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鑼鼓喧天的青泥窪小廣場上,有了幾分喜慶的模樣。洋房門前紅旗招展,火紅的標語在風中獵獵飄揚:從草屋到天堂!歡歡喜喜搬新家!共產黨萬歲!人民萬歲!

文工團也適時加入了宣傳。廣場前的小平台上,袁飛燕和楊歡正在表演《夫妻識字》,周圍的群眾隨著演出進行連連叫好。大令和甄精細也擠身在人群中,看得甚是開懷。

廣場上雖然人潮擁擠,但登記要房的牌子前,卻不見人影。公安人員清理著牆上、電線杆上貼著膏藥似的一張張傳單,圍觀的群眾卻在言之鑿鑿細數著洋房內的鬧鬼傳聞。

高大霞跟著傅家莊和高守平一來,邢團長就跑過來說,老百姓的膽兒還是小,說吃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也得噎個半死。

高大霞自信地說:“放心吧,等會兒我一說,大夥兒就敢住了。”

舞台上的《夫妻識字》演完了,傅家莊闊步上台,環視著台下的群眾,朗聲說道:“讓大家住洋房,不是天上掉餡餅。你們想想,這洋房是誰蓋的?是咱們老百姓。可是,蓋房的卻住不起房,這不是悲哀和不公平嗎?現在,共產黨來了,就是要讓咱們老百姓有工做,有飯吃,有房住!”

話音剛落,四下爆發了一陣潮水般的掌聲。

“洋房我們也想住,可是不敢住呀!”台下有人揮動著手裏的傳單,“不能為住個洋房,命都不要了吧!”

人群中傳來一片附合聲,高大霞忍不住了,衝上舞台:“大家越不敢住,在背後搗亂的國民黨越高興,那些反動傳單、反對標語,都是他們弄出來嚇唬大家的,咱們不能信哪!大夥想想,有共產黨給咱們撐腰,咱們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咱們就應該理直氣壯住進咱們自己蓋起來洋房!”

眾人議論紛紛。人潮中,大令提著裝滿了宣傳單的包裹穿行而過,朝另一個方向走開了。

空地上,高大霞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大家都認識我吧?”

“認識,你是高掌櫃!”有眼尖的群眾高喊著吃過高大霞的海麻線包子,誇獎他們家的海菜包子好吃。

高大霞來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都是鄉裏鄉親,我就再說兩句實話,大連街上的洋房可是有數的,你怕來怕去,等明白過來,別說好洋房沒有了,就是小板房、小平房怕是也沒有了!到那時候,你再哭爹喊娘也沒有用啦!等再過個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八十年,你的子子孫孫買不起房、結不了婚那一天,他們要是知道大連街上還有白住洋房這樣的好事,你們都給錯過去了,不得恨死你們呀!到那時候,現在這些洋房能值多少錢,誰知道啊!你們要是都不願占這個便宜,我高大霞可就不客氣啦!”

高大霞說的雖然都是大實話,但句句在理,圍觀的群眾沒等她說完,便紛紛跑去排隊登記。《擁軍花鼓》的音樂聲中,文工團演員們敲鑼打鼓又湧上來,伴著歡快的男女對唱,將現場的氛圍推向了**:“正月裏來呀是新春,趕上那豬羊出呀了門。豬啊羊呀送到哪裏去?送給那英勇的八呀路軍!”

高大霞順手抓過了幾條紅綢子,朝文工團員們喊著:“來,都扭起來!”

邢團長領著演員們給大夥分發起紅綢子,眾人隨著鼓點歡快地扭動起來。高大霞正往腰間係著紅綢帶,驀的看見方若愚也有人群中,便跳下台擠到了他麵前:“挽霞子,你是來看熱鬧呀,還是準備打算搞破壞?”

方若愚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高大霞:“高大霞,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大夥兒都高興的事,我當然也高興了。”

“真高興好,”高大霞從工作人員桌前拎過一條紅綢子,塞給方若愚,“別光耍嘴,來,真高興就扭起來!”說著,自己隨著鼓點扭動著腰身,眼睛直勾勾盯著方若愚。

方若愚遲疑著,見傅家莊正向這裏看來,台上的袁飛燕也在遠遠望著他,便接過高大霞手裏的紅綢帶,利落地捆在了腰間,隨著高大霞扭進了隊伍裏。

高大霞看著方若愚的動作,不滿地數落:“你看你扭得,跟受罪似的,一看就是對分房運動不滿。”

“你別上綱上線。”方若愚喊道,“當年蘇聯紅軍進大連的時候,我也扭過,比你扭得還歡實!”說罷,方若愚賭氣一般,扭動的幅度驟然大了許多。

“不錯,裝得挺像,繼續裝。”高大霞瞪著方若愚,對著他扭起來。兩人恍如兩支鬥舞的大花雞,很快便吸引了全場的視線,圍觀的群眾不由大聲為他們叫起好來。

高大霞或許是求勝心切,不一會就氣喘籲籲,方若愚倒是依然鬥誌昂揚,他正搖頭晃腦扭得歡得,臉上的表情突然怔住了。原來,人群中正有一雙眼睛盯著他,而那雙眼睛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是麻蘇蘇。她冷冷盯著方若愚,麵無表情。方若愚腳下的步子頓時亂了分寸,幾步都沒踩在點上,扭動的幅度也立即小了下來,扭也不是,不扭也不是,姿勢頗為怪異。高大霞瞧著方若愚變形的動作笑起來,旋即也看見了人群外的麻蘇蘇,興奮地朝她招著手:“大姐,來呀,熱鬧一下。”說著又取過一條紅綢子,過去不由分說便往麻蘇蘇腰上綁起來。

麻蘇蘇連忙推辭道:“我不行,不行。”

“這有什麽行不行的,湊個熱鬧,瞎胡亂扭唄。”高大霞笑嗬嗬地把麻蘇蘇拉進了場子裏。這下麻蘇蘇不得不與方若愚相視而立了,她臉上現出一陣難以言喻的局促,原本還尷尬著的方若愚頓時放來了,腳下的動作再無顧忌,衝著麻蘇蘇開心地扭動起來,好似一隻長著紅色長尾的大花雞。

“大姐,你看我,看我動作!”高大霞不甘示弱地為麻蘇蘇演示起來,朝她投來了鼓勵的目光。麻蘇蘇無奈,隻得跟著扭起來。於是,場地中間的大花雞轉眼變成了三隻,三隻花雞中的兩隻看上去都扭地格外開心,隻有麻蘇蘇揣著一肚子的惱怒,還得敷衍下去。

“大姐,你什麽時候來的?”高大霞喘著粗氣問。

“來一會兒了。”麻蘇蘇氣喘籲籲地回答。

“我剛才在台上講話,講得好吧?”高大霞問。

“好,好,老有水平了。”麻蘇蘇大聲讚歎,“大霞,我原來都不知道你口才這麽好,出口成章,妙語連珠,一聽就是當大官的材料呀!”

“還是大姐會說話!”高大霞深感知音難覓,“大姐,你沒要套洋房?”

麻蘇蘇遲疑著,腳下的步子頓了頓:“我,我有地方住,不好多吃多占。”

“你住在店裏,應該符合要房條件,大姐,夠條件就趕緊要,過了這個村可真沒有這個店了。”

“那,那我得要。”麻蘇蘇底氣不足地說道,“你不要啊?”

高大霞搖了搖頭:“本來我想領頭要一套,你看現在,我這麽一發動,都搶了,我得發揚風格,僅著大家夥先來。”

麻蘇蘇一豎大拇指:“大霞,大姐太佩服你啦!”

高大霞笑了笑,攔下了滿頭大汗的麻蘇蘇:“你別扭了,快去排隊要房吧,晚了可要後悔一輩子!”

“好,好!”麻蘇蘇解下了紅綢子,回頭看了眼方若愚,擠了擠眼睛。方若愚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扭動的幅度小了下來,無奈地走向了另一邊。

“怎麽,不裝了?”高大霞擦著額頭上的汗。

“我還有事。”方若愚心不在焉地答道,快步走開了。

登記要房的市民排起了長隊,高守平平帶著公安幹警在維持秩序,突然,隨著一聲槍響,不遠處的一幢洋房前大亂起來,漫天飛揚的傳單從二樓一間窗戶裏飄散落下,遮蔽了日光,圍觀的群眾和排隊的市民四散奔逃,場麵一時失控。

高守平帶著戰士朝洋樓奔去,傅家莊指揮疏導著人流。

洋樓上的大令將手裏最後一摞傳單撒出去,這才轉身奔去樓梯。一名公安戰士怒喝著奔上樓來,被大令一槍擊倒,樓梯下的兩個戰士稍一猶豫,也中彈倒下,門口衝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大令一邊射擊,一邊倒退著上樓,不料腳下一滑,崴了一下,她忍痛跑向露台。

傅家莊和高守平衝到二樓,搜查了每間屋子,不見異常,兩人推開廁所門,見窗戶大開,樓下,是一條安靜的街道。

“看清是什麽人了嗎?”傅家莊問。

高守平沮喪:“是個姑娘,上回在大連港,逃跑的應該也是她。”

傅家莊剛要說什麽,身後蹲位間裏有輕微響動,兩人都一驚,提槍逼了過去,閃到兩側,槍口對準了廁所,傅家莊低聲命令:“出來!”

裏麵沒有動靜,高守平厲聲:“快出來!”

門輕輕開了一條縫,提著褲子出來的居然是瑟瑟發抖的楊歡。

“有一個女的,跳窗跑了。”楊歡帶著哭腔說道,“太嚇人了,姑娘還有幹這個的。”

洋樓裏重新安靜下來了,廁所的天棚上,一塊板子移開,露出大令的一張臉,她撐著身子,單腿跳了下來,另一隻腳由於慣性,撞到了地上,痛得她呲牙裂嘴,“噝”了一聲。

一片狼籍的廣場上,已經空無一人了。

“白忙乎了。”高守平沮喪地看著四下。

“搬家運動這才剛開了個頭,不能拉倒呀,”高大霞焦急地說,“要不我搬進去住吧,給大家夥帶個頭。”

傅家莊想了想,搖搖頭:“老百姓知道你是我們的人,隻怕你帶這個頭,沒有說服力。”

高大霞問:“那怎麽辦?”

傅家莊說:“最好找個今天來登記的人,就住這個小洋樓。”

高大霞眼睛一亮:“我知道該找誰了。”

高大霞要找的人,是麻蘇蘇。麵對高大霞熱忱的目光,麻蘇蘇一臉為難:“妹妹呀,你還是饒了大姐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大姐,今天這個事,肯定是國民黨特務搞破壞,你要是住進去,我們會派人保護你的。”

“你們能管得了人,管不住鬼呀!”麻蘇蘇從兜裏拿一張傳單,“這是我撿的,你看看,說9號洋樓原來住著個日本商社的什麽經理和他小老婆,他老幹往日本販賣中國勞工的缺德生意,他小老婆在洋房裏被人活活剝了臉皮,一到晚上,就陰魂不散,出來在小洋樓裏晃**來,晃**去。”

一旁的甄精細打了個寒噤:“姐,你快別說了,嚇死人了!”

“這都是壞蛋編的瞎話,為的就是不讓大家住。”高大霞拿過傳單,幾把給扯碎了,“大姐,你說的這個事我也打聽了,小日本的小老婆是病死的,根本就沒有什麽剝臉皮的事。”

“那死在小洋樓裏是真的吧?多不吉利呀。大霞,我不敢住。”麻蘇蘇連連搖著頭。

高大霞哭笑不得:“姐,這天底下,哪棟房子不死人?哪個山頭不埋人?你要是因為哪個房子死過人就不住了,那大連街上的老房子都得扒了重蓋。”

麻蘇蘇哀求著:“大霞,你別為難大姐了,別看大姐塊頭大,膽小呀!”

高大霞歎了口氣:“行吧,你要就是害怕,就算了,這房子我住。明天我要是還能活著出來,大家夥也就知道傳單上的東西是在胡說八道了。”說罷,高大霞起身朝外走去。

“大霞,”身後傳來麻蘇蘇略顯猶豫的呼喊,高大霞回頭,見麻蘇蘇狠狠一咬呀:“衝著你,我住啦!姐就是給嚇死了,能幫你們共產黨一把,我也心甘情願!”

高大霞激動地上前,一把抱住了麻蘇蘇:“大姐,我怎麽謝你好呀!”

聽說高大霞居然把麻蘇蘇說服了,傅家莊有點意外:“沒想到,關鍵時候麻蘇蘇這麽支持咱們的工作。她搬進去的時候,咱們得敲鑼打鼓歡迎她搬新家!”

敲鑼打鼓聲中,高大霞親自率領著眾人,肩扛手提著被褥墊子、鍋碗瓢盆,簇擁著麻蘇蘇搬進了洋樓。站在一樓客廳地中央,麻蘇蘇打量著房子,臉上還是掛著不安:“真沒事兒吧?”

“放心吧,今天晚上我們有同誌在外麵站崗放哨。”傅家莊說。

“放心吧大姐,鬼呀神的你就不用怕了,就是來個把兒國民黨特務,也有傅家莊和守平對付,你安心睡你的大覺!”高大霞打著保票。

“那就辛苦你們了!”麻蘇蘇朝眾人鞠著躬,心裏盤算著晚上的行動。

大令因為崴了腳,從洋樓出來,就近藏到了良運洋行,甄精細給大令腫起的腳上著膏藥,心痛得眼圈泛紅。

大令見狀,噗嗤笑起來,伸手撓亂了甄精細的頭發:“你哭什麽,我又沒死。”

甄精細抬頭望著大令:“聽到槍聲,嚇得我都,我都……快尿褲子了。”

甄精細話音剛落,大令笑得花枝亂顫,甄精細見大令笑了,也不由隨著低笑起來。

門前的風鈴輕晃起來,麻蘇蘇進來,甄精細連忙起身迎了上去:“姐,咱真要搬到小洋樓去啊?”

麻蘇蘇點頭,過來看大令的傷勢:“強點了嗎?”

大令又恢複了往日波瀾不驚的神色,點了點頭。麻蘇蘇看見她的頭飾,愣了下,大令意識到了,慌亂摘下頭飾,放在桌上。

麻蘇蘇笑了笑,回身看了一眼甄精細,從桌上拿起頭飾,貼心地理又別在了大令頭上,微笑地打量著一番:“年輕真好,怎麽戴都好看。”

“大令戴什麽都好看。”甄精細欣然一笑。

麻蘇蘇收起笑意,回身吩咐道:“叫個車,把大令送走。”

甄精細遲疑道:“姐,我去照顧一下大令吧。”

“你還有任務,晚上跟我去住洋房。”

甄精細縮了縮腦袋:“姐,我害怕鬧鬼。”

“不鬧鬼,咱就不住了。”麻蘇蘇的嘴角,揚起了一絲詭秘的微笑。

吃完晚飯,兩人來到洋樓,高大霞已經收拾好了房間。甄精細怯怯地打量著房子,顫著聲說:“姐,我還是怕,鬼來了可咋辦哪。”

“我求求你了精細,不稀絮叨吧,鬼要來了我讓它先吃我,好不好。”從知道要來住洋房,甄精細一直在念叨怕鬼的事,麻蘇蘇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沒事呀精細,晚上你和大姐睡樓上,我在樓下看門。外麵還有傅家莊和守平,都帶著槍哪,有鬼也給嚇跑了。”高大霞安慰著甄精細。

麻蘇蘇回身朝甄精細使了個眼色:“精細,燒壺水去。”

“燒好了,我都涼著哪。”高大霞說著要去倒水。

麻蘇蘇連忙拉住她:“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快坐著。”

高大霞笑嗬嗬坐在沙發上:“這東西是比板凳好,軟乎乎的,真不錯。”

麻蘇蘇高聲應著,在桌子前倒了一杯水,從袖口裏摸出一個小紙包,往杯子裏倒了點白色的粉末,晃了幾下,粉末便很快溶解開了。

高大霞全然沒有注意到麻蘇蘇的小動作,愜意地躺倒在沙發上:“在這上睡覺也能挺舒服。”

“別說,小日本淨用好東西。”麻蘇蘇端了兩杯水過來,一杯遞給坐起來的高大霞,一杯自己喝起來。高大霞喝著水,抑頭看著頭頂的水晶吊燈,嘖嘖讚歎:“這大燈,真漂亮。”

洋樓外,傅家莊和高守平呆在汽車裏,盯視著亮著燈光的洋樓。

“傅哥,特務能來嗎?”高守平打著哈欠。

“來不來我們都得在這守一夜,這也是為麻蘇蘇負責。”傅家莊聲音啞聲,連續奔波了數日,他也有些倦怠了,眼神有些迷離。

洋房裏,高大霞又檢查了一遍門窗,準備休息。二樓走廊裏,甄精細探出頭來:“姐,你別自己在樓下睡了,咱三個都睡樓上吧。”

“大姐都上樓了,你快去睡吧。”高大霞指指沙發,“我在這兒歇會。”

見甄精細還在猶豫,高大霞督促:“去吧,你大姐膽小,好害怕了。”

“姐,你不怕呀?”甄精細問。

“我們共產黨員,都是無神論者,不怕,去吧,我開著燈。”高大霞揮了揮手。

甄精細慢慢離去,眼神複雜。

麻蘇蘇下的藥起了效果,高大霞躺在沙發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吊燈搖晃著,有細微的粉末落下,發出沙沙的輕響,熟睡的高大霞渾然不覺。甄精細倒吊在房梁上,正用鑼絲刀撐著吊燈鐵索上麵的一個環扣。樓梯上,穿著睡衣的麻蘇蘇不時觀望樓下,高大霞還在醋睡。

吊燈晃**著,吊燈環扣一點點張大,撕扯著粗粗的電線,燈光詭異地閃爍了幾下,忽明忽暗。

甄精細看著下麵的高大霞,有點於心不忍。麻蘇蘇低聲嗬斥:“快點兒!”

甄精細咬了咬牙,又動作起來。

麻蘇蘇急迫地看著吊燈,吊燈的吊環扣眼看著要斷開。甄精細哭喪著臉:“姐,這太壞了吧?”

麻蘇蘇凶狠地瞪著甄精細,示意他動作快點。

四下一片寂靜,晚風吹打著樹葉發出細微的沙沙響,車內的高守平輕輕打起了鼾聲,傅家莊也睡了過去。街道上突然傳來幾聲狗吠,傅家莊猛然睜開眼,連忙將目光投向樓裏。

窗戶裏的燈光頻繁閃爍起來,傅家莊警覺地坐直身子,推門下車,疾步朝洋樓走去。到了門前,傅家莊推門,發覺大門從裏麵反鎖上了,他大力地拍起大門來:“大霞,開門!高大霞!開門哪!”

拍門聲和傅家莊的叫喊聲越來越急促,麻蘇蘇示意甄精細趕緊下來。

裏麵的燈光鬼火一樣眨著眼,越來越頻繁,傅家莊心裏的不安也越來越濃,他掏槍對準鑰匙暗鎖處,扣動了板擊。

突然的槍響驚醒了高大霞,她忽地坐起,睡眼惺忪地四下張望,卻見房門洞開,衝進來的傅家莊望了一眼吊燈,張開雙臂疾步撲向驚愣著的高大霞,抱緊她隨著沙發一道翻向了後麵。電光火石間,吊燈驟然脫離房頂,轟然砸落下來,將地板上砸出一個坑來,這個坑的位置,剛才正放著高大霞躺著的長條沙發。

洋樓裏一片黑暗,傅家莊扶起驚魂未定的高大霞。

槍聲不光招來了高守平,也“驚醒”了麻蘇蘇,她慌裏慌張地出現在二樓走廊上,大聲詢問著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高守平打開壁燈,明亮的光線驟然驅散了四下的黑暗。

麻蘇蘇帶著甄精細從樓上下來,看到滿地的狼藉,故作驚訝地驚呼:“媽呀,真鬧鬼了!精細,咱不住啦!”說著,便大呼小叫朝門口跑去。甄精細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跑了出去。

客廳裏,傅家莊仔細查看著落地的吊燈環,又看向房頂,眼裏現出幾分懷疑。一旁的高大霞喃喃自語:“怎麽能突然掉下來?”

“不應該是偶然的。”傅家莊盯看著頭頂的房梁,“等天亮了,好好查查。”

高守平有些害怕:“姐,不會真有鬼吧?”

天亮後,傅家莊爬上了房梁,檢查後確認,確實是人為搗的鬼。

良運洋行門前,一大早很是熱鬧,麻蘇蘇站在人群前,麵帶倦色地哀求著大家:“各位鄰裏鄰居,你們就別問了,讓我和精細緩一緩。”

“麻掌櫃,你看見的到底是男鬼還是女鬼?”

“我哪記得呀。”麻蘇蘇滿臉苦相,將目光探向了甄精細。

甄精細煞有介事地描述道:“是個女鬼,披頭散發,沒……沒有臉。”

眾人大驚:“那肯定是小鬼子的小老婆!”“對,她被剝了臉皮!”

“聽說高掌櫃還和女鬼撕把起來了?”隔壁老王的老婆問。

麻蘇蘇誇張地一拍巴掌:“多虧了公安局的傅處長,他朝女鬼開了好幾槍,才救下高大霞!”

“聽說房梁都砸下來了,差點砸死高掌櫃。”老王大聲說。

甄精細火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房梁哪掉了?掉下來的是吊燈!”

“看來,小日本的小老婆這是陰魂不散,要護著她家的房子呀!”隔壁老王的老婆總結道。

洋樓鬧鬼的各種版本,一上午就傳遍了大街小巷。劉曼麗聞訊跑來時,還以為高大霞真像傳聞的那樣,已經不在人世了,她一跑進院子,就哭得梨花帶雨:“這個死大霞,她逞什麽能呀,偏住進這鬼屋來找死,她死的屈呀,還沒成家就死了。”

“誰說我死了。”高大霞哭笑不得地從屋裏出來,“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

劉曼麗一愣神,長舒了一口氣:“外麵都傳昨晚住在這的人,都叫厲鬼咬死了!這鬼鬧的,不信都不行了,有說是剝了臉皮的女鬼,有說是長著三個腦袋的厲鬼,還有說是一公一母的兩口子老鬼。”

“行了嫂子,你當這是說聊齋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高守平打斷劉曼麗的信口開河。

出了昨晚的事,高大霞把嘴皮子磨破了,麻蘇蘇說什麽也不來住,李雲光和傅家計合計著不能讓洋樓空下來,空下來,就意味著洋樓鬧鬼的傳言是真的,就意味著搬家運動無法繼續開展下去了。高大霞挺身而出,要自己來住,李雲光不同意:“我們自己的人住進來,群眾不會相信,沒有說服力。”

傅家莊說:“我們再好好動員一下,應該有不怕鬼的市民願意住進來。”

“最好找一位在市民中有點影響力的人。”李雲光補充道。

傅家莊麵露難色:“昨天晚上的事已經傳得滿城風雨,這種人,怕是不太好找。”

誰都沒有想到,請願住洋樓的人出現了,居然是袁飛燕。

“小袁,這個事你還是再考慮一下。”經過昨天晚上的事,傅家莊顯然有些顧慮。

“我考慮過了,大言不慚地說,我演過喜兒,很多觀眾都認識我,如果我住進來了,應該會有很高的關注度。”袁飛燕的話,無疑與李雲光的想法不謀而合。

“你不怕嗎?”傅家莊問。

袁飛燕展顏一笑:“有什麽好怕的?我才不相信什麽鬼呀神的,就像白毛女,都說是鬼,其實是人。不過,老百姓害怕也正常,他們被殖民者統治了幾十年,一下子成了這個城市的主人,肯定不能很快轉換自己的角色,即便有些顧慮,也可以理解。如果我們引導和方式方法得當,肯定會有更多的民眾響應。”

傅家莊讚許地看著袁飛燕:“不愧是搞文藝宣傳工作的,說得頭頭是道,句句在理。”

袁飛燕臉頰上飛起一團紅暈:“傅大哥真會說笑,在我眼裏,你可是最大的抗日英雄,我還要向你好好學習呢。”

“好漢不提當年勇,這次你能挺身而出,就是搬家運動中湧現出來的巾幗英雄。”

“巾幗英雄可不敢當,我隻是覺得,這件事我能盡一點微薄之力。”

“客氣了小袁。”傅家莊說,“我分析,敵人不會就此罷休,你搬進來以後,他們還會繼續搗亂,直到把你逼走為止。所以,我會派人暗中保護你。”

“傅大哥想派誰來?”袁飛燕問。

“讓守平同誌保護你。”

袁飛燕搖了搖頭:“如果可以,我想請一個人來保護。”

“誰?”

袁飛燕凝視著傅家莊:“你。”

傅家莊臉上現出一絲為難:“這個……”

袁飛燕佯裝生氣:“昨晚你不是就在這裏嗎?你擔心別人的安危,就不擔心我了?”

傅家莊遲疑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好吧。”

袁飛燕笑起來:“其實,我不光會邀請你一個人,還要邀請很多人。我想好了,我這個家要搬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讓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有不怕鬼的人來了!”

傅家莊來了興致:“你具體說一下。”

“我打算今晚在洋樓舉行一場舞會,我要把文工團的人都請來。”袁飛燕頓了頓,含情脈脈地看著傅家莊,“當然,你是我最尊貴的客人。”

袁飛燕把自己搬家的想法回去跟邢團長一說,邢團長有些顧慮:“這個事你可要想好了,洋樓鬧鬼的說法兒我可以不信,那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國民黨特務要鬧鬼,他們鬧起來,那可就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了。”

袁飛燕堅定地說:“團長,你不用再勸我了,晚上你就跟大夥兒一塊去參加舞會就行。大家辛苦了這麽久,全當是放鬆了。”

邢團長說:“好吧,這事有傅處長為你保駕護航,我也應該放心,就是多囑咐你幾句。那什麽,搬家是體力活,我馬上安排人,幫你搬過去。”

“謝謝團長了。”袁飛燕高興地給邢團長鞠了一躬。

傍晚,邢團長開著他的摩托車來了,掛鬥裏放滿了袁飛燕的日常用品,大家上前動手搬著東西,金青眼尖,看見一個盒子裏盛著袁飛燕扮演白毛女時用的白色假發套,好奇地打趣道:“飛燕,你還有私貨啊?”

袁飛燕說:“有時候在宿舍練功,戴上這個唱起來才能找到感覺。”

邢團長說:“飛燕這個說法兒對,我要是不扮上黃世仁的妝,怎麽也找不著當老地主的感覺。你這個地主婆,也是這樣的吧?”

“還真是。”金青笑著說。

楊歡從洋樓出來,朝眾人招呼道:“你們辛苦點往裏搬吧,我去給各位買點好吃的。”

“我開車帶你去。”邢團長跨上了摩托。

金青調侃道:“楊歡,團長要去,這是不用你掏錢了。”

邢團長臉色一白,從車上下來:“拉倒吧,還是你自己去吧。”

眾人哄笑起來,看著楊歡小跑著離開了。

楊歡到了良運洋行,一邊往籃子裏挑著食品,一邊把袁飛燕住洋房的事說了。麻蘇蘇冷著臉說道:“這個丫頭片子,還真是不知死活呀。她要是活膩歪了,咱們誰也別攔著。”

“別呀大姐,我倆畢竟同事一場,能不能嚇唬嚇唬就得了。”楊歡央求道。

麻蘇蘇斜眼看著楊歡:“怎麽著,你還護上她了?楊歡,你可別忘了,她是喜兒,你是穆仁智,黃世仁家的奴才!”

天剛黑下來,洋樓裏已經燈火通明,熱鬧了起來,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冷飲和拚盤。邢團長率先發表起祝酒詞:“飛燕搬家,按照傳統,第一頓飯是溫鍋,咱們應該送點粉條、豆腐、魚、白菜和發糕,可飛燕搬的這是洋房,送這些不太般配,大家夥就湊了份子,辦了這桌酒席。”

“謝謝大家,今天都要不醉不歸啊!”袁飛燕大聲說。

“飛燕,大夥肚子都嘰裏咕嚕叫了,是不是該開席了?”楊歡喊道。

“再稍等會,傅處長一來就開席。”袁飛燕說。

“那大家再忍忍。”邢團長大度地一揮手,“我‘黃世仁’都不怕餓成‘楊白勞’,你們怕什麽?”

眾人哄笑起來。正說著話,門口傳來腳步聲,進來的正是傅家莊,他身後還跟著高大霞,袁飛燕剛才還掛在臉上的喜悅,一下子黯淡下來。

高大霞手裏提著大蔥和粉條:“飛燕,這是我和傅家莊一點心意,來,收下。”

袁飛燕沒有伸手,邢團長連忙把東西接過去:“哎呀,剛才還說溫鍋少不了大蔥和粉條哪,二位這就送來了。”

洋樓外不遠處,甄精細躲在一棵樹後,一直觀察著洋樓裏麵的動靜,看到院門關上了,他才離開。回到洋行,他跟麻蘇蘇數落起洋樓桌上擺放的各種好東西,禁不住咽著口水。

“吃吧,就怕他們吃進肚裏不消化。”麻蘇蘇語氣陰冷。

“要不,咱現在也過去,或許還能蹭口好的。”甄精細投去探尋的目光。

“不急,等他們吃好喝好完了,咱們再去助興。”麻蘇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時候,這鬧鬼的好戲,才能正式開演。”

外麵傳來門鈴聲響,進來的是方若愚,他手裏提著一個白色帆布袋,裏麵裝著他新寫的一些標語。

“你的標語可是起了大作用,讓共產黨的搬家運動聞風喪膽,我得跟大姨給你邀功呀。”麻蘇蘇說道。

方若愚說:“那用不著,我幹的都是小事,大姐你親曆親為,才讓搬家運動成了笑話,這一天裏,全城都在說洋房鬧鬼的事。”

“今天晚上我們還要接著鬧。”甄精細得意地補充道。

“怎麽,大姐今晚還要去住洋房?”方若愚問。

麻蘇蘇一笑:“我不住了,我負責去鬧鬼。”

“鬧誰?”

“喜兒。”麻蘇蘇說。

一聽這個名字,方若愚的心不由一顫。