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餘生皆婚禮》

陳向川今年七十五歲了。

七十五歲的陳向川每天早上醒來都會忘記一些事情。

先是出去買菜的時候忘記了回家的路,然後忘記孩子們的大名。

就像是有一個記憶大盜,不由分說地盜走陳向川的記憶,賊不走空,也不肯全部拿走,一次隻帶走一些。

記憶漸漸喪失的時候,記憶深處的細節才會顯露出來。

沒有什麽比阿茨海默病更可怕了,這個病更殘忍的名字叫老年癡呆。

世界上新事物不停地出現,應接不暇,這讓陳向川很累,以至於固執地保守,一有空就鑽進自己的車庫裏,倒騰那些不知道多少年歲的雜物。

爺爺很懷舊。

孫女如是說。

爺爺恨不得樹不長高,我不長大,人類文明不發展,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人老了總是會對新事物有某種恐慌,而躲避這種恐慌最好的方式,就是活在以前。

街巷熟悉,每一棵樹熟悉,連雲的形狀,風吹過來的方向都熟悉。

熟悉,對老人家很重要。

但是現在,這一切都慢慢陌生起來。

陳向川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驚慌失措的獸類,被獵人追急了,跑進了陌生的森林。

他迷路了。

陳向川最擔心的是自己總有一天會忘記水果,他相伴五十年的妻子。

因此,陳向川盡最大的努力,把他和水果的一切往記憶深處藏。

但越是藏得深,就越忍不住不停地翻出來檢閱,晾曬,把每一次細看都當做是最後一次。

陳向川在二十歲那年,遇見了水果。

水果隻有十九歲,逆風走過來的時候,身上莫名其妙地帶著一股香味,每一天身上的香味都不一樣。

“你就像個水果店”。

陳向川從此就給她取了個外號,叫水果。

陳向川可以不吃飯,但每天都要吃水果,水果這個外號包含了一個年輕男人能給予的全部寵溺。

水果臉紅的時候,就像個剛剛熟起來的蘋果。生氣的時候,又像是外表強硬,內裏多汁的木瓜。

年輕女孩身上永遠有層層疊疊的秘密,這些秘密給了少年們無數遐想,猜測和奇妙的體驗。

陳向川想要跟水果分享一切。

他給水果讀西格爾的《愛情故事》

這個悲傷的愛情故事,成為陳向川和水果的愛情啟蒙。

兩個人第一次去旅行,去的是貴州的苗寨。

正逢上了陰雨天氣,兩個人全身濕透地在苗寨一處狹小的房間裏住下。

兩張小床,一個衛生間,除此之外,所有不必要的都省去了。

唯一好處是打開窗戶就能看到斜斜長在山上的寨子。

被子太薄,兩個人先後洗了熱水澡仍舊凍得發抖。

睡到半夜,陳向川被水果的囈語驚醒。

水果嘴裏不停地說起了胡話。

“樹林裏到處都飄著帶翅膀的芝士蛋糕。”

“我想泡在浴缸裏吃麻辣小龍蝦,不要蒜香的,要香辣的,變態辣。”

“雪下得太他媽大了,再下下去地球就變成我的棒棒糖了。”

陳向川一抹水果的額頭,滾燙,發燒燒到在夢裏寫作文,也是厲害。

外麵還下著雨,陳向川翻自己的包,終於找出一顆退燒藥,喂到水果嘴裏,才發現忘了拿水。

等端著一杯水爬上來,水果已經把藥片嚼碎了。

換了三次涼毛巾,燒還是沒退下來。

陳向川急壞了,給水果裹上所有能裹上的衣服,用被子把她包成了一個粽子。

下了樓,前台指了方向,陳向川背著被裹成粽子的水果往衛生站跑。

苗寨的星光下,陳向川像個偷了別人家媳婦的賊。

水果全程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嘴裏喃喃自語,開始還能聽出意思,漸漸地就開始胡言亂語。

陳向川跑出去三裏路,覺得疼,才發現自己一隻鞋不知道丟哪去了。

到了衛生站,水果輸上了液,燒退了,陳向川這才放了心,找醫生從自己腳心裏拔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鐵釘。

拔的時候,陳向川的慘叫聲容易讓人誤會。

醫生打個哈欠,都紮進去這麽久了也沒見你喊疼啊。

水果早上醒來,不知身在何處,一低頭,看到陳向川張牙舞爪地睡在床底下,打著震天響的呼嚕。

第二天,水果又生龍活虎,陳向川走路一瘸一拐,水果問怎麽了。

陳向川含含糊糊說,就是劃了一下,沒事。

去凱裏,排隊買車票,遇到一個本地的女孩,跟陳向川打招呼,要不我們一起包車吧。

車裏,本地女孩和陳向川很熱絡,問陳向川,你們是情侶?

陳向川不知道怎麽回答。

水果說不是,我們就是驢友。

陳向川不知道為什麽一陣失落。

本地女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水果不高興,開始還是看著窗外,不參與對話。

後來見陳向川和本地女孩越來越親密,氣得要跳車。

但車速實在太快,隻好放棄了這個想法。

到了目的地,本地女孩提出要請他們吃飯,水果剛要拒絕,陳向川就說好啊好啊,我們來請,哪裏有地道的酸湯魚?

水果這頓飯吃得全是醋味,根本不知道酸湯魚是什麽味道。

晚上,本地女孩流連不肯走,要帶他們逛逛夜市,吃絲娃娃。

水果斷然拒絕,我們都很累了,要睡了。你家離這兒也挺遠吧?

本地女孩豪氣擺手,不遠,我走一段就到了,要不這樣,你先休息,我帶他去轉轉。

水果氣得轉身就往回走,打定了主意不回頭,走出去幾百米,再回頭一看,陳向川和本地女孩早已經不見了。

水果氣得恨不得把整個凱裏吃掉。

晚上,十一點多,水果氣呼呼地睡不著。

終於響起了敲門聲,水果渾身帶著殺戮氣場地打開門,陳向川晃著手裏的袋子,我給你帶好吃的了。

水果氣得要關門。

陳向川連忙攔住。

水果縮在被子裏,背對著陳向川,嘲諷技能全開:

你們倆熟悉得挺快啊?你怎麽不跟人回家呢?海誓山盟了沒有?這也算是你的豔遇了吧?哎,你是不是覺得我成了累贅了啊?沒事,明天我就走,不耽誤你豔遇。

陳向川卻一言不發。

水果覺得奇怪,欠起身,回頭去看,卻迎麵撞上了陳向川湊過來的嘴唇。

水果被親蒙了,掄起胳膊給陳向川一個耳光,等打到臉上的時候,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你幹嘛?

我就在你旁邊躺躺。

你回你自己房間去躺,說不定人家還在你房間等你呢。

你聞聞你自己,都快成醋溜水果了。

你才是醋溜,你醋溜馬,醋溜驢,醋溜熊……哎,你往哪擠呢?手往哪放呢!你再這樣我生氣了。

我就摟著你躺躺,什麽都不幹,我連衣服都不脫,我保證。

哎,你幹嘛啊,我揪你腿毛了啊。

陳向川表現並不好,當天晚上,剩下的幾個小時,水果諷刺加嘲笑,陳向川有些無地自容,隻好蒼白的解釋,我……我太緊張了。

你剛才不是膽兒挺肥的嗎?

箭在弦上,我不得不發。

多少年以後,水果才知道陳向川故意和本地女孩親近,就是為了讓自己生氣,然後趁虛而入。

男人套路起來,真是防不勝防。

兩個人在一起之後,忍不住和對方分享彼此的前半生,就好像給對方開設了一個權限,可以隨時隨地前往對方的記憶裏參觀。

潮濕的小村莊。

陳向川的媽媽抱著還是個嬰兒的陳向川,迎麵碰上了二十來歲的水果,水果浮誇的演技,這小孩兒真好看,來讓姐姐抱抱。

水果接過還是個嬰兒的陳向川,哄著抱著,我告訴你啊小屁孩,二十年後,我就是人生的最高峰。

水果剛說完,嬰兒陳向川就尿了水果一脖頸子。

水果慘叫著把孩子還了回去。

校園裏,級部主任辦公室。

級部主任跳著腳教訓早戀的水果,年紀這麽小就談戀愛,還讓兩個優秀的學生為了你爭風吃醋,大打出手,這是什麽風氣?你對得起你胸前的紅領巾嗎?叫你家長來,現在就叫,馬上來。

二十歲的陳向川款步走進來,老師別生這麽大氣,我是水果她爸。

水果衝著陳向川吐舌頭。

級部主任肢體動作幅度很大,像是在跳舞,你怎麽作家長的?孩子早戀你管不管?

陳向川摸摸水果的頭,我家閨女長得好看,有魅力,被情竇初開的男生追求,這很正常嘛。老師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是沒有喜歡過小姑娘呢?還是沒被情敵揍過?

級部主任氣得說不出話來。

半夜,青春期的陳向川偷偷爬起來,抹黑到衛生間裏,把水龍頭開到最小,像是做賊一樣的洗**。

突然間,衛生間燈亮起,陳向川嚇得魂飛魄散。

水果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

陳向川連忙去關門,你來幹什麽?走走走,這一段不能看。

青春期的水果展了一個身段,一頭紮進了遊泳池。

教練在逐個教學員們遊泳。

突然間,遊泳池裏的水開始變紅。

學員們個個尖叫,以為發生了謀殺案,都去尋找這團紅色的來源。

是水果。

水果愕然地看著自己像一條章魚正在噴墨一樣,染紅了大半個遊泳池,嚇呆住了。

岸邊,陳向川哈哈大笑,水果捂著臉,無地自容。

分享完彼此的前半生,後麵的一切,兩個人就都是彼此的參與者了。

大學畢業之後,陳向川和水果去了不同的城市,隔著一千多公裏,開始了長達多年的異地戀。

陳向川每個月省吃儉用買機票去看水果,兩個人把“小別勝新婚”這句話演繹成不同的版本。

水果被上司欺負,一怒之下,辭了職,心中委屈,打電話給陳向川,哭得很傷心。

半夜裏,水果迷迷糊糊地醒來,有人敲門。

水果去開門,看到陳向川風塵仆仆地舉著一袋子的食物,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低頭一看,陳向川隻踩著一隻鞋子。

你鞋呢?

陳向川說,下車跑得太急了,掉了。

水果哭笑不得,跳起來抱住陳向川,又哭又笑,我們不分開了好不好?

陳向川沒說話,抱緊了水果。

第二天,陳向川給上司打電話,辭職。

上司的手從手機裏伸出來,要掐死陳向川。

陳向川從此來到了水果的城市,重新找工作,重新開始。

並不順利。

陳向川報喜不報憂,硬撐。

水果問,你有沒有後悔放棄那邊的一切,來這裏重新開始?

陳向川想了想,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在那邊有個女同事,已經和異地戀的男朋友訂了婚。

但我們有個已經結婚的總監,沒事就給女同事送手鏈,手鐲,項鏈,都是很貴的那種。

女同事一開始努力表明自己有男朋友了,而且還訂了婚,堅決不收。

但總監不肯放棄,追求越來越猛烈,禮物越送越貴。

直到有一天,女孩終於淪陷了,開始過上了雙城生活:

一邊是外地的男朋友,一邊是本地的已婚總監。

水果聽完了,呆住,所以你是擔心我也這樣?

陳向川搖頭,我是覺得沒有陪伴的戀愛都是耍流氓。最後丟了,隻能怪自己不陪伴,不能怪女朋友不忠貞。

水果忍不住抱了他。

婚禮如期舉行。

陳向川和水果開始為了生孩子調養身體。

陳向川戒煙戒酒戒遊戲,列excel表計算水果的排卵期,揚言要用科學的方法創造一對同卵雙胞胎。

每到水果的排卵期,陳向川就會齋戒,吃素,九點前趕回家,拜天拜地,放古典音樂,做熱身運動,搞得跟邪教一樣。

水果忍不住笑。

陳向川要求一定要嚴肅,儀式感和場景化確實會對我們的造人行為產生重要影響。

陳向川每一次都貢獻出本月以來最佳的狀態,不到**不罷休。

結束以後,陳向川陪著水果一起倒立半宿。

經過三個月的努力,果果終於懷孕了。

陳向川仍舊是個普通員工,工資不高,如數上交。

領導逮著誰罵誰,一罵罵半天。

開始的時候,陳向川還總是忍不住發火,後來慢慢學會了屏蔽。

男人在外麵再不被尊重,在家裏也仍舊是頂梁柱。

水果打電話來說羊水破了,陳向川往外衝,領導攔著讓陳向川加班,陳向川來不及解釋,一拳把領導打翻在地,跨過他的身體就衝出去。

低頭加班的同事們忍不住默默鼓了掌。

送水果到了醫院,陳向川等在手術室門口,皮鞋兩隻都跑丟了,光著腳焦急地走來走去。

兩聲嬰兒的啼哭一前一後傳出來,陳向川感覺後腦勺被幸福敲了一悶棍,癱軟在地上。

之後的生活,平和安靜。

孩子們長大,我們變老。

水果七十歲這一年,在陳向川的注視下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陳向川努力了多年,仍舊不習慣自己一個人。

堅持睡雙人床,留著水果所有的衣服,自己做飯要擺兩副碗筷,在車庫裏擦洗著所有和水果有關的一切:

水果騎過已經繡得不成樣子的自行車,當年在貴州紮進自己腳底的鐵釘,每一次去看水果的票根,兩個人當年備孕時一起研究的書籍……

陳向川不顧兒女的勸阻,獨自一個人去了一趟貴州苗寨,想要去找當年他和水果住過的那個寨子,卻已經找不到了,那裏長滿了樹木,樹木開出花來,好看得要命。

回到家,被阿茨海默症折磨了幾年之後,陳向川召集了全家,宣布了他的決定。

“先生,請您再次確認,您清楚確切地了解這項手術的風險,以及可能會帶來的後果。”

手術室裏,醫生在手術之前,最後一次詢問陳向川。

陳向川點點頭。

在兒女們的注視下,手術開始了。

陳向川手裏握緊了那本《愛情故事》,慢慢閉上了眼睛。

記憶開始被清空,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如水霧一般漸漸消散。

直到剩下了最後一個被層層疊疊包裹著的場景。

這個場景開始在陳向川腦海中循環播放:

這一天,二十五歲的陳向川如願以償地迎娶了二十四歲的水果。

婚禮簡單,天氣很好,好朋友們都來了。

人們笑,鬧,跳,叫。

陳向川眼神沒離開過水果,穿著婚紗的她,笑起來,美麗極了,就像是這條街上最大的一個水果店。

陳向川請求的這項手術,名字叫做:“局部記憶留存”。

即,用盡所有的神經元,盡可能長期留住最珍貴的局部記憶。

陳向川隻選了這一天:

他娶到了水果,到達了他人生的巔峰。

從此,在陳向川的記憶裏,餘生,每一天都是他們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