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遊戲人生》

每個人都有故事,隻要你有辦法讓他們說出來。

二十九歲的周小爾堅信這一點。

她在一家名叫“真實故事”的紀錄片製作公司做策劃,每個月都抓破腦袋,想要找到有趣的人,挖掘他們身上的故事。然後拍出來,傳播出去,被讚揚,被討論,被消費。

真實自有千鈞之力。

這是“真實故事”的slogan。

盡管,並非每一部紀錄片都能做到客觀,大多數時候,為了效果,都存在著引導和擺拍。

“真實”有時候會讓人無聊。

讓受眾笑和哭都不難,做這一行時間久了,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操縱別人情緒的能力。

說起周小爾,同事們都會說她人很好,很溫和,很客氣。

周小爾和所有人都合得來,保持著一種客氣的疏離。

這大概是大都市裏典型的人際關係——

人和人之間都互相尊重,一團和氣,正正經經,客客氣氣。

越來越難和年輕時的狐朋狗友那樣交心,吐槽女朋友的罩杯,男朋友的尺寸。

周小爾有個閨蜜,叫穀米。

兩個人認識多年,無話不談,周小爾曾經放出豪言: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男人,我就把自己掰彎,和你在一起。”

穀米也痛快答應:“除了不能給你傳統的**,其他我都能給你。”

但是周小爾的男朋友很快就出現了。

三個人常常一起出沒大街小巷。

沒過多久,周小爾把男朋友變成了前男友。

而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周小爾驚訝地發現,前男友和穀米在一起了。

嚴格來說,這算不上是“搶了閨蜜的男朋友”這種狗血戲碼。

但是周小爾卻覺得自己受到了成噸級的傷害。

她把所有男朋友的反常,兩個人的爭吵,以及最後的分手,都串聯起來,最後歸納分析推理出一個結果——

穀米和他一定是早就好上了。

但為了逃避內疚,就故意等到周小爾和男朋友分手以後,再在一起。

周小爾驚訝於自己的推理能力。

人總覺得狗血的劇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當事情發生的時候,人才會措手不及。

周小爾也往好的地方想過,也許,他們真的是在我分手後才在一起的。就算男朋友背叛我,穀米也不會背叛我。

但周小爾說服不了自己,她覺得自己是普通女人。

女人本來就是這樣貪心,少了什麽都不行,男人想要,閨蜜也想要。

最終,男人和閨蜜一起失去了。

周小爾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和他們斷絕了往來。

從此,過上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她想起念書的時候,教科書裏那個“裝在套子裏的人”。

她當時不明白,現在她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人。

她甚至惡毒地想,我就要把自己裝在一個透明的安全套裏,誰也別再想傷害我。

前男友和穀米也知趣地消失了。

周小爾不能停止地恨他們——

你瞧啊,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麽脆弱。

什麽感情,什麽友情,不就是靠著一串電話號碼,一個微信號來維係嗎?

拉黑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幹淨得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一年以後,前男友再一次出現在周小爾麵前,已經瘦脫了相。

看到前男友的樣子,周小爾覺得自己是贏家,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心裏好受多了。

直到前男友說了一句話:穀米生病死了。

在看到穀米的遺體之前,周小爾一直覺得前男友在說謊。她腦子裏甚至蹦出來一個完整的劇情,他們為了讓自己原諒,就編造了這樣蹩腳的謊言,真是好笑。

遺體告別儀式上,她看著穀米,躺在那裏。

她沒有哭,她什麽情緒也沒有,她腦子裏是蒙的。

幾天以後,難過才從心底裏泛上來。

她吃不下飯,聽歌也會流眼淚,睡不好,閉上眼就聽見穀米跟自己的對話。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男人,我就把自己掰彎,和你在一起。”

“除了不能給你傳統的**,其他我都能給你。”

一個禮拜後,周小爾看到穀米在墓碑上對自己笑的時候,才終於相信,自己徹底失去穀米了。

自那以後,周小爾對愛情失望,對友情恐懼,動感情太累,還是工作最實在,工作能掙錢,掙到錢什麽都好說,手裏有糧,心裏不慌。

有人爆料給周小爾,說有個叫胡辣的男人,很瘋狂,跟別人不一樣,以“遊戲人生”為己任,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為此不惜花光積蓄,就連女朋友都跟他分手了。

太好了,典型人物,周小爾覺得,這個胡辣一定有故事。

周小爾在一家醫學實驗室見到了胡辣,胡辣簽好了免責協議,正要體驗一次男人分娩。讓男人感受一下女人分娩時的痛苦。

周小爾愕然地看著**上身,身上貼滿了感應器的胡辣,痛得表情扭曲,慘叫聲連連,最後幾乎是嚇了所有人一跳,小便失禁了。

沒帶換洗的褲子,胡辣也滿不在乎,喃喃自語地往外走,原來是這個感覺。

周小爾連忙跟上,說明了來意。

胡辣看了周小爾一眼,冷冷地,又是記者,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總想著搞個大新聞,抱歉,我這真沒有。

周小爾不肯罷休,我看了你的資料,上周你跳傘的時候,大小便都失禁了,可見你並不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你為什麽要做這些?背後一定有故事吧?是為了公益?呼籲保護大自然?你是女權主義者?還是你接了商業炒作?多少透露一點吧。

胡辣看都不看周小爾,徑直往前走,我沒故事,我就是閑著無聊,想做,行嗎?

周小爾又問,那請問你下一步的瘋狂計劃是什麽?

胡辣哼了一聲,吃一碗胡辣湯。

胡辣跐溜跐溜地喝著胡辣湯,周小爾就坐在他對麵,審視著他,邊看邊感歎,你真是典型人物,就你這個造型,你做的這些事情,要是拍出來,一定能火。你不想火嗎?

胡辣自顧自地喝著胡辣湯,不答話。

周小爾一路跟著胡辣,胡辣腳步飛快,周小爾索性脫了高跟鞋,拎著,疾步跟在後麵。

穿過幾個胡同,還是跟丟了。

周小爾累得癱軟,坐在地上,給自己小組的製片發了個微信:

親愛的,我找到素材了,這幾天不坐班。哦對了,麻煩你讓小李幫我查點東西。

第二天,一大早,周小爾敲開了一扇門。

胡子拉碴的胡辣打開門,看著站在門口,拎著早飯的周小爾,愣住,你怎麽找到我的?

周小爾晃了晃手裏的早飯,還沒吃早飯吧?

說著就往裏走。

胡辣的小公寓,亂成一團。

髒衣服堆在地上,垃圾桶滿滿的泡麵盒,屋子裏的一麵牆上,貼著一張大地圖,地圖上,紅黑簽字筆畫滿了線條。

周小爾把早飯一放,忍不住就要開始拍那張地圖。

被一隻手攔住。

胡辣有些不高興了,你這是私闖民宅知道嗎?趕緊走。

有些粗魯地拉著周小爾往外推,周小爾掙紮。

兩個人推搡到門口,又有人敲門。

胡辣放開周小爾,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女人,看了胡辣一眼,說,我來拿回我的東西。

胡辣閃開,女人走進來,看到了周小爾,又看到了桌上的早飯,沒說話。

胡辣轉身去屋裏給女人拿東西。

女人打量著周小爾,周小爾客氣地對著女人笑了笑。

女人沒說話。

胡辣把一包東西遞給女人,問,還有什麽嗎?

女人冷冷的,沒有了。

轉身要走,突然停住,對胡辣說,我勸你該停下來了,要不然遲早把自己作死。

胡辣沒說話。

周小爾卻開了口,你怎麽說話的?每個人都有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生活方式。

女人冷笑,看著周小爾,你哪位?

周小爾遞上話,我他女朋友。

胡辣一愣。

女人笑了笑,行啊你胡辣,找到新歡了。

隨即,又對周小爾說,我奉勸你一句,勸勸他,不要再作了,不然你們倆遲早也得完蛋。再見。

女人砰的關了門。

周小爾看看胡辣,問,你前女友?很凶啊。

胡辣聳聳肩,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周小爾連忙跟著,你是有了新的瘋狂計劃了是嗎?

周小爾跟著胡辣來到了廟裏。

胡辣很虔誠地在佛像前叩拜,嘴裏低聲念叨著什麽,周小爾仔細去聽,卻根本聽不清。

胡辣又到了教堂,坐在椅子上,祈禱著什麽。

一天的時間裏,周小爾跟著胡辣去了城市裏幾乎所有的廟和教堂。周小爾更確信,胡辣可能精神有些不正常。

長久的工作經驗告訴周小爾,越不正常的人,就越能引起人們的興趣。她決定跟到底。

到了晚上,周小爾跟著胡辣吃了胡辣湯和燒餅,又在馬路上溜達到大半夜,胡辣終於撥通了一個電話。

周小爾仔細聽,隻聽胡辣“嗯嗯啊啊好好”的,也不知道究竟說了什麽。

胡辣掛了電話,疾步往前走,進了胡同,七拐八拐,走進一個簡陋招牌的足療店。

周小爾看著足療店的牌子,有些慌亂,不會吧?

跟著胡辣進去,有個女孩出來招呼,你好,兩位貴賓,請問有預約嗎?

胡辣說,李哥介紹的。

女孩會意,招呼胡辣,貴賓,這邊請。

女孩領著胡辣上了二樓,周小爾要跟,卻被攔住,不好意思小姐,二樓是VIP區,您有我們的會員卡嗎?

周小爾呆住。

周小爾坐在大堂裏,一個手勁兒十足的阿姨正在給她捏腳,周小爾疼得一疊聲地叫。

看看表,終於忍不住了,趁著服務員不注意,鞋也不穿,光著腳一溜小跑衝上了二樓。

服務員在身後追。

二樓,周小爾一個包間一個包間地找,衝進第四個房間的時候,看到眼前的一幕,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胡辣光著膀子,身上全是火罐,正在和兩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衫、黑色絲襪的女孩鬥地主。

走出足療店,周小爾不依不饒地問,你嫖了?

胡辣不說話。

周小爾感歎,我能理解你,男人嘛,有需求。注意衛生就行。噯,你說這裏衛不衛生啊?

胡辣停住腳步,看著周小爾,你有完沒完?我白天已經求得佛祖和耶穌的原諒了。

周小爾呆住,噢,我說白天你在那嘰裏呱啦地念叨什麽呢。你覺得佛祖和耶穌能原諒你嫖娼這事兒嗎?你放心,我就當沒看見。

胡辣無奈地搖頭,不理她了,繼續往前走。

等胡辣回家睡覺,周小爾回家睡了兩個小時就醒了,打電話給公司製片,親愛的,你幫我約個心理醫生。不是我,我去了解一點事情。

您覺得這是病嗎?

周小爾求知若渴。

心理醫生想了想,你說的這個病人吧,可能過不了平靜的生活,喜歡體驗不同的事物。沒準兒他是個絕對自由主義者。

絕對自由主義者?什麽好意思啊這是?

就是不願意被任何人和事牽絆,隻管自己,隻活自己。

周小爾聽得似懂非懂。

周小爾纏著胡辣,跟胡辣一起做了一些說出來讓人幾乎無法解釋的事情。

比如,連續吃三天的黃桃罐頭,最後上廁所都是一股黃桃味。

比如,去玩具店買了一大堆2-6歲兒童的玩具,在大街上玩得忘乎所以,全然不顧路人愕然的眼光。

在一次長達三個小時的漂流結束以後,胡辣終於病倒了,診斷是肺炎。

胡辣在病**昏睡,發著高燒,周小爾叫不醒胡辣,打不開胡辣手機的密碼,找不到胡辣家人的聯係方式。

沒有辦法,隻好自己照顧胡辣。

為了掙錢,都是為了掙錢。

周小爾勸慰著自己。

給胡辣翻身的時候,周小爾發現胡辣身上傷痕累累,新的舊的都疊成一起。

沒來由的,周小爾突然有些心疼這個至今仍舊很陌生的男人。

周小爾連忙搖頭,驅散這種可怕的想法,自我提醒,母性,泛濫的母性,要不得啊周小爾。

第四天早上,胡辣醒了,搖搖晃晃地要下床,周小爾攔著,你這病還沒好啊,有什麽事兒等病好了再做不行嗎?

胡辣搖搖頭,三天以後就是12月17號了,時間不夠了。

周小爾不解,什麽不夠?

胡辣不說話,起身就要走。

周小爾把胡辣按倒在**,得得得,你說吧,什麽事,我幫你還不行嗎?

胡辣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周小爾。

周小爾連忙解釋,不過太難了我可做不了啊。

租了車,周小爾開著,胡辣還很虛弱。

車在超市前停下。

兩個人衝進去,大包小包地買了一大堆東西,水,麵包,零食。

夜色中,馬路上車輛稀少。

周小爾開著車,後座上,胡辣還掛著點滴,沉沉睡去。

周小爾打了個哈欠,連忙搓臉讓自己清醒,猛灌紅牛。

看看後視鏡裏的自己,低聲感歎,周小爾啊周啊小爾,你一定是瘋了。

胡辣開車,周小爾在後座,張牙舞爪,打著呼嚕。

胡辣難以置信,原來女孩也打呼嚕啊。

租的車在半路上,輪胎癟了。

胡辣還帶著病,沒有力氣,換輪胎時擰不動大螺絲。

周小爾搶過扳手,我來吧還是。

深夜,兩個人瑟縮在車裏,蓋著一床棉被,吃著泡麵。

周小爾吃得很痛苦,說,一股汽油味。

胡辣吃得很香,燒水的那個鐵桶,以前裝過汽油。

周小爾差點吐了。

車在路上,陷進了泥裏,怎麽開也開不出來,反倒是把汽油都用光了。

胡辣敲了敲油表,一籌莫展。

周小爾一言不發地把吃的喝的丟進背包裏,看了看手機,不遠了,我們走著去。

兩個人互相攙扶,渺渺小小地走在路上。

胡辣問周小爾,你為什麽肯幫我?

周小爾輕描淡寫,你既然這麽堅持,我想這件事一定對你很重要。人人都有在乎的事情。

那你在乎的事情是什麽?

周小爾笑笑,掙錢啊。

17日一大早,終於到了盤山公路,山腳下,兩個人互相拉扯著,從公路的斜坡,滑下去。

周小爾看著眼前的一片荒蕪,除了石頭,就是一大堆灌木,疑惑,是這嗎?

胡辣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點點頭。

胡辣走到幾塊石頭麵前,就地坐了下來,周小爾不解地看著他。

胡辣有些筋疲力盡,沉默著。

周小爾像是被某種莫名的氣氛所感染了,在胡辣身後坐下來,不去打擾他。

胡辣開了口,事兒我都做了。

周小爾聽著,聽著,風也漸漸大了起來。

一年前。

盤山公路,一輛吉普車。

車裏,熱鬧得很。

胡辣開著車,副駕駛上,坐著一個女孩,小腹微微隆起。

後座上,三個朋友嘰嘰喳喳地開著玩笑。

有沒有什麽事,你們一直想體驗,卻沒有膽體驗的?

有啊,那就太多了。我上次本來有機會沿著長江漂流的,可那天感冒了,錯過了。再想去吧,就一直抽不出空來。

我也有我也有。上回我在YouTube上看了個視頻,有個哥們連續三天吃草莓,最後拉出的屎都是粉紅色的。我也想變個法兒試試來著。

太惡心了你。

我其實吧,一直想……

說啊,吞吞吐吐的,是不是爺們?

總聽同事們吹牛,說找小姐的事兒。每次吧,他們都不叫我。搞得我很好奇,我也想去叫個小姐,不,叫倆,不幹別的,就跟她們鬥地主。

切,真叫了倆小姐你會隻鬥地主?誰信啊。就算你願意,人家小姐也不願意啊。

打住打住,當著我孩子的麵,不準說這些。

女孩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轉過身慍怒地瞪著朋友們。

胡辣連忙附和,就是啊,你們這些叔叔阿姨,要給我兒子做個表率,我看了書了,三個月的小孩,在肚子裏能聽懂人話了。

朋友們大笑。

有人說,我聽說生孩子很疼啊,胡辣,你心不心疼你老婆?

胡辣笑,廢話,我要是能替她,我就替她了。

砰的一聲巨響,一塊山上的落石,滾落下來,不偏不倚地撞到了車上。

車子失去了控製,翻到了山腳底下。

胡辣坐在地上,說,我總算是做到了。

周小爾說不出話。

胡辣像是喃喃自語,我有時候做夢,他們這些話就老在我腦子裏轉啊轉的。我就老想,為什麽老天隻活著我一個呢?我想不明白。這個人呐,要是想不明白,就什麽都做不了。吃不下,也睡不著。人就愛跟自己較勁。有一天早上,我突然就想明白了,老天不隻是讓我活著,老天是讓我替我們幾個一起活著。別人吧,他理解不了你,覺得你有病。你要是逢人就講我為什麽要這麽幹,我總覺得對我的朋友們是一種打擾。

周小爾看著胡辣,笑了,真有願意苦自己的人啊。

胡辣搖搖頭,我不苦,要不是我做這些事兒,我哪能熬過來。我想,這是他們送我最後的一個禮物吧。不然,我怎麽覺著我活了好幾個人的人生呢?

周小爾看著胡辣,心裏好像有什麽結,也突然就解開了,眼神裏就有了光。

周小爾去了穀米的墓,沒說什麽,就俯下身,親了穀米的照片,走之前,在墓前放了一束花。

轉身的時候,前男友也捧著花來了,還那麽瘦。

前男友看到周小爾,有些驚慌。

周小爾愣了愣,走上前,抱了抱他。

然後,轉身走了。

走在路上,周小爾覺得很輕鬆,總算是放下過去了,也總算是放過自己了。

胡辣靠在車上,抽著煙。

周小爾走過來,一把奪了過來,扔在地上踩滅了,肺炎剛好,就抽煙,作死嗎?

坐在車裏,周小爾接到電話,周,你那個新的素材調查得怎麽樣了?

周小爾看看正在開車的胡辣,回答,哎,別提了,碰上個神經病。這個素材用不了了。

掛了電話,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