塑料袋。

“下條街的垃圾箱裏發現的,不知跟這個案子有沒有關係。”蔣子楠喘著氣將袋子遞給賈丁。

賈丁打開塑料袋,裏麵是一團帶血的紗布。賈丁用鼻子使勁聞了聞,搖了搖頭。

“不行,我這鼻子不靈,帶回去讓廖岩聞聞。”賈丁讓蔣子楠將物證裝好。蔣子楠一邊裝物證,一邊笑:“你這是把廖岩當警犬了。”賈丁用手電筒打了蔣子楠的頭。

法醫室裏,魏然用噴頭小心地衝洗著死者麵部。幹糊的血液衝掉後,露出了死者蒼白的臉,那臉上有大量的粉刺。梁麥琦吃驚地看著這些粉刺,想起廖岩剛才的“隔袋觀屍”。

“廖岩,你覺得是專業醫生幹的嗎?”郭巴問。

“不排除,但手法也不夠專業,非專業但略有解剖知識的人也能做到。你們看這些切痕,有明顯的鋸齒狀,而且凶手割喉時可能使用了紗布避免血液噴濺,但依然造成死者麵部的大量血痕。另外還有個重點,要看呼吸道及血液內是否有乙醚成分。”

“也就是活體割喉?”說這話時,梁麥琦似乎能感受到死者的疼痛。

廖岩點頭,開始正式解剖。

梁麥琦猶豫地看著廖岩,還是忍不住問了:“你能解釋一下‘隔袋觀屍’嗎?”

廖岩看了眼梁麥琦,算是默許。

“首先,你怎麽隔著屍袋判斷死者的身高和體重的?”

“裹屍袋雖薄厚不一,但總會透露一些輪廓,頭腦中的計算公式,這個很簡單。”

“那年齡呢?”

“雖已屍僵,但皮膚和肌肉的彈性仍能透露信息,這是長期經驗總結的觸感,但這個不準,這種方法不主張也不推廣。”

梁麥琦更加好奇,繼續追問:“死因,還有其他細節呢,比如酒的種類?”

“嗅覺。這個因人而異,老天爺未必給你們這個能力。”廖岩臉上是難掩的自負。

“還有就是粉刺,你怎麽知道死者是有粉刺的?”

“拉鏈夾住的那根頭發……頭發的毛囊顯示她有脂溢性皮炎。”

“那你怎麽能確定那就是死者的頭發?”

“發絲夾住的方向,以及味道……還有我夾起頭發時,郭巴表情的變化。”

“什麽變化?”郭巴急問。

廖岩揚起眉毛,帶著幾分得意看著郭巴:“懊悔和自責,怨自己疏忽給我的判斷降低了難度。”

“哼!”郭巴嘴上不服心裏服,偷偷看梁麥琦的反應,他其實就是想讓梁麥琦見識一下廖岩的能力。

“還有問題嗎?”廖岩側頭看了一眼梁麥琦。

梁麥琦搖了搖頭,廖岩轉回身繼續工作。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但梁麥琦的目光卻一直都在廖岩的身上,她充滿好奇。

屍檢進行得很順利,按廖岩的說法就是“死因簡單明了”,可是目前他們仍不知道這兩個死亡的女孩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