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相見歡
雖然周後出言反對,但李煜還是準許了窅娘在三日後再舞一次,在那之前,她就暫時被囚禁在冷宮裏。
劉璃心裏覺得有些古怪,窅娘這樣的平靜反倒讓她感到有點不安,窅娘那麽愛李煜,讓她離開皇宮,今生今世永遠都不能再見李煜,這不是讓她生不如死嗎?
生不如死?想到這幾個字,劉璃的心裏一凜,難道她……想到這裏,她的心裏越發不安,不知為什麽,潛意識裏總覺得這個女子似乎會和這次的任務有關。
無論如何,也想去見她一次。
假借著周後的命令,她才好不容易有機會溜進冷宮。窅娘見到她的到來,顯然是大吃一驚,還來不及收起自己的裹腳布。
劉璃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在外的小腳,那腳被扭曲的十分嚴重,一看就是長期纏足所致,劉璃心裏冒起了一股怒氣,猛地衝上前,揪起了那堆裹腳布,道:“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你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傷害自己,你說,我那樣幫你還有什麽意思!”
“若微,” 她低垂下頭,“你也知道,恩寵來得快,去得也快,國主如今是因為那支舞而寵愛我,可是等有一天,他厭倦了,那麽我又該如何?我不能不為自己留後路啊,至少,至少等他厭倦的時候,我還可以有別的新奇的事物讓他留戀。”
“你……” 劉璃心裏仿佛被什麽堵住了。
“為什麽沒有把那盆花處理掉?”
“我,” 她猶豫了一下,“不知為什麽,那花好像有種魔力一般,我怎麽也下不了手。”
“怎麽會這樣?” 劉璃也大感不解。
“不用擔心我,” 她淡淡地笑著,臉色卻是奇異的平靜,“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話嗎?” 不等劉璃回答,她用著一種溫柔而詭異的語氣輕輕說著,“我沒有奢望,隻要能永遠為他跳舞就好了。”
“窅娘,” 劉璃的眼中升起了一股霧氣,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才說了句,“有什麽我還能幫你嗎?”
她想了想,道:“獻舞那天,我想比平時都美麗些,不如若微提早折一支帶莖的荷花給我。”
劉璃立刻點了點頭。
“還有,國主一向風雅,可窅娘是個粗人,不知若微有什麽離別的詩句可教我,獻舞的時候,我……”
離別的詩句?劉璃眼珠一轉,腦中立刻浮現出了幾句話,於是湊在她的耳邊告訴了她。
三天後,等劉璃趕到殿中時,窅娘已經開始起舞,隻見她紅袖微卷,足尖輕踮,看上去格外高挑,格外輕盈,發髻間正插著那支劉璃今早偷偷給她送去的帶莖荷花,更是平添了幾分嬌豔,舞影袖飛,她那踮腳的瞬間好似蓮花淩波,俯仰搖曳之態優美動人,雖然看得出練的時間不長,還未到火候,但也足以讓人驚豔了。
因為是帶罪之身,所以殿中比往常更多了許多侍衛,倒是李煜並無半點異樣,隻是聚精會神地看著窅娘起舞,眼中不時流露出惋惜之色。
窅娘回眸望了一眼李煜,幾分濃情,幾分嬌媚,幾分說不清的複雜神色。陽光不知何時照射進了殿內,在她轉過身的一瞬間,劉璃忽然發現不知有什麽銀光在眼前閃了一下。正要再看第二眼,她已經舞了過去。
等她又舞到同一個位置時,劉璃仔細看去,不由心生疑惑,那銀光居然是從那荷花的莖裏發出的。其實剛才看到她把荷花帶莖一起插在發髻間,就覺得有幾分奇怪,劉璃的心裏忽然一個激靈,莫非那裏麵藏了什麽?
猛然間,劉璃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窅娘所說過的話。
我不敢奢望得到他,隻要永遠能為他跳舞就可以了。
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劉璃的背後騰地冒起了一股寒氣,難道那銀光閃閃的東西是-
難道她想……
難道,這會和李煜的命運改變有關?
就在她腦子一團亂時,隻聽窅娘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國主,窅娘就此離開金陵,從此再也無緣見君,請讓窅娘為國主獻上這支荷花,以償心願。”
“窅娘,夠了,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 周後再一旁淡淡說道。
窅娘凝視著李煜,輕聲吟了起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李煜微微一驚,輕輕重複了這兩句詞,麵露溫柔之色。
劉璃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本就是李煜將來所作的相見歡,情急之下居然隻想到了他的詞……這算不算是有史以來最大膽的剽竊了?
“朕準了。” 他笑了笑。
“可是國主……” 王公公也麵露難色。
“窅娘隻是一介弱女子,上次也隻是她的無心之失,就讓她過來吧。”
窅娘的嘴邊挽起了一絲奇異的笑容,轉瞬即逝。她開始緩緩地走向李煜。劉璃並沒漏掉這個笑容,心裏越來越不安,有問題,一定有問題,從詩詞到荷花,窅娘一直都在製造近身接近李煜的機會……
“等一下!” 劉璃忽然大喊了一聲,無視於眾人詫異的目光,繼續說道,“姐夫,窅娘和若微一直交好,請準許若微將這手鐲送給她,也算是相識一場。” 慌忙之中,她看到自己手上的玉鐲,才想出了這麽一招緩一下。
李煜看了看她,含笑點了點頭,“若微,你也有心。”
他無意中喚出了她的名字,周後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
劉璃走上前,捉住了窅娘的手腕,用隻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低語,“不要做傻事。”
窅娘渾身一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劉璃平靜地看著她,“這支荷花裏藏著什麽,我想你最清楚。”
她渾身顫抖,眼中神色卻是越來越狂亂,幾乎用上了哀求的聲音,“求求你,若微,隻有這樣,他才能一直看我跳舞,生生世世……”
劉璃握緊了她的手腕,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因愛生怖?她已經瘋了……
劉璃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腳上,忽然眼前一亮,“窅娘,敢不敢跟我賭一次?”
“什麽?” 她呆呆地問。
“賭他會不會留你在宮裏!” 劉璃說完,一把將她頭上的荷花扯了下來,又將她一把推倒在地,佯怒道:“你這傻子,這樣折磨自己值得嗎!” 一邊說著,劉璃一邊掀起了她的裙子,迅速地脫去了她的鞋子,隻見兩隻裹得緊緊的畸形雙腳出現在眾人麵前,纖刁倔曲,宛如新月。
李煜的臉色一變,竟然從寶座上站了起來。
“隻為了舞姿更美,隻為了能讓他多看一眼,隻為了你那可憐的愛意,值得嗎?什麽步步生蓮,我看是步步生淚!” 聽了劉璃的話,窅娘仍然咬著下唇,不發一言。
李煜終於按捺不住,不顧眾人的阻攔,走到了窅娘的身邊,令大家驚訝的事情發生了,他竟然彎下了腰,將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腳上。“窅娘,很---疼-吧。”
聽見這幾個字,窅娘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泣不成聲。
“奴婢,奴婢真的不想離開這裏……” 她抽噎著說著。
“你不用離開這裏。” 李煜凝視著她,“誰也不能讓你離開這裏。”
窅娘哭得更厲害了。
劉璃這才鬆了一口氣,看來李後主憐香惜玉的性格果然不假,對每一個女子,都是溫柔相待,真心相待,疼愛憐惜。看來,這回,是她賭贏了。
眼見事情終於解決,她悄悄走到了一個僻靜處,撕開荷花的莖,一支極細極尖銳的小刀正發著森冷的光芒,劉璃笑了笑,拔出了刀,撲通一聲,扔進了池子裏。
“小妹,你幫的忙夠多了。”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來。
她愕然的轉過身去,居然是周後。
“姐姐……” 她心裏一驚,但想到證據已經不在,又鬆了口氣。
“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姐姐嗎?” 周後頓了頓,“上次樂師的事我也隻是想提醒你一下,誰知你還更加胡鬧。”
劉璃一驚,原來樂師告病的事是周後……那麽黃色杜鵑……
“我已經和母親說了,兩日後你就回去,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再進宮。” 她冷冷地說道。
“可是……”
“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周後忽然念出了這兩句詞,眼中閃過一絲嫉恨,“這首詞早就傳遍皇宮了!”
“既然這樣,若微離開就是。” 劉璃的心裏倒是一片平靜,反正任務也都完成了,自己也該回去了。
周後眼神複雜的望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臨行的前一天,李煜麵對去意已決的她,一臉的不舍。
“若微,若微……” 他輕輕喚她的名字。
“姐夫,其實這樣也沒什麽不好,不然的話,對姐姐來說太不公平了。” 她也隻能這樣回答。
他忽然低低吟了起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姐夫……”
“若微,你等著我,我一定會將你接進宮來。”
劉璃忽然猛地想起,根據曆史記載,就在不久之後,周後病重,李煜又將小周後接來了宮裏探望姐姐,之後又引發了一係列的風流韻事。原來,曆史,還是沒有被改變啊。
她剛想笑,那陣熟悉的感覺忽然又席卷了她的全身,終於---又能回去了。
望著一臉黯然的李煜,她用了最後的意識說了一句話,“姐夫,我等著你!”
既然曆史從不曾改變,那麽李後主和小周後之間的愛情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即使---這段愛情還是以悲劇結束的。
李後主被毒殺之後,小周後也自盡殉情。
不知何時從夢中醒了過來,劉璃睜開眼睛,房間內月色如水。她站起身來,順手倒了一杯水。喝著水,望著窗外,那首相見歡又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裏。
無語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她的心裏忽然湧起了一陣傷感,這首相見歡是李煜在降宋後所作的,那時的他,是何等的悲傷哀愁……
無論穠麗旖旎或者抑鬱哀頑,都是真實的後主啊.
他歡樂,便要把歡樂寫出來.不管這是否符合自己帝王的身份,是否會招來別人的非議。
他悲痛,便要把悲痛寫出來,不管這是否符合降王的身份,是否會招來殺身之禍
他實在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
命運的捉弄使對皇位無野心的他偏偏坐到了這個座位上。生於末世,又是群雄逐鹿的時代,無心爭天下,卻要被別人吞並。縱有才情,又能奈何?
亡國後所帶來的羞辱,或許隻有死,才是他的解脫吧。人生常恨水長東,就讓他的生命隨著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夢中尋找美麗的國度吧。
琉璃易碎,無非夢幻。
杜宇催殤,所謂煙花。
姐夫,下一世,莫要投於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