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隱喻

“抑鬱”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回警局的路上,廖岩一直問自己。雙色玫瑰案發生的那個夏天,他曾經曆過人生最灰暗的階段,那算不算是抑鬱呢?

他利用暑假回到國內,卻怎麽也擺脫不了那個如影隨形的噩夢。夢裏,Ivy和Jerrod正隔著咖啡桌互相傳遞著愛意,隨後,他們毫無征兆地變成了裹屍袋中的兩具屍體。那裹屍袋的拉鏈在二人的臉部拉開,他們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這個世界。

意義,梁麥琦剛剛在談起抑鬱時,反複提及了“意義”這個詞,那段灰暗的日子裏,廖岩也經常思考“意義”。如果生命可以隨時終止,那麽我們為什麽還在努力經營著所謂的“意義”?

廖岩側頭看著與他並排坐在出租車後排的梁麥琦。梁麥琦自從上了車,就沒再說話,她一直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上次與她從酒吧回隊裏,共乘一車時,她也是這個樣子。

“我發現你特別愛看車窗外的風景。”廖岩輕聲對梁麥琦說,他的手不經意間碰到了包中的那個杯子。廖岩這才想起,他剛剛還給梁麥琦買了個杯子,可是現在卻突然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唐突。

“我不是喜歡看風景,我喜歡看人。他們每個人的表情背後,其實都有故事。”梁麥琦終於回過頭看了一眼廖岩。

廖岩笑笑:“我也喜歡看人。”想了想,突然又加了一句:“活人。”

他的話把梁麥琦逗樂了,廖岩自己也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詭異。於是,他努力尋找更得體的話,比如,談論工作——

“你覺得陸洋曾經抑鬱過,而且可能有過自殺行為?”

“應該是的,這種可能性非常大。”

“你覺得她年少時讀了些哲學書,因此就看透了生死,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我覺得你誤解了哲學。”廖岩一直認為梁麥琦對於陸洋的判斷太武斷。

“不是我誤解了哲學,而是陸洋誤解了人生。”梁麥琦又將頭轉向了窗外。

出租車司機聽著身後這兩個人的對話,不禁撇了撇嘴。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去聽,他們的對話的確尷尬又做作。

廖岩和梁麥琦帶著陸洋“心底的秘密”回到了隊裏。

“精神學科上有一種很業餘的說法,叫作‘陽光型抑鬱症’,雖然我討厭業餘,但這樣說你能好理解一點兒。”梁麥琦向賈丁匯報工作,以這樣的話開場,噎得賈丁直翻白眼兒。

“這種類型的抑鬱症隱蔽而且凶險,這之後我也向陸洋的家屬了解了情況,我覺得我的推測應該是正確的,陸洋一定曾經嚐試過自殺。我們不妨以這種假設為突破口,也就是查找2013年3月10日左右的自殺事件,確定陸洋有自殺經曆的同時,了解自殺過程中還發生過什麽。”梁麥琦的上半身幾乎是趴在了賈丁的辦公桌上,將賈丁逼得直往後仰,“而且,一定要快!”梁麥琦強調。

賈丁的身體繼續後仰著,卻一直在點頭。這不光因為他相信梁麥琦的專業能力,也因為,除了這一點,關於這個案子,他們還沒有任何其他的突破口。

可惜,調查進行得並不順利。

郭巴和蔣子楠一直在各區和街道了解情況,並未查到相關的報案,連小瞳進入的公安內部網絡,也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隊長,我現在很確定,我市甚至全國,那一年3月10日前後的一個月內,都沒有與陸洋有關的自殺事件。”小瞳表情失望地向賈丁匯報。

梁麥琦在會議室來回走著:“怎麽會呢?陸洋應該是在五年前的3月上旬曾決定自殺,並且實施了行動,但她沒有死。”

“她被人救了,或者是突然想通了,於是,她說她獲得了‘重生’。按流浪熊貓給我們的線索,整個事件中有人受到了傷害,所以,幾年過後,有人要殺死陸洋。”廖岩接著梁麥琦的思路說。

“而且,這件事情還牽連了某個高級黑客,於是才有了‘流浪熊貓’。”小瞳接著說,“多完美的邏輯啊,我們的推理沒毛病啊!”

“沒毛病,可就是查不到!”賈丁看著他們幾個,揚了揚眉毛,“其實原因很簡單,沒報案唄。如果自殺沒死人呢?那為什麽要報案?你們幾個啊,雖然聰明,可是沒經驗……當然,我剛才也沒想到。”賈丁小聲補充道。

“流浪熊貓”案再次走進死胡同。小瞳看著陸洋的手機,心裏甚至暗暗盼望“流浪熊貓”能再次發來圖片,但馬上又將這種不良的想法壓製下去。如果那圖片的背後是另一次謀殺呢?小瞳不敢再想下去。

這時,小瞳的電腦視頻突然響了,小瞳嚇了一跳。視頻中是黑子。

“蛤蟆,這個IP果然是會跳的。我已經求了這一塊最厲害的一哥們兒,他說,他做不到的,國內應該沒人能做到。”

“那還可能是個國外高手?”

“難說……你也別急,實在不行,我幫你組個隊弄他。”黑子馬上安慰小瞳。

“組隊?人手有嗎?”

“相信我,你蛤蟆姐的餘威還在!”

小瞳感激地點點頭:“黑子,那你準備吧,我跟上麵申請!”

黑子很興奮的樣子,小瞳的表情卻依然落寞:“黑子,你覺得流浪熊貓是凶手嗎?”

“你是不希望他是吧?我也不希望,你過去也玩過黑客,當然不希望黑客殺人。”

小瞳歎了口氣:“算了,你也休息吧。案子說深了你也不懂。謝了!”

黑子愣住了。

“咋了?”

“小瞳,你……當了警察之後,還真是變了。過去你啥時候跟我說過謝啊?”

“行了,滾吧!”

“哎,這像你。”黑子說著做出個隔空飛吻的動作,那飛吻的動作在電腦中定了格……

廖岩回到家,坐在書桌前,從包裏拿出要送給梁麥琦的杯子,拿在手裏反複看。

這一天,是幾個月以來他跟梁麥琦相處最長的一天。他隨著梁麥琦一起做受害人側寫,一起詢問證人,又一起走進了死胡同。對於廖岩來說,這一天最大的收獲,可能就是,他更了解梁麥琦了。他發現自己開始喜歡與梁麥琦同行,開始享受在思維上獲得共鳴的感覺。過去的廖岩曾在工作中獨享過很多讚譽和崇拜,但也常有孤掌難鳴的孤單,但現在,他遇到了一個可以和他擊掌的人。

廖岩笑了笑,將那杯子又塞回到公文包中,又順手拿出手機,開始玩《流浪熊貓》的手遊。

廖岩的手劃動著屏幕,以極快的速度瀏覽著小熊貓發回的世界風景以及“朋友”照片,他發現他手遊裏的照片已經達到了230張,按照網上的攻略,他應該是把所有的遊戲圖片都搜集全了。

廖岩反複欣賞著這些照片,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廖岩猛然從黑夜中坐起身來,不對!陸洋的手遊圖片中還藏著一些特別的暗示,而這之前,他並沒有留意……

“那是一隻黑貓,陸洋的手機裏有一隻黑貓!”廖岩將電話打給了梁麥琦。放下電話,廖岩才意識到,過去他一般會最先通知賈丁的。

梁麥琦在電話裏說,她很快就到,而且他們住得很近。梁麥琦沒問他的地址,廖岩心中不解,難道梁麥琦早就知道他住在哪兒?

廖岩看了看表,已是晚上9點多,他要與梁麥琦獨處一會兒,盡管他們隻是談工作,可廖岩還是隱隱感到哪裏有些不妥。

他走進客廳等待梁麥琦,想了又想,走到書桌前,將其中的一個抽屜鎖上了。那抽屜裏裝著雙色玫瑰案的資料。

梁麥琦果然用了不到十分鍾就趕到了。她紮著簡潔的馬尾,一身質地柔軟的灰色運動服,額頭上還微微滲著汗。她應該是跑步來的,一進門就問哪裏有“黑貓”。

廖岩打開茶幾上的筆記本電腦,那上麵有小瞳為他拷貝的陸洋手遊的平麵資料。

“我今晚將正常遊戲中能搜集到的所有‘流浪熊貓’圖片都搜集全了,但我發現,有一種動物是隻在陸洋的手遊中存在的,正常遊戲中沒有的。”

“就是你說的那隻黑貓?”

“對,這些照片早就在陸洋的手遊圖庫中,我們之所以之前沒有發現,是因為,這隻黑貓是藏在圖片裏的。而且,隻有在收集到全部動物朋友之後,才有可能知道原始遊戲中根本沒有黑貓。”

廖岩將四張卡通圖片分屏展示在電腦上。梁麥琦仔細看那些圖,卻沒有什麽發現。

廖岩將圖片放大,四張圖片分別是:小熊貓看書,小熊貓在地毯上玩積木,小熊貓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小熊貓在睡覺。

“你看這裏,這張圖片的窗簾背後,伸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梁麥琦順著廖岩手指的方向仔細看,還真是有一條尾巴。

廖岩將另一圖片放大,手指著地毯上的一個影子。那隻小熊貓在地上玩積木,可地毯上投射出的卻是一隻黑貓的影子。梁麥琦過去也看到過這張圖片,但一直以為那是地毯上的某種圖案。

“還有這隻咖啡杯。”廖岩指著第三張圖片上的咖啡杯圖案。那圖案太小了,梁麥琦眯起眼睛仔細看,才看清那是一張黑貓的臉。

“還有這張。”廖岩又打開一張小熊貓睡覺的照片,那被子下麵伸出了兩隻黑色的貓腳。

梁麥琦現在明白廖岩的意思了:“這裏麵雖然沒有一隻完整的黑貓,卻有一隻黑貓的拚圖!而且一直都有!”

廖岩點點頭:“這個特別的遊戲設計者在這隻黑貓身上花費了很多時間,這就可以證明它的重要性。黑貓,一定是他要向我們傳遞的最重要信息。”

廖岩看著梁麥琦坐在電腦前專注的身影,看著她一身充滿活力的裝束,突然問:“你從哪兒跑步過來的?”

“河邊。”梁麥琦淡淡回答,依然在考慮著黑貓的隱喻。

“哪個河邊?”

梁麥琦伸手指向窗外,然後又輕描淡寫地說:“我就住在河對岸。”

梁麥琦就住在河對岸!可她卻從未跟廖岩提過。

廖岩順著客廳的落地窗向河對岸的房子看去,他可以看到對麵那排公寓的窗,有的燈亮著,閃動著模糊的人影。如果他有一架望遠鏡……廖岩想到這裏,突然有點警覺,可是廖岩沒有望遠鏡,那麽,梁麥琦有嗎?

廖岩回頭看向依然在思考的梁麥琦,剛才那一瞬的警覺慢慢消失了。兩間公寓的位置關係就像是他們在刑警隊的辦公室一樣。對望,關注,彼此微笑,這很自然,不是嗎?

當晚的討論並沒有結果,但這是梁麥琦第一次進入廖岩的家,停留了僅僅二十幾分鍾,梁麥琦又沿著河邊跑步回去了。廖岩一直在窗內偷偷看著梁麥琦,直到看到她跑進河對麵的一間公寓,公寓二樓的燈亮了……

那天晚上,廖岩又做了關於“雙色玫瑰”的夢,這個夢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在深夜裏造訪了。很奇怪,這次的夢並沒有之前那麽驚悚,卻更像是一個第三者的冷眼觀望。

當合成的黑貓圖片被放在賈丁辦公桌上時,賈丁有些蒙:“又出來一個動物?為啥我們這個案子這麽多卡通?”

郭巴伸頭看著那隻黑貓的合成圖片:“我也玩通關了,正常版的手遊中的確沒有黑貓這種設定。”

“你們有什麽想法?黑貓要傳遞什麽信息?”賈丁追問。

“我以‘黑貓’為關鍵詞搜索了我們的內部案件係統,還特別留意了五年前的那個3月有什麽死亡、意外等事件,但還是沒有結果。”小瞳向賈丁攤開雙手。小瞳看向眼前的陸洋手機,補充道:“而且,小熊貓昨天一直都很沉默,它不動,我就更抓不到它!”

賈丁這才發現,麵前的小瞳麵色蒼白、頭發淩亂,這個案子似乎在同時消耗著她的體力和自信。“你先休息一會兒,趁著流浪熊貓還沒動。”賈丁看著小瞳,有點心疼地說。小瞳卻搖了搖頭。

此時,小瞳的電腦裏突然發出了一聲奇怪的提示音。同時響起的,還有桌上那個放在物證袋裏的手機。

大家都是一驚。

小瞳的眼睛盯著電腦屏幕,那屏幕上,陸洋的“流浪熊貓”帶回了一張新的遊戲照片——那是一間白色的房間,一張雪白的**,躺著一隻黑貓,那隻黑貓死了,它身體僵硬地側臥在**,眼睛無助地看向前方。

小瞳立即以極快的速度捕捉著那個跳動的IP,在小瞳的特殊軟件上,有兩個紅點跳了一下,然後,都消失了。

“為什麽這一次有兩個信號?”小瞳皺著眉,想著剛才的兩個紅點。

賈丁試探著問:“還是抓不著,是吧?”

小瞳茫然地點了點頭。

廖岩的音響中,回**著音樂劇《貓》的序曲,那旋律緊張又詭異。廖岩看著沒有屍體的解剖台,那上麵隻放著那張黑貓死亡的照片。

梁麥琦走進來,腳步聲很輕,當她出現在廖岩麵前時,廖岩嚇了一大跳。

“你不會敲門嗎?”廖岩有些急躁,隨後又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點粗魯。

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梁麥琦不那麽禮貌了呢?廖岩愣愣地想。可他又偏偏很享受這種“無禮”的感覺。

有時候,禮貌是一種距離,而粗魯卻意味著親近。

梁麥琦並沒有生氣:“我敲了,但被這隻貓的‘安魂曲’給蓋住了……”梁麥琦仔細端詳廖岩,看得廖岩心裏直發毛。

“我發現你有神經敏感度過高的問題……你童年時受過驚嚇嗎?”梁麥琦說出了她觀察後的結論。

廖岩敏感地看著梁麥琦:“不要試圖用你的專業知識剖析身邊的人,就像我從來沒用我的專業知識分析過你的三圍一樣,這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廖岩假裝生氣。

“你沒分析過我的三圍嗎?”梁麥琦半分玩笑半分挑釁地問。可說完這句話,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廖岩的眼珠快速轉了一下,有點心虛。梁麥琦“乘勝追擊”。她手指音響笑著說:“你這些所謂的‘安魂曲’,其實根本不是給死者聽的,這是你自我情緒調節的方法,對吧?如果沒有這些音樂,我們的廖博士會緊張,我說得沒錯吧?”

廖岩的心似乎被刺了一下。沒有人知道他解剖前為什麽要聽音樂,更沒有人認為廖岩會在麵對屍體時緊張。他是技高人膽大的廖大法醫。

可是,梁麥琦竟然直接看透了他的膽怯。這種感覺,就像在寒風中被人強行脫了外衣。廖岩感覺今天的梁麥琦有些咄咄逼人,他必須還擊。

廖岩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梁麥琦:“你的真實三圍其實是85、64、88,為了克服身體曲線上的不完美,你不得不使用特製的塑形內衣!我說得沒錯吧?”

二人挑釁地對視著,幾秒後又都鬆懈下來。可是廖岩明白,這一輪,他已經敗了。梁麥琦揭開的是他心底的秘密,而廖岩攻擊的卻是梁麥琦的三圍!

是梁麥琦先做出了休戰的手勢,廖岩正好順勢閉了嘴。兩人仍然對視著,又都有點尷尬,似乎都在忍著笑。

廖岩清了清嗓子,拿起黑貓的照片,努力接上剛才的思路:“他為什麽要讓黑貓在遊戲中捉迷藏,而不是像其他動物一樣,直接出場?”

梁麥琦也清了清嗓子:“那可能是因為,這隻黑貓與其他的動物都不同……”

“哪裏不同?”

“眼睛。”梁麥琦說,“這張圖裏有凶手的情感,這是第一次在照片中出現死亡動物的眼睛。”

廖岩拿起另外兩張照片看。那隻小浣熊是趴在地上死亡的,小蝴蝶已被碾壓破碎。

“但黑貓的這雙眼睛,凶手費了很大的工夫,也付出了極大的情感。這種悲傷,不是局外人可以畫得出來的。”梁麥琦繼續說。

廖岩看著那隻黑貓的眼睛,那種絕望和無助的確是之前的兩幅圖畫所沒有的。“你的意思是,黑貓才是這個人最想講的故事?可如果凶手很想讓我們知道他的故事,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們,比如告訴我們時間、地點?”

“時間?地點?”梁麥琦看向廖岩,“我們推測過時間,五年前的3月,我相信這個沒有錯!”

廖岩很羨慕梁麥琦的自信:“那麽地點呢?”

梁麥琦想了一下,手指黑貓的圖片:“也許,它已經告訴我們了!”

實驗室裏仍然回**著《貓》劇序曲的旋律,此時,正是節奏的**。梁麥琦看著廖岩,廖岩似乎也想到了什麽。

“如果黑貓本身就是一個關於地點的隱喻呢?”梁麥琦問。

“一個叫‘貓’的房子?”廖岩反問。

這一刻,廖岩有種想跟梁麥琦擊掌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